谢小娥的故事
豫章有个姑娘叫谢小娥,打小命就苦。八岁没了娘,后来嫁给了历阳的侠客段居贞。这居贞是个豪爽性子,专爱结交江湖好汉。小娥她爹做买卖攒下万贯家财,常和女婿一起跑船运货。那年小娥刚满十四,梳起发髻没几天,噩运就来了——一伙强盗劫了船,她爹和丈夫都被害了,金银细软抢个精光。段家的兄弟、谢家的子侄,连带几十个仆从,全被扔进江里喂了鱼。小娥胸口挨了一刀,腿也断了,漂在江上被过路船救起,昏迷一整夜才醒过来。
这姑娘拖着残腿一路要饭,流落到上元县,被妙果寺的净悟师太收留。打从父亲遇害那晚,她就总做怪梦。先是梦见父亲浑身是血对她说:"杀我的人,是车中猴,门东草。"过了几天,又梦见丈夫咬牙切齿道:"害我性命的,乃禾中走,一日夫。"小娥想破脑袋也不明白,把这十二个字写在布条上,逢人就问,可好几年过去,没人解得开。
转眼到了元和八年开春,我在江西卸了官职,乘船东下。那天在瓦官寺登高望远,老友齐物和尚忽然提起:"有个姓谢的小寡妇,总拿字谜来考我。"我让他把谜题写在纸上,靠着栏杆比划半天,突然灵光一闪——这不就是拆字谜么?赶紧让小沙弥把姑娘请来。
那谢小娥瘦得跟竹竿似的,说起往事眼泪吧嗒吧嗒掉:"我爹和我男人,都叫贼人害了..."她把那两个梦又说了一遍。我拿树枝在地上划拉:"你看啊,'车'字去掉头尾,不就是'申'?十二生肖里申属猴;'门'里加个'东',底下添'草'头,合起来就是'兰'字。"小娥眼睛越瞪越大,我又解第二个谜:"'禾中走'是说穿过田地,田字上下出头还是'申';'一日夫'更简单,'夫'字添一横加个'日',可不就是'春'?"
小娥扑通跪下,把"申兰申春"四个字绣在衣襟里,哭得浑身发抖。问了我的姓名官职,扭头就走。再见到她已是四年后——这姑娘女扮男装,在浔阳码头当苦力,硬是摸到申兰家当长工。她装得老实巴交,把账目管得清清楚楚,那贼头竟没看出破绽。有回看见自家旧物,她咬破嘴唇才没哭出声。
机会终于来了。那天申春提着酒来找堂兄,一帮强盗喝得东倒西歪。小娥等他们醉死,先把申兰脑袋剁了,又锁住房门活捉申春。官府顺着线索,把这伙水匪连根拔起。浔阳太守见她刚烈,特意上书求情免了死罪。
报仇后她回乡祭祖,多少富户来提亲,小娥全回绝了。剃了头发穿上麻衣,去牛头山拜师修行。后来我在泗州开元寺遇见个带发修行的比丘尼,她突然喊我"李判官",我才认出是当年那个瘦骨嶙峋的姑娘。她说要报答我,可第二天就乘船南下,再没音讯。
这姑娘啊,混在男人堆里两年不露破绽是贞,追凶十年不死心是节。我写这故事,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,弱女子也能叫恶人胆寒。
长安城里有个叫杨娼的姑娘,那可是出了名的美人儿。她生得标致,举手投足间自带风流,偏又爱打扮得花枝招展。那些王公贵族设宴,抢着请她作陪,就算不会喝酒的客人,见了她也忍不住要干上几杯。长安城的公子哥儿们更是着了魔似的往她那儿跑,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。就这么着,杨娼的名头响彻了整个教坊。
岭南有个姓甲的节度使,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。他娶了个皇亲国戚家的千金,这夫人脾气火爆得很,成亲前就撂下狠话:要是敢在外头拈花惹草,定叫他血溅三尺。这位节度使从小娇惯,偏生贪恋美色,在家里受着老婆的气,心里头早就憋坏了。他偷偷花重金给杨娼赎了身,带着她去了岭南,安置在别院里。白天办完公务就去私会,天不黑就得赶回家。
杨娼是个聪明人,伺候节度使格外用心。平日里安分守己,不该说的话一句不多说。还经常打点节度使身边的下人,把他们都哄得高高兴兴。节度使越发宠爱她。可好景不长,节度使突然得了重病,眼看要不行了,就想见杨娼最后一面,又怕家里母老虎发威。他素来跟监军使交好,就悄悄托人带话,让帮着想办法。
监军使跑去哄节度使夫人:"将军病得厉害,要是有个细心人伺候汤药,说不定能好得快些。我府上有个丫鬟,在贵人府里当过差,最会照顾人。不如让她来伺候将军?"
夫人点头:"中贵人推荐的自然可靠,只要不让我受累就行,快叫那丫头过来。"监军使赶紧让杨娼假扮丫鬟去见节度使,谁承想事情败露了。节度使夫人带着几十个粗使丫头,举着白蜡杆,在院子里架起油锅等着呢——就等杨娼一到,活活煮了她。节度使听说后吓得半死,连忙叫人拦住杨娼。
他捶着床榻说:"这都是我的主意,差点害了她。趁我还剩口气,非得让她逃出虎口不可!"当下把珍藏的奇珍异宝都给了杨娼,派家丁驾着小船护送她回北方。节度使又气又急,没过十天就咽了气。
杨娼的船刚到洪州地界,噩耗就传来了。她把节度使送的财物原封不动退了回去,设了灵位哭道:"将军因我而死,将军都不在了,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?我怎么能让将军孤零零走呢?"祭奠完就自尽了。说起来娼妓本是靠美色讨生活的,无利可图就不会相好。可杨娼能为节度使殉情,这是义;退还财物,这是廉。虽说是风尘女子,也值得称赞啊!
再说说非烟的故事。唐懿宗咸通年间,临淮人武公业在河南府当功曹参军。他有个爱妾叫步非烟,生得弱柳扶风,穿绫罗绸缎都嫌沉。这姑娘会弹琴,文笔好,尤其擅长敲击瓷碗奏乐,那音律跟丝竹管弦配合得天衣无缝。武公业把她当心尖肉宠着。
隔壁住着天水赵家,也是官宦世家。赵家有个儿子叫赵象,刚满二十岁,生得俊秀文雅,正在家守孝。有天他透过南墙的缝隙瞧见非烟,顿时魂都飞了,茶饭不思。他重金买通武家的看门人,托他传话。看门的起初为难,到底抵不过银钱诱惑,就让自己老婆趁非烟独处时递了话。非烟听完只是抿嘴笑着,眼睛亮晶晶的不说话。
老婆子把情形告诉赵象,这小子欢喜得抓耳挠腮,赶紧取来薛涛笺,写了首绝句:"见你一面就丢了魂,整日胡思乱想。不能像弄玉随萧史乘龙飞去,但愿学那杜兰香下凡相会。"把诗笺密密实实封好,央求老婆子送给非烟。
非烟读完长叹一声,对老婆子说:"我也偷瞧过赵公子,确实才貌双全。只怪我福薄,配不上他。"原来她嫌武公业粗鲁,不是良配。
她也回了首诗,写在金凤笺上:"愁眉不展心难静,全因郎君诗句勾魂。想必你心里也像琴声含着怨,这满腹柔情还能给谁呢?"封好让老婆子带给赵象。
赵象拆开信反反复复读,拍着大腿乐:"这事成了!"又用剡溪产的玉叶纸写了回诗:"多谢佳人赠佳句,彩笺墨宝见深情。信纸太薄载不动愁绪,字迹再密写不完相思。恍惚看见落花迷了仙洞,又像细雨打湿衣衫。百般打探千般梦境,且作长歌托付瑶琴。"诗送去十来天,老婆子都没再来。赵象怕事情败露,又担心非烟反悔。
春夜他在庭院独坐,又写诗道:"暮色里花木暗沉,独坐庭院满怀愁。漫漫长夜无人诉,银河隔断月半弯。"第二天清早正吟诗呢,老婆子突然来了,传非烟的话:"别怪这些天没信,实在身子不大爽利。"说着递来个连蝉纹锦香囊,还有张碧苔笺写的诗:"懒梳妆倚着雕花窗,题诗锦帕愁断肠。近日染上相思病,弱柳娇花怕晨风。"
赵象把香囊揣在怀里,读完诗又怕非烟忧思成疾,赶紧裁了乌丝栏信笺回信:"春日漫长人心焦,自从墙缝见你面,夜夜梦里魂相牵。虽不能插翅飞去相会,但我的真心可对日
那烟姑娘泪眼婆娑地拉着象公子的衣袖说:"今日能与你相遇,定是前世的缘分。你可别觉得我是那等轻浮女子,实在是郎君风采过人,叫人不能自持,还望你明白我的心意。"
象公子听得心头一热,连忙握住她的手:"姑娘这般天仙容貌,又有如此深情,我发誓今生今世,定与你长相厮守。"说完这话,趁着月色翻墙回去了。
第二天一早,象公子就托看门的老妈妈给烟姑娘捎去一首诗:"纵然仙山隔重云,有心自可近瑶台。夜半香风引思绪,原是仙子踏月来。"烟姑娘读着读着就抿嘴笑了,提笔回了一首:"怕的是相思不相识,更愁相见又别离。愿化青松双白鹤,穿云破雾永相依。"写完交给老妈妈时还特意嘱咐:"亏得我还会写几句诗,不然哪配得上郎君这般才情。"
打这以后,不出十天半月,两人就要在后院私会一次。有时对月吟诗,有时借景抒情,你来我往好不甜蜜,只当是神不知鬼不觉。这般浓情蜜意,一晃就过了一年光景。
谁知好景不长,烟姑娘因小事责打贴身丫鬟,那丫头怀恨在心,转头就把这事捅到了老爷公业跟前。公业眯着眼睛说:"你且把嘴闭紧,我自有主张。"
到了当值那天,公业假装告假,实则天黑后偷偷溜回家来。更鼓刚响,他就贴着墙根摸到后院,正撞见烟姑娘倚着门框轻声吟诗,墙头上象公子探着半个身子眉目传情。公业气得浑身发抖,一个箭步冲上前要抓人。象公子机灵,翻身就逃,公业只扯下半截衣袖。
回到屋里,公业揪着烟姑娘的头发逼问。烟姑娘脸色煞白,浑身发抖,可就是咬紧牙关不认。公业火冒三丈,把她绑在柱子上抽得皮开肉绽。烟姑娘却只是喃喃道:"活着能相亲相爱,死了又有什么遗憾!"夜深时分,公业打累了,靠在椅子上打盹。
烟姑娘轻声唤来心腹丫鬟:"给我倒杯水来。"水端到跟前,她一饮而尽,转眼就断了气。公业醒来还要再打,发现人已经凉了,只得解开绳子把人抬到厢房,对外只说夫人突发急病去世。过了几日草草葬在北邙山,可街坊四邻谁不知道这里头的蹊跷。
象公子吓得连夜改名换姓,逃到江浙一带躲起来。洛阳城里有两个才子崔生和李生,平日跟武官常有来往。崔生写了首悼诗,末句是:"好似传花宴散后,空留最艳一枝枯。"当晚就梦见烟姑娘对他行礼:"妾身虽不及桃李艳丽,却比它们凋零得更早。蒙君赠诗,实在惭愧。"
李生也写了首诗,最后两句是:"芳魂若是有知觉,羞见当年坠楼人。"结果当晚就梦见烟姑娘指着他鼻子骂:"读书人讲究品行周全,你做到了吗?凭什么写诗糟践人?非要你到地府对质不可!"没过几天,李生果然暴毙,当时的人都觉得邪门得很。
谢小娥传 杨娼传 非烟传
谢小娥传 (李公佐撰)
小娥姓谢氏,豫章人,估客女也。生八岁丧母,嫁历阳侠士段居贞。居贞负气重义,交游豪俊。小娥父畜巨产,隐名商贾间,常与段婿同舟货,往来江湖。时小娥年十四,始及笄,父与夫俱为盗所杀,尽掠金帛。段之弟兄,谢之生侄,与僮仆辈数十悉沉于江。小娥亦伤胸折足,漂流水中,为他船所获。经夕而活。因流转乞食至上元县,依妙果寺尼净悟之室。初父之死也,小娥梦父谓曰:“杀我者,车中猴,门东草。”又数日,复梦其夫谓曰:“杀我者,禾中走,一日夫。”小娥不自解悟,常书此语,广求智者辨之,历年不能得。至元和八年春,余罢江西从事,扁舟东下,淹泊建业。登瓦官寺阁,有僧齐物者,重贤好学,与余善,因告余曰:“有孀妇名小娥者,每来寺中,示我十二字谜语,某不能辨。”余遂请齐公书于纸,乃凭槛书空,凝思默虑,坐客未倦,了悟其文。令寺童疾召小娥前至,询访其由。小娥呜咽良久,乃曰:“我父及夫,皆为贼所杀。迩后尝梦父告曰:“杀我者车中猴,门东草。'又梦夫告曰:'杀我者,禾中走,一日夫。'岁久无人悟之。”余曰:“若然者,吾审详矣,杀汝父是申兰,杀汝夫是申春。且“车中猴”,“车”字,去上下各一画,是“申”字,又申属猴,故曰“车中猴”;“草”下有“门”,“门”中有“东”,乃“兰”字也;又“禾中走”,是穿田过,亦是“申”字也。“一日夫”者,“夫”上更一画,下有日,是“春”字也。杀汝父是申兰,杀汝夫是申春,足可明矣。”小娥恸哭再拜,书“申兰、申春”四字于衣中,誓将访杀二贼,以复其冤。娥因问余姓氏官族,垂涕而去。尔后小娥便为男子服,佣保于江湖间,岁余,至浔阳郡,见竹户上有纸牓子,云召佣者。小娥乃应召诣门,问其主,乃申兰也。兰引归,娥心愤貌顺,在兰左右,甚见亲爱。金帛出入之数,无不委娥。已二岁余,竟不知娥之女人也。先是谢氏之金宝锦绣,衣物器具,悉掠在兰家。小娥每执旧物,未尝不暗泣移时。兰与春,宗昆弟也,时春一家住大江北独树浦,与兰往来密洽。兰与春同去经月,多获财帛而归。每留娥与兰妻(“妻”原作“宴”,据许本改。)兰(陈校本“兰”作“染”。)氏同守家室,酒肉衣服,给娥甚丰。或一日,春携文鲤兼酒诣兰,娥私叹曰:“李君精悟玄鉴,皆符梦言,此乃天启其心,志将就矣。”是夕,兰与春会,群贼毕至,酣饮。暨诸凶既去,春沉醉,卧于内室,兰亦露寝于庭。小娥潜锁春于内,抽佩刀,先断兰首,呼号邻人并至。春擒于内,兰死于外,获赃收货,数至千万。初,兰、春有党数十,暗记其名,悉擒就戮。时浔阳太守张公,善娥节(“娥节”二字原空缺,据陈校本补。)行,为具其事上(“为具其事上”五字原空缺,据黄本补。)旌表,乃得免死。时元和十二年夏岁也。复父夫之仇毕,归本里,见亲属。里中豪族争求聘,娥誓心不嫁,遂剪发披褐,访道于牛头山,师事大士尼蒋(“蒋”原作“将”,据陈校本改。)律师。娥志坚行苦,霜春雨薪,不倦筋力。十三年四月,始受具戒于泗州开元寺,竟以小娥为法号,不忘本也。其年夏月,余始归长安,途经泗滨,过善义寺,谒大德尼令操。见新戒(“见新戒”原作“戒新见”,据陈校本改。)者数十,净发鲜帔,威仪雍容,列侍师之左右。中有一尼问师曰:“此官岂非洪州李判官二十三郎者乎?”师曰:“然”。曰:“使我获报家仇,得雪冤耻,是判官恩德也”。顾余悲泣。余不之识,询访其由。娥对曰:“某名小娥,顷乞食孀妇也。判官时为辨申兰、申春二贼名字,岂不忆念乎?”余曰:“初不相记,今即悟也。”娥因泣。具写记申兰、申春,复父夫之仇,志愿粗(“粗”原作“相”,据陈校本改。)毕,经营终始艰苦之状。小娥又谓余曰:“报判官恩,当有日矣,岂徒然哉。”嗟乎!余能辨二盗之姓名,小娥又能竟复父夫之仇冤,神道不昧,昭然可知。小娥厚貌深辞,聪敏端特,炼指跛足,誓求真如。爰自入道,衣无絮帛,斋无盐酪;非律仪禅理,口无所言。后数日,告我归牛头山。扁舟泛淮,云游南国,不复再遇。君子曰:誓志不舍,复父夫之仇,节也;佣保杂处,不知女人,贞也。女子之行,唯贞与节,能终始全之而已,如小娥,足以儆天下逆道乱常之心,足以观天下贞夫孝妇之节。余备详前事,发明隐文,暗与冥会,符于人心。知善不录,非《春秋》之义也,故作传以旌美之。
杨娼传 (房千里撰)
杨娼者,长安里中之殊色也。态度甚都,复以冶容自喜。王公钜人享客,竞邀致席上,虽不饮者,必为之引满尽欢。长安诸儿一造其室,殆至亡生破产而不悔。由是娼之名冠诸籍中,大售于时矣。岭南帅甲,贵游子也。妻本戚里女,遇帅甚悍。先约,设有异志者,当取死白刃下。帅幼贵,喜淫,内苦其妻,莫之措意。乃阴出重赂,削去娼之籍,而挈之南海,馆之他舍。公余而同,夕隐而归。娼有慧姓,事帅尤谨。平居以女职自守,非其理,不妄发。复厚帅之左右,咸能得其欢心。故帅益嬖之。会间岁,帅得病,且不起。思一见娼,而惮其妻。帅素与监军使厚,密遣导意,使为方略。监军乃绐其妻曰:“将军病甚,思得善奉侍煎调者视之,瘳当速矣。某有善婢,久给事贵室,动得人意。请夫人听以婢安将军四体,如何?”妻曰:“中贵人信人也,果然。于吾无苦耳,可促召婢来。”监军即命娼冒为婢以见帅,计未行而事泄,帅之妻乃拥健婢数十,列白挺,炽膏镬于廷而伺之矣。须其至,当投之沸鬲。帅闻而大恐,促命止娼之至。且曰:“此自我意,几累于渠。今幸吾之未死也,必使脱其虎喙,不然,且无及矣。”乃大遗其奇宝,命家僮傍轻舠。卫娼北归,自是帅之愤益深,不逾旬而物故。娼之行适及洪矣,问至,娼乃尽返帅之赂,设位而哭曰:“将军由妾而死,将军且死,妾安用生为?妾岂孤将军者耶?”即撤奠而死之。夫娼以色事人者也,非其利则不合矣。而杨能报帅以死,义也;却帅之赂,廉也。虽为娼,差足多乎!
非烟传 (皇甫枚撰)
临淮武公业,咸通中,任河南府功曹参军。爱妾曰非烟,姓步氏,容止纤丽,若不胜绮罗;善秦声,好文笔,尤工击瓯,其韵与丝竹合。公业甚嬖之。其比邻天水赵氏第也,亦衣缨之族,不能斥言。其子曰象,秀端有文,才弱冠矣,时方居丧礼。忽一日,于南垣隙中,窥见非烟,神气俱丧,废食忘寐。乃厚赂公业之阍,以情告之。阍有难色,复为厚利所动,乃令其妻伺非烟间处,具以象意言焉。非烟闻之,但含笑凝睇而不答。门媪尽以语象,象发狂心荡,不知所持,乃取薛涛笺,题绝句曰:“一睹倾城貌,尘心只自猜。不随萧史去,拟学阿兰来。”以所题密缄之,祈门媪达非烟。烟读毕,吁嗟良久,谓媪曰:“我亦曾窥见赵郎,大好才貌。此生薄福,不得当之。”盖鄙武生麄悍,非良配耳。乃复酬篇,写于金凤笺曰:“绿惨双娥不自持,只缘幽恨在新诗。郎心应似琴心怨,脉脉春情更拟谁?”封付门媪,令遗象。象启缄,吟讽数四,拊掌喜曰:“吾事谐矣。”又以剡溪玉叶纸,赋诗以谢曰:“珍重佳人赠好音,彩笺芳翰两情深。薄于蝉翼难供恨,密似蝇头未写心。疑是落花迷碧洞,只思轻雨洒幽襟。百回消息千回梦,裁作长谣寄绿琴。”诗去旬日,门媪不复来,象忧恐事泄,或非烟追悔。春夕,于前庭独坐,赋诗曰:“绿暗红藏起暝烟,独将幽恨小庭前。沉沉良夜与谁语,星隔银河月半天。”明日,晨起吟际,而门媪来传非烟语曰:“勿讶旬日无信,盖以微有不安。”因授象以连蝉锦香囊,并碧苔笺诗曰:“无力严妆倚绣栊,暗题蝉锦思难穷。近来嬴得伤春病,柳弱花欹怯晓风。”象结锦囊于怀,细读小简,又恐烟幽思增疾,乃剪乌丝阑为回简曰:“春日迟迟,人心悄悄,自因窥觏,长役梦魂。虽羽驾尘襟,难于会合;而丹诚皎日,誓以周旋。况又闻乘春多感,芳履违和。耗冰雪之妍姿,郁蕙兰之佳气,忧抑之极,恨不翻飞;企望宽情,无至憔悴。莫孤短韵,宁爽后期;恍惚寸心,书岂能尽?兼持菲什,仰继华藊。诗曰:见说伤情为见春,想封蝉锦绿蛾颦。叩头为报烟卿道。第一风流最损人。”门媪既得回简,径赍诣烟阁中。武生为府掾属,公务繁夥,或数夜一直,或竟日不归。是时适值生入府曹,烟拆书,得以款曲寻绎,既而长太息曰:“丈夫之志,女子之心,情契魂交,视远如近也。”于是阖户垂幌,为书曰:“下妾不幸,垂髫而孤。中间为媒妁所欺,遂匹合于琐类。每至清风朗月,移玉柱(“柱”原作“桂”,据陈校本改。)以增怀;秋帐冬釭,泛金徽而寄恨。岂期公子,忽贻好音,发华缄而思飞,讽丽句而目断。所恨洛川波隔,贾午墙高,联云不及于秦台,荐梦尚遥于楚岫。犹望天从素恳,神假微机,一拜清光,九殒无恨。兼题短什,用寄幽怀。诗曰:“画檐春燕须同宿,洛浦双鸳肯独飞。长恨桃源诸女伴,等闲花里送郎归。”封讫,召门妪,令达于象。象览书及诗,以烟意稍切,喜不自持,但静室焚香,虔祷以俟息。一日将夕,门妪促步而至,笑且拜曰:“赵郎愿见神仙否?”象惊,连问之。传烟语曰:“今夜功曹直府,可谓良时。妾家后庭,郎君之前垣也。若不逾惠好,专望来仪。方寸万重,悉俟晤语。”既曛黑,象乃跻梯而登,烟已令重榻于下。既下,见烟靓妆盛服,立于花下。拜讫,俱以喜极不能言,乃相携自后门入堂中。遂背釭解幌,尽缱绻之意焉。及晓钟初动,复送象于垣下。烟执象泣曰:“今日相遇,乃前生因缘耳,勿谓妾无玉洁松贞之志,放荡如斯。直以郎之风调,不能自顾,愿深鉴之。”象曰:“挹希世之貌,见出人之心,已誓幽庸,永奉欢狎。”言讫,象逾垣而归。明日,托门媪赠烟诗曰:“十洞三清虽路阻,有心还得傍瑶台。瑞香风引思深夜,知是蕊宫仙驭来。”烟览诗微笑,因复赠象诗曰:“相思只怕不相识,相见还愁却别君。愿得化为松下鹤,一双飞去入行云。”封付门媪,仍令语象曰:“赖妾有小小篇咏,不然,君作几许大才面目。”兹不盈旬,常得一期于后庭。展微密之思,罄宿昔之心,以为鬼神不知,天人相助。或景物寓目,歌咏寄情,来住频繁,不能悉载。如是者周岁。无何,烟数以细过挞其女奴,奴阴衔之,乘间尽以告公业。公业曰:“汝慎言,我当伺察之。”后至直日,乃伪陈状请假。迨夕,如常入直,遂潜于里门。街鼓既作,匍伏而归。循墙至后庭,见烟方倚户微吟,象则据垣斜睇。公业不胜其忿,挺前欲擒,象觉跳去,业搏之,得其半襦。乃入室,呼烟诘之。烟色动声战,而不以实告。公业愈怒,缚之大柱,鞭楚血流。但云:“生得相亲,死亦何恨!”深夜,公业怠而假寐。烟呼其所爱女仆曰:“与我一杯水。”水至,饮尽而绝。公业起,将复笞之,已死矣。乃解缚举置阁中,连呼之,声言烟暴疾致殒。后数日,窆于北邙,而里巷间皆知其强死矣。象因变服易名,远窜江浙间。洛阳才士有崔李二生,常与武掾游处,崔赋诗末句云:“恰似传花人饮散,空床抛下最繁枝。”其夕,梦烟谢曰:“妾貌虽不迨桃李,而零落过之。捧君佳什,愧仰无已。”李生诗末句云:“艳魄香魂如有在,还应羞见坠楼人。”其夕,梦烟戟(“戟”原作“战”,据明抄本改。)手而言曰:“士有百行,君得全乎?何至矜片言苦相诋斥?当屈君于地下面证之。”数日,李生卒,时人异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