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黄帝，本是少典的儿子，姓公孙，名叫轩辕。这孩子可不得了，刚出生就透着灵性，还在襁褓里就会说话，小小年纪就聪明伶俐，长大了更是敦厚机敏，成年后更是智慧超群。
那时候啊，神农氏的天下已经衰落了。诸侯们互相攻打，百姓遭殃，可神农氏管不了。轩辕看不下去了，就操练起兵器，讨伐那些不守规矩的诸侯。诸侯们纷纷归顺，唯独蚩尤最凶暴，谁也拿他没办法。后来炎帝也想来欺负诸侯，诸侯们就都投奔了轩辕。轩辕一边修养德行，整顿军队，研究五行之气，种植五谷，安抚百姓，丈量四方土地；一边训练熊、罴、貔、貅、貙、虎这些猛兽，在阪泉的原野上和炎帝大战三场，终于降服了炎帝。
可蚩尤又作乱，不听黄帝号令。黄帝就召集诸侯军队，在涿鹿的原野上和蚩尤决战，最后活捉了蚩尤。诸侯们就尊奉轩辕为天子，取代了神农氏，这就是黄帝。天下还有不服的，黄帝就去讨伐，平定了就撤军。他劈山开路，从没闲着。
黄帝的足迹东到大海，登上丸山和泰山；西到空桐山，登上鸡头山；南到长江，登上熊山、湘山；北边驱逐了荤粥部族，在釜山会合诸侯，在涿鹿山脚下建了都城。他带着军队到处迁徙，用云来命名官职，设立左右大监监察各国。天下太平了，他就祭祀鬼神山川，举行封禅大典。后来得了宝鼎，观测日影推算历法。他任用风后、力牧、常先、大鸿这些贤臣治理百姓。顺应天地规律，明察阴阳变化，通晓生死道理，明白存亡之道。按时播种百谷草木，驯化鸟兽昆虫，观测日月星辰，研究水土金玉，费尽心思，节约使用资源。因为有土德的祥瑞，所以号称黄帝。
黄帝有二十五个儿子，其中十四个得了姓氏。他住在轩辕丘，娶了西陵氏的女儿嫘祖做正妃。嫘祖生了两个儿子，他们的后代都得了天下：一个叫玄嚣，就是青阳，封在江水；另一个叫昌意，封在若水。昌意娶了蜀山氏的女儿昌仆，生了高阳，高阳德行很高。黄帝死后葬在桥山，他的孙子高阳继位，就是帝颛顼。
颛顼帝深沉有谋略，通达明事理。他因地制宜发展生产，观测天象制定历法，依循鬼神制定礼仪，调理五行之气教化百姓，诚心诚意祭祀。他的疆域北到幽陵，南到交趾，西到流沙，东到蟠木。凡是天地间的生灵，日月照耀的地方，没有不归顺的。
颛顼帝生了儿子叫穷蝉。他死后，玄嚣的孙子高辛继位，就是帝喾。
帝喾生来就有灵性，能说出自己的名字。他广施恩惠却不谋私利，耳聪目明能察知细微。顺应天意，体察民情。仁德而有威严，慈惠而守信用，修身养性天下归服。他合理利用土地资源，教化万民，观测日月运行，敬奉鬼神。神色庄重，德行高尚。举止合时宜，衣着像士人。帝喾治理天下公正无私，凡是日月照耀、风雨所到之处，没有不服从的。
帝喾娶了陈锋氏的女儿，生了放勋；又娶娵訾氏的女儿，生了挚。帝喾死后，挚继位。挚没当好帝王，他弟弟放勋继位，就是帝尧。
尧帝仁德如天，智慧如神。接近他像太阳般温暖，仰望他如云彩般高洁。富有却不骄傲，尊贵却不放纵。他戴着黄色的帽子，穿着黑色衣裳，乘着白马拉的红色车子。能够发扬美德，使九族和睦。九族和睦了，又辨明百官职责。百官各司其职，天下诸侯都和睦相处。
尧命令羲氏、和氏，恭敬地遵循上天旨意，观测日月星辰运行，制定历法指导农时。他派羲仲住在郁夷的旸谷，恭敬地迎接日出，安排春季耕作。根据昼夜平分和鸟星的位置，确定春分时节。这时候百姓分散在田野耕作，鸟兽开始交配生育。又派羲叔住在南交，安排夏季农事，恭敬地祭祀。根据白昼最长和大火星的位置，确定夏至时节。这时候百姓住在高处，鸟兽开始换毛。派和仲住在西方的昧谷，恭敬地送别落日，安排秋收。根据昼夜平分和虚星的位置，确定秋分时节。这时候百姓心情平和，鸟兽新毛长齐。派和叔住在北方的幽都，安排冬季储藏。根据白昼最短和昴星的位置，确定冬至时节。这时候百姓躲在屋里取暖，鸟兽长出细毛。一年三百六十六天，用闰月来调整四季。尧告诫百官各尽其职，各项事业都兴旺起来。
尧问："谁能接替我的位置？"
放齐说："您的儿子丹朱聪明通达。"
尧摇头说："唉！他顽劣凶暴，不行。"
又问："还有谁合适？"
驩兜说："共工广聚人力，颇有功绩，可以试试。"
尧说："共工能言善道，心术不正，表面恭敬实则欺天，不能用。"
尧叹道："唉！四方诸侯首领啊，如今洪水滔天，包围山岭淹没丘陵，百姓忧心忡忡，有谁能治理洪水？"大家都推荐鲧。
尧说："鲧违背命令，毁败族类，不能用。"
诸侯们说："情况特殊，试试吧，不行再撤换。"尧就听从建议用了鲧。结果鲧治水九年，毫无成效。
尧说："唉！四方诸侯首领，我在位七十年，你们谁能顺应天命，接替我的位置？"
诸侯们推辞说："我们德行不够，会辱没帝位。"
尧说："那就推荐贵族或民间贤能的人。"
大家都对尧说："民间有个单身汉叫虞舜。"
尧说："我也听说过。他怎么样？"
诸侯们说："他是个盲人的儿子。父亲顽固，母亲愚昧，弟弟傲慢，他却能用孝道和睦相处，家庭和睦，不走向邪恶。"
尧说："我来试试他。"于是把两个女儿嫁给舜，通过她们观察舜的德行。舜让她们在妫水湾安家，遵守妇道。尧很满意，就让舜推行五常教化，百姓都能遵从。又让舜总理百官事务，百官都井井有条。让舜在四门接待宾客，四门肃穆，远方诸侯宾客都很恭敬。尧派舜进入山林川泽，遇到暴风雷雨，舜也不迷路。
尧认为舜很圣明，召见他说："你谋划事情周到，建议切实可行，已经三年了。你来登帝位吧。"舜谦让说自己德行不够。正月初一，舜在尧的太庙接受了禅让。
那时候啊，尧帝年纪大了，就把舜叫来，让他代管天下大事，想看看老天爷的意思。舜这个人可了不得，他摆弄着那些玉制的天文仪器，把日月星辰都观测得明明白白。接着祭拜天地，祭祀山川神灵，把各路神仙都打点得妥妥当当。
他召集四方诸侯，选了个黄道吉日，把象征权力的玉器分发给大家。第二年开春二月，舜就往东边巡视去了。登泰山祭天，对着山川行大礼。接见东方部落首领，统一了历法、音律和度量衡，还制定了五种礼仪规范。五月往南巡，八月往西巡，十一月往北巡，每到一个地方都这么办。回来后在祖庙用最隆重的大礼祭祀。
每隔五年就要这么巡视一次，四方诸侯四年朝见一次。舜把治国道理讲给他们听，考察他们的政绩，用马车服饰来奖赏有功之人。把天下划分为十二州，疏通河道。制定五种刑罚，但主张宽厚待人——过失犯罪可以赦免，死不悔改的才严惩。他总说："要慎重啊，用刑一定要谨慎！"
那时候有个人叫驩兜，推荐共工当官。尧帝直摇头："这人不行。"但架不住大家劝说，就让共工试了试。结果共工果然胡作非为。四岳又推荐鲧治水，尧还是不同意，可大家坚持要试，结果鲧把治水搞得一团糟。南方三苗部落也老是闹事。后来舜向尧帝建议：把共工流放到幽陵，驩兜发配崇山，三苗迁到三危，鲧处死在羽山。这四桩案子一办，天下人都心服口服。
尧在位七十年得到舜，又过了二十年觉得自己老了，就让舜代管朝政。尧退位二十八年后去世。老百姓哭得跟死了亲爹娘似的，整整三年，各地都没人奏乐，都在怀念尧。尧知道儿子丹朱不成器，要是传位给他，天下人都要遭殃；传给舜，天下人得利但丹朱吃亏。尧说："总不能为了一个人害了全天下。"最后还是传给了舜。
尧去世后，舜守孝三年，还特意避让到南河以南，想把位置让给丹朱。可诸侯们都不去找丹朱，打官司的、唱歌颂扬的都冲着舜来。舜感叹："这是天意啊！"这才正式登基，就是后来的舜帝。
说起舜啊，本名叫重华。他家祖上其实也是帝王之后，可到他那辈已经成了平头百姓。舜的爹是个瞎子，亲娘死后继母生了弟弟象。这后娘和弟弟坏得很，整天琢磨着害死舜。可舜孝顺得很，该干活干活，该尽孝尽孝，让他们想害都找不到机会。
舜二十岁就以孝顺出名。三十岁时尧帝问谁可以接班，大家都推荐舜。尧就把两个女儿嫁给他考察人品，还派九个儿子跟他相处。舜带着媳妇住在妫水边，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。尧的两个女儿一点不摆公主架子，尧的儿子们也都被他带得更懂事了。
舜在历山种地，当地人都不争地界；在雷泽打鱼，渔民都互相让着好位置；在黄河边做陶器，做出的器具个个结实耐用。他住的地方，头年成村子，两年变城镇，三年就成了大都会。尧赏他细布衣裳、琴，还给他盖粮仓、送牛羊。可他爹后娘还是不死心，有回骗舜上粮仓修屋顶，在下面放火。舜急中生智，抓着两个斗笠当降落伞跳下来逃了命。后来又骗他挖井，等舜下到井底，他爹和弟弟就往里填土。幸亏舜早有准备，从旁边挖的暗道逃了出来。
他弟弟象以为舜死了，得意洋洋地分家产："舜的两个老婆和琴归我，牛羊粮仓给爹娘。"说完就住进舜的屋子弹琴作乐。没想到舜突然回来了，象尴尬得直搓手："我...我正想你呢！"舜也不计较，照样孝顺父母、友爱弟弟。
尧又让舜管理百官，他样样都处理得妥妥当当。从前高阳氏有八个能干的子孙叫"八恺"，高辛氏有八个贤人叫"八元"，尧没来得及重用，舜都给他们安排了重要职位。还有四个凶恶的家族——浑沌、穷奇、梼杌、饕餮，祸害百姓多年，舜把他们统统流放到偏远地区。从此朝廷上下干干净净，再没有奸邪之人。
有次舜进深山，遇上狂风暴雨都不迷路，尧这才确信他是真命天子。舜代管朝政二十年后，尧让他正式摄政。八年后尧去世，舜守孝三年，还想让位给丹朱，可天下人都不答应。最后舜祭告祖先，大开四方城门，广纳贤才。他问四岳："谁能发扬尧的功业？"大家都推举禹。舜说："好啊！禹，你去治水吧，一定要尽心尽力。"禹磕头推让，舜坚持让他去。接着又任命后稷管农业，契管教化，皋陶管刑罚。问谁擅长工匠之事，大家都说垂可以；问谁熟悉草木鸟兽，推荐益最合适。舜一一量才任用，连朱虎、熊罴这样的能人也安排妥当。最后让伯夷主管礼仪，把朝廷打理得井井有条。
那时候啊，舜帝坐在朝堂上，对着伯夷招了招手："伯夷啊，你来当秩宗吧，早晚都要恭敬谨慎，正直又清廉。"伯夷连忙摆手，推让给夔和龙。
舜帝点点头："也好。那就让夔来掌管音乐，教导孩子们。要让他们正直又温和，宽容又庄重，刚强而不暴虐，简朴而不傲慢。诗歌要表达心意，歌声要悠扬动听，音律要和谐悦耳，八种乐器要配合得当，不能乱了章法。这样啊，神灵和百姓都能和睦相处。"
夔激动得直拍大腿："好嘞！我这就去敲石磬，保管让百兽都跟着起舞！"
舜帝又转向龙："龙啊，我最讨厌那些谗言和欺骗，它们会扰乱民心。你就当纳言官吧，早晚传达我的命令，一定要诚实可靠。"
接着舜帝环视众人："你们这二十二位大臣啊，都要兢兢业业，顺应天时办事。"每三年考核一次政绩，经过三次考核决定升降。这样一来，远近的政事都兴旺起来。他还把三苗族分开安置。
这二十二位大臣都干得漂亮：皋陶当大法官，断案公平，百姓心服口服；伯夷管礼仪，上下都懂得谦让；垂负责工程，工匠们各显神通；益管理山林，开发山泽资源；弃主管农业，五谷丰登；契当司徒，百姓和睦；龙接待宾客，远方的客人都来了；十二州牧巡视各地，九州百姓没有不服从的。要说功劳最大的还是大禹，他劈开九座大山，疏通九处沼泽，治理九条大河，划定九州疆界，各地都按时进贡，井井有条。方圆五千里的疆土，连边远地区都归顺了。南到交趾、北发，西到戎、析枝、渠廋、氐、羌，北到山戎、发、息慎，东到长夷、鸟夷，四海之内都感念舜帝的恩德。于是大禹创作了《九招》乐曲，连凤凰都飞来起舞。天下崇尚德行的风气，就是从舜帝开始的。
舜二十岁时就以孝顺出名，三十岁被尧提拔，五十岁代行天子职责，五十八岁尧去世，六十一岁正式登上帝位。在位三十九年时，去南方巡视，死在了苍梧的郊野，葬在江南的九疑山，就是现在的零陵。舜登基后，坐着天子的车驾去拜见父亲瞽叟，依然战战兢兢，像个孝顺的儿子。他还封弟弟象为诸侯。舜的儿子商均也不成器，舜就提前向上天推荐大禹。十七年后舜去世，三年丧期结束，大禹也像当年舜让位给尧的儿子一样，要让位给商均。但诸侯都归附大禹，最后大禹才继位。尧的儿子丹朱和舜的儿子商均都有自己的封地，可以祭祀祖先。他们穿着诸侯的服饰，用诸侯的礼乐。以宾客的身份朝见天子，天子也不把他们当臣子，表示不敢专权。
从黄帝到舜、禹，都是一个家族，但国号不同，为的是彰显各自的德行。所以黄帝叫有熊氏，颛顼叫高阳氏，帝喾叫高辛氏，尧叫陶唐氏，舜叫有虞氏。禹建立夏朝后改了姓氏，姓姒。契是商朝的祖先，姓子。弃是周朝的祖先，姓姬。
太史公说：学者们大多谈论五帝，但年代太久远了。《尚书》只记载尧以后的事；诸子百家虽然提到黄帝，但文字不够雅正，士大夫们很难说得清楚。孔子传下来的《宰予问五帝德》和《帝系姓》，儒生们有的都不传授。我曾经西到空桐山，北过涿鹿，东到海边，南渡江淮，所到之处老人们都会指点黄帝、尧、舜的遗迹，风俗教化确实不同。总的来说，和古文记载相近的较为可信。我看《春秋》《国语》，它们对五帝德行和世系的阐述很明白，只是人们没有深入考证，其实这些记载都不是空穴来风。《尚书》残缺很久了，散失的内容常常在其他著作里见到。要不是好学深思，领会其中深意，确实很难跟见识浅薄的人说清楚。我把这些材料汇总编排，选择那些最可信的记载，写成这篇本纪，放在全书开头。
黄帝者，少典之子，姓公孙，名曰轩辕。生而神灵，弱而能言，幼而徇齐，长而敦敏，成而聪明。
轩辕之时，神农氏世衰。诸侯相侵伐，暴虐百姓，而神农氏弗能征。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，以征不享，诸侯咸来宾从。而蚩尤最为暴，莫能伐。炎帝欲侵陵诸侯，诸侯咸归轩辕。轩辕乃修德振兵，治五气，蓺五种，抚万民，度四方，教熊罴貔貅貙虎，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。三战，然后得其志。蚩尤作乱，不用帝命。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，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，遂禽杀蚩尤。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，代神农氏，是为黄帝。天下有不顺者，黄帝从而征之，平者去之，披山通道，未尝宁居。
东至于海，登丸山，及岱宗。西至于空桐，登鸡头。南至于江，登熊、湘。北逐荤粥，合符釜山，而邑于涿鹿之阿。迁徙往来无常处，以师兵为营卫。官名皆以云命，为云师。置左右大监，监于万国。万国和，而鬼神、山川、封禅与为多焉。获宝鼎，迎日推策。举风后、力牧、常先、大鸿以治民。顺天地之纪，幽明之占，死生之说，存亡之难。时播百谷草木，淳化鸟兽虫蛾，旁罗日月星辰，水波土石金玉，劳勤心力耳目，节用水火材物。有土德之瑞，故号黄帝。
黄帝二十五子，其得姓者十四人。
黄帝居轩辕之丘，而娶于西陵之女，是为嫘祖。嫘祖为黄帝正妃，生二子，其后皆有天下：其一曰玄嚣，是为青阳，青阳降居江水；其二曰昌意，降居若水。昌意娶蜀山氏女，曰昌仆，生高阳，高阳有圣德焉。黄帝崩，葬桥山。其孙昌意之子高阳立，是为帝颛顼也。
帝颛顼高阳者，黄帝之孙而昌意之子也。静渊以有谋，疏通而知事；养材以任地，载时以象天，依鬼神以制义，治气以教化，絜诚以祭祀。北至于幽陵，南至于交趾，西至于流沙，东至于蟠木。动静之物，大小之神，日月所照，莫不砥属。
帝颛顼生子曰穷蝉。颛顼崩，而玄嚣之孙高辛立，是为帝喾。
帝喾高辛者，黄帝之曾孙也。高辛父曰蟜极，蟜极父曰玄嚣，玄嚣父曰黄帝。自玄嚣与蟜极皆不得在位，至高辛即帝位。高辛于颛顼为族子。
高辛生而神灵，自言其名。普施利物，不于其身。聪以知远，明以察微。顺天之义，知民之急。仁而威，惠而信，修身而天下服。取地之财而节用之，抚教万民而利诲之，历日月而迎送之，明鬼神而敬事之。其色郁郁，其德嶷嶷。其动也时，其服也士。帝喾溉执中而遍天下，日月所照，风雨所至，莫不从服。
帝喾娶陈锋氏女，生放勋。娶娵訾氏女，生挚。帝喾崩，而挚代立。帝挚立，不善(崩)，而弟放勋立，是为帝尧。
帝尧者，放勋。其仁如天，其知如神。就之如日，望之如云。富而不骄，贵而不舒。黄收纯衣，彤车乘白马。能明驯德，以亲九族。九族既睦，平章百姓。百姓昭明，合和万国。
乃命羲、和，敬顺昊天，数法日月星辰，敬授民时。分命羲仲，居郁夷，曰旸谷。敬道日出，便程东作。日中，星鸟，以殷中春。其民析，鸟兽字微。申命羲叔，居南交。便程南讹，敬致。日永，星火，以正中夏。其民因，鸟兽希革。申命和仲，居西土，曰昧谷。敬道日入，便程西成。夜中，星虚，以正中秋。其民夷易，鸟兽毛毨。申命和叔；居北方，曰幽都。便在伏物。日短，星昴，以正中冬。其民燠，鸟兽氄毛。岁三百六十六日，以闰月正四时。信饬百官，众功皆兴。
尧曰：“谁可顺此事？”放齐曰：“嗣子丹朱开明。”尧曰：“吁！顽凶，不用。”尧又曰：“谁可者？”驩兜曰：“共工旁聚布功，可用。”尧曰：“共工善言，其用僻，似恭漫天，不可。”尧又曰：“嗟，四岳，汤汤洪水滔天，浩浩怀山襄陵，下民其忧，有能使治者？”皆曰鲧可。尧曰：“鲧负命毁族，不可。”岳曰：“异哉，试不可用而已。”尧于是听岳用鲧。九岁，功用不成。
尧曰：“嗟！四岳：朕在位七十载，汝能庸命，践朕位？”岳应曰：“鄙德忝帝位。”尧曰：“悉举贵戚及疏远隐匿者。”众皆言于尧曰：“有矜在民间，曰虞舜。”尧曰：“然，朕闻之。其何如？”岳曰：“盲者子。父顽，母嚚，弟傲，能和以孝，烝烝治，不至奸。”尧曰：“吾其试哉。”于是尧妻之二女，观其德于二女。舜饬下二女于妫汭，如妇礼。尧善之，乃使舜慎和五典，五典能从。乃遍入百官，百官时序。宾于四门，四门穆穆，诸侯远方宾客皆敬。尧使舜入山林川泽，暴风雷雨，舜行不迷。尧以为圣，召舜曰：“女谋事至而言可绩，三年矣。女登帝位。”舜让于德不怿。正月上日，舜受终于文祖。文祖者，尧大祖也。
于是帝尧老，命舜摄行天子之政，以观天命。舜乃在璿玑玉衡，以齐七政。遂类于上帝，禋于六宗，望于山川，辩于群神。揖五瑞，择吉月日，见四岳诸牧，班瑞。岁二月，东巡狩，至于岱宗，祡，望秩于山川。遂见东方君长，合时月正日，同律度量衡，修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为挚，如五器，卒乃复。五月，南巡狩；八月，西巡狩；十一月，北巡狩：皆如初。归，至于祖祢庙，用特牛礼。五岁一巡狩，群后四朝。遍告以言，明试以功，车服以庸。肇十有二州，决川。象以典刑，流宥五刑，鞭作官刑，扑作教刑，金作赎刑。眚灾过，赦；怙终贼，刑。钦哉，钦哉，惟刑之静哉！
驩兜进言共工，尧曰不可而试之工师，共工果淫辟。四岳举鲧治鸿水，尧以为不可，岳彊请试之，试之而无功，故百姓不便。三苗在江淮、荆州数为乱。于是舜归而言于帝，请流共工于幽陵，以变北狄；放驩兜于崇山，以变南蛮；迁三苗于三危，以变西戎；殛鲧于羽山，以变东夷：四罪而天下咸服。
尧立七十年得舜，二十年而老，令舜摄行天子之政，荐之于天。尧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。百姓悲哀，如丧父母。三年，四方莫举乐，以思尧。尧知子丹朱之不肖，不足授天下，于是乃权授舜。授舜，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；授丹朱，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。尧曰“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”，而卒授舜以天下。尧崩，三年之丧毕，舜让辟丹朱于南河之南。诸侯朝觐者不之丹朱而之舜，狱讼者不之丹朱而之舜，讴歌者不讴歌丹朱而讴歌舜。舜曰“天也”，夫而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，是为帝舜。
虞舜者，名曰重华。重华父曰瞽叟，瞽叟父曰桥牛，桥牛父曰句望，句望父曰敬康，敬康父曰穷蝉，穷蝉父曰帝颛顼，颛顼父曰昌意：以至舜七世矣。自从穷蝉以至帝舜，皆微为庶人。
舜父瞽叟盲，而舜母死，瞽叟更娶妻而生象，象傲。瞽叟爱后妻子，常欲杀舜，舜避逃；及有小过，则受罪。舜事父及后母与弟，日以笃谨，匪有解。
舜，冀州之人也。舜耕历山，渔雷泽，陶河滨，作什器于寿丘，就时于负夏。舜父瞽叟顽，母嚚，弟象傲，皆欲杀舜。舜顺适不失子道，兄弟孝慈。欲杀，不可得；即求，尝在侧。
舜年二十以孝闻。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，四岳咸荐虞舜，曰可。于是尧乃以二女妻舜以观其内，使九男与处以观其外。舜居妫汭，内行弥谨。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，甚有妇道。尧九男皆益笃。舜耕历山，历山之人皆让畔；渔雷泽，雷泽上人皆让居；陶河滨，河滨器皆不苦窳。一年而所居成聚，二年成邑，三年成都。尧乃赐舜絺衣，与琴，为筑仓廪，予牛羊。瞽叟尚复欲杀之，使舜上涂廪，瞽叟从下纵火焚廪。舜乃以两笠自扞而下，去，得不死。后瞽叟又使舜穿井，舜穿井为匿空旁出。舜既入深，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，舜从匿空出，去。瞽叟、象喜，以舜为已死。象曰“本谋者象。”象与其父母分，于是曰：“舜妻尧二女，与琴，象取之。牛羊仓廪予父母。”象乃止舜宫居，鼓其琴。舜往见之。象鄂不怿，曰：“我思舜正郁陶！”舜曰：“然，尔其庶矣！”舜复事瞽叟爱弟弥谨。于是尧乃试舜五典百官，皆治。
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，世得其利，谓之“八恺”。高辛氏有才子八人，世谓之“八元”。此十六族者，世济其美，不陨其名。至于尧，尧未能举。舜举八恺，使主后土，以揆百事，莫不时序。举八元，使布五教于四方，父义，母慈，兄友，弟恭，子孝，内平外成。
昔帝鸿氏有不才子，掩义隐贼，好行凶慝，天下谓之浑沌。少暤氏有不才子，毁信恶忠，崇饰恶言，天下谓之穷奇。颛顼氏有不才子，不可教训，不知话言，天下谓之檮杌。此三族世忧之。至于尧，尧未能去。缙云氏有不才子，贪于饮食，冒于货贿，天下谓之饕餮。天下恶之，比之三凶。舜宾于四门，乃流四凶族，迁于四裔，以御螭魅，于是四门辟，言毋凶人也。
舜入于大麓，烈风雷雨不迷，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。尧老，使舜摄行天子政，巡狩。舜得举用事二十年，而尧使摄政。摄政八年而尧崩。三年丧毕，让丹朱，天下归舜。而禹、皋陶、契、后稷、伯夷、夔、龙、倕、益、彭祖自尧时而皆举用，未有分职。于是舜乃至于文祖，谋于四岳，辟四门，明通四方耳目，命十二牧论帝德，行厚德，远佞人，则蛮夷率服。舜谓四岳曰：“有能奋庸美尧之事者，使居官相事？”皆曰：“伯禹为司空，可美帝功。”舜曰：“嗟，然！禹，汝平水土，维是勉哉。”禹拜稽首，让于稷、契与皋陶。舜曰：“然，往矣。”舜曰：“弃，黎民始饥，汝后稷播时百谷。”舜曰：“契，百姓不亲，五品不驯，汝为司徒，而敬敷五教，在宽。”舜曰：“皋陶，蛮夷猾夏，寇贼奸轨，汝作士，五刑有服，五服三就；五流有度，五度三居：维明能信。”舜曰：“谁能驯予工？”皆曰垂可。于是以垂为共工。舜曰：“谁能驯予上下草木鸟兽？”皆曰益可。于是以益为朕虞。益拜稽首，让于诸臣朱虎、熊罴。舜曰：“往矣，汝谐。”遂以朱虎、熊罴为佐。舜曰：“嗟！四岳，有能典朕三礼？”皆曰伯夷可。舜曰：“嗟！伯夷，以汝为秩宗，夙夜维敬，直哉维静絜。”伯夷让夔、龙。舜曰：“然。以夔为典乐，教稺子，直而温，宽而栗，刚而毋虐，简而毋傲；诗言意，歌长言，声依永，律和声，八音能谐，毋相夺伦，神人以和。”夔曰：“于！予击石拊石，百兽率舞。”舜曰：“龙，朕畏忌谗说殄伪，振惊朕众，命汝为纳言，夙夜出入朕命，惟信。”舜曰：“嗟！女二十有二人，敬哉，惟时相天事。”三岁一考功，三考绌陟，远近众功咸兴。分北三苗。
此二十二人咸成厥功：皋陶为大理，平，民各伏得其实；伯夷主礼，上下咸让；垂主工师，百工致功；益主虞，山泽辟；弃主稷，百谷时茂；契主司徒，百姓亲和；龙主宾客，远人至；十二牧行而九州莫敢辟违；唯禹之功为大，披九山，通九泽，决九河，定九州，各以其职来贡，不失厥宜。方五千里，至于荒服。南抚交趾、北发，西戎、析枝、渠廋、氐、羌，北山戎、发、息慎，东长、鸟夷，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。于是禹乃兴九招之乐，致异物，凤皇来翔。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。
舜年二十以孝闻，年三十尧举之，年五十摄行天子事，年五十八尧崩，年六十一代尧践帝位。践帝位三十九年，南巡狩，崩于苍梧之野。葬于江南九疑，是为零陵。舜之践帝位，载天子旗，往朝父瞽叟，夔夔唯谨，如子道。封弟象为诸侯。舜子商均亦不肖，舜乃豫荐禹于天。十七年而崩。三年丧毕，禹亦乃让舜子，如舜让尧子。诸侯归之，然后禹践天子位。尧子丹朱，舜子商均，皆有疆土，以奉先祀。服其服，礼乐如之。以客见天子，天子弗臣，示不敢专也。
自黄帝至舜、禹，皆同姓而异其国号，以章明德。故黄帝为有熊，帝颛顼为高阳，帝喾为高辛，帝尧为陶唐，帝舜为有虞。帝禹为夏后而别氏，姓姒氏。契为商，姓子氏。弃为周，姓姬氏。
太史公曰：学者多称五帝，尚矣。然尚书独载尧以来；而百家言黄帝，其文不雅驯，荐绅先生难言之。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，儒者或不传。余尝西至空桐，北过涿鹿，东渐于海，南浮江淮矣，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、尧、舜之处，风教固殊焉，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。予观春秋、国语，其发明五帝德、帝系姓章矣，顾弟弗深考，其所表见皆不虚。书缺有间矣，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。非好学深思，心知其意，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。余并论次，择其言尤雅者，故著为本纪书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