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列传·匈奴列传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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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这匈奴人的祖先,原本是夏朝王族的后代,名叫淳维。早在尧舜那时候,北方就有山戎、獫狁、荤粥这些部落,过着游牧生活。他们养得最多的就是马牛羊,还有些稀奇古怪的牲畜,比如骆驼、驴骡、快马之类的。这些人逐水草而居,从来不盖房子种地,不过每支部落都有自己的地盘。

匈奴人没有文字,全凭口头约定。小孩刚会走路就能骑着羊射小鸟,稍大点就追着狐狸野兔跑,打来的猎物就是口粮。成年男子个个都是弓箭好手,全副武装骑在马上。平日里放牧打猎为生,打起仗来个个凶猛,这是他们骨子里的本事。弓箭是他们的看家武器,近身搏斗就用短刀。打得赢就往前冲,打不输就跑,逃跑对他们来说不算丢人。为了利益可以不顾礼义廉耻,上到单于下到平民,顿顿都吃牛羊肉,穿着兽皮袄子。身强力壮的吃好的,老弱病残只能捡剩的。父亲死了儿子娶后妈,哥哥死了弟弟娶嫂子,起名字也不避讳长辈名讳,不过他们没有姓氏这回事。

后来夏朝衰落,有个叫公刘的丢了官,跑到西戎那边去,在豳地建了城邑。过了三百多年,戎狄攻打周人的首领亶父,亶父逃到岐山下,整个豳地的人都跟着他迁过去,这就是周朝的开端。又过百来年,周文王讨伐畎夷。再后来周武王灭商建都,把戎狄赶到泾河、洛河以北,让他们按时进贡,管这叫"荒服"。

两百多年后周朝衰落,周穆王打犬戎,带回来四只白狼四只白鹿。打那以后,荒服之地的部落就不来朝贡了。穆王死后两百多年,周幽王因为宠幸褒姒,跟申侯闹翻了。申侯一怒之下联合犬戎,在骊山下杀了周幽王,占了周朝的焦穫之地,在泾渭流域横行霸道。秦襄公出兵救周,周平王这才迁都洛邑。这时候秦襄公打到岐山,正式被封为诸侯。

六十五年后,山戎越过燕国打齐国,齐釐公在城郊迎战。四十四年后山戎又打燕国,燕国向齐国求救,齐桓公北伐才把他们赶跑。又过了二十多年,戎狄居然打到洛邑,周襄王逃到郑国的氾邑。原来襄王想打郑国,娶了戎狄女子当王后借兵,后来又把人家废了。这戎狄王后怀恨在心,联合襄王的后妈惠后和弟弟子带做内应,放戎狄进城。戎狄赶走襄王,立子带当傀儡天子,在中原烧杀抢掠。诗里说的"戎狄是应","讨伐獫狁到太原","战车隆隆,筑城北方",唱的就是这段。

周襄王在外流亡四年,派人向晋国求救。刚即位的晋文公想当霸主,立刻发兵赶走戎狄,杀了子带,把襄王接回洛邑。

这时候秦国晋国最强。晋文公把戎狄赶到河西、洛水之间,分什么赤狄白狄。秦穆公收服西戎八国,从陇山往西到岐山、梁山,北到泾河、漆河,到处都是戎人部落。晋国北边有林胡、楼烦,燕国北边有东胡、山戎。这些部落散居山谷,各自为政,加起来有上百个,但始终没能统一。

过了一百多年,晋悼公派魏绛跟戎狄和谈,戎狄开始朝见晋国。又过百来年,赵襄子越过句注山占领代地,威胁胡人。后来赵魏韩三家分晋,赵国在北边设代郡,魏国在河西设上郡,跟戎人做邻居。义渠戎人筑城自保,却被秦国慢慢蚕食,到秦惠王时一口气拿下二十五城。惠王攻打魏国,魏国把西河和上郡都割让给秦国。秦昭王时,义渠王跟宣太后私通生了俩孩子,太后在甘泉宫设计杀了义渠王,发兵灭了义渠。从此秦国有了陇西、北地、上郡,开始修长城防胡人。

赵国这边,赵武灵王换上胡服练骑射,大破林胡、楼烦,从代郡沿阴山修长城到高阙塞,设了云中、雁门、代郡。燕国名将秦开年轻时在胡人那里当人质,深得信任,回国后带兵把东胡赶跑一千多里。后来刺秦王的秦舞阳就是他孙子。燕国也修了长城,设了上谷等五郡防胡人。这时候中原七雄并立,其中赵、燕、秦三国跟匈奴接壤。赵国名将李牧镇守边疆时,匈奴根本不敢来犯。

后来秦始皇统一天下,派蒙恬率十万大军北伐,收复河套地区,沿着黄河修了四十四座城,迁罪犯去戍边。又修了从九原到云阳的直道,把各国长城连起来,西起临洮东到辽东,绵延万里。还渡过黄河占据阳山。

这时候东胡强大,月氏兴盛。匈奴单于头曼打不过秦军,往北迁移。十多年后蒙恬死了,中原大乱,戍边的犯人都逃回来,匈奴这才缓过气,慢慢又回到河套地区。

头曼单于的太子叫冒顿。后来单于宠爱的阏氏生了小儿子,头曼想改立太子,就把冒顿送到月氏当人质,转头就去攻打月氏。月氏人要杀冒顿,这小子偷了匹好马逃回来。头曼觉得儿子有胆识,让他统领万名骑兵。

冒顿做了种会响的箭,训练部下说:"我的响箭射哪儿,你们必须跟着射,违令者斩。"打猎时有人没跟着射,当场就被砍了。过了阵子,冒顿突然用响箭射自己的爱马,左右有人不敢射,立刻被处死。又过些日子,他竟用响箭射向自己老婆,犹豫的人又掉了脑袋。最后一次出猎,冒顿一箭射向单于的宝马,这次所有人都跟着放箭了。

时机成熟后,冒顿跟着父亲头曼打猎,突然用响箭射向单于,部下毫不犹豫万箭齐发。杀了父亲后,他把后妈、弟弟和不服的大臣全宰了,自立为单于。

当时东胡很强,听说冒顿弑父,派使者来要头曼的千里马。群臣都说不能给,冒顿却说:"何必为匹马得罪邻国?"爽快地把马送去了。东胡以为他好欺负,得寸进尺又来要单于的阏氏...

话说那冒顿单于又一次召集左右亲信议事。帐中火光摇曳,照得众人脸上阴晴不定。东胡使者刚走,留下的狂言还在众人耳边嗡嗡作响——他们竟敢索要单于最宠爱的阏氏!左右将领气得直拍大腿:"东胡这群畜生,简直欺人太甚!请单于下令,咱们这就杀过去!"

冒顿却摸着腰间弯刀沉默半晌,忽然咧嘴一笑:"为个女人跟邻国翻脸,值得么?"转头就让人把心爱的阏氏送去了东胡。草原上的风卷着砂砾打在帐篷上,像在嘲笑匈奴人的软弱。

东胡王得了美人,越发得意忘形。秋高马肥时节,又派兵向西蚕食。两国交界处有片千余里的荒地,野草长得比人还高,平日里只有孤狼在月下嚎叫。东胡使者再次趾高气扬地来传话:"那片无主之地,你们匈奴反正也管不着,不如给我们算了。"

冒顿这回没急着表态,先问群臣意见。几个老臣捋着胡子打圆场:"反正是不毛之地,给不给都..."话还没说完,就见冒顿"砰"地砸碎酒碗,眼中凶光毕露:"土地是立国的根本,岂能拱手让人!"当即把说软话的大臣全拖出去砍了。

第二天拂晓,草原上号角震天。冒顿跨上战马,传令全国:"谁敢拖后腿,杀无赦!"带着铁骑如狂风般扑向东胡。东胡人还醉在昨夜的庆功宴里,哪想到这个忍气吞声的邻居会突然杀到?等反应过来,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。冒顿不仅灭了东胡王,连人带牲口全掳回草原。

这仗打完,匈奴骑兵像滚雪球似的越战越勇。往西赶跑月氏,往南吞并楼烦,把当年蒙恬打下的地盘全抢了回来。正赶上中原楚汉相争,冒顿趁机壮大,麾下控弦之士足足三十多万。

要说匈奴这民族,从老祖宗淳维到头曼单于,千百年间起起落落。直到冒顿手里才真正称霸草原,北边各部族全得低头,南边跟汉朝分庭抗礼。他设立左右贤王二十四长,万骑长千骑长层层分封。春天祭祖,秋天点兵,法令简单粗暴——动刀子就处死,偷东西全家为奴。打仗时像狼群扑食,见利就上,不利就散,战场上谁抢到归谁。

后来连更北边的浑庾、丁零这些部族都来臣服,匈奴贵族们没一个不服气的,都说冒顿单于真是雄主。

这时节汉朝刚立国,把韩王信派到代地守边。匈奴大军围住马邑城,韩王信干脆开城投降。有了这个带路党,冒顿的骑兵长驱直入,一直打到晋阳城下。汉高祖亲自带兵迎战,偏偏遇上暴风雪,冻掉手指头的士兵十有三成。冒顿假装败退,把汉军诱到平城,突然放出四十万精锐骑兵——西边清一色白马,东边全是青毛马,北边乌骊马黑压压,南边赤红马如火烧云,把刘邦围在白登山七天七夜。

刘邦急中生智,派人给冒顿的阏氏送厚礼。这女人在帐中吹枕头风:"两虎相斗必有一伤,就算得了汉地,咱们游牧民族也住不惯呀。"正巧韩王信约好的援军迟迟不来,冒顿疑心中计,便松开包围圈一角。汉军箭矢向外结成方阵,趁机突围而去。

后来汉朝只好跟匈奴和亲,年年送丝绸粮食。可匈奴照样时不时来打秋风,代郡、云中这些边城没少遭殃。直到刘邦去世,吕后执政时,冒顿居然写信调戏大汉太后。吕后气得要发兵,老将们忙劝:"先帝那么英明神武都在平城吃过亏..."太后只得咬牙继续送公主和亲。

文帝即位第三年,匈奴右贤王又南下抢掠。朝廷派灌婴带八万五千车骑追击,刚把匈奴人赶出塞外,济北王造反的消息传来,汉军只好匆匆撤兵。草原上的狼烟,就这样时起时落,持续了百余年光景。

第二年开春,匈奴单于派人送来一封书信,那羊皮卷在风中哗啦作响。信使跪在殿前,双手高举过头:"天所立的匈奴大单于问候大汉皇帝安康。先前皇帝提起和亲之事,书信往来甚是融洽。可汉朝边关的官吏欺辱我右贤王,右贤王未经请示,听信后义卢侯难氏等人的挑唆,与汉朝官吏对峙,破坏了两国盟约,伤了兄弟情谊。"

单于在信中继续写道:"皇帝两次来信责备,我派使者带着回信前往,可汉使却迟迟不来。如今因为几个小吏毁约,我已惩罚右贤王,命他西征月氏。托上天保佑,将士勇猛,战马强壮,已将月氏尽数剿灭。楼兰、乌孙、呼揭等二十六国,如今都归顺匈奴。北方各部族现已统一,希望能休兵养马,重修旧好,让边境百姓安居乐业,年轻人得以成长,老人能安享晚年。"

信使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:"单于特意派郎中系雩浅送来骆驼一匹,战马两匹,驾车骏马八匹。若皇帝不愿让匈奴靠近边塞,只需下令让百姓远离即可。使者一到,立即放他回返。"这封信在六月送达薪望之地,汉廷上下为此争论不休。

朝堂上,大臣们议论纷纷。有位老臣捋着胡须说:"单于刚打败月氏,士气正盛,此时出兵不妥。况且匈奴那片盐碱地,根本不值得争夺,还是和亲最为妥当。"文帝沉吟良久,终于点头应允。

转眼到了文帝前六年,长安城的柳絮漫天飞舞。汉朝回信使节捧着锦缎包裹的国书,对单于说道:"皇帝问候大单于安康。您派系雩浅送来的信中提到,因右贤王擅自行动破坏盟约,已罚他西征月氏。如今希望休兵养民,恢复旧约,这正合古代圣明君主的治国之道。"

使节一挥手,随从抬上几个描金漆箱:"汉匈既为兄弟,这些薄礼请单于笑纳。"箱中尽是绣花锦袍、黄金腰带、各色绸缎,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使节特意补充道:"右贤王的事既已过去,还望单于不必深究。"

没过多久,草原上传来消息,冒顿单于去世,其子稽粥继位,号称老上单于。长安城内,文帝正在挑选和亲公主。宦官中行说被指派随行,他跪在殿前死活不肯接旨,最后被侍卫强行架起。他咬牙切齿地说:"若非要我去,我定会成为汉朝的心腹大患!"

果然,中行说一到匈奴就投降了单于。他见匈奴贵族喜爱汉朝丝绸食物,便劝谏道:"我们匈奴人之所以强大,正因为衣食与汉朝不同。若沉迷汉物,迟早要被汉朝吞并。"说着他拿起一匹绸缎,在荆棘丛中拖行,布料顿时千疮百孔。"看,这哪比得上我们的毛皮结实?"他又将汉朝食物扔在地上,"还不如我们的奶酪美味!"

从此中行说教单于用更大的木牍写信,开头要写"天地所生、日月所置的匈奴大单于问候汉皇帝"。有汉使嘲笑匈奴轻视老人,中行说立即反驳:"我们让老人吃好喝好,正是要保护他们!"汉使又说匈奴父子同住一个帐篷,父亲死后儿子娶后母的习俗。中行说冷笑道:"这是为了不让家族血脉断绝。你们汉人倒是讲究,结果动不动就改朝换代!"

每当汉使想争辩,中行说就摆手打断:"少说废话!只要把答应给我们的丝绸粮食按时送来,质量要好,否则秋收时节,我们的铁骑自会去取!"他日夜教导单于寻找汉朝边防的薄弱之处。

文帝十四年秋,匈奴十四万铁骑突然攻入朝那、萧关。北地都尉卬战死,百姓牲畜被掳掠一空。匈奴骑兵甚至烧毁了回中宫,探马直逼甘泉宫。长安城内钟鼓齐鸣,文帝紧急调派六路大军防御。可匈奴人在边塞逗留月余才退去,汉军追出塞外便撤回,未能取得战果。

此后匈奴越发骄横,连年侵扰边境。云中、辽东损失最为惨重,代郡有上万人遭殃。文帝无奈,只得再派使者议和。后二年春,汉使带着国书来到单于帐前:"皇帝问候大单于。贵国使者送来的两匹骏马已经收到。按照先祖定制,长城以北归单于管辖,长城以内由汉朝治理。愿两国百姓各安生业,君臣和睦。"

使节顿了顿,语气转为沉重:"近来听说有些奸邪之人贪图私利,背信弃义,置百姓性命于不顾,破坏两国友谊。不过这些事都过去了。"帐中烛火摇曳,单于的狼头金冠在火光中闪烁不定。

话说那史书上记载着这么一段:两国已经和亲,两位君主欢欢喜喜,收起刀枪让士兵休养,马儿也养得膘肥体壮,世世代代繁荣安乐,就像翻开新的一页。皇帝对这事特别满意,说圣明的人就该日日求新,改弦更张,让老人家能安享晚年,小孩子能平安长大,人人都能保全性命活到老天给的岁数。皇帝和单于都走这条路,顺从天意体恤百姓,代代相传,永远这样下去,天下人没有不觉得方便的。

汉朝和匈奴是相邻的国家,匈奴住在北方,天寒地冻,肃杀之气来得早,所以皇帝特意下令每年给单于送去粮食、美酒、金银绸缎和其他好东西。如今天下太平,百姓和乐,皇帝和单于就像百姓的父母。皇帝想起从前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,还有谋臣们出的馊主意,都不该影响兄弟间的情谊。皇帝说天地养育万物从不偏心,他和单于都要放下过去的芥蒂,一起走正道,忘记从前的不快,图个长治久安,让两国的百姓亲如一家。从水里游的鱼鳖,到天上飞的鸟雀,所有生灵都该安居乐业远离危险。该来的总会来,这是老天定的规矩。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:汉朝放回逃亡的匈奴人,单于也别再提章尼那些人了。皇帝说古代的帝王最重信用,说话算话,希望单于记住这点,天下太平后,和亲的约定里汉朝绝不会先违约。单于可要好好想想。

单于答应和亲后,皇帝就下诏给御史说:匈奴大单于来信说和亲已定,逃亡的人不值得大动干戈,匈奴不进汉朝边塞,汉朝也不出塞,谁违约就杀谁,这样才能长久和睦,以后不出乱子,对双方都有利。皇帝已经同意了。要通告天下,让所有人都知道。

四年后,老上单于死了,他儿子军臣继位。新单于刚即位,汉文帝又跟匈奴和亲。那个叫中行说的汉奸又跑去给匈奴人效力。

军臣单于在位第四年,匈奴又撕毁和约,派三万骑兵大举入侵上郡、云中,杀人抢东西扬长而去。汉朝赶紧派三位将军带兵驻守北地,代郡的军队驻扎在句注山,赵地的军队守在飞狐口,边境各处都严加防守。又在长安西边的细柳、渭北的棘门和霸上安排三位将军防备匈奴。匈奴骑兵攻入代郡句注山边境时,烽火台一直把警报传到甘泉宫和长安。几个月后汉军赶到边境,匈奴人已经跑远了,汉军也就撤了。过了一年多,汉文帝去世,汉景帝即位,赵王刘遂偷偷派人勾结匈奴。后来吴楚七国之乱时,赵王想联合匈奴入侵边境。结果汉军攻破赵国,匈奴也没敢动。从那以后,汉景帝继续跟匈奴和亲,开放边境贸易,送给匈奴财物,还嫁公主过去,按老规矩办事。景帝在位时,匈奴虽然偶尔小规模骚扰边境,但没再大举进犯。

等到当今皇帝即位,明明白白重申和亲的约定,厚待匈奴,开放边市,供给丰厚。从单于到普通匈奴人都亲近汉朝,经常在长城下来往。

这时有个叫聂翁壹的马邑商人,违反禁令走私货物给匈奴,假装要出卖马邑城引诱单于。单于上了当,贪图马邑的财物,带着十万骑兵杀进武州塞。汉朝埋伏了三十多万大军在马邑附近,御史大夫韩安国担任护军,统领四位将军准备伏击单于。单于进入汉朝边境后,离马邑还有一百多里,看见遍地牲畜却没人放牧,觉得蹊跷,就去攻打哨所。当时雁门郡的尉史正在巡逻,发现敌情就躲进哨所,知道汉军的计划,被单于抓住要杀他,尉史只好把汉军埋伏的地点告诉了单于。

单于吓出一身冷汗:"我本来就怀疑有诈!"立刻带兵撤退。

逃出来后单于直拍胸口:"能抓到尉史是天意啊,老天爷让他来报信的。"把尉史封为"天王"。汉军原计划等单于进入马邑再收网,结果单于没中计,汉军白忙一场。将军王恢本来该从代郡出击匈奴后勤部队,听说单于兵多势众,愣是没敢出兵。朝廷认为王恢是主谋却临阵退缩,把他斩了。从此以后,匈奴彻底撕毁和约,专挑要道上的关塞攻打,频频入侵汉朝边境,数都数不清。不过匈奴人贪心,还是喜欢边市贸易,迷恋汉朝的财物,汉朝也保持边市不断,借此牵制他们。

马邑之围五年后的秋天,汉朝派四位将军各率一万骑兵在边市附近袭击匈奴。卫青从上谷出兵,打到茏城,斩杀俘虏七百匈奴人。公孙贺从云中出击,一无所获。公孙敖从代郡出兵,损兵折将七千多人。李广从雁门出击,吃了败仗被匈奴活捉,后来侥幸逃回。朝廷把公孙敖和李广关起来,他们花钱赎罪才保住性命。那年冬天,匈奴多次入侵,渔阳郡遭灾最重。汉朝派韩安国将军驻守渔阳防备匈奴。第二年秋天,两万匈奴骑兵攻入汉境,杀死辽西太守,掳走两千多人。接着又打败渔阳太守的军队,杀死千余人,把韩安国的部队团团围住。韩安国只剩一千多骑兵快拼光时,燕国援军赶到,匈奴才退兵。匈奴又入侵雁门,杀掠千余人。于是汉朝派卫青率三万骑兵出雁门,李息从代郡出击,斩杀俘虏数千匈奴人。又过一年,卫青再从云中向西打到陇西,在河南地袭击匈奴的楼烦王和白羊王,斩杀俘虏数千,缴获牛羊上百万。汉朝就此收复河南地区,修筑朔方城,重新整修秦朝蒙恬留下的边塞,依托黄河天险固守。同时把上谷郡偏僻的造阳地区割让给匈奴。这一年是汉朝元朔二年。

那年冬天,匈奴军臣单于死了。他弟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,打败军臣单于的太子於单。於单逃到汉朝投降,被封为涉安侯,几个月后就死了。

伊稚斜单于即位后,夏天就派几万骑兵入侵代郡,杀死太守恭友,掳走千余人。秋天又入侵雁门,杀掠千余人。第二年,匈奴再次兵分三路入侵代郡、定襄和上郡,每路三万骑兵,杀掠数千人。匈奴右贤王怨恨汉朝夺走河南地修建朔方城,频频骚扰边境,还侵入河南地区袭击朔方,杀害掳走不少官吏百姓。

再下一年开春,汉朝任命卫青为大将军,率领六位将军十多万大军,从朔方、高阙出击匈奴。右贤王以为汉军到不了那么远,喝得酩酊大醉,结果汉军出塞六七百里,连夜包围了右贤王。右贤王吓得酒都醒了,光着身子逃跑,精锐骑兵跟着他溜了。汉军俘虏右贤王部众一万五千人,小头目十多个。那年秋天,匈奴万骑入侵杀死代郡都尉朱英,掳走千余人。

第二年春天,汉朝又派大将军卫青率六位将军十多万骑兵,从定襄出击数百里攻打匈奴,前后斩杀俘虏一万九千多人,但汉军也折损两位将军和三千多骑兵。右将军苏建只身逃回,前将军翕侯赵信兵败投降匈奴。这个赵信本是匈奴小王,投降汉朝后受封翕侯,这次和前将军一起分兵行动,偏偏撞上单于主力,全军覆没。单于得到赵信后,封他仅次于自己的王位,还把姐姐嫁给他,一起谋划对付汉朝。赵信教单于把主力往北撤到沙漠以北,引诱汉军疲惫不堪时再出击,别靠近边塞。单于采纳了他的计策。第二年,匈奴万骑入侵上谷,杀死数百人。

第二年开春,冰雪刚消融,汉家那位骠骑将军霍去病就带着上万铁骑从陇西出发。马蹄踏过焉支山,深入匈奴腹地千余里,杀得匈奴人仰马翻,斩获首级一万八千多,连休屠王祭天的金神像都给夺了回来。

转眼到了盛夏,霍将军又和合骑侯公孙敖带着数万骑兵,分两路从陇西、北地出击。这支铁骑奔袭两千里,穿过居延泽,直捣祁连山,杀敌三万多人,活捉匈奴小王七十多个。可匈奴人也没闲着,他们偷袭代郡、雁门,掳走好几百百姓。

这时候汉家派博望侯张骞和老将军李广从右北平出击,迎战匈奴左贤王。左贤王把李广团团围住,四千汉军死伤殆尽,但杀敌更多。眼看李将军要撑不住,张骞的援军及时赶到。这一仗汉军折损数千,合骑侯误了军期,博望侯救援不力,按律都该斩首,最后花钱赎了死罪。

秋风起时,单于正在王帐里大发雷霆。原来浑邪王和休屠王在西边损兵折将,单于要治他们的罪。两位王爷吓得连夜商量,干脆带着四万部众投降汉朝——对外号称十万大军。霍去病亲自去受降,浑邪王半路还杀了摇摆不定的休屠王。从此陇西到河西走廊,匈奴人越来越少。朝廷把中原贫民迁到河套新秦中开荒,还把北地以西的守军减了一半。

可转年匈奴又来了。数万骑兵突袭右北平、定襄,杀掠千余人扬长而去。

第三年开春,汉廷得到消息说匈奴谋臣赵信给单于出主意,让王庭迁到漠北,以为汉军到不了那么远。武帝当即下令:喂饱战马,出动十万骑兵,加上随军私马共十四万匹,粮草辎重不计其数。卫青和霍去病各领一军,分别从定襄、代郡出击,约定横穿大漠合围匈奴。

单于得知消息,把辎重留在后方,亲率精兵在漠北严阵以待。卫青大军与匈奴主力血战整日,黄昏时突然刮起狂风,汉军趁机两翼包抄。单于见势不妙,带着几百亲卫突围而逃。汉军连夜追击,一直打到阗颜山赵信城,斩首一万九千级。

单于逃跑时部队全乱了套,右谷蠡王以为单于战死,自立为王。等真单于收拢残部回来,这位冒牌单于只好灰溜溜摘了王冠。

另一边,霍去病从代郡出兵两千里,与左贤王大战,斩获七万余级。霍将军一直打到狼居胥山,筑坛祭天,兵临瀚海才凯旋。

从此匈奴远遁,漠南再没有王庭。汉朝从朔方到令居修渠屯田,派去五六万官兵,像春蚕吃桑叶般慢慢向北推进。

这两场大战虽然杀敌八九万,但汉军也折损数万,战马死了十多万。匈奴元气大伤,汉朝也无力再战。匈奴采纳赵信建议,派使者来求和亲。朝廷上争论不休,丞相长史任敞主张让匈奴称臣。结果单于听说要当外臣,气得扣留了汉使——之前互相扣留使者已成惯例。

这时霍去病突然病逝,汉朝暂停北伐。几年后老单于去世,新单于乌维继位。正赶上汉武帝开始巡游天下,后来又忙着平定南越,北疆反而太平了。

乌维单于在位第三年,汉朝派公孙贺带一万五千骑兵出九原,赵破奴带万余骑出令居,都没遇见匈奴人。后来武帝亲临朔方,摆开十八万大军示威,派郭吉去传话。

郭吉见到单于不卑不亢:"南越王的脑袋已经挂在长安北阙。单于要打,我们天子亲自在边境等着;要是不敢打,不如早点归顺。何必躲在漠北喝西北风?"单于勃然大怒,杀了引见的官员,把郭吉流放到北海,但终究没敢犯边。

后来汉使王乌出使,这人懂匈奴规矩,摘了符节、脸上刺字才进王帐。单于假装亲热,说要送太子当人质。等刚直的杨信再去时,单于连帐篷都不让进,坐在外面谈条件。杨信坚持要匈奴太子为质,单于翻旧账:"当年和亲都是汉朝送公主,现在倒要起人质来了?"

匈奴人有个习惯:见到汉使不是贵戚就刁难。文官来要驳倒他的道理,武将来说要挫他的锐气。两边扣留使者成了常事,非要数目对等才罢休。

杨信前脚刚走,单于又甜言蜜语哄王乌,说要亲自去长安结拜兄弟。汉朝当真在长安修了匈奴使馆。可单于转头就说:"除非汉朝派皇亲国戚来,否则免谈。"后来匈奴贵人到长安病死,汉朝厚葬他,单于却怀疑是谋杀,扣留了送葬的路充国。王乌这才明白,那些好话全是骗人的。果然没多久,匈奴骑兵又开始骚扰边境了。

匈奴的故事,咱们得从乌维单于说起。这位单于在位十年就撒手人寰,留下个年幼的儿子乌师庐继位。那年正是元封六年,草原上的牧草刚冒出新芽,匈奴人给这位小单于起了个外号叫"兒单于"——您听听,跟叫自家娃娃似的。

这小单于刚坐上王座,汉朝就派了两路使者,一路去吊唁老单于,一路直奔右贤王帐篷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,这是要挑拨离间啊!匈奴人也不傻,直接把两路使者都押到单于跟前。兒单于年纪虽小,脾气可不小,当场就把汉使扣下了。这么一来二去,两边互相扣留的使者都有十几批。

那年冬天特别冷,鹅毛大雪压塌了无数帐篷,牛羊冻死的冻死,饿死的饿死。偏偏这位小单于最爱打打杀杀,搞得部落里人心惶惶。左大都尉实在看不下去,偷偷派人给汉朝送信:"只要汉军来接应,我立刻宰了这小崽子投降!"汉朝听了赶紧修筑受降城,可算来算去还是太远。

第二年开春,冰雪刚消融,汉将赵破奴就带着两万骑兵出朔方,约定在浚稽山接应。谁知左大都尉还没动手就露了馅,被兒单于砍了脑袋。匈奴八万铁骑把赵破奴围得水泄不通,夜里赵将军出去找水喝,竟被活捉了去。军中群龙无首,最后全军覆没。兒单于得意洋洋,转头就去打受降城,结果碰了一鼻子灰,只能抢些边民泄愤。

说来也怪,这娃娃单于在位才三年,正要亲征受降城呢,突然就病死了。匈奴人只好立他叔叔呴犁湖当单于。这时候汉朝可没闲着,光禄勋徐自为带着人在五原塞外修起连绵的烽火台,路博德将军更是在居延泽上筑城。可到了秋天,匈奴人像狂风般卷过定襄、云中,把汉朝新修的工事砸了个稀巴烂。

呴犁湖单于也是个短命鬼,在位一年就见了阎王。他弟弟且鞮侯继位时,正赶上汉朝刚灭了大宛,威震西域。新单于吓得赶紧把扣留的汉使都放了回来,还低声下气地说:"我哪敢跟汉天子比啊,我就是个晚辈。"可等汉朝送来厚礼,这家伙又鼻孔朝天摆起架子来。

第二年李广利率三万骑兵出酒泉,在天山打得右贤王丢盔弃甲。可回程时被匈奴大军围住,十成兵马折了六七成。接着李陵带着五千步兵深入漠北,杀敌上万最后力竭投降。匈奴人倒是对这位硬骨头另眼相看,单于还把女儿嫁给了他。

又过了两年,李广利再次率大军出征。这次阵仗更大,十六万兵马分四路出击。单于早把家当都藏到余吾水北岸,亲率十万骑兵严阵以待。两军在水边打了十几天,突然传来消息——李广利全家因为巫蛊案被满门抄斩!这位贰师将军心灰意冷,干脆带着残兵投降了匈奴。

太史公说起这段往事直摇头:当年孔子写《春秋》,写到近代事就含糊其辞。如今谈论匈奴的,要么贪图眼前利益乱出主意,要么仗着地大物博逞一时之勇。要我说啊,治国安邦的关键,还是得选对将相!选对将相!

原文言文

  匈奴,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,曰淳维。唐虞以上有山戎、獫狁、荤粥,居于北蛮,随畜牧而转移。其畜之所多则马、牛、羊,其奇畜则橐扆、驴骡、駃騠、騊駼、驒騱。逐水草迁徙,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,然亦各有分地。毋文书,以言语为约束。兒能骑羊,引弓射鸟鼠;少长则射狐兔:用为食。士力能毌弓,尽为甲骑。其俗,宽则随畜,因射猎禽兽为生业,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,其天性也。其长兵则弓矢,短兵则刀鋋。利则进,不利则退,不羞遁走。苟利所在,不知礼义。自君王以下,咸食畜肉,衣其皮革,被旃裘。壮者食肥美,老者食其馀。贵壮健,贱老弱。父死,妻其后母;兄弟死,皆取其妻妻之。其俗有名不讳,而无姓字。

  夏道衰,而公刘失其稷官,变于西戎,邑于豳。其后三百有馀岁,戎狄攻大王亶父,亶父亡走岐下,而豳人悉从亶父而邑焉,作周。其后百有馀岁,周西伯昌伐畎夷氏。后十有馀年,武王伐纣而营雒邑,复居于酆鄗,放逐戎夷泾、洛之北,以时入贡,命曰“荒服”。其后二百有馀年,周道衰,而穆王伐犬戎,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。自是之后,荒服不至。於是周遂作甫刑之辟。穆王之后二百有馀年,周幽王用宠姬襃姒之故,与申侯有卻。申侯怒而与犬戎共攻杀周幽王于骊山之下,遂取周之焦穫,而居于泾渭之间,侵暴中国。秦襄公救周,於是周平王去酆鄗而东徙雒邑。当是之时,秦襄公伐戎至岐,始列为诸侯。是后六十有五年,而山戎越燕而伐齐,齐釐公与战于齐郊。其后四十四年,而山戎伐燕。燕告急于齐,齐桓公北伐山戎,山戎走。其后二十有馀年,而戎狄至洛邑,伐周襄王,襄王奔于郑之氾邑。初,周襄王欲伐郑,故娶戎狄女为后,与戎狄兵共伐郑。已而黜狄后,狄后怨,而襄王后母曰惠后,有子子带,欲立之,於是惠后与狄后、子带为内应,开戎狄,戎狄以故得入,破逐周襄王,而立子带为天子。於是戎狄或居于陆浑,东至於卫,侵盗暴虐中国。中国疾之,故诗人歌之曰“戎狄是应”,“薄伐獫狁,至於大原”,“出舆彭彭,城彼朔方”。周襄王既居外四年,乃使使告急于晋。晋文公初立,欲修霸业,乃兴师伐逐戎翟,诛子带,迎内周襄王,居于雒邑。

  当是之时,秦晋为彊国。晋文公攘戎翟,居于河西、洛之间,号曰赤翟、白翟。秦穆公得由余,西戎八国服於秦,故自陇以西有绵诸、绲戎、翟、镕之戎,岐、梁山、泾、漆之北有义渠、大荔、乌氏、朐衍之戎。而晋北有林胡、楼烦之戎,燕北有东胡、山戎。各分散居谿谷,自有君长,往往而聚者百有馀戎,然莫能相一。

  自是之后百有馀年,晋悼公使魏绛和戎翟,戎翟朝晋。后百有馀年,赵襄子逾句注而破并代以临胡貉。其后既与韩魏共灭智伯,分晋地而有之,则赵有代、句注之北,魏有河西、上郡,以与戎界边。其后义渠之戎筑城郭以自守,而秦稍蚕食,至於惠王,遂拔义渠二十五城。惠王击魏,魏尽入西河及上郡于秦。秦昭王时,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,有二子。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於甘泉,遂起兵伐残义渠。於是秦有陇西、北地、上郡,筑长城以拒胡。而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,习骑射,北破林胡、楼烦。筑长城,自代并阴山下,至高阙为塞。而置云中、雁门、代郡。其后燕有贤将秦开,为质於胡,胡甚信之。归而袭破走东胡,东胡卻千馀里。与荆轲刺秦王秦舞阳者,开之孙也。燕亦筑长城,自造阳至襄平。置上谷、渔阳、右北平、辽西、辽东郡以拒胡。当是之时,冠带战国七,而三国边於匈奴。其后赵将李牧时,匈奴不敢入赵边。后秦灭六国,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,悉收河南地。因河为塞,筑四十四县城临河,徙適戍以充之。而通直道,自九原至云阳,因边山险巉谿谷可缮者治之,起临洮至辽东万馀里。又度河据阳山北假中。

  当是之时,东胡彊而月氏盛。匈奴单于曰头曼,头曼不胜秦,北徙。十馀年而蒙恬死,诸侯畔秦,中国扰乱,诸秦所徙適戍边者皆复去,於是匈奴得宽,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於故塞。

  单于有太子名冒顿。后有所爱阏氏,生少子,而单于欲废冒顿而立少子,乃使冒顿质於月氏。冒顿既质於月氏,而头曼急击月氏。月氏欲杀冒顿,冒顿盗其善马,骑之亡归。头曼以为壮,令将万骑。冒顿乃作为鸣镝,习勒其骑射,令曰:“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,斩之。”行猎鸟兽,有不射鸣镝所射者,辄斩之。已而冒顿以鸣镝自射其善马,左右或不敢射者,冒顿立斩不射善马者。居顷之,复以鸣镝自射其爱妻,左右或颇恐,不敢射,冒顿又复斩之。居顷之,冒顿出猎,以鸣镝射单于善马,左右皆射之。於是冒顿知其左右皆可用。从其父单于头曼猎,以鸣镝射头曼,其左右亦皆随鸣镝而射杀单于头曼,遂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。冒顿自立为单于。

  冒顿既立,是时东胡彊盛,闻冒顿杀父自立,乃使使谓冒顿,欲得头曼时有千里马。冒顿问群臣,群臣皆曰:“千里马,匈奴宝马也,勿与。”冒顿曰:“柰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乎?”遂与之千里马。居顷之,东胡以为冒顿畏之,乃使使谓冒顿,欲得单于一阏氏。冒顿复问左右,左右皆怒曰:“东胡无道,乃求阏氏!请击之。”冒顿曰:“柰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?”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。东胡王愈益骄,西侵。与匈奴间,中有弃地,莫居,千馀里,各居其边为瓯脱。东胡使使谓冒顿曰:“匈奴所与我界瓯脱外弃地,匈奴非能至也,吾欲有之。”冒顿问群臣,群臣或曰:“此弃地,予之亦可,勿予亦可。”於是冒顿大怒曰:“地者,国之本也,柰何予之!”诸言予之者,皆斩之。冒顿上马,令国中有后者斩,遂东袭击东胡。东胡初轻冒顿,不为备。及冒顿以兵至,击,大破灭东胡王,而虏其民人及畜产。既归,西击走月氏,南并楼烦、白羊河南王。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,与汉关故河南塞,至朝、肤施,遂侵燕、代。是时汉兵与项羽相距,中国罢於兵革,以故冒顿得自彊,控弦之士三十馀万。

  自淳维以至头曼千有馀岁,时大时小,别散分离,尚矣,其世传不可得而次云。然至冒顿而匈奴最彊大,尽服从北夷,而南与中国为敌国,其世传国官号乃可得而记云。

  置左右贤王,左右谷蠡王,左右大将,左右大都尉,左右大当户,左右骨都侯。匈奴谓贤曰“屠耆”,故常以太子为左屠耆王。自如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,大者万骑,小者数千,凡二十四长,立号曰“万骑”。诸大臣皆世官。呼衍氏,兰氏,其后有须卜氏,此三姓其贵种也。诸左方王将居东方,直上谷以往者,东接秽貉、朝鲜;右方王将居西方,直上郡以西,接月氏、氐、羌;而单于之庭直代、云中:各有分地,逐水草移徙。而左右贤王、左右谷蠡王最为大,左右骨都侯辅政。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、百长、什长、裨小王、相、封都尉、当户、且渠之属。

  岁正月,诸长小会单于庭,祠。五月,大会茏城,祭其先、天地、鬼神。秋,马肥,大会蹛林,课校人畜计。其法,拔刃尺者死,坐盗者没入其家;有罪小者轧,大者死。狱久者不过十日,一国之囚不过数人。而单于朝出营,拜日之始生,夕拜月。其坐,长左而北乡。日上戊己。其送死,有棺椁金银衣裘,而无封树丧服;近幸臣妾从死者,多至数千百人。举事而候星月,月盛壮则攻战,月亏则退兵。其攻战,斩首虏赐一卮酒,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,得人以为奴婢。故其战,人人自为趣利,善为诱兵以冒敌。故其见敌则逐利,如鸟之集;其困败,则瓦解云散矣。战而扶舆死者,尽得死者家财。

  后北服浑庾、屈射、丁零、鬲昆、薪犁之国。於是匈奴贵人大臣皆服,以冒顿单于为贤。

  是时汉初定中国,徙韩王信於代,都马邑。匈奴大攻围马邑,韩王信降匈奴。匈奴得信,因引兵南逾句注,攻太原,至晋阳下。高帝自将兵往击之。会冬大寒雨雪,卒之堕指者十二三,於是冒顿详败走,诱汉兵。汉兵逐击冒顿,冒顿匿其精兵,见其羸弱,於是汉悉兵,多步兵,三十二万,北逐之。高帝先至平城,步兵未尽到,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於白登,七日,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。匈奴骑,其西方尽白马,东方尽青駹马,北方尽乌骊马,南方尽骍马。高帝乃使使间厚遗阏氏,阏氏乃谓冒顿曰:“两主不相困。今得汉地,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。且汉王亦有神,单于察之。”冒顿与韩王信之将王黄、赵利期,而黄、利兵又不来,疑其与汉有谋,亦取阏氏之言,乃解围之一角。於是高帝令士皆持满傅矢外乡,从解角直出,竟与大军合,而冒顿遂引兵而去。汉亦引兵而罢,使刘敬结和亲之约。

  是后韩王信为匈奴将,及赵利、王黄等数倍约,侵盗代、云中。居无几何,陈豨反,又与韩信合谋击代。汉使樊哙往击之,复拔代、雁门、云中郡县,不出塞。是时匈奴以汉将众往降,故冒顿常往来侵盗代地。於是汉患之,高帝乃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,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,约为昆弟以和亲,冒顿乃少止。后燕王卢绾反,率其党数千人降匈奴,往来苦上谷以东。

  高祖崩,孝惠、吕太后时,汉初定,故匈奴以骄。冒顿乃为书遗高后,妄言。高后欲击之,诸将曰:“以高帝贤武,然尚困於平城。”於是高后乃止,复与匈奴和亲。

  至孝文帝初立,复修和亲之事。其三年五月,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,侵盗上郡葆塞蛮夷,杀略人民。於是孝文帝诏丞相灌婴发车骑八万五千,诣高奴,击右贤王。右贤王走出塞。文帝幸太原。是时济北王反,文帝归,罢丞相击胡之兵。

  其明年,单于遗汉书曰:“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敬问皇帝无恙。前时皇帝言和亲事,称书意,合欢。汉边吏侵侮右贤王,右贤王不请,听后义卢侯难氏等计,与汉吏相距,绝二主之约,离兄弟之亲。皇帝让书再至,发使以书报,不来,汉使不至,汉以其故不和,邻国不附。今以小吏之败约故,罚右贤王,使之西求月氏击之。以天之福,吏卒良,马彊力,以夷灭月氏,尽斩杀降下之。定楼兰、乌孙、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,皆以为匈奴。诸引弓之民,并为一家。北州已定,原寝兵休士卒养马,除前事,复故约,以安边民,以应始古,使少者得成其长,老者安其处,世世平乐。未得皇帝之志也,故使郎中系雩浅奉书请,献橐他一匹,骑马二匹,驾二驷。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,则且诏吏民远舍。使者至,即遣之。”以六月中来至薪望之地。书至,汉议击与和亲孰便。公卿皆曰:“单于新破月氏,乘胜,不可击。且得匈奴地,泽卤,非可居也。和亲甚便。”汉许之。

  孝文皇帝前六年,汉遗匈奴书曰:“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。使郎中系雩浅遗朕书曰:‘右贤王不请,听后义卢侯难氏等计,绝二主之约,离兄弟之亲,汉以故不和,邻国不附。今以小吏败约,故罚右贤王使西击月氏,尽定之。原寝兵休士卒养马,除前事,复故约,以安边民,使少者得成其长,老者安其处,世世平乐。’ 朕甚嘉之,此古圣主之意也。汉与匈奴约为兄弟,所以遗单于甚厚。倍约离兄弟之亲者,常在匈奴。然右贤王事已在赦前,单于勿深诛。单于若称书意,明告诸吏,使无负约,有信,敬如单于书。使者言单于自将伐国有功,甚苦兵事。服绣袷绮衣、绣袷长襦、锦袷袍各一,比余一,黄金饰具带一,黄金胥纰一,绣十匹,锦三十匹,赤綈、绿缯各四十匹,使中大夫意、谒者令肩遗单于。”

  后顷之,冒顿死,子稽粥立,号曰老上单于。

  老上稽粥单于初立,孝文皇帝复遣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,使宦者燕人中行说傅公主。说不欲行,汉彊使之。说曰:“必我行也,为汉患者。”中行说既至,因降单于,单于甚亲幸之。

  初,匈奴好汉缯絮食物,中行说曰:“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,然所以彊者,以衣食异,无仰於汉也。今单于变俗好汉物,汉物不过什二,则匈奴尽归於汉矣。其得汉缯絮,以驰草棘中,衣袴皆裂敝,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。得汉食物皆去之,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。”於是说教单于左右疏记,以计课其人众畜物。

  汉遗单于书,牍以尺一寸,辞曰“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”,所遗物及言语云云。中行说令单于遗汉书以尺二寸牍,及印封皆令广大长,倨傲其辞曰“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”,所以遗物言语亦云云。

  汉使或言曰:“匈奴俗贱老。”中行说穷汉使曰:“而汉俗屯戍从军当发者,其老亲岂有不自脱温厚肥美以赍送饮食行戍乎?”汉使曰:“然。”中行说曰:“匈奴明以战攻为事,其老弱不能斗,故以其肥美饮食壮健者,盖以自为守卫,如此父子各得久相保,何以言匈奴轻老也?”汉使曰:“匈奴父子乃同穹庐而卧。父死,妻其后母;兄弟死,尽取其妻妻之。无冠带之饰,阙庭之礼。”中行说曰:“匈奴之俗,人食畜肉,饮其汁,衣其皮;畜食草饮水,随时转移。故其急则人习骑射,宽则人乐无事,其约束轻,易行也。君臣简易,一国之政犹一身也。父子兄弟死,取其妻妻之,恶种姓之失也。故匈奴虽乱,必立宗种。今中国虽详不取其父兄之妻,亲属益疏则相杀,至乃易姓,皆从此类。且礼义之敝,上下交怨望,而室屋之极,生力必屈。夫力耕桑以求衣食,筑城郭以自备,故其民急则不习战功,缓则罢於作业。嗟土室之人,顾无多辞,令喋喋而佔々,冠固何当?”

  自是之后,汉使欲辩论者,中行说辄曰:“汉使无多言,顾汉所输匈奴缯絮米糵,令其量中,必善美而己矣,何以为言乎?且所给备善则已;不备,苦恶,则候秋孰,以骑驰蹂而稼穑耳。”日夜教单于候利害处。

  汉孝文皇帝十四年,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、萧关,杀北地都尉卬,虏人民畜产甚多,遂至彭阳。使奇兵入烧回中宫,候骑至雍甘泉。於是文帝以中尉周舍、郎中令张武为将军,发车千乘,骑十万,军长安旁以备胡寇。而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,甯侯魏为北地将军,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,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,成侯董赤为前将军,大发车骑往击胡。单于留塞内月馀乃去,汉逐出塞即还,不能有所杀。匈奴日已骄,岁入边,杀略人民畜产甚多,云中、辽东最甚,至代郡万馀人。汉患之,乃使使遗匈奴书。单于亦使当户报谢,复言和亲事。

  孝文帝后二年,使使遗匈奴书曰:“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。使当户且居雕渠难、郎中韩辽遗朕马二匹,已至,敬受。先帝制:长城以北,引弓之国,受命单于;长城以内,冠带之室,朕亦制之。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,父子无离,臣主相安,俱无暴逆。今闻渫恶民贪降其进取之利,倍义绝约,忘万民之命,离两主之驩,然其事已在前矣。书曰:‘二国已和亲,两主驩说,寝兵休卒养马,世世昌乐,闟然更始。’ 朕甚嘉之。圣人者日新,改作更始,使老者得息,幼者得长,各保其首领而终其天年。朕与单于俱由此道,顺天恤民,世世相传,施之无穷,天下莫不咸便。汉与匈奴邻国之敌,匈奴处北地,寒,杀气早降,故诏吏遗单于秫糵金帛丝絮佗物岁有数。今天下大安,万民熙熙,朕与单于为之父母。朕追念前事,薄物细故,谋臣计失,皆不足以离兄弟之驩。朕闻天不颇覆,地不偏载。朕与单于皆捐往细故,俱蹈大道,堕坏前恶,以图长久,使两国之民若一家子。元元万民,下及鱼鳖,上及飞鸟,跂行喙息蠕动之类,莫不就安利而辟危殆。故来者不止,天之道也。俱去前事:朕释逃虏民,单于无言章尼等。朕闻古之帝王,约分明而无食言。单于留志,天下大安,和亲之后,汉过不先。单于其察之。”

  单于既约和亲,於是制诏御史曰:“匈奴大单于遗朕书,言和亲已定,亡人不足以益众广地,匈奴无入塞,汉无出塞,犯约者杀之,可以久亲,后无咎,俱便。朕已许之。其布告天下,使明知之。”

  后四岁,老上稽粥单于死,子军臣立为单于。既立,孝文皇帝复与匈奴和亲。而中行说复事之。

  军臣单于立四岁,匈奴复绝和亲,大入上郡、云中各三万骑,所杀略甚众而去。於是汉使三将军军屯北地,代屯句注,赵屯飞狐口,缘边亦各坚守以备胡寇。又置三将军,军长安西细柳、渭北棘门、霸上以备胡。胡骑入代句注边,烽火通於甘泉、长安。数月,汉兵至边,匈奴亦去远塞,汉兵亦罢。后岁馀,孝文帝崩,孝景帝立,而赵王遂乃阴使人於匈奴。吴楚反,欲与赵合谋入边。汉围破赵,匈奴亦止。自是之后,孝景帝复与匈奴和亲,通关市,给遗匈奴,遣公主,如故约。终孝景时,时小入盗边,无大寇。

  今帝即位,明和亲约束,厚遇,通关市,饶给之。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,往来长城下。

  汉使马邑下人聂翁壹奸兰出物与匈奴交,详为卖马邑城以诱单于。单于信之,而贪马邑财物,乃以十万骑入武州塞。汉伏兵三十馀万马邑旁,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,护四将军以伏单于。单于既入汉塞,未至马邑百馀里,见畜布野而无人牧者,怪之,乃攻亭。是时雁门尉史行徼,见寇,葆此亭,知汉兵谋,单于得,欲杀之,尉史乃告单于汉兵所居。单于大惊曰:“吾固疑之。”乃引兵还。出曰:“吾得尉史,天也,天使若言。”以尉史为“天王”。汉兵约单于入马邑而纵,单于不至,以故汉兵无所得。汉将军王恢部出代击胡辎重,闻单于还,兵多,不敢出。汉以恢本造兵谋而不进,斩恢。自是之后,匈奴绝和亲,攻当路塞,往往入盗於汉边,不可胜数。然匈奴贪,尚乐关市,嗜汉财物,汉亦尚关市不绝以中之。

  自马邑军后五年之秋,汉使四将军各万骑击胡关市下。将军卫青出上谷,至茏城,得胡首虏七百人。公孙贺出云中,无所得。公孙敖出代郡,为胡所败七千馀人。李广出雁门,为胡所败,而匈奴生得广,广后得亡归。汉囚敖、广,敖、广赎为庶人。其冬,匈奴数入盗边,渔阳尤甚。汉使将军韩安国屯渔阳备胡。其明年秋,匈奴二万骑入汉,杀辽西太守,略二千馀人。胡又入败渔阳太守军千馀人,围汉将军安国,安国时千馀骑亦且尽,会燕救至,匈奴乃去。匈奴又入雁门,杀略千馀人。於是汉使将军卫青将三万骑出雁门,李息出代郡,击胡。得首虏数千人。其明年,卫青复出云中以西至陇西,击胡之楼烦、白羊王於河南,得胡首虏数千,牛羊百馀万。於是汉遂取河南地,筑朔方,复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,因河为固。汉亦弃上谷之什辟县造阳地以予胡。是岁,汉之元朔二年也。

  其后冬,匈奴军臣单于死。军臣单于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,攻破军臣单于太子於单。於单亡降汉,汉封於单为涉安侯,数月而死。

  伊稚斜单于既立,其夏,匈奴数万骑入杀代郡太守恭友,略千馀人。其秋,匈奴又入雁门,杀略千馀人。其明年,匈奴又复复入代郡、定襄、上郡,各三万骑,杀略数千人。匈奴右贤王怨汉夺之河南地而筑朔方,数为寇,盗边,及入河南,侵扰朔方,杀略吏民其众。

  其明年春,汉以卫青为大将军,将六将军,十馀万人,出朔方、高阙击胡。右贤王以为汉兵不能至,饮酒醉,汉兵出塞六七百里,夜围右贤王。右贤王大惊,脱身逃走,诸精骑往往随后去。汉得右贤王众男女万五千人,裨小王十馀人。其秋,匈奴万骑入杀代郡都尉硃英,略千馀人。

  其明年春,汉复遣大将军卫青将六将军,兵十馀万骑,乃再出定襄数百里击匈奴,得首虏前后凡万九千馀级,而汉亦亡两将军,军三千馀骑。右将军建得以身脱,而前将军翕侯赵信兵不利,降匈奴。赵信者,故胡小王,降汉,汉封为翕侯,以前将军与右将军并军分行,独遇单于兵,故尽没。单于既得翕侯,以为自次王,用其姊妻之,与谋汉。信教单于益北绝幕,以诱罢汉兵,徼极而取之,无近塞。单于从其计。其明年,胡骑万人入上谷,杀数百人。

  其明年春,汉使骠骑将军去病将万骑出陇西,过焉支山千馀里,击匈奴,得胡首虏万八千馀级,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。其夏,骠骑将军复与合骑侯数万骑出陇西、北地二千里,击匈奴。过居延,攻祁连山,得胡首虏三万馀人,裨小王以下七十馀人。是时匈奴亦来入代郡、雁门,杀略数百人。汉使博望侯及李将军广出右北平,击匈奴左贤王。左贤王围李将军,卒可四千人,且尽,杀虏亦过当。会博望侯军救至,李将军得脱。汉失亡数千人,合骑侯后骠骑将军期,及与博望侯皆当死,赎为庶人。

  其秋,单于怒浑邪王、休屠王居西方为汉所杀虏数万人,欲召诛之。浑邪王与休屠王恐,谋降汉,汉使骠骑将军往迎之。浑邪王杀休屠王,并将其众降汉。凡四万馀人,号十万。於是汉已得浑邪王,则陇西、北地、河西益少胡寇,徙关东贫民处所夺匈奴河南、新秦中以实之,而减北地以西戍卒半。其明年,匈奴入右北平、定襄各数万骑,杀略千馀人而去。

  其明年春,汉谋曰“翕侯信为单于计,居幕北,以为汉兵不能至”。乃粟马发十万骑,私从马凡十四万匹,粮重不与焉。令大将军青、骠骑将军去病中分军,大将军出定襄,骠骑将军出代,咸约绝幕击匈奴。单于闻之,远其辎重,以精兵待於幕北。与汉大将军接战一日,会暮,大风起,汉兵纵左右翼围单于。单于自度战不能如汉兵,单于遂独身与壮骑数百溃汉围西北遁走。汉兵夜追不得。行斩捕匈奴首虏万九千级,北至阗颜山赵信城而还。

  单于之遁走,其兵往往与汉兵相乱而随单于。单于久不与其大众相得,其右谷蠡王以为单于死,乃自立为单于。真单于复得其众,而右谷蠡王乃去其单于号,复为右谷蠡王。

  汉骠骑将军之出代二千馀里,与左贤王接战,汉兵得胡首虏凡七万馀级,左贤王将皆遁走。骠骑封於狼居胥山,禅姑衍,临翰海而还。

  是后匈奴远遁,而幕南无王庭。汉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,往往通渠置田,官吏卒五六万人,稍蚕食,地接匈奴以北。

  初,汉两将军大出围单于,所杀虏八九万,而汉士卒物故亦数万,汉马死者十馀万。匈奴虽病,远去,而汉亦马少,无以复往。匈奴用赵信之计,遣使於汉,好辞请和亲。天子下其议,或言和亲,或言遂臣之。丞相长史任敞曰:“匈奴新破,困,宜可使为外臣,朝请於边。”汉使任敞於单于。单于闻敞计,大怒,留之不遣。先是汉亦有所降匈奴使者,单于亦辄留汉使相当。汉方复收士马,会骠骑将军去病死,於是汉久不北击胡。

  数岁,伊稚斜单于立十三年死,子乌维立为单于。是岁,汉元鼎三年也。乌维单于立,而汉天子始出巡郡县。其后汉方南诛两越,不击匈奴,匈奴亦不侵入边。

  乌维单于立三年,汉已灭南越,遣故太仆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馀里,至浮苴井而还,不见匈奴一人。汉又遣故从骠侯赵破奴万馀骑出令居数千里,至匈河水而还,亦不见匈奴一人。

  是时天子巡边,至朔方,勒兵十八万骑以见武节,而使郭吉风告单于。郭吉既至匈奴,匈奴主客问所使,郭吉礼卑言好,曰:“吾见单于而口言。”单于见吉,吉曰:“南越王头已悬於汉北阙。今单于即前与汉战,天子自将兵待边;单于即不能,即南面而臣於汉。何徒远走,亡匿於幕北寒苦无水草之地,毋为也。”语卒而单于大怒,立斩主客见者,而留郭吉不归,迁之北海上。而单于终不肯为寇於汉边,休养息士马,习射猎,数使使於汉,好辞甘言求请和亲。

  汉使王乌等窥匈奴。匈奴法,汉使非去节而以墨黥其面者不得入穹庐。王乌,北地人,习胡俗,去其节,黥面,得入穹庐。单于爱之,详许甘言,为遣其太子入汉为质,以求和亲。

  汉使杨信於匈奴。是时汉东拔秽貉、朝鲜以为郡,而西置酒泉郡以鬲绝胡与羌通之路。汉又西通月氏、大夏,又以公主妻乌孙王,以分匈奴西方之援国。又北益广田至胘雷为塞,而匈奴终不敢以为言。是岁,翕侯信死,汉用事者以匈奴为已弱,可臣从也。杨信为人刚直屈彊,素非贵臣,单于不亲。单于欲召入,不肯去节,单于乃坐穹庐外见杨信。杨信既见单于,说曰:“即欲和亲,以单于太子为质於汉。”单于曰:“非故约。故约,汉常遣翁主,给缯絮食物有品,以和亲,而匈奴亦不扰边。今乃欲反古,令吾太子为质,无几矣。”匈奴俗,见汉使非中贵人,其儒先,以为欲说,折其辩;其少年,以为欲刺,折其气。每汉使入匈奴,匈奴辄报偿。汉留匈奴使,匈奴亦留汉使,必得当乃肯止。

  杨信既归,汉使王乌,而单于复以甘言,欲多得汉财物,绐谓王乌曰:“吾欲入汉见天子,面相约为兄弟。”王乌归报汉,汉为单于筑邸于长安。匈奴曰:“非得汉贵人使,吾不与诚语。”匈奴使其贵人至汉,病,汉予药,欲愈之,不幸而死。而汉使路充国佩二千石印绶往使,因送其丧,厚葬直数千金,曰“此汉贵人也”。单于以为汉杀吾贵使者,乃留路充国不归。诸所言者,单于特空绐王乌,殊无意入汉及遣太子来质。於是匈奴数使奇兵侵犯边。汉乃拜郭昌为拔胡将军,及浞野侯屯朔方以东,备胡。路充国留匈奴三岁,单于死。

  乌维单于立十岁而死,子乌师庐立为单于。年少,号为兒单于。是岁元封六年也。自此之后,单于益西北,左方兵直云中,右方直酒泉、燉煌郡。

  兒单于立,汉使两使者,一吊单于,一吊右贤王,欲以乖其国。使者入匈奴,匈奴悉将致单于。单于怒而尽留汉使。汉使留匈奴者前后十馀辈,而匈奴使来,汉亦辄留相当。

  是岁,汉使贰师将军广利西伐大宛,而令因杅将军敖筑受降城。其冬,匈奴大雨雪,畜多饥寒死。兒单于年少,好杀伐,国人多不安。左大都尉欲杀单于,使人间告汉曰:“我欲杀单于降汉,汉远,即兵来迎我,我即发。”初,汉闻此言,故筑受降城,犹以为远。

  其明年春,汉使浞野侯破奴将二万馀骑出朔方西北二千馀里,期至浚稽山而还。浞野侯既至期而还,左大都尉欲发而觉,单于诛之,发左方兵击浞野。浞野侯行捕首虏得数千人。还,未至受降城四百里,匈奴兵八万骑围之。浞野侯夜自出求水,匈奴间捕,生得浞野侯,因急击其军。军中郭纵为护,维王为渠,相与谋曰:“及诸校尉畏亡将军而诛之,莫相劝归。”军遂没於匈奴。匈奴兒单于大喜,遂遣奇兵攻受降城。不能下,乃寇入边而去。其明年,单于欲自攻受降城,未至,病死。

  兒单于立三岁而死。子年少,匈奴乃立其季父乌维单于弟右贤王呴犁湖为单于。是岁太初三年也。

  呴犁湖单于立,汉使光禄徐自为出五原塞数百里,远者千馀里,筑城鄣列亭至庐朐,而使游击将军韩说、长平侯卫伉屯其旁,使彊弩都尉路博德筑居延泽上。

  其秋,匈奴大入定襄、云中,杀略数千人,败数二千石而去,行破坏光禄所筑城列亭鄣。又使右贤王入酒泉、张掖,略数千人。会任文击救,尽复失所得而去。是岁,贰师将军破大宛,斩其王而还。匈奴欲遮之,不能至。其冬,欲攻受降城,会单于病死。

  呴犁湖单于立一岁死。匈奴乃立其弟左大都尉且鞮侯为单于。

  汉既诛大宛,威震外国。天子意欲遂困胡,乃下诏曰:“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,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。昔齐襄公复九世之雠,春秋大之。”是岁太初四年也。

  且鞮侯单于既立,尽归汉使之不降者。路充国等得归。单于初立,恐汉袭之,乃自谓“我兒子,安敢望汉天子!汉天子,我丈人行也”。汉遣中郎将苏武厚币赂遗单于。单于益骄,礼甚倨,非汉所望也。其明年,浞野侯破奴得亡归汉。

  其明年,汉使贰师将军广利以三万骑出酒泉,击右贤王於天山,得胡首虏万馀级而还。匈奴大围贰师将军,几不脱。汉兵物故什六七。汉复使因杅将军敖出西河,与彊弩都尉会涿涂山,毋所得。又使骑都尉李陵将步骑五千人,出居延北千馀里,与单于会,合战,陵所杀伤万馀人,兵及食尽,欲解归,匈奴围陵,陵降匈奴,其兵遂没,得还者四百人。单于乃贵陵,以其女妻之。

  后二岁,复使贰师将军将六万骑,步兵十万,出朔方。彊弩都尉路博德将万馀人,与贰师会。游击将军说将步骑三万人,出五原。因杅将军敖将万骑步兵三万人,出雁门。匈奴闻,悉远其累重於余吾水北,而单于以十万骑待水南,与贰师将军接战。贰师乃解而引归,与单于连战十馀日。贰师闻其家以巫蛊族灭,因并众降匈奴,得来还千人一两人耳。游击说无所得。因杅敖与左贤王战,不利,引归。是岁汉兵之出击匈奴者不得言功多少,功不得御。有诏捕太医令随但,言贰师将军家室族灭,使广利得降匈奴。

  太史公曰:孔氏著春秋,隐桓之间则章,至定哀之际则微,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襃,忌讳之辞也。世俗之言匈奴者,患其徼一时之权,而务纳其说,以便偏指,不参彼己;将率席中国广大,气奋,人主因以决策,是以建功不深。尧虽贤,兴事业不成,得禹而九州宁。且欲兴圣统,唯在择任将相哉!唯在择任将相哉!

  獫狁、薰粥,居于北边。既称夏裔,式憬周篇。颇随畜牧,屡扰尘烟。爰自冒顿,尤聚控弦。虽空帑藏,未尽中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