齐国有个奇人叫鲁仲连,最爱琢磨那些惊世骇俗的计策,可偏偏不愿当官。这人骨头硬得很,就喜欢保持自己的高风亮节。那会儿他正在赵国游历呢。
正赶上赵孝成王在位时,秦国大将白起在长平之战一口气坑杀了四十多万赵军,秦军乘胜东进,把邯郸城围得水泄不通。赵王吓得直哆嗦,各国援军没一个敢跟秦军硬碰硬。魏安釐王派将军晋鄙来救赵,可晋鄙走到荡阴就不敢往前走了——谁不怕秦国啊?
魏王又派了个叫新垣衍的客卿偷偷溜进邯郸,通过平原君给赵王带话:"秦国急着围邯郸,不就是因为当年跟齐湣王争着称帝没争赢嘛。如今齐国早不行了,天下就数秦国最强。他们不是真贪图邯郸这块地,就是想再当回皇帝。您要是派使者尊秦昭王为帝,保管秦国高兴,立马撤兵。"平原君听了直挠头,拿不定主意。
这时候鲁仲连正在邯郸城里溜达呢,听说魏国要劝赵国尊秦为帝,立马去找平原君:"这事儿您打算怎么办?"
平原君愁眉苦脸:"我哪还敢拿主意啊!先前在长平折了四十万大军,现在连邯郸都保不住。魏王派新垣衍来劝我们尊秦为帝,人就在城里呢。我这会儿说话都不硬气!"
鲁仲连一听就火了:"我原以为您是天下一等一的贤公子,今儿个才知道看走眼了。那个魏国来的新垣衍在哪儿?我替您去骂醒他!"
平原君赶紧说:"我给您引见。"转头就去找新垣衍:"齐国来了位鲁仲连先生,想跟将军您聊聊。"
新垣衍直摆手:"听说鲁先生是齐国高士,可我奉命出使,公务在身,还是不见为好。"
平原君尴尬地搓手:"可我已经说漏嘴了..."新垣衍只好答应见面。
谁知两人一照面,鲁仲连闷不吭声。新垣衍忍不住了:"我看这围城里的人,个个都有求于平原君。可瞧先生这气度,不像求人的主儿,怎么还赖在危城里不走?"
鲁仲连这才开口:"世人都说鲍焦是心胸狭窄才死的,其实不然。那秦国是什么东西?不要礼义廉耻,只认砍人头记军功,把士人当棋子,把百姓当牲口。要是让秦王称了帝,我宁可跳东海喂鱼也不当他的顺民!今天见将军,就是要帮赵国!"
新垣衍来了兴趣:"先生打算怎么帮?"
"我要让魏国、燕国都来帮忙,齐国楚国本来就会援手。"
"燕国或许能说动,可魏国...我就是魏国人,先生凭什么说动魏王?"
"魏王还没见识过秦帝的厉害。等他明白了,自然要来救赵。"
新垣衍追问:"秦帝能有多厉害?"
鲁仲连眼睛一眯:"当年齐威王讲仁义,带着诸侯朝见周天子。过了一年多,周烈王死了,齐国吊丧去晚一步,周王室竟派人骂街:'天塌地陷了,天子都守孝席地而坐,你们东方藩臣敢迟到?该杀!'齐威王当场翻脸:'呸!你娘才是婢女!'这事成了天下笑柄。活着时恭敬朝拜,死了就翻脸骂娘,可见天子有多难伺候!"
新垣衍不以为然:"先生没见过仆人吗?十个人伺候一个主子,难道是力气智力不如人?不过是怕他罢了。"
鲁仲连突然提高嗓门:"什么?魏国在秦国面前就是奴才?"
"没错。"
"那好,我这就去让秦王把魏王剁成肉酱!"
新垣衍脸都绿了:"先生这话太过分了!您凭什么..."
鲁仲连不紧不慢:"听我说完。当年纣王把九侯剁成肉酱,把鄂侯做成肉干,把文王关了一百天。都是称王的人,怎么就沦落到这步田地?"
"再说齐湣王去鲁国,随从夷维子对鲁人说:'我们天子驾到,你们得交出钥匙,卷起袖子端菜,等天子吃完才能办公。'结果鲁人直接锁城门。后来去邹国吊丧,非要人家把棺材调个方向,邹国大臣说:'要这样,我们集体自杀!'"
"如今秦魏都是万乘之国,魏国看见秦国打胜仗就想认人家当皇帝,这不是连邹鲁小国的骨气都没有吗?等秦国真当了皇帝,第一件事就是撤换各国大臣,把自家闺女塞进诸侯后宫。到时候魏王还能睡安稳觉?将军您还能保住富贵?"
新垣衍听得冷汗直流,站起来连连作揖:"原先当先生是庸人,今日才知是天下奇士!我这就告辞,再也不提尊秦为帝的事了。"消息传到秦军耳朵里,居然退兵五十里。正巧魏公子无忌夺了晋鄙兵权来救赵,秦军干脆撤走了。
事后平原君要封赏鲁仲连,连推三次都不受。有次酒宴上,平原君捧上千金祝寿。鲁仲连哈哈大笑:"真正的国士,替人排忧解难分文不取。要钱的那是买卖人,我鲁仲连丢不起这人!"说完甩袖子就走,再没露过面。
二十多年后,燕将打下聊城却被人进谗言,吓得死守城池不敢回国。齐将田单攻了一年多死伤无数,愣是打不下来。鲁仲连写了封信绑在箭上射进城,后来...
我听说啊,聪明人不会违背时势放弃利益,真正的勇士不会因为怕死而毁掉名声,忠心的臣子不会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君王还重要。现在您为了一时的愤怒,不顾燕王失去臣子的处境,这算不上忠心;拼上性命死守聊城,却不能在齐国树立威信,这算不上勇敢;功业失败名声扫地,后世没人会记得您,这算不上明智。这三种情况,哪个君主都不会重用,说客们也不会传颂。所以真正聪明的人不会反复算计,真正的勇士不会贪生怕死。如今生死荣辱、贵贱尊卑就在眼前,机会只有这一次,希望您仔细考虑,别跟那些俗人一样。
再说楚国攻打齐国的南阳,魏国攻打平陆,可齐国压根没把南边放在心上。他们觉得丢掉南阳损失不大,不如拿下济北更划算,所以早就打定主意要这么干。现在秦国大军压境,魏国不敢往东进犯;秦国势力越来越强,楚国形势岌岌可危。齐国宁愿放弃南阳,割让西边土地,也要拿下济北,这决心您还看不明白吗?聊城这一仗齐国是志在必得,您就别再犹豫了。眼下楚魏两国都从齐国撤兵,燕国的援军又迟迟不来。齐国举全国之力围攻,没有后顾之忧,跟您在这聊城耗上一年半载,我看您是撑不住的。
燕国现在乱成一锅粥,君臣昏招迭出,上下人心惶惶。栗腹带着十万大军在外头折损过半,堂堂万乘之国被赵国围困,国土削减君主困顿,成了全天下的笑柄。国家衰败灾祸不断,百姓都没个主心骨。您现在带着聊城这些残兵败将抵抗齐国大军,就算像墨子那样善于守城也没用。城里都到了吃人肉烧骨头的境地,士兵们还是不肯投降,确实有孙膑带兵的风范,可这又能怎样呢?要我说啊,您不如保全兵力退回燕国。带着完整的军队回去,燕王肯定高兴;您平安归国,百姓见到您就像见到父母,朋友们都会为您说话,这份功劳明摆着。对上能辅佐年轻的君主镇住群臣,对下能安抚百姓赢得说客称赞,改革弊政移风易俗,功名唾手可得。要是实在不想回燕国,干脆投奔齐国算了?割地封侯,富贵堪比陶朱公和卫鞅,世世代代称孤道寡,跟齐国长久共存,这也是条出路。这两个选择,名利双收,您好好想想选一个吧。
我还听说,拘泥小节成就不了美名,忍受不了小耻辱干不成大事业。当年管仲射中齐桓公的衣带钩,这是犯上作乱;没跟着公子纠赴死,这是贪生怕死;戴着镣铐坐牢,这是奇耻大辱。要是有这三条污点,哪个君主都不会用他,乡亲们都不愿搭理。要是管仲当年死在牢里没回齐国,那他就永远是个卑贱的罪人了。连奴婢都羞于跟他同名,何况世人呢!可管仲不以身陷囹圄为耻,而以天下不太平为耻;不以没为公子纠殉死为耻,而以不能在诸侯中树立威信为耻,所以才能洗刷三项罪名,辅佐齐桓公成为五霸之首,名扬天下光照邻国。曹沫当鲁国将军时,三战三败,丢了五百里地。要是他当时抹脖子自杀,那永远就是个败军之将了。可曹沫放下三次败北的耻辱,回头跟鲁君商量对策。后来齐桓公大会诸侯时,曹沫凭一把剑在盟坛上抵住桓公心口,面不改色据理力争,三次战败丢失的土地一天就全收回来了,天下震动,诸侯惊骇,威名远播吴越。这两位哪是不能守小节的人?他们是觉得白白送死断子绝孙,功名不成,太不划算了。所以放下个人恩怨,成就一世英名;抛开一时愤懑,建立万世功业。这才能够跟三王比肩,名声与天地共存。您选一条路走吧。
燕将看完鲁仲连这封信,哭了整整三天,还是拿不定主意。想回燕国吧,已经跟燕王有了嫌隙,怕回去被杀;想投降齐国吧,又杀过太多齐国人,怕投降后受辱。
最后长叹一声:"与其让别人杀我,不如自我了断。"就自杀了。聊城顿时大乱,田单趁机攻破城池大肆屠杀。回朝后田单向齐王推荐鲁仲连,要给他封官。
鲁仲连却逃到海边隐居,说:"我宁可贫贱逍遥,也不愿为了富贵对人卑躬屈膝。"
再说邹阳,本是齐国人。到梁国游历时,跟原来吴国的庄忌夫子、淮阴的枚乘这些人交好。他上书梁孝王时,夹在羊胜、公孙诡中间。这两人嫉妒邹阳,在梁孝王面前说坏话。孝王发怒,把邹阳关进大牢,准备处死。
邹阳客居他乡遭人陷害,怕死了还要背黑锅,就从狱中上书说:我常听人说忠心必有回报,诚信不会受疑,现在才知道都是空话。当年荆轲为燕太子丹报仇,白虹贯日的异象出现,太子丹反而害怕;卫先生替秦国谋划长平之战,太白星侵蚀昴宿的天象发生,秦昭王却起了疑心。他们的忠心感动天地,却不能让君主信任,岂不可悲!如今我竭尽忠诚献计献策,大王身边的人不明白,最终让我受审,被世人怀疑,就算荆轲、卫先生复活,燕丹和秦昭王还是不会醒悟啊。望大王明察。
从前卞和献宝玉,被楚王砍了脚;李斯尽忠,被胡亥处以极刑。所以箕子要装疯,接舆要隐居,就是怕遭这种祸患。希望大王想想卞和、李斯的苦心,再听听楚王、胡亥的教训,别让我被箕子、接舆笑话。我原不信比干被挖心、伍子胥被装进皮袋的故事,现在总算明白了。求大王仔细想想,多少可怜可怜我。
俗话说"有人相识到白头还像陌生人,有人路上偶遇就像老朋友"。为什么?就看相知不相知。当年樊於期从秦国逃到燕国,自愿献上头颅帮荆轲完成使命;王奢离开齐国到魏国,在城头自刎让齐国退兵保全魏国。王奢、樊於期跟齐秦不是新交,跟燕魏也不是故旧,他们能为这两国君主牺牲,是因为志同道合仰慕大义啊。所以苏秦对天下人不讲信用,对燕国却像尾生般守信;白圭打仗丢了六座城,却为魏国攻下中山。为什么?就因为君臣相知。苏秦当燕国相国时,有人在燕王面前说他坏话,燕王按着剑发怒,反而杀了好马给他吃;白圭在中山显达时,中山人到魏文侯那儿诋毁他,文侯却送他夜光璧。为什么?这两对君臣肝胆相照,哪是谗言能离间的!
话说这世间啊,有个怪现象:姑娘家不管美丑,只要进了宫门,准会招来妒忌;读书人不论贤愚,只要入了朝堂,难免被人眼红。您瞧那司马喜,在宋国被人打断腿骨,后来却在中山国当上丞相;范雎在魏国被打断肋骨敲掉牙,最后竟成了秦国的应侯。这两位啊,都是认准了道就一根筋走到底的主儿,既不拉帮结派,也不攀附权贵,孤零零站在朝堂上,哪能不招人恨呢?
所以申徒狄抱着石头跳了黄河,徐衍背着巨石沉了海。这世道不容正直人,他们宁可死也不肯同流合污,更不愿在朝堂上结党营私,蛊惑君王。再看那百里奚,当年沿街要饭,秦穆公却把国政托付给他;宁戚在车下喂牛,齐桓公却让他治理国家。这两位难道是靠走后门、托关系上位的吗?那是君王与他们心意相通,志趣相投,比亲兄弟还亲,哪会被闲言碎语迷惑?
偏听偏信就要出奸佞,独断专行必定生祸乱。当年鲁国听信季孙氏谗言赶走孔子,宋国中了子罕的计策囚禁墨子。连孔子、墨子这样的辩才都躲不过小人陷害,这两个国家能不危亡吗?众口一词能把金子说成废铁,积毁销骨啊!再看秦国重用西戎人由余称霸中原,齐国任用越国人蒙强盛于威王、宣王时期。这两国难道会被世俗偏见束缚,被片面之词左右吗?广开言路,明察秋毫,才能名垂青史。
志同道合,胡人越人都能亲如兄弟——由余和蒙就是例子;道不同,亲骨肉也会变成仇人——丹朱、象、管叔、蔡叔就是明证。当今君主若能效法齐桓、秦穆的胸襟,避免鲁国、宋国的昏聩,成就霸业有何难?
圣明的君王觉悟高,不会被子之的伪善迷惑,更不会欣赏田常的"贤能";他们给比干的后代封爵,为被剖腹的孕妇修墓,所以能成就伟业。为啥?向善之心永不满足啊!晋文公重用仇人,终成霸主;齐桓公任用仇敌,一统天下。为啥?真心实意的仁德,可不是装装样子就行的。
可叹那商鞅在秦国变法,削弱韩魏,使秦军威震天下,最后却被五马分尸;文种替越王出谋划策,灭掉强吴称霸中原,最终难逃赐死。所以孙叔敖三次罢相也不怨恨,於陵仲子宁肯辞官去浇菜园。如今君主若能放下傲慢,怀着感恩之心,推心置腹待士人,厚施恩德共患难,那么夏桀的狗都能冲着尧吠叫,盗跖的门客也敢刺杀许由——何况手握大权的君王呢?若真如此,荆轲灭七族、要离烧妻儿的壮举,又算得了什么!
夜明珠和宝玉要是黑灯瞎火扔路上,路人准会握剑警惕——为啥?来得太突然啊!弯曲的树根经过雕琢,倒成了国君的珍宝——为啥?因为有人先美言推荐。所以无缘无故送上门,就算捧着夜明珠也会结怨;有人引荐,枯木朽株也能立功。如今天下寒士,纵有尧舜的韬略、伊尹管仲的辩才、龙逢比干的忠心,想报效君王却无人引荐,就算掏心掏肺,君王也会像防贼一样提防——这让寒门子弟连当"枯木朽株"的机会都没有啊!
圣王治国就像陶匠转轮,不受流言蜚语干扰。秦始皇听信中庶子蒙嘉的话,相信荆轲导致匕首近身;周文王在泾渭河边遇见姜子牙,载他回朝成就王业。一个信近臣差点送命,一个用路人却得天下——区别就在能否突破成见,放眼长远。
如今君王沉溺谄媚之词,被宫帷规矩束缚,把豪杰当牛马使唤。难怪鲍焦宁愿穷死也不贪图富贵!
真正注重名誉的不会为利损义,所以曾子不进"胜母"巷,墨子绕开"朝歌"城。现在要天下志士在权势面前低头,昧着良心巴结宠臣,他们宁可老死在山洞里,谁还肯来效忠?
这封信送到梁孝王手上,孝王立刻释放邹阳,最终奉为上宾。
太史公感叹:鲁仲连的主张虽不合正统,但我佩服他身为布衣却敢指点诸侯,折服卿相。邹阳的言辞虽激烈,但连类比喻令人动容,也算刚直不阿了,所以把他们写进列传。
鲁仲连真是高士,才华横溢超然物外,排难解纷不慕荣华。说得齐将哑口,吓得燕军丧胆。邹阳遭谗下狱,面对狱吏慷慨陈词,终被君王器重——这才是真豪杰啊!
鲁仲连者,齐人也。好奇伟俶傥之画策,而不肯仕宦任职,好持高节。游於赵。
赵孝成王时,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之军前後四十馀万,秦兵遂东围邯郸。赵王恐,诸侯之救兵莫敢击秦军。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,畏秦,止於荡阴不进。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,因平原君谓赵王曰:“秦所为急围赵者,前与齐湣王争彊为帝,已而复归帝;今齐已益弱,方今唯秦雄天下,此非必贪邯郸,其意欲复求为帝。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,秦必喜,罢兵去。”平原君犹预未有所决。
此时鲁仲连適游赵,会秦围赵,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,乃见平原君曰:“事将柰何?”平原君曰:“胜也何敢言事!前亡四十万之众於外,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。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,今其人在是。胜也何敢言事!”鲁仲连曰:“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,吾乃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。梁客新垣衍安在?吾请为君责而归之。”平原君曰:“胜请为绍介而见之於先生。”平原君遂见新垣衍曰:“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,今其人在此,胜请为绍介,交之於将军。”新垣衍曰:“吾闻鲁仲连先生,齐国之高士也。衍人臣也,使事有职,吾不原见鲁仲连先生。”平原君曰:“胜既已泄之矣。”新垣衍许诺。
鲁连见新垣衍而无言。新垣衍曰:“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,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;今吾观先生之玉貌,非有求於平原君者也,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?”鲁仲连曰:“世以鲍焦为无从颂而死者,皆非也。众人不知,则为一身。彼秦者,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,权使其士,虏使其民。彼即肆然而为帝,过而为政於天下,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,吾不忍为之民也。所为见将军者,欲以助赵也。”
新垣衍曰:“先生助之将柰何?”鲁连曰:“吾将使梁及燕助之,齐、楚则固助之矣。”新垣衍曰:“燕则吾请以从矣;若乃梁者,则吾乃梁人也,先生恶能使梁助之?”鲁连曰:“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。使梁睹秦称帝之害,则必助赵矣。”
新垣衍曰:“秦称帝之害何如?”鲁连曰:“昔者齐威王尝为仁义矣,率天下诸侯而朝周。周贫且微,诸侯莫朝,而齐独朝之。居岁馀,周烈王崩,齐後往,周怒,赴於齐曰:‘天崩地坼,天子下席。东籓之臣因齐後至,则斮。’齐威王勃然怒曰:‘叱嗟,而母婢也!’卒为天下笑。故生则朝周,死则叱之,诚不忍其求也。彼天子固然,其无足怪。”
新垣衍曰:“先生独不见夫仆乎?十人而从一人者,宁力不胜而智不若邪?畏之也。”鲁仲连曰:“呜呼!梁之比於秦若仆邪?”新垣衍曰:“然。”鲁仲连曰:“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。”新垣衍怏然不悦,曰:“噫嘻,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!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?”鲁仲鲁曰:“固也,吾将言之。昔者九侯、鄂侯、文王,纣之三公也。九侯有子而好,献之於纣,纣以为恶,醢九侯。鄂侯争之彊,辩之疾,故脯鄂侯。文王闻之,喟然而叹,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,欲令之死。曷为与人俱称王,卒就脯醢之地?齐湣王之鲁,夷维子为执策而从,谓鲁人曰:‘子将何以待吾君?’鲁人曰:‘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。’夷维子曰:‘子安取礼而来吾君?彼吾君者,天子也。天子巡狩,诸侯辟舍,纳筦籥,摄衽抱机,视膳於堂下,天子已食,乃退而听朝也。’鲁人投其籥,不果纳。不得入於鲁,将之薛,假途於邹。当是时,邹君死,湣王欲入吊,夷维子谓邹之孤曰:‘天子吊,主人必将倍殡棺,设北面於南方,然后天子南面吊也。’邹之群臣曰:‘必若此,吾将伏剑而死。’固不敢入於邹。邹、鲁之臣,生则不得事养,死则不得赙襚,然且欲行天子之礼於邹、鲁,邹、鲁之臣不果纳。今秦万乘之国也,梁亦万乘之国也。俱据万乘之国,各有称王之名,睹其一战而胜,欲从而帝之,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、鲁之仆妾也。且秦无已而帝,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。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,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。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。处梁之宫。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?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?”
於是新垣衍起,再拜谢曰:“始以先生为庸人,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。吾请出,不敢复言帝秦。”秦将闻之,为卻军五十里。適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,击秦军,秦军遂引而去。
於是平原君欲封鲁连,鲁连辞让者三,终不肯受。平原君乃置酒,酒酣起前,以千金为鲁连寿。鲁连笑曰:“所贵於天下之士者,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。即有取者,是商贾之事也,而连不忍为也。”遂辞平原君而去,终身不复见。
其後二十馀年,燕将攻下聊城,聊城人或谗之燕,燕将惧诛,因保守聊城,不敢归。齐田单攻聊城岁馀,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。鲁连乃为书,约之矢以射城中,遗燕将。书曰:
吾闻之,智者不倍时而弃利,勇士不却死而灭名,忠臣不先身而後君。今公行一朝之忿,不顾燕王之无臣,非忠也;杀身亡聊城,而威不信於齐,非勇也;功败名灭,後世无称焉,非智也。三者世主不臣,说士不载,故智者不再计,勇士不怯死。今死生荣辱,贵贱尊卑,此时不再至,原公详计而无与俗同。
且楚攻齐之南阳,魏攻平陆,而齐无南面之心,以为亡南阳之害小,不如得济北之利大,故定计审处之。今秦人下兵,魏不敢东面;衡秦之势成,楚国之形危;齐弃南阳,断右壤,定济北,计犹且为之也。且夫齐之必决於聊城,公勿再计。今楚魏交退於齐,而燕救不至。以全齐之兵,无天下之规,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,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。且燕国大乱,君臣失计,上下迷惑,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於外,以万乘之国被围於赵,壤削主困,为天下僇笑。国敝而祸多,民无所归心。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齐之兵,是墨翟之守也。食人炊骨,士无反外之心,是孙膑之兵也。能见於天下。虽然,为公计者,不如全车甲以报於燕。车甲全而归燕,燕王必喜;身全而归於国,士民如见父母,交游攘臂而议於世,功业可明。上辅孤主以制群臣,下养百姓以资说士,矫国更俗,功名可立也。亡意亦捐燕弃世,东游於齐乎?裂地定封,富比乎陶、卫,世世称孤,与齐久存,又一计也。此两计者,显名厚实也,原公详计而审处一焉。
且吾闻之,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,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。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,篡也;遗公子纠不能死,怯也;束缚桎梏,辱也。若此三行者,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。乡使管子幽囚而不出,身死而不反於齐,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。臧获且羞与之同名矣,况世俗乎!故管子不耻身在縲绁之中而耻天下之不治,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於诸侯,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,名高天下而光烛邻国。曹子为鲁将,三战三北,而亡地五百里。乡使曹子计不反顾,议不还踵,刎颈而死,则亦名不免为败军禽将矣。曹子弃三北之耻,而退与鲁君计。桓公朝天下,会诸侯,曹子以一剑之任,枝桓公之心於坛坫之上,颜色不变,辞气不悖,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,天下震动,诸侯惊骇,威加吴、越。若此二士者,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,以为杀身亡躯,绝世灭後,功名不立,非智也。故去感忿之怨,立终身之名;弃忿悁之节,定累世之功。是以业与三王争流,而名与天壤相弊也。原公择一而行之。
燕将见鲁连书,泣三日,犹豫不能自决。欲归燕,已有隙,恐诛;欲降齐,所杀虏於齐甚众,恐已降而後见辱。喟然叹曰:“与人刃我,宁自刃。”乃自杀。聊城乱,田单遂屠聊城。归而言鲁连,欲爵之。鲁连逃隐於海上,曰:“吾与富贵而诎於人,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。”
邹阳者,齐人也。游於梁,与故吴人庄忌夫子、淮阴枚生之徒交。上书而介於羊胜、公孙诡之间。胜等嫉邹阳,恶之梁孝王。孝王怒,下之吏,将欲杀之。邹阳客游,以谗见禽,恐死而负累,乃从狱中上书曰:臣闻忠无不报,信不见疑,臣常以为然,徒虚语耳。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,白虹贯日,太子畏之;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,太白蚀昴,而昭王疑之。夫精变天地而信不喻两主,岂不哀哉!今臣尽忠竭诚,毕议原知,左右不明,卒从吏讯,为世所疑,是使荆轲、卫先生复起,而燕、秦不悟也。原大王孰察之。
昔卞和献宝,楚王刖之;李斯竭忠,胡亥极刑。是以箕子详狂,接舆辟世,恐遭此患也。原大王孰察卞和、李斯之意,而後楚王、胡亥之听,无使臣为箕子、接舆所笑。臣闻比干剖心,子胥鸱夷,臣始不信,乃今知之。原大王孰察,少加怜焉。
谚曰:“有白头如新,倾盖如故。”何则?知与不知也。故昔樊於期逃秦之燕,藉荆轲首以奉丹之事;王奢去齐之魏,临城自刭以卻齐而存魏。夫王奢、樊於期非新於齐、秦而故於燕、魏也,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,行合於志而慕义无穷也。是以苏秦不信於天下,而为燕尾生;白圭战亡六城,为魏取中山。何则?诚有以相知也。苏秦相燕,燕人恶之於王,王按剑而怒,食以夬騠;白圭显於中山,中山人恶之魏文侯,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。何则?两主二臣,剖心坼肝相信,岂移於浮辞哉!
故女无美恶,入宫见妒;士无贤不肖,入朝见嫉。昔者司马喜髌脚於宋,卒相中山;范睢摺胁折齿於魏,卒为应侯。此二人者,皆信必然之画,捐朋党之私,挟孤独之位,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。是以申徒狄自沈於河,徐衍负石入海。不容於世,义不苟取,比周於朝,以移主上之心。故百里奚乞食於路,缪公委之以政;甯戚饭牛车下,而桓公任之以国。此二人者,岂借宦於朝,假誉於左右,然後二主用之哉?感於心,合於行,亲於胶漆,昆弟不能离,岂惑於众口哉?故偏听生奸,独任成乱。昔者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,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。夫以孔、墨之辩,不能自免於谗谀,而二国以危。何则?众口铄金,积毁销骨也。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,齐用越人蒙而彊威、宣。此二国,岂拘於俗,牵於世,系阿偏之辞哉?公听并观,垂名当世。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,由余、越人蒙是矣;不合,则骨肉出逐不收,硃、象、管、蔡是矣。今人主诚能用齐、秦之义,後宋、鲁之听,则五伯不足称,三王易为也。
是以圣王觉寤,捐子之之心,而能不说於田常之贤;封比干之後,修孕妇之墓,故功业复就於天下。何则?欲善无厌也。夫晋文公亲其雠,彊霸诸侯;齐桓公用其仇,而一匡天下。何则,慈仁殷勤,诚加於心,不可以虚辞借也。
至夫秦用商鞅之法,东弱韩、魏,兵彊天下,而卒车裂之;越用大夫种之谋,禽劲吴,霸中国,而卒诛其身。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,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。今人主诚能去骄泬之心,怀可报之意,披心腹,见情素,堕肝胆,施德厚,终与之穷达,无爱於士,则桀之狗可使吠尧,而蹠之客可使刺由;况因万乘之权,假圣王之资乎?然则荆轲之湛七族,要离之烧妻子,岂足道哉!
臣闻明月之珠,夜光之璧,以闇投人於道路,人无不按剑相眄者。何则?无因而至前也。蟠木根柢,轮囷离诡,而为万乘器者。何则?以左右先为之容也。故无因至前,虽出随侯之珠,夜光之璧,犹结怨而不见德。故有人先谈,则以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。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,身在贫贱,虽蒙尧、舜之术,挟伊、管之辩,怀龙逢、比干之意,欲尽忠当世之君,而素无根柢之容,虽竭精思,欲开忠信,辅人主之治,则人主必有按剑相眄之迹,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。
是以圣王制世御俗,独化於陶钧之上,而不牵於卑乱之语,不夺於众多之口。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,以信荆轲之说,而匕首窃发;周文王猎泾、渭,载吕尚而归,以王天下。故秦信左右而杀,周用乌集而王。何则?以其能越挛拘之语,驰域外之议,独观於昭旷之道也。
今人主沈於谄谀之辞,牵於帷裳之制,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皁,此鲍焦所以忿於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。
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汙义,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,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,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。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,摄於威重之权,主於位势之贵,故回面汙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於左右,则士伏死堀穴岩之中耳,安肯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!
书奏梁孝王,孝王使人出之,卒为上客。
太史公曰:鲁连其指意虽不合大义,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,荡然肆志,不诎於诸侯,谈说於当世,折卿相之权。邹阳辞虽不逊,然其比物连类,有足悲者,亦可谓抗直不桡矣,吾是以附之列传焉。
鲁连达士,高才远致。释难解纷,辞禄肆志。齐将挫辩,燕军沮气。邹子遇谗,见诋狱吏。慷慨献说,时王所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