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列传·商君列传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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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这商君啊,原本是卫国一个没落贵族的公子,名叫公孙鞅。这小子打小就喜欢研究那些治国理政的学问,后来跑到魏国,在丞相公叔痤手下当了个中庶子。公叔痤知道他是个人才,可还没来得及向魏王推荐呢,自己就先病倒了。

魏惠王亲自来探望,握着公叔痤的手忧心忡忡:"爱卿要是有什么不测,这魏国的江山可怎么办啊?"公叔痤挣扎着坐起来:"老臣府上有个中庶子叫公孙鞅,年纪虽轻却是个奇才,大王可以把国事托付给他。"魏王听完没吭声,只是皱着眉头。

等魏王要离开时,公叔痤又屏退左右,压低声音说:"大王要是不用公孙鞅,一定要杀了他,千万别让他跑到别的国家去。"魏王随口应下就走了。

公叔痤转头就把公孙鞅叫来,满脸愧疚:"刚才大王问我谁能接任丞相,我推荐了你,可看大王的脸色是不乐意啊。我身为臣子,得先为国君考虑,所以又劝大王若不用你就杀了你。你快逃命去吧,晚了就要被抓了。"谁知公孙鞅哈哈一笑:"大王既然不听你的话用我,又怎么会听你的话杀我呢?"愣是没走。

魏王回宫后还跟身边人说:"公叔痤病糊涂了吧?先让我把国家交给公孙鞅,转头又劝我杀了他,这不是自相矛盾吗?"

后来公叔痤去世,正好听说秦孝公在招贤纳士,要重振秦穆公的霸业。公孙鞅二话不说就往西边跑,通过秦孝公的宠臣景监引荐。第一次见面,公孙鞅滔滔不绝讲帝王之道,把孝公给讲睡着了。景监挨了顿骂,公孙鞅却说:"我说得太深奥了,五天后你再去求见。"

第二次见面,公孙鞅改讲王道,孝公还是提不起兴趣。直到第三次讲霸道之术,孝公听得眼睛发亮,不知不觉都凑到席子前头去了。景监纳闷地问:"你怎么突然开窍了?"公孙鞅笑道:"你们国君等不及慢慢成就帝王之业,就想立刻强兵富国啊。"

孝公决定变法,又怕天下人议论。公孙鞅说:"干大事不能犹豫。聪明人总是先看到苗头,愚昧的人等事情成了还弄不明白。老百姓不能跟他们商量开创,但可以共享成果。"老臣甘龙反对说:"圣人不改变民俗就能治国。"公孙鞅反驳:"那是庸人的见识!商汤周武都没照搬古法,照样成就王业。"

最后孝公拍板,让公孙鞅当左庶长,推行新法:百姓五家一保,互相监督;举报奸人重赏,隐瞒连坐;兄弟分家,否则加倍征税;军功授爵,私斗严惩;努力耕织的免除劳役,游手好闲的罚为奴隶;贵族没有军功就除名。新法颁布前,还在城南立了根三丈长的木头,说谁能搬到北门赏十金。百姓都不信,加到五十金时才有个愣头青去搬,果然得了赏钱。

新法推行一年,成千上万人抱怨。偏偏太子犯法,公孙鞅说:"法令不行,根源在上头。"就把太子的老师公子虔鼻子割了,另一个老师公孙贾脸上刺字。这下秦国上下再没人敢违抗法令。十年之后,秦国路不拾遗,百姓勇于公战,当初说新法不好的人又来夸新法,公孙鞅却把他们全流放边疆——谁让你们当初乱说话?

后来公孙鞅带兵打下魏国安邑,又主持迁都咸阳,把零散的乡村合并成县,统一度量衡。公子虔再次犯法,直接被割了鼻子。五年后秦国强盛到周天子都送来祭肉祝贺。

马陵之战魏国大败,公孙鞅趁机劝孝公:"魏国就像秦国的腹心之患,现在正是吞并的好时机。"于是率军攻打魏国,魏国派公子卬迎战。这一仗,彻底改变了战国格局。

两军对峙之时,卫鞅派人给魏国大将公子卬送去一封信,信上写得情真意切:"想当年我与公子把酒言欢何等快活,如今各为其主实在不忍兵戎相见。不如咱们当面结盟,痛饮一场就此罢兵,让秦魏两国百姓都能安居乐业。"公子卬读罢信笺,想起往日交情,不禁眼眶发热,当即答应赴约。

盟会那天,酒过三巡,卫鞅突然摔杯为号。埋伏的甲士一拥而上,把醉眼朦胧的公子卬捆了个结实。秦军趁机突袭魏营,杀得魏军人仰马翻。魏惠王接连吃了齐秦两国的败仗,国库都快见底了,吓得连夜派使者捧着河西地图去秦国求和。没过多久,魏国连都城安邑都不要了,灰溜溜迁都到大梁。

梁惠王在朝堂上捶胸顿足:"早知今日,当初真该听公叔痤的话杀了卫鞅啊!"这边卫鞅凯旋而归,秦王把商於十五座城池都赏给他,从此人们都管他叫商君。

商君在秦国当了十年丞相,那些王亲贵戚背地里都恨得牙痒痒。这天名士赵良来见,商君热络地拉着他的手说:"我能结识先生全靠孟兰皋引荐,今日想与先生深交,不知可否?"

赵良把手抽回来,垂着眼帘道:"小人不敢高攀。孔圣人说过,推举贤人才能进步,结交小人只会退步。我这般不成器的,实在不配与您往来。"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:"占着不该得的位置叫贪位,顶着不该有的名声叫贪名。要是答应您,岂不是成了贪名贪势之徒?"

商君脸色变了变:"先生是看不上我治理秦国的方式?"赵良抬眼直视他:"耳朵能听进批评叫聪,眼睛能看清自己叫明,能战胜私心叫强。舜帝说过,谦虚才是至高品德。您与其问我,不如多想想舜帝的教诲。"

商君不服气地掰着手指细数政绩:"当初秦国跟戎狄似的,父子同住毫无礼法。我定下男女之别,建起巍峨宫室,如今气象堪比鲁卫。您说,我和百里奚谁更贤明?"

赵良突然提高声调:"一千张羊皮抵不上一块狐腋,一千个应声虫不如一个敢直谏的!武王因纳谏而兴,纣王因闭塞而亡。您要是不反对武王,我就斗胆说几句逆耳忠言。"

商君连忙拱手:"俗话说得好,漂亮话像花朵,真心话似果实,苦口的是良药,甜言蜜语反是毒药。先生肯直言相告,就是我的良医啊!"

赵良深吸一口气:"百里奚当年不过是楚国乡野村夫,听说秦穆公贤明,连盘缠都没有,把自己卖给秦国商人当奴仆。穆公从牛棚里把他提拔上来,他辅政六七年,东征郑国,三立晋君,连西戎都来归附。可这位贤相出门不乘车马,夏天不撑伞盖,去世时秦国百姓痛哭流涕,连舂米都不忍心唱号子。"他话锋一转,"而您呢?靠着太监景监引荐得官,大兴土木修建宫阙,对太子师傅动用酷刑。出门要十几辆兵车护卫,少一辆都不肯动身。《尚书》说得好,靠仁德才能长久,凭暴力终将灭亡。您现在的处境就像朝露般危险啊!"

见商君沉默不语,赵良苦口婆心劝道:"不如归还封地,劝秦王重用隐士,抚恤孤老,或许还能保全..."话没说完就被商君挥手打断。

五个月后,秦孝公驾崩。那些憋屈多年的贵族立刻诬告商君谋反。商君逃到边境想住店,店家瞪着眼睛说:"商君定的规矩,没证件连坐!"商君仰天长叹:"我定的法,竟害到自己头上了!"

逃到魏国又被赶出来,魏国人骂他:"你这个骗子还敢来?"最后在黾池被乱箭射死。秦惠王还不解恨,把他尸首车裂示众,全族诛灭。后来太史公司马迁评价说:商君天性刻薄,靠太监引荐得官,欺骗旧友,不听忠言,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咎由自取。读他写的《垦草令》,字里行间都透着严苛,难怪在秦国留下千古骂名。

原文言文

  商君者,卫之诸庶孽公子也,名鞅,姓公孙氏,其祖本姬姓也。鞅少好刑名之学,事魏相公叔痤为中庶子。公叔痤知其贤,未及进。会痤病,魏惠王亲往问病,曰:“公叔病有如不可讳,将柰社稷何?”公叔曰:“座之中庶子公孙鞅,年虽少,有奇才,原王举国而听之。”王嘿然。王且去,座屏人言曰:“王即不听用鞅,必杀之,无令出境。”王许诺而去。公叔痤召鞅谢曰:“今者王问可以为相者,我言若,王色不许我。我方先君後臣,因谓王即弗用鞅,当杀之。王许我。汝可疾去矣,且见禽。”鞅曰:“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,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?”卒不去。惠王既去,而谓左右曰:“公叔病甚,悲乎,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,既又劝寡人杀之,岂不悖哉!”

  公叔既死,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,将修缪公之业,东复侵地,乃遂西入秦,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。孝公既见卫鞅,语事良久,孝公时时睡,弗听。罢而孝公怒景监曰:“子之客妄人耳,安足用邪!”景监以让卫鞅。卫鞅曰:“吾说公以帝道,其智不开悟矣。后五日,复求见鞅。”鞅复见孝公,益愈,然而未中旨。罢而孝公复让景监,景监亦让鞅。鞅曰:“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。请复见鞅。”鞅复见孝公,孝公善之而未用也。罢而去。孝公谓景监曰:“汝客善,可与语矣。”鞅曰:“吾说公以霸道,其意欲用之矣。诚复见我,我知之矣。”卫鞅复见孝公。公与语,不自知跶之前於席也。语数日不厌。景监曰:“子何以中吾君?吾君之驩甚也。”鞅曰:“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,而君曰:“久远,吾不能待。且贤君者,各及其身显名天下,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?”故吾以彊国之术说君,君大说之耳。然亦难以比德於殷周矣。”

  孝公既用卫鞅,鞅欲变法,恐天下议己。卫鞅曰:“疑行无名,疑事无功。且夫有高人之行者,固见非于世;有独知之虑者,必见敖於民。愚者闇於成事,知者见於未萌。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。论至德者不和於俗,成大功者不谋於众。是以圣人苟可以彊国,不法其故;苟可以利民,不循其礼。”孝公曰:“善。”甘龙曰:“不然。圣人不易民而教,知者不变法而治。因民而教,不劳而成功;缘法而治者,吏习而民安之。”卫鞅曰:“龙之所言,世俗之言也。常人安於故俗,学者溺於所闻。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,非所与论於法之外也。三代不同礼而王,五伯不同法而霸。智者作法,愚者制焉;贤者更礼,不肖者拘焉。”杜挚曰:“利不百,不变法;功不十,不易器。法古无过,循礼无邪。”卫鞅曰:“治世不一道,便国不法古。故汤武不循古而王,夏殷不易礼而亡。反古者不可非,而循礼者不足多。”孝公曰:“善。”以卫鞅为左庶长,卒定变法之令。

  令民为什伍,而相牧司连坐。不告奸者腰斩,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,匿奸者与降敌同罚。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,倍其赋。有军功者,各以率受上爵;为私斗者,各以轻重被刑大小。僇力本业,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。事末利及怠而贫者,举以为收孥。宗室非有军功论,不得为属籍。明尊卑爵秩等级,各以差次名田宅,臣妾衣服以家次。有功者显荣,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。

  令既具,未布,恐民之不信,已乃立三丈之木於国都市南门,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。民怪之,莫敢徙。复曰“能徙者予五十金”。有一人徙之,辄予五十金,以明不欺。卒下令。

  令行於民期年,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。於是太子犯法。卫鞅曰:“法之不行,自上犯之。”将法太子。太子,君嗣也,不可施刑,刑其傅公子虔,黥其师公孙贾。明日,秦人皆趋令。行之十年,秦民大说,道不拾遗,山无盗贼,家给人足。民勇於公战,怯於私斗,乡邑大治。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,卫鞅曰“此皆乱化之民也”,尽迁之於边城。其後民莫敢议令。

  於是以鞅为大良造。将兵围魏安邑,降之。居三年,作为筑冀阙宫庭於咸阳,秦自雍徙都之。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。而集小乡邑聚为县,置令、丞,凡三十一县。为田开阡陌封疆,而赋税平。平斗桶权衡丈尺。行之四年,公子虔复犯约,劓之。居五年,秦人富彊,天子致胙於孝公,诸侯毕贺。

  其明年,齐败魏兵於马陵,虏其太子申,杀将军庞涓。其明年,卫鞅说孝公曰:“秦之与魏,譬若人之有腹心疾,非魏并秦,秦即并魏。何者?魏居领厄之西,都安邑,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。利则西侵秦,病则东收地。今以君之贤圣,国赖以盛。而魏往年大破於齐,诸侯畔之,可因此时伐魏。魏不支秦,必东徙。东徙,秦据河山之固,东乡以制诸侯,此帝王之业也。”孝公以为然,使卫鞅将而伐魏。魏使公子卬将而击之。军既相距,卫鞅遗魏将公子卬书曰:“吾始与公子驩,今俱为两国将,不忍相攻,可与公子面相见,盟,乐饮而罢兵,以安秦魏。”魏公子卬以为然。会盟已,饮,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卬,因攻其军,尽破之以归秦。魏惠王兵数破於齐秦,国内空,日以削,恐,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献於秦以和。而魏遂去安邑,徙都大梁。梁惠王曰:“寡人恨不用公叔痤之言也。”卫鞅既破魏还,秦封之於、商十五邑,号为商君。

  商君相秦十年,宗室贵戚多怨望者。赵良见商君。商君曰:“鞅之得见也,从孟兰皋,今鞅请得交,可乎?”赵良曰:“仆弗敢原也。孔丘有言曰:“推贤而戴者进,聚不肖而王者退。”仆不肖,故不敢受命。仆闻之曰:“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,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。”仆听君之义,则恐仆贪位贪名也。故不敢闻命。”商君曰:“子不说吾治秦与?”赵良曰:“反听之谓聪,内视之谓明,自胜之谓强。虞舜有言曰:“自卑也尚矣。”君不若道虞舜之道,无为问仆矣。”商君曰:“始秦戎翟之教,父子无别,同室而居。今我更制其教,而为其男女之别,大筑冀阙,营如鲁卫矣。子观我治秦也,孰与五羖大夫贤?”赵良曰:“千羊之皮,不如一狐之腋;千人之诺诺,不如一士之谔谔。武王谔谔以昌,殷纣墨墨以亡。君若不非武王乎,则仆请终日正言而无诛,可乎?”商君曰:“语有之矣,貌言华也,至言实也,苦言药也,甘言疾也。夫子果肯终日正言,鞅之药也。鞅将事子,子又何辞焉!”赵良曰:“夫五羖大夫,荆之鄙人也。闻秦缪公之贤而原望见,行而无资,自粥於秦客,被褐食牛。期年,缪公知之,举之牛口之下,而加之百姓之上,秦国莫敢望焉。相秦六七年,而东伐郑,三置晋国之君,一救荆国之祸。发教封内,而巴人致贡;施德诸侯,而八戎来服。由余闻之,款关请见。五羖大夫之相秦也,劳不坐乘,暑不张盖,行於国中,不从车乘,不操干戈,功名藏於府库,德行施於後世。五羖大夫死,秦国男女流涕,童子不歌谣,舂者不相杵。此五羖大夫之德也。今君之见秦王也,因嬖人景监以为主,非所以为名也。相秦不以百姓为事,而大筑冀阙,非所以为功也。刑黥太子之师傅,残伤民以骏刑,是积怨畜祸也。教之化民也深於命,民之效上也捷於令。今君又左建外易,非所以为教也。君又南面而称寡人,日绳秦之贵公子。诗曰:“相鼠有体,人而无礼,人而无礼,何不遄死。”以诗观之,非所以为寿也。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,君又杀祝懽而黥公孙贾。诗曰:“得人者兴,失人者崩。”此数事者,非所以得人也。君之出也,後车十数,从车载甲,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,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车而趋。此一物不具,君固不出。书曰:“恃德者昌,恃力者亡。”君之危若朝露,尚将欲延年益寿乎?则何不归十五都,灌园於鄙,劝秦王显岩穴之士,养老存孤,敬父兄,序有功,尊有德,可以少安。君尚将贪商於之富,宠秦国之教,畜百姓之怨,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,秦国之所以收君者,岂其微哉?亡可翘足而待。”商君弗从。

  後五月而秦孝公卒,太子立。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,发吏捕商君。商君亡至关下,欲舍客舍。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,曰:“商君之法,舍人无验者坐之。”商君喟然叹曰:“嗟乎,为法之敝一至此哉!”去之魏。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师,弗受。商君欲之他国。魏人曰:“商君,秦之贼。秦彊而贼入魏,弗归,不可。”遂内秦。商君既复入秦,走商邑,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出击郑。秦发兵攻商君,杀之於郑黾池。秦惠王车裂商君以徇,曰:“莫如商鞅反者!”遂灭商君之家。

  太史公曰:商君,其天资刻薄人也。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,挟持浮说,非其质矣。且所因由嬖臣,及得用,刑公子虔,欺魏将卬,不师赵良之言,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。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,与其人行事相类。卒受恶名於秦,有以也夫!

  卫鞅入秦,景监是因。王道不用,霸术见亲。政必改革,礼岂因循。既欺魏将,亦怨秦人。如何作法,逆旅不宾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