贝去戎这人啊,坏事做尽,恶贯满盈,可偏偏又突然大发善心,到处撒钱。他带着徒弟走南闯北,见什么骗什么,遇谁坑谁。可他也明白,这些不义之财留不住,索性就挥霍起来。
那些有名的青楼女子,懂风月的男宠,没一个不跟他相好。他送人钱财,动辄上百两银子,从没有十两以下的嫖资,也没有一两银子的信物。所以在风月场上,他可是头号阔绰的主儿。只是他每到一处就换个名字,那些跟他相好的姑娘们害了相思病,却再也找不着这个人。
这么混了几年,十三个省城他几乎跑遍了,就剩南京和北京没去过。他心里琢磨:"天子脚下要是没个神出鬼没的骗子,那还算什么京城?说什么也得去一趟,给朝廷长长脸。再说了,骗老百姓的法子都玩腻了,当官的还没骗过,可不能便宜了他们。就算京官穷,出手不大方,骗几封推荐信也好,到各处走走,当个'马扁游客',也叫人耳目一新。"于是收拾行李,雇了条大船,先奔北京,再去南京。
路上遇见个湖州笔商要搭船进京,徒弟见那人背着空包袱,觉得没什么可骗的,不想让他上船。贝去戎却说:"世上没有真正的穷人,天下也没有没用的东西。就算叫花子身上,也能骗件破衣裳备着逃难用。只要让他上船,总有办法下手。"就把笔商请进船舱,好酒好菜招待着。
笔商问他进京做什么,住在哪儿。贝去戎谎称自己是某位高官的儿子,说:"一到京城就住衙门里,不在外面落脚。"
笔商一听,忙说:"原来是某公子!令尊大人是我的老主顾,他用的笔都是我供的,这次进京卖笔,正好去拜访。"贝去戎顺势说:"那太好了。既然这样,你的主顾肯定不止家父一人,想必六部衙门、翰林院的官员都用你的笔吧?这次进京,肯定要挨家送吧?"笔商得意地说:"那还用说!"贝去戎又问:"都有哪些人?说来听听。"笔商就从包里掏出个小本子,上面记着所有买笔的官员姓名,还有详细账目,谁定了什么笔,该付多少银子,写得一清二楚。
贝去戎暗暗记在心里。
过了两天,他又问笔商:"我看你进京一趟花费不小,既然要进货,怎么不多带些?就这么点货,不上不下的。"笔商叹气说:"本钱有限啊。"贝去戎一拍大腿:"可惜你遇见我晚了!要是在我老家,借你几百两银子进货算什么难事?带到京城卖了再还我就是。"
这话说得笔商心里直痒痒,翻来覆去想了一夜。第二天一早,他就来找贝去戎:"公子昨天说的话很有道理。我想着,这儿离您老家也不远。您要是有心,不如写封信,我赶去贵府领了银子,再多做些好笔带进京。这些货先麻烦公子带进城,借您家下人帮忙分送给各家,等我来了再收账,您看如何?"
贝去戎见他上钩,爽快答应,当场写了张条子,说让管家速付若干银两给某笔商进货。笔商千恩万谢地走了。
贝去戎得了这批货,一到京城就扮成笔商,按着单子上的名字挨家送笔。他逢人就说:"某笔商是我亲弟弟,因病在家不能远行,怕大人们等笔用,特地让我送来。价钱您看着给,方便的话就付些银子让我带回去给他养病。要是不便,等他病好了自己来取。只是有件事要禀告各位大人:舍弟说这些年生意不好做,光靠北京不行,想去南京闯闯。求大人们给写几封推荐信,路上遇见各位的门生、同僚或亲友,也好有个照应。推荐卖笔是雅事,想来大人们不会推辞。"
那些官员见他说话在理,不疑有他,一边写推荐信,一边给银子。信里不过是些寒暄客套,卖笔的事反倒一笔带过。哪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,贝去戎是要看信里的称呼和行文格式。有了这些,他就能仿造笔迹另写推荐信。至于印章,仿制起来更不是难事。
出了京城几十里,他就开始冒充官员亲友到处打秋风。从北到南,没有一处不被他骗到。因为信中所写的情由丝毫不差,自然没人怀疑,反而生怕招待不周。有人除了送钱,还额外给路费;给了路费,又托他带礼物转交。他捞的钱财可不止一项。路过的地方,凡是有利可图的事,他一件都不放过,可不光是骗点路费那么简单。
有一天,他看见江上许多船都贴着纸条,写着"某司某道衙门吏书皂快人等迎接新任老爷某上任"。他一看这阵势,立即退回几十里,照着那位官员的职衔刻了印章,印了一堆封条,把船舱外面、拜匣都贴上,然后大摇大摆逆流而上。那些衙役见了,都以为是新官到任,纷纷上船拜见。
贝去戎装模作样地受了礼,把下属送来的文书都拆开批阅,还收了所有人的见面礼。过了一两天,他把书吏叫进船舱,压低声音说:"本官有句体己话,你们要用心办,别辜负我的信任。"书吏们赶紧跪下问有什么吩咐。贝去戎说:"本官离京时借了笔急债,说好到任三天就还。如今债主寸步不离地跟着。我想刚到任哪来的钱?再说这人跟到任上,必定要生事。不如在没到任前..."
话说这贝去戎啊,可真是个奇人。他先是想了个绝妙的主意,把那些书吏们哄得团团转。那些书吏们为了巴结新官,个个争先恐后地凑银子,没三天工夫就都送来了。你瞧这架势,人人怕给得少,个个争着多给,倒让贝去戎发了一笔横财。
夜深人静的时候,他悄悄把银子装进箱子,扑通一声扔进水里,自己溜上了岸。等接官的船都走远了,再叫徒弟下水把银子捞上来。嘿,这生意做得可真叫一个绝!
到了南京一算账,好家伙,竟有上万两银子。贝去戎心里琢磨:"这钱财啊,攒得太多了可不是好事,容易招灾惹祸。不如做些善事,一来消灾,二来赎罪,三来也让那些被我骗过的人沾点光。"他想起老话说的"趁走运时多行善",万一哪天不走运了,想行善都没机会了。
打定主意后,他金盆洗手,整天在街上溜达。这天早上吃过饭,他正闲逛呢,突然被四五个大汉拦住。那些人嚷嚷着:"可算找着你了!"不由分说就把他拽走。贝去戎心里直打鼓:"该不会是捕快吧?我这刚想改邪归正,报应就来了?"
被关进一间空屋子后,他灵机一动,赶紧把自己易容改装。等门一开,进来的竟是一群姑娘——原来都是他以前帮过的青楼女子。这些姑娘们吩咐下人,见着像他的人就带回来。可一见面,姑娘们都愣住了:这人怎么一会儿像一会儿不像的?
只见她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嘀咕:"脸上怎么多了块疤?""眉毛边这颗痣是哪儿来的?"贝去戎心里明镜似的:"我这行当啊,跟做买卖不一样。做买卖怕生人,我这行当反倒怕熟人认出来。"
于是他故意板着脸问:"你们拉我来做什么?"姑娘们支支吾吾:"我们有个故人长得像你...他特别大方,送我们好多东西..."说着说着,有个年轻姑娘竟掉下泪来。见不是要找的人,她抹着眼泪先走了。要不说这眼泪可值钱了,后来还成了段佳话呢!
有诗为证:青楼女子最会装愁,可这位苏姑娘的眼泪啊,那是真真从心里流出来的!
敛众怨恶贯将盈 散多金善心陡发
贝去戎领了徒弟周流四方,遇物即拐,逢人就骗。知道不义之财岂能久聚,料想做不起人家,落得将来撒漫。 凡是有名的妓妇,知趣的龙阳,没有一个不与他相处。赠人财物,动以百计,再没有论十的嫖钱,论两的表记。所以风月场中要数他第一个大老。只是到了一处就改换一次姓名,那些嫖过的婊子枉害相思,再没有寻访之处。
贝去戎游了几年,十三个省城差不多被他走遍。所未到者只有南北两京,心上思量道:“若使辇毂之下没有一位神出鬼没的拐子,也不成个京师地面,毕竟要去走走,替朝廷长些气概。况且拐百姓的方法都做厌了,只有官府不曾骗过,也不要便宜了他。就使京官没钱,出手不大,荐书也拐他几封,往各处走走,做个‘马扁游客’,也使人耳目一新。”就收拾行李,雇了极大的浪船,先入燕都,后往白下。
有个湖州笔客要搭船进京,徒弟见他背着空囊,并无可骗之物,不肯承揽。贝去戎道:“世上没穷人,天下无弃物,就在叫化子身上骗得一件衲头,也好备逃难之用。只要招得下船,骗得上手,终有用着的去处。”就请笔客下舱,把好酒好食不时款待。
笔客问他进京何事,寓在哪里。贝去戎假借一位当道认做父亲,说:“一到就进衙斋,不在外面停泊。” 笔客道:“原来是某公子。令尊大人是我定门主顾,他一向所用之笔都是我的,少不得要进衙卖笔,就带便相 访。”贝去戎道:“这等极好。既然如此,你的主顾决不止家父一人,想是五府六部翰林科道诸官,都用你的宝货。此番进去,一定要送遍的了。”笔客道:“那不待言。”贝去戎道:“是哪些人?你说来我听。”笔客就向夹袋之中取出一个经折,凡是买笔的主顾,都开列姓名。又有一篇帐目,写了某人定做某笔几帖,议定价银若干,一项一项开得清清楚楚,好待进京分送。 贝去戎看在肚里。
过了一两日,又问他道:“我看你进京一次也费好些盘缠,有心置货,素性多置几箱,为什么不尴不尬,只带这些?”笔客道:“限于资本,故此不能多置。” 贝去戎道:“可惜你会我迟了。若还在家,我有的是银子,就借你几百两,多置些货物,带到京师,卖出来还 我,也不是什么难事。”
笔客听了此言,不觉利心大动,翻来覆去想了一晚。第二日起来,道:“公子昨日之言,甚是有理。在下想来 ,此间去府上也还不远。公子若有盛意,何不写封书信,待我赶到贵乡,领了资本,再做几箱好笔,赶进来也未迟。这些货物,先烦公子带进去,借重一位尊使,分与各家,待我来取帐,有何不可。” 贝去戎见他说到此处,知道已入计中,就慨然应许。写下一张谕帖,着管事家人速付元宝若干锭与某客置货进京,不得违误。笔客领了,千称万谢而去。
贝去戎得了这些货,一到京师就扮做笔客,照他单上的姓名竟往各家分送,说:“某人是嫡亲舍弟,因卧病在家,不能远出,恐怕老爷等笔用,特着我赍送前来,任凭作价,所该的帐目,若在便中,就付些带去,以为养病之资。万一不便,等他自家来领,只有一句话要禀上各位老爷:舍弟说,连年生意淡薄,靠不得北京一处,要往南京走走。凡是由南至北经过的地方,或是贵门人,或是贵同年,或是令亲盛友,求赐几封书札。
荐人卖笔是桩雅事,没有什么嫌疑,料想各位老爷不惜齿颊之芬,自然应许。”那些当道见他说得近情,料想没有他意,就一面写荐书,一面兑银子,当下交付与他。书中的话不过首叙寒温,次谈衷曲,把卖笔之事倒做了余文,随他买也得,不买也得。哪里知道,醉翁之意原不在酒,单要看他柬帖上面该用什么称呼,书启之中当叙什么情节,知道这番委曲,就可以另写荐书。至于图书笔迹,都可以摹仿得来,不是什么难事。
出京数十里,就做游客起头,自北而南,没有一处的抽丰不被他打到。只因书札上面所叙的寒温,所谈的衷曲 ,一字不差,自然信煞无疑,用情惟恐不到。甚至有送事之外,又复捐囊,捐囊之外,又托他携带礼物,转致此公。所得的钱财,不止一项。至于经过的地方,凡有可做之事、可得之财,他又不肯放过一件,不单为抽丰而已。
一日,看见许多船只都贴了纸条,写着几行大字,道:“某司某道衙门吏书皂快人等迎接新任老爷某上任。”
他见了此字,就缩回数十里,即用本官的职衔,刻起封条印板,印上许多,把船舱外面及扶手拜匣之类各贴一张,对着来船,扬帆带纤而走。那些衙役见了,都说就是本官,走上船来一齐谒见。
贝去戎受之有辞,把属官赍到的文书都拆开封筒,打了到日。
少不得各有天仪,接到就送。预先上手,做了他的见面钱。
过上一两日,就把书吏唤进官舱,轻轻地吩咐道:“我老爷有句私话对你们讲,你们须要体心,不可负我相托之意。”
书吏一齐跪倒,问:“有什么吩咐?”贝去戎道:“我老爷出京之日,借一主急债用了,原说到任三日就要凑
还他。如今跟在身边,不离一刻。我想到任之初,哪里就有?况且此人跟到地方,一定要招摇生事,不如在未
到之先设处起来,打发他转去,才是一个长策。自古道:‘众擎易举,独力难成。’烦你们众人大家攒凑攒凑 ,替我担上一肩。我到任之后,就设处出来还你。”那些书吏巴不得要奉承新官,哪一个肯说没有?就如飞赶上前去,不上三日都取了回来。个个争多,人人虑少,竟收上一主横财。到了夜深人静之后,把银子并做一箱,轻轻丢下水去,自己逃避上岸,不露踪影。躲上一两日,看见接官的船只都去远了,就叫徒弟下水,把银子 掏摸起来,又是一桩生意。
到了南京,将所得的财物估算起来,竟以万计。心上思量道:“财物到盈干满万之后,若不散些出去,就要作祸生灾。
不若寻些好事做做,一来免他作祟,二来借此盖愆,三来也等世上的人受我些拐骗之福。俗语道得好:‘趁我十年运,有病早来医。’焉知我得意一生,没有个倒运的日子?万一贼星退命,拐骗不来,要做打劫修行之事,也不能够了。”就立定主意,停了歹事不做,终日在大街小巷走来走去,做个没事寻事的人。
一日清晨起来,吃了些早饭,独自一个往街上闲走。忽然走到一处,遇着四五个大汉,一齐拦住了他,都说:“往常寻你不着,如今从哪里出来?今日相逢,料想不肯放过,一定要下顾下顾的了。”说完之后,扯了竟走。问他什么缘故,又不肯讲,都说:“你见了冤家,自然明白。”贝去戎甚是惊慌,心上思量道:“看这光景,一定是些捕快。所谓冤家者,就是受害之人,被他缉访出来,如今拿去送官的了。难道我一向作恶,反没有半毫灾晦,方才起了善念,倒把从前之事败露出来,拿我去了命不成?”正在疑惑之际,只见扯到一处,把他关在空屋之中,一齐去号召冤家,好来与他作对。贝去戎坐了一会儿,想出个不遁自遁之法,好拐骗脱身。只见门环一响,拥进许多人来,不是受害之人,反是受恩之辈。原来都是嫖过的姐妹,从各处搬到南京,做了歌院中的名妓。终日思念他,各人吩咐苍头,叫在路上遇着之时,千万不可放过。故此一见了面,就拉他回来。 所谓“冤家”者,乃是“俏冤家”,并不是取命索债的冤家;“作对”的“对”字,乃是“配对”之对,不是“抵对”、“质对”之“对”也。
只见进门之际,大家堆着笑容,走近身来相见。及至一见之后,又惊疑错愕起来,大家走了开去,却像认不得地一般。
三三两两立在一处,说上许多私话,绝不见有好意到他。这是什么缘故?只因贝去戎身边有的是奇方妙药,只
消一时半刻,就可以改变容颜。起先被众人扯到,关在空房之中,只说是祸事到了,乘众人不在,正好变形。 就把脸上眉间略加点缀,却像个杂脚戏子,在外、未、丑、净之间,不觉体态依然,容颜迥别。那些姊妹看见 ,自然疑惑起来。这个才说“有些相似”,那个又道“什么相干”,有的说:“他面上无疤,为什么忽生紫印 ?”有的道:“他眉边没痣,为什么陡起黑星?当日的面皮却像嫩中带老,此时的颜色又在媸里生妍。”大家唧唧哝哝,猜不住口。 贝去戎口中不说,心上思量说:“我这桩生意,与为商做客的不同。为商做客最怕人欺生,越要认得的多,方
才立得脚祝我这桩生意不怕欺生,倒怕欺熟。妓妇认得出,就要传播开来,岂是一桩好事?虽比受害的不同,也只是不认的好。”
就别换一样声口,倒把她盘问起来,说:“扯进来者何心,避转去者何意?”
那些妓妇道:“有一个故人与你面貌相似,多年不见,甚是想念他,故此吩咐家人,不时寻觅。方才扯你进来,只说与故人相会,不想又是初交,所以惊疑未定,不好遽然近身。”
贝去戎道:“那人有什么好处,这等思念他?”妓妇道:“不但慷慨,又且温存,赠我们的东西,不一而足。
如今看了一件,就想念他一番,故此丢撇不下。”说话的时节,竟有个少年姊妹掉下泪来。知道不是情人,与他闲讲也无益,就掩着啼痕,别了众人先走。管教这数行情泪,哭出千载的奇闻!有诗为据:从来妓女善装愁,不必伤心泪始流。
独有苏娘怀客泪,行行滴出自心头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