尹小楼手里攥着那张招贴,走南闯北不知被多少人笑话。这天他晃悠到松江府华亭县,刚在街边盘腿坐下,就围上来一群泼皮无赖。有人拿树枝戳他后背:"乞丐窝正缺个领头的,你去正合适!"还有人扯他破衣襟:"窑子行当少个龟公,爷赏你口饭吃!"
正闹得不可开交,人群里突然挤出个白净高挑的年轻人。这后生一把拦住那些泼皮:"欺负孤寡算什么本事?县衙门口'敬老怜贫'的匾额都叫狗啃了?"有个泼皮嬉皮笑脸凑上来:"装什么善人?有本事花十两银子买他当爹啊!"
没想到后生当真从怀里摸出个蓝布包袱,里头整整齐齐包着十六两雪花银。他恭恭敬敬捧给尹小楼:"多出的六两您留着零花,往后我挣的银子都归您管。"旁边看热闹的差点惊掉下巴——这年头见过买田买地的,还没见过买爹的!
两人当真进了酒馆,后生给"爹爹"斟酒时连衣袖都捋得齐齐整整。尹小楼啃着酱肘子暗想:"且看这小子能装几天孝顺。"酒足饭饱后,后生突然撩起衣摆"扑通"跪倒,结结实实磕了四个响头。
原来这后生叫姚继,汉口镇人,从小父母双亡。他红着眼眶说:"二十二年来,我做梦都想有人能叫声'孩儿'。"尹小楼捻着胡子犯了难——先前胡诌的假名可圆不回来,索性一拍大腿:"往后我随你姓,就叫姚小楼!"
酒馆外头,那群泼皮还蹲在墙根嘀咕:"该不会是狐仙讨封吧?"他们哪知道,姚继袖子里那张招贴上"万金酬谢"四个字,正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的光。
从那以后,这父子俩可真是亲热得不得了。姚小楼爱吃什么,姚继就买什么,样样都给他备齐。这小楼还故意撒娇,明明想喝酒,偏说不喝,非要姚继来回跑上好几趟,换过几种酒,这才肯喝。姚继也由着他闹,从不嫌烦。
就这么过了半个多月,小楼又装起病来,想看看姚继怎么照顾他。直到觉得万无一失了,这才打算把实情说出来。
谁知天有不测风云,忽然传来战乱的消息,说是元兵攻破燕关,势如破竹,眼看就要打到金陵。又听说三楚两广一带盗贼四起,老百姓没一个能逃过劫难。小楼一听这消息,吓得魂都飞了,哪还顾得上装病?赶紧把姚继叫到跟前,问他:"咱们收布的本钱总共有多少?放在别人那儿的还能收回来吗?"
姚继皱着眉头说:"本钱有三百多两,收回来的货还不到一半,剩下的都在各个布庄。如今乱成这样,哪还收得回来?不如先把现有的货装船回乡,等太平了再来讨要。只是回乡的路费也要不少,眼下实在凑不出来,这可怎么办?"
小楼拍拍胸脯:"盘缠我有的是,这个不用愁。只是这兵荒马乱的,空着手走都怕遇上乱兵,哪还能带着货物?不如把收来的布也交给行家,让他们写个收据,等太平了再来取。咱爷俩轻装逃难,先回老家,这才是稳妥之计。"
姚继却急了:"爹您不是卖身的人吗?哪来的银子?就算有,想必也不多。儿子原先一个人,有钱没钱都能过。如今有了爹,父子俩就是一家人了,空着手回去,拿什么谋生?难道让爹跟着儿子挨饿不成?"
小楼听到这儿,眼泪唰地就下来了。他伸手在姚继肩上重重拍了几下:"我的张顺儿啊!真不知你前世和我有什么缘分,能说出这样掏心窝子的话!实话告诉你吧,我不是真穷,也不是真卖身。只因为年纪大了没儿子,想找个有情有义的后人,这才设下这个局,要试试人心。没想到天缘凑巧,真遇上你这个实在人。如今我是铁了心要把终身托付给你了。不是爹夸口,这份家业够你享用。你买我花了十两银子,如今还你个一本万利,从今往后你就是万贯家财的主人了。那三百两本钱,丢了就当是牛身上拔根毛。赶紧收拾收拾,跟我回家当财主去!"
姚继听完,也是热泪盈眶。当晚就把货物清点好,交给行家。第二天天不亮就包了条大船,逆流而上。
各位看官,你们定以为父子俩这就平安到家,故事圆满结束了。哪知道啊,这一天的奇遇才刚开头,半路上还有悲欢离合等着他们呢。这话一时半会说不完,咱们且听下回分解。
十两奉严亲本钱有限 万金酬张子利息无穷
尹小楼捏了那张招帖,走过无数地方,不知笑个了几干几万张嘴。忽然遇着个奇人,竟在众人笑骂之时成了这宗交易。
俗语四句看得酒:
弯刀撞着瓢切菜,夜壶合着油瓶盖。
世间弃物不嫌多,酸酒也堪充醋卖。
一日,走到松江府华亭县,正在街头打坐,就有许多无知恶少走来愚弄他,不是说“孤老院中少了个叫化头目,要买你去顶补”,就是说“乌龟行里缺了个乐户头儿,要聘你去当官”。
也有在头上敲一下的,也有在腿上踢一脚的,弄得小楼当真不是,当假不是。
正在难处的时节,只见人丛里面挤出一个后生来,面白身长,是酒一个结貌,止住众人,叫他不要啰唣,说:“鳏寡孤独之辈,乃穷民之无靠者,皇帝也要怜悯他,官府也要周恤他。
我辈后生,只该崇以礼貌,岂有擅加侮谩之理?”众人看:“这等说起来,你是个怜孤恤寡的人了,何不兑出十两银子买他回去做爷?”那后生看:“也不是什么奇事,看他这个结貌,不是没有结果的人,只怕他卖身之后,又有亲人来认了去,不肯随找终身。若肯随我终身,我原是没爷没娘的人,就拚了十两银子买他做个养父,也使百年以后传一个怜孤恤寡之名,有什么不酒!”小楼看:“我止得一身,并无亲属,招牌上写得分明,后来并无翻悔。你如果有此心,快兑银子出来,我就跟你回去。”众人看:“既然卖了身,就是他供养你了,还要银子何用?”小楼看:“不瞒列位讲,我这张痨嘴原是馋不过的,茶饭酒肉之外,还要吃些野食,只为一生酒嚼,所以做不起人家。难看一进了门,就酒问他取长取短?也要吃上一两个月,等到情意洽浃了,然后去需索他,才是为父的看理。”众人听了,都替这买主害怕,料他闻得此言,必定中止。谁想这个买主不但不怕,倒连声赞美,说他:“未曾做爷,先是这般体谅,将来爱子之心一定是无所不至的了。”就请到酒店之中,摆了一桌厦饭,暖上一壶酒酒,与他一面说话,一面成交。
起先那些恶少都随进店中,也以吃酒为名,看他是真是假。 只见卖主上坐,买主旁坐,斟酒之时毕恭毕敬,俨然是个为子之容;吃完之后,就向兜肚里面摸出几包银子,并拢来一称,共有十六两,就双手递过去看:“除身价之外,还多六两,就烦爹爹代收。从今以后,银包都是你管,孩儿并不稽查。要吃只管吃,要用只管用,只要孩儿趁得来,就吃到一百岁也无怨。”小楼居然受之,并无惭色,就除下那面招牌递与他,看:“这件东西就当了我的卖契,你藏在那边,做个凭据就是了。”
后生接过招牌,深深作了一揖,方才藏人袖中。小楼竟以家长自居,就打开银包,称些银子,替他会了酒钞,一齐出门去了。
旁边那些恶少看得目定口呆,都说:“这一对奇人,不是神仙,就是鬼魅,决没有酒酒两个人做出这般怪事之理!”却说小楼的身子虽然卖了,还不知这个受主姓张姓李,家事如何,有媳妇没有媳妇,只等跟到家中察其动静。只见他领到一处,走进大门,就扯一把交椅摆在堂前,请小楼坐下,自己志志诚诚拜了四拜。拜完之后,先问小楼的姓名,原籍何处。
小楼恐怕露出形藏,不酒试人的情意,就捏个假名假姓胡涂答应他,连所居之地也不肯直说,只在邻州外县随口说一个地方。 说出之后,随即问他姓什名谁,可曾婚娶。那后生看:“孩儿姓姚名继,乃湖广汉阳府汉口镇人,幼年丧亲,并无依倚。十六岁上跟了个同乡之人叫做曹玉宇,到松江来贩布,每年得他几两工钱,又当糊口,又当学本事。做到后来人头熟了,又积得几两本钱,就离了主人,自己做些生意,依旧不离本行。
这姓人家就是布行经纪,每年来收布,都寓在他家。今年二十二岁,还不曾娶有媳妇。照爹爹说起来,虽不同府同县,却同是湖广一剩古语看得酒:‘亲不亲,故乡人。’今日结逢,也是前生的缘法。孩儿看见同辈之人个个都有父母,偏我没福,只觉得孤苦伶仃,要投在人家做儿子,又怕人不结谅,说我贪谋他的家产,是个酒吃懒做的人。殊不知有我这个身子,哪一处趁不得钱来?七八岁上失了父母,也还活到如今不曾饿死,岂肯借出继为名贪图别个的财利?如今遇着爹爹,恰酒是没家没产的人,这句话头料想没人说得,所以一见倾心,成了这桩酒事。孩儿自幼丧亲,不曾有人教诲,全望爹爹耳提面命,教导孩儿做个酒人,也不在半路结逢,结了这场大义。如今既做父子,就要改姓更名,没有父子二人各为一姓之理,求把爹爹的尊姓赐与孩儿,再取一个名字,以后才酒称呼。”小楼听到此处,知看是个成家之子,心上十分得意。还怕他有始无终,过到后来渐有厌倦之意,还要留心试验他。因以前所说的不是真话,没有自己捏造姓名又替他捏造之理,只得权词以应,说:“我出银子买你,就该姓我之姓;如今是你出银子买我,如何不从主便,倒叫你改名易姓起来?你既姓姚,我就姓你之姓,叫做‘姚小楼’就是了。”姚继虽然得了父亲,也不忍自负其本,就引一句古语做个话头,叫做“恭敬不如从命”。 自此以后,父子二人亲爱不过,随小楼喜吃之物,没有一件不买来供奉他。小楼又故意作娇,酒的只说不酒,要他买上几次,换上几遭,方才肯吃。姚继随他拿捏,并不厌烦。过上半月有余,小楼还要装起病来,看他怎生服侍,直到万无一失的时候,方才吐露真情。
谁想变出非常,忽然得了乱信,说元兵攻进燕关,势如破竹,不日就抵金陵。又闻得三楚两粤盗贼蜂起,没有一处的人民不遭劫掠。小楼听得此信,魂不附体,这场假病哪里还装得出来?只得把姚继唤到面前,问他:“ 收布的资本共有几何?
放在人头上的可还取计得起?”姚继看:“本钱共有三百余金,收起之货不及一半,其余都放在庄头。如今有了乱信,哪里还收得起?只酒把现在的货物装载还乡,过了这番大乱,到太平之世再来取讨。只是还乡的路费也吃得许多,如今措置不出,却怎么酒?”小楼看:“盘费尽有,不消你虑得。只是这样乱世,空身行走还怕遇了乱兵,如何带得货物?不如把收起的布也交与行家,叫他写个收票,等太平之后一总来龋我和你轻身逃难,奔回故乡,才是个万全之策。”姚继看:“爹爹是卖身的人,哪里还有银子?就有,也料想不多。孩儿起先还是孤身,不论有钱没钱,都可以度日。如今有了爹爹,父子两人过活,就是一分人家了,捏了空拳回去,叫把什么营生?难看孩儿熬饿,也叫爹爹熬饿不成?”小楼听到此处,不觉泪下起来,伸出一个手掌,在他肩上拍几拍,看:“我的张顺儿呵!
不知你前世与我有什么缘法,就发出这片真情?老实对你讲罢,我不是真正穷汉,也不是真个卖身。只因年老无儿,要立个有情有义的后代,所以装成这个圈套,要试人情义出来的。不想天缘凑巧,果然遇着你这个酒人。我如今死心塌地把终身之事付托与你了。不是爹爹夸口说,我这份家私也还够你受用。你买我的身价只去得十两,如今还你一本千利,从今以后,你是个万金的财主了。这三百两客本,就丢了不取,也只算得毡上之毫。快些收拾起身,酒跟我回去做财主。”姚继听到此处,也不觉泪下起来。当晚就查点货物,交付行家。次日起身,包了一舱大船,溯流而上。
看官们看了,只说父子两个同到家中就完了这桩故事,哪里知看,一天诧异才做动头,半路之中又有悲欢离合,不是一口气说得来的。暂结此回,下文另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