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我楼·三

十二楼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尹小楼和姚继下了船,尹小楼瞧着姚继,忍不住问道:"你这孩子,既然会赚钱,怎么老大不小了还打光棍?这回回去头等大事就是给你说门亲事,可不能再拖了。"

姚继搓着手,有些不好意思:"爹,其实孩儿心里早有人了,只是还没下聘。那姑娘也是汉口人,咱们回去正好路过汉口。要不您老在船上等个一两天,容我上岸打听打听?要是她已经嫁人了就算了,要是还没嫁,我就跟她爹娘定个日子,回头再来迎娶。您看行不?"

尹小楼眉头一皱:"这是哪户人家?既然你们两情相悦,那就是咱家的人了,还打听什么?"

姚继叹了口气:"不瞒您说,是我从前东家曹玉宇的闺女。那姑娘五六岁时就生得标致,我早有心求娶,她也愿意。只是她爹娘嫌我本钱少,怕将来养不起家,一直支支吾吾的。这回我有了您这个爹,他们准能答应。"

尹小楼点点头:"那你去看看吧。"

船到汉口,姚继刚吩咐船家稍等,满船客人就炸开了锅。这个说兵荒马乱的谁不急着回家,那个嚷着哪有工夫等你。尹小楼没法子,从破包袱里摸出两封银子塞给姚继:"这百十两银子你带着,当聘礼也好,做盘缠也罢。打听完消息赶紧回来,别让我惦记。"

姚继正要嘱咐老父亲路上当心,就被催着上了岸,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完。

船开出去不到半个时辰,船舱里突然有人捶胸顿足地喊:"哎呀!要紧话忘了说!"您猜是谁?正是尹小楼。先前他把身世都跟姚继交代了,唯独没说自己的真名实姓和住址,想着到家自然就知道了。哪想到仓促分别,这最要紧的倒忘了。现在想掉头去找,满船人肯定不答应;不去找吧,姚继回头上哪儿寻他去?急得他直跺脚。最后想出个法子:一路贴招子,指望姚继看见能找过来。

再说姚继上岸后直奔曹家,本想探探口风,顺便看看那姑娘。谁知进门一看,家里男丁都在,女眷却一个不见。原来乱兵一到,就把附近女子不论老少都掳走了。姚继听得这消息,躲在暗处抹了把眼泪,辞别曹家搭船往郧阳去了。

这天船到仙桃镇,也叫鲜鱼口。只见乱兵泊了许多船,开了个大大的人市在卖妇女。姚继正愁找不到心上人,听说这里可以买卖,就揣着银子去了。他原想借着买人的由头,把掳来的女子都看一遍。哪知乱兵奸猾,怕买主挑肥拣瘦,竟想出新花样——把妇女像咸鱼臭虾似的打包出售,买主全凭手气。更绝的是还贴出告示:不买不许看,空手回去的一律当探子砍头!

姚继心里发毛,想着这几两银子横竖是要花了,不如碰碰运气。就算买不着心上人,买个齐整的带回去充数也好。这么想着,随手往人堆里一指:"我要这个。"

乱兵过完秤,姚继付了银子,等不及回船就要验货。刚解开布袋口,就见一道雪白的光透出来。姚继心头一喜:"这么白净,定是个美人,这银子花值了!"等完全打开一看,顿时傻了眼——那雪白哪是脸蛋,分明是一头白发!

话说这妇人满头白发如霜,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,一看就是个五十多奔六十的老太太。乱兵见她在那儿喊冤叫屈,立马扯着嗓子吼起来:"你这老货命不好,摊上个老的就认栽吧!再嚷嚷也没用,赶紧领了人滚蛋!"话音未落,当啷一声拔出刀来,明晃晃的刀刃逼着他们上路。

姚继没辙,只好把老太太从布袋里抱出来,搀着她往船上走。边走边打量,发现这老太太虽然年纪大,但眉眼间透着股贵气,不像是寻常人家出身。心里那股子懊恼劲儿忽然就化成了怜惜,反倒美滋滋地盘算起来:"前些天花十两银子买个爹,得了不少好处。今儿又花几两银子买着这么个宝贝,说不定又能沾光。再说了,既然都救济孤儿了,顺带照顾个寡妇也不差。我们这一家子——俩光棍带个老太太,凑一块儿正好。况且要去见爹,正愁没拿得出手的礼物,不如把这老太太送他当个小妾..."想到这儿眼睛一亮,转头对老太太说:"我本来是想买个媳妇的,没成想买了您。"

"看您这岁数,当我娘都够格。我从小没娘,要不您就给我当娘吧?"老太太一听这话,惊得直拍大腿:"哎哟我的小祖宗!您这般年轻,买着我这老棺材瓤子,我正怕您后悔了要把我推江里呢!怎么突然说起这等折寿的话来?"

姚继见她没真推辞,扑通就跪下磕头。起身后赶紧张罗饭菜,看老太太衣衫单薄,又把自己外衣脱下来给她披上。老太太感动得嚎啕大哭,抹着眼泪说:"恩人这般待我,老婆子来世做牛马也难报。眼下倒有桩好事说与您听——我们那批人里还有好些年轻姑娘待卖,里头有个天仙似的大家闺秀,明儿就该轮到她们了。您快备些银子去..."

姚继急得搓手:"可人都装在布袋里,我哪认得出来?"老太太凑近耳语:"那姑娘袖子里藏着个一尺来长的硬物件,您挨个捏袖子准能找到。"当夜姚继翻来覆去睡不着,天蒙蒙亮就揣着银子去了人市。果然摸到个袖中有硬物的,二话不说买下来。怕人抢夺,扛着布袋就跑回船上,等撑到没人的地方才敢解开——您猜是谁?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曹家小姐!原来那袖中玉尺正是当年他送的信物,这姑娘逃难都贴身藏着。

这下可好,老太太白捡个孝顺儿子,姚继重逢心上人,买来的老妇倒成了现成的婆婆。那曹小姐与老太太本是同患难的,如今亲上加亲,比寻常婆媳还要亲热三分。姚继这桩买卖,救孤的善报还没见着,怜寡的好运倒先上门了。可见行善积德从来不吃亏。列位看官,倒不必学他买爹买娘,但遇见那鳏寡孤独的可怜人,能帮一把是一把啊。

原文言文

  为购红颜来白发 因留慈母得娇妻

  尹小楼下船之后,问姚继道:“你既然会趁银子,为什么许大年纪并不娶房妻小,还是孤身一个?此番回去,第一桩急务,就要替你定亲,要迟也迟不去了。”姚继道:“孩儿的亲事原有一头,只是不曾下聘。此女也是汉口人,如今回去,少不得从汉口经过,屈爹爹住在舟中权等一两日,待孩儿走上岸去探个消息了下来。若还嫁了就罢,万一不曾嫁,待孩儿与他父母定下一个婚期,到家之后,就来迎娶。不知爹爹意下如何?”

  小楼道:“是个什么人家,既有成议在先,无论下聘不下聘,就是你的人了,为什么要探起消息来?”姚继道:“不瞒爹爹说,就是孩儿的旧主人,叫做曹玉宇。他有一个爱女,小孩儿五六岁,生得美貌异常。孩儿向有求婚之意,此女亦有愿嫁之心,只是他父母口中还有些不伶不俐,想是见孩儿本钱短少,将来做不起人家,所以如此。此番上去,说出这段遭际来,他是个势利之人,必然肯许。”小楼道:“既然如此,你就上去看一看。”及至到了汉口,姚继吩咐船家,说自己上岸,叫他略等一等。不想满船客人都一齐哗噪起来,说:“此等时势,各人都有家小,都不知生死存亡,恨不得飞到家中讨个下落,还有工夫等你!”小楼无可奈何,只得在个破布袱中摸出两封银子,约有百金,交与姚继,道:“既然如此,我只得预先回去,你随后赶来。这些银子带在身边,随你做聘金也得,做盘费也得。只是探过消息之后,即便抽身,不可耽迟了日子,使我悬望。”姚继拜别父亲,也要叮咛几句,叫他路上小心,保重身子。不想被满船客人催促上岸,一刻不许停留,姚继只得慌慌张张跳上岸去。

  船家见他去后,就拽起风帆,不上半个时辰,行了二三十里。只见船舱之中有人高声喊叫,说:“一句要紧的话不曾吩咐得,却怎么处!”说了这一句,就捶胸顿足起来。你说是哪一个?原来就是尹小楼。起先在姚继面前,把一应真情都已说破,只有自己的真名真姓与实在所住的地方倒不曾谈及;只说与他一齐到家,自然晓得 ,说也可,不说也可。哪里知道,仓卒之间把他驱逐上岸,第一个要紧关节倒不曾提起,直到分别之后才记上心来。如今欲待转去寻他,料想满船的人不肯耽搁;欲待不去,叫他赶到之日,向何处抓寻?所以千难万难,唯有个抢地呼天、捶胸顿足而已。急了一会,只得想个主意出来:要在一路之上写几个招子,凡他经过之处都贴一贴,等他看见,自然会寻了来。

  话分两头。且说姚继上岸之后,竟奔曹玉宇家,只以相探为名,好看他女儿的动静。不想进门一看,时事大非,只有男子之形,不见女人之面。原来乱信一到楚中,就有许多土贼假冒元兵,分头劫掠,凡是女子,不论老幼,都掳入舟中,此女亦在其内,不知生死若何;即使尚存,也不知载往何方去了。 姚继得了此信,甚觉伤心,暗暗地哭了一场,就别过主人,依旧搭了便船,竟奔郧阳而去。

  路不一日,到了个码头去处,地名叫做仙桃镇,又叫做鲜鱼口。有无数的乱兵把船泊在此处,开了个极大的人行,在那边出脱妇女。姚继是个有心人,见他所爱的女子掳在乱兵之中,正要访她的下落,得了这个机会,岂肯惧乱而不前?又闻得乱兵要招买主,独独除了这一处不行抢掠。姚继又去得放心,就带了几两银子,竟赴人行来做交易。指望借此为名,立在卖人的去处,把各路抢来的女子都识认一番,遇着心上之人,方才下手。不想那些乱兵又奸巧不过,恐怕露出面孔,人要拣精择肥,把象样的妇人都买了去,留下那些“拣落货”卖与谁人?

  所以创立新规,另做一种卖法:把这些妇女当做腌鱼臭鲞一般,打在包捆之中,随人提取,不知哪一包是腌鱼,哪一包是臭鲞,各人自撞造化。那些妇人都盛在布袋里面,只论斤两,不论好歉,同是一般价钱。造化高的得了西子王嫱,造化低的轮着东施嫫姆,倒是从古及今第一桩公平交易!姚继见事不谐,欲待抽身转去,不想有一张晓谕贴在路旁,道:“卖人场上,不许闲杂人等往来窥视。如有不买空回者,即以打探虚实论,立行枭斩,决不姑贷!特谕。”姚继见了,不得不害怕起来。知道只有错来,并无错去,身边这几两银子定是要出脱的了:“就去撞一撞造化,或者姻缘凑巧,恰好买着心上的人也未见得;就使不能相遇,另买着一位女子,只要生得齐整,像一个财主婆,就把她充了曹氏带回家中,谁人知道来历。”算计定了,那走到叉口堆中,随手指定一只,说:“这个女子是我要买的。”

  那些乱兵拿来称准数目,喝定价钱,就架起天平来兑银子。还喜得斤两不多,价钱也容易出手。姚继兑足之后,等不得抬到舟中,就在卖主面前要见个明白。及至解开袋结,还不曾张口,就有一阵雪白的光彩透出在叉口之外。 姚继思量道:“面白如此,则其少艾可知,这几两银子被我用着了。”连忙揭开叉口,把那妇人仔细一看,就不觉高兴大扫,连声叫起屈来。原来那雪白的光彩不是面容,倒是头发!

  此女霜鬓皤然,面上鄃纹森起,是个五十向外六十向内的老妇。

  乱兵见他叫屈,就高声呵叱起来,说:“你自家时运不济,拣着老的,就叫屈也无用,还不领了快走!”说过这一句,又拔出刀来,赶他上路。

  姚继无可奈何,只得抱出妇人离了布袋,领她同走到舟中,又把浑身上下仔细一看,只见她年纪虽老,相貌尽有可观,不是个低微下贱之辈,不觉把一团欲火变作满肚的慈心,不但不懊侮,倒有些得意起来,说:“我前日去十两银子买着一个父亲,得了许多好处;今日又去几两银子买着这件宝货,焉知不在此人身上又有些好处出来?况且既已恤孤,自当怜寡,我们这两男一女都是无告的穷民,索性把鳏寡孤独之人合来聚在一处,有什么不好?况且我此番去见父亲,正没有一件出手货,何不就将此妇当了人事送他,充做一房老妾,也未尝不可。虽有母亲在堂,料想高年之人无醋可吃,再添几个也无妨。”立定主意,就对那老妇道:“我此番买人,原要买个妻子,不想得了你来。

  看你这样年纪,尽可以生得我出,我原是个无母之人,如今的意思,要把你认做母亲,不知你肯不肯?”老妇听了这句话,就吃惊打怪起来,连忙回复道:“我见官人这样少年,买着我这个怪物,又老又丑,还只愁你懊悔不过,要推我下江,正在这边害怕。怎么没缘没故说起这样话来?岂不把人折死!”

  姚继见她心肯,倒头就拜。拜了起来,随即安排饭食与她充饥。

  又怕身上寒冷,把自己的衣服脱与她穿着。

  那妇人感激不过,竟号啕痛哭起来。哭了一会,又对他道:“我受你如此大恩,虽然必有后报,只是眼前等不得。如今现有一桩好事,劝你去做来。我们同伴之中有许多少年女子,都要变卖。内中更有一个,可称绝世佳人,德性既好,又是旧家,正好与你作对。那些乱兵要把丑的老的都卖尽了,方才卖到这些人。今日脚货已完,明日就轮到此辈了,你快快办些银子,去买了来。”姚继道:“如此极好。只是一件,那最好的一个混在众人之中,又有布袋盛了,我如何认得出?”老妇道:“不妨,我有个法子教你。她袖子里面藏着一件东西,约有一尺长、半寸阔,不知是件什么器皿,时刻藏在身边,不肯丢弃。你走到的时节,隔着叉口把各人的袖子都捏一捏,但有这件东西的即是此人,你只管买就是了。”姚继听了这句话,甚是动心,当夜醒到天明,不曾合眼。第二日起来,带了银包,又往人行去贸易。依着老妇的话,果然去摸袖子,又果然摸着一个有件硬物横在袖中,就指定叉口,说定价钱,交易了这宗奇货。买成之后,恐怕当面开出来有人要抢夺,竟把她连人连袋抱到舟中,又叫驾撑开了船,直放到没人之处,方才解看。

  你道此女是谁?原来不姓张、不姓李,恰好姓曹,就是他旧日东君之女,向来心上之人。两下原有私情,要约为夫妇,袖中的硬物乃玉尺一根,是姚继一向量布之物,送与她做表记的;虽然遇了大难,尚且一刻不离,那段生死不忘的情份,就不问可知了。这一对情人忽然会于此地,你说他喜也不喜!乐也不乐!此女与老妇原是同难之人,如今又做了婆媳,分外觉得有情,就是嫡亲的儿妇,也不过如此。

  姚继恤孤的利钱虽有了指望,还不曾到手,反是怜寡的利息随放随收,不曾迟了一日。可见做好事的再不折本。奉劝世人,虽不可以姚继为法,个个买人做爷娘,亦不可以姚继为戒,置鳏寡孤独之人于不问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