合影楼·一

十二楼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这世上最难防的,就是男女之间那点心思。你想啊,要是能把男女分开住,中间挖条深沟,让他们一辈子碰不着面,那该多省心。可这沟挖深了吧,水一满反倒成了牵红线的媒人——您瞧那御沟里流出的红叶题诗,可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?

这首《虞美人》唱得明白:天地间什么越礼的事儿都能防,唯独男女之情最难收拾。一旦动了心,别说家法官威,就算玉皇大帝下诛杀令,阎罗王派勾魂使,他们宁可拼上性命也要遂了心愿。要我说啊,这防微杜渐的法子,就得在情丝未动前下手。最要紧的就是把男女隔开,连影子都不能叫他们见着。

老话说"男女授受不亲",道经讲"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",这都是过来人的金玉良言。您别觉得递个东西、见个面能有什么?古圣先贤也是血肉之躯,太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了——妇人递东西时手高点低点,男子接过来就能想入非非。眉眼一碰,声音入耳,那祸根就种下了。不信您看红拂女初见李靖,崔小姐初遇千牛,不都是因为主人显摆,让侍婢见了外男,结果闹出私奔的戏码?

咱们今天要说的故事,就发生在元朝至正年间的广东韶州。城里有两位告老还乡的大人,一位屠观察,一位管提举。这俩本是连襟,学问才情都不差,可性子天差地远——管大人是个古板道学,屠老爷却是个风流名士。两位夫人原本性情相仿,嫁人后受了丈夫熏陶,渐渐也变得水火不容。老丈人过世后,干脆把宅子一分为二,连后园水池上都砌了墙,两家人别说男女,就是男丁之间一年也见不上一面。

说来也巧,屠家有个公子叫珍生,管家有位小姐名玉娟,俩人相差半岁,模样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原来两位夫人是亲姊妹,孩子们又都随娘,小时候还互相喂过奶呢。那会儿都当自家孩子养,谁分得清谁是谁?后来分家了,孩子们渐渐长大,听人说他们长得像,都想比比看,可隔着高墙哪见得着?

再往后啊,这俩孩子倒想到一块去了——整天对着镜子自恋:"我这般品貌,该是天下无双了吧?"他们哪知道,这份相妒里早埋下了相怜的种子。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话说这玉娟姑娘,虽是个闺阁中的小姐,心里头早存了念想,可姑娘家哪好意思主动上门去寻人?那珍生公子却是个胆大的,心里琢磨着:"长辈们闹别扭,关我们小辈什么事?我常去走动走动,也是亲戚间的情分。姨娘能见,表姐怎么就见不得了?"这么一想,竟横了心,抬脚就往对门姨娘家去。

谁知那姨父早防着这一手,厅堂后头白纸黑字贴着告示:"内亲止步,女眷勿入。本府男女有别,亲疏皆然,望自重。"珍生刚迈过门槛就瞧见这字,顿时像被钉住似的,再不敢往里走,只得央管家通报,说要拜见姨娘和表姐。

那管老爷只叫夫人出来相见,连"小姐"二字都绝口不提。珍生再请时,老爷便装作耳背,支支吾吾不搭话。珍生心里透亮,知道是故意推脱,只得干坐片刻,悻悻告辞。

待客人走后,管夫人纳闷道:"两姨姐妹本是至亲,见见又何妨?"管老爷捋着胡子直摇头:"夫人啊,你有所不知。这'男女授受不亲'的规矩,正是为至亲设的。若是陌生人,连咱家门都进不得,哪还用防什么?就因为是亲戚,不好推拒,才容易生出是非来。"

窗外的知了叫得正欢,管老爷的嗓门也跟着高起来:"两姨表亲最是麻烦!说不是兄妹吧,又是一母所生;说是兄妹吧,又不同姓。自古礼法都没定论,多少私情丑事都出在这上头!"说着把茶盏重重一放,"我身为一家之主,岂能跟着糊涂?"

转眼到了三伏天,热得连树叶子都打了卷。这日晌午,两家孩子不约而同都到临水的凉阁避暑。微风吹皱一池碧水,将两座楼台的倒影晃成了碎片。玉娟正摇着团扇,忽见水中人影,惊得差点摔了扇子——那分明是自己的模样,怎会映在对面院子里?

待定神细看,才发觉是那位素未谋面的表弟。因他散着头发,面容又与自己七八分像,乍看竟分不清谁是谁。姑娘家心思细,想着想着就红了眼眶:"既生得这般相像,为何偏不能相见?"

那边珍生可没这么多顾忌。他趴在栏杆上瞧见倒影,乐得直拍手,竟对着水面说起话来:"玉娟姐姐?好个标致人儿!果然与我像得很,怎不凑作一对夫妻?"说着还伸手去够水里的影子,活像个馋嘴孩子要捞月亮。

玉娟听见这话,心头突突直跳。想应声又不敢,要招手又缩回,最后只抿嘴笑了笑。这倒正中珍生下怀——他早听人说过,姑娘家只要肯笑,这事就成了一半。水波荡漾间,两根红丝线早悄悄系在了一处。

打这天起,两个年轻人天天盼着日头毒,回回抢着去乘凉。丫鬟小厮全打发走,一个在东阁,一个在西楼,隔着水面用眉眼传情。珍生总爱嘀嘀咕咕说个不停,玉娟却只敢用手指在水面划圈——生怕被爹娘听见,轻则家法伺候,重则小命难保。

这正是:一池春水映双影,两处闲愁对夕阳。要知后事如何,咱们下回再说。

原文言文

  防奸盗刻意藏形 起情氛无心露影

  词云:
  世间欲断钟情路,:男女分开住,掘条深堑在中间,使他终身不度是非关。堑深又怕能生事,水满情编炽。绿波惯会做红娘,不见御沟流出墨痕香?

  右调《虞美人》这首词,是说天地间越礼犯分之事,件件可以消除,独有男女相慕之情、枕席交欢之谊,只除非禁于未发之先。若到那男子妇人动了念头之后,莫道家法无所施,官威不能摄,就使玉皇大帝下了诛夷之诏,阎罗天子出了缉获的牌,山川草木尽作刀兵,日月星辰皆为矢石,他总是拚了一死,定要去遂心了愿。觉得此愿不了,就活上几千岁然后飞升,究竟是个鳏寡神仙;此心一遂,就死上一万年不得转世,也还是个风流鬼魅。到了这怨生幕死的地步,你说还有什么法则可以防御得他?所以惩奸遏欲之事,定要行在未发之先。未发之先又没有别样禁法,只是严分内外,重别嫌疑,使男女不相亲近而已。

  儒书云“男女授受不亲”,道书云“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”,这两句话极讲得周密。男子与妇人亲手递一件东西,或是相见一面,他自他,我自我,有何关碍,这等防得森严?要晓得古圣先贤也是有情有欲的人,都曾经历过来,知道一见了面,一沾了手,就要把无意之事认作有心,不容你自家做主,要颠倒错乱起来。譬如妇人取一件东西递与男子,过手的时节,或高或下,或重或轻,总是出于无意。当不得那接手的人常要画蛇添足,轻的说她故示温柔,重的说她有心戏谑,高的说她提心在手、何异举案齐眉,下的说她借物丢情、不啻抛球掷果。想到此处,就不好辜其来意,也要弄些手势答她。焉知那位妇人不肯将错就错?这本风流戏文,就从这件东西上做起了。至于男女相见,那种眉眼招灾、声音起祸的利害,也是如此,所以只是不见不亲的妙。不信,但引两对古人做个证验。李药师所得的红拂妓,当初关在杨越公府中,何曾知道男子面黄面白? 崔千牛所盗的红绡女,立在郭令公身畔,何曾对着男子说短说长?只为家主公要卖弄豪华,把两个得意侍儿与男子见得一面,不想他五个指头一双眼孔就会说起话来。及至机心一动,任你铜墙铁壁,也禁她不住,私奔的私奔出去,窃负的窃负将来。

  若还守了这两句格言,使她“授受不亲”,“不见可欲”,哪有这般不幸之事!我今日这回小说,总是要使齐家之人知道防微杜渐,非但不可露形,亦且不可露影,不是阐风情,又替才子佳人辟出一条相思路也。

  元朝至正年间,广东韶州府曲江具有两个闲住的缙绅,一姓屠,一姓管。姓屠的由黄甲起家,官至观察之职;姓管的由乡贡起家,官至提举之职。他两个是一门之婿,只因内族无子,先后赘在家中。才情学术,都是一般,只有心性各别。管提举古板执拘,是个道学先生;屠观察跌荡豪华,是个风流才子。

  两位夫人的性格起先原是一般,只因各适所天,受了刑于之化,也渐渐地相背起来。听过道学的,就怕讲风情;说惯风情的,又厌闻道学。这一对连襟、两个姊妹,虽是嫡亲瓜葛,只因好尚不同,互相贬驳,日复一日,就弄做仇家敌国一般。起先还是同居,到了岳丈岳母死后,就把一宅分为两院,凡是界限之处,都筑了高墙,使彼此不能相见。独是后园之中有两座水阁,一座面西的,是屠观察所得,一座面东的,是管提举所得,中间隔着池水,正合着唐诗二句:遥知杨柳是门处,似隔芙蓉无路通。

  陆地上的界限都好设立墙垣,独有这深水之中下不得石脚,还是上连下隔的。论起理来,盈盈一水,也当得过黄河天堑,当不得管提举多心,还怕这位姨夫要在隔水间花之处窥视他的姬妾,就不惜工费,在水底下立了石柱,水面上架了石板,也砌起一带墙垣,分了彼此,使他眼光不能相射。从此以后,这两份人家,莫说男子与妇人终年不得谋面,就是男子与男子,一年之内也会不上一两遭。 却说屠观察生有一子,名曰珍生;管提举生有一女,名曰玉娟。玉娟长珍生半岁,两个的面貌竟像一副印板印下来的。只因两位母亲原是同胞姊妹,面容骨格相去不远,又且娇媚异常,这两个孩子又能各肖其母,在襁褓的时节还 是同居,辨不出谁珍谁玉。有时屠夫人把玉娟认做儿子,抱在怀中饲奶,有时管夫人把珍生认做女儿,搂在身 边睡觉。后来竟习以为常,两母两儿,互相乳育。有《诗经》二句道得好:螟蛉有子,式谷似之。

  从来孩子的面貌多肖乳娘,总是血脉相荫的缘故。同居之际,两个都是孩子,没有知识,面貌像与不像,他也不得而知。

  直到分居析产之后,垂髫总角之时,听见人说,才有些疑心,要把两副面容合来印证一印证,以验人言之确否。却又咫尺之间分了天南地北,这两副面貌印证不成了。

  再过几年,他两人的心事就不谋而合,时常对着镜子赏鉴自家的面容,只管啧啧赞羡道:“我这样人物,只说是天下无双、人间少二的了,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赶得我上不成?”他们这番念头还是一片相忌之心,并不曾有相怜之意。只说九分相合,毕竟有一分相歧,好不到这般地步,要让他独擅其美。哪里知道相忌之中就埋伏了相怜之隙,想到后面,做出一本风流戏来。

  玉娟是个女儿,虽有其心,不好过门求见。珍生是个男子,心上思量道:“大人不相合,与我们孩子无干,便时常过去走走,也不失亲亲之义。姨娘可见,表姐独不可见乎?”就忽然破起格来,竟走过去拜谒。哪里知道,那位姨翁预先立了禁约,却像知道的一般,竟写几行大字贴在厅后,道:“凡系内亲,勿进内室。本衙只别男妇,不问亲疏,各宜体谅。”珍生见了,就立住脚跟,不敢进去,只好对了管公,请姨娘表姐出来拜见。

  管公单请夫人,见了一面,连“小姐”二字绝不提起。及至珍生再请,他又假示龙钟,茫然不答。珍生默喻其意,就不敢固请,坐了一会,即便告辞。

  既去之后,管夫人间道:“两姨姐妹,分属表亲,原有可见之理,为什么该拒绝他?”管公道:“夫人有所不知,‘男女授受不亲’这句话头,单为至亲而设。若还是陌路之人,他何由进我的门,何由入我的室?既不进门入室,又何须分别嫌疑?单为碍了亲情,不便拒绝,所以有穿房入户之事。这分别嫌疑的礼数,就由此而起。别样的瓜葛,亲者自亲,疏者自疏,皆有一定之理。独是两姨之子,姑舅之儿,这种亲情,最难分别。说他不是兄妹,又系一人所出,似有共体之情;说他竞是兄妹,又属两姓之人,并无同胞之义。因在似亲似疏之间,古人委决不下,不曾注有定仪,所以泾渭难分,彼此互见,以致有不清不白之事做将出来。历观野史传奇,

  儿女私情大半出于中表。皆因做父母的没有真知灼见,竟把他当了兄妹,穿房入户,难以提防,所以混乱至此。我乃主持风教的人,岂可不加辨别,仍蹈世俗之陋规乎?”夫人听了,点头不已,说他讲得极是。

  从此以后,珍生断了痴想,玉娟绝了妄念,知道家人的言语印证不来,随他像也得,不像也得,丑似我也得,好似我也得,一总不去计论他。

  偶然有一日,也是机缘凑巧,该当遇合,岸上不能相会,竟把两个影子放在碧波里面印证起来。有一首现成绝句,就是当年的情景。其诗云:

  绿树阴浓夏日长,楼台倒影入池塘。
  水晶帘动微风起,并作南来一味凉。

  时当仲夏,暑气困人,这一男一女不谋而合,都到水阁上纳凉。

  只见清风徐来,水波不兴,把两座楼台的影子,明明白白倒竖在水中。玉娟小姐定睛一看,忽然惊讶起来,道:“为什么我的影子倒去在他家?形影相离,大是不祥之兆。”疑惑一会,方才转了念头,知道这个影子就是平时想念的人。“只因科头而坐,头上没有方巾,与我辈妇人一样,又且面貌相同,故此疑他作我。”想到此处,方才要印证起来,果然一线不差,竟是自己的模样。既不能够独擅其美,就未免要同病相怜,渐渐有个怨怅爷娘不该拒绝亲人之意。 却说珍生倚栏而坐,忽然看见对岸的影子,不觉惊喜跳跃,凝眸细认一番,才知道人言不谬。风流才子的公郎比不得道学先生的令爱,意气多而涵养少,那些童而习之的学问,等不到第二次就要试验出来。对着影子轻轻地唤道:“你就是玉娟姐姐么?好一副面容!果然与我一样,为什么不合在一处做了夫妻?”说话的时节,又把一双玉臂对着水中,却像要捞起影子拿来受用的一般。玉娟听了此言,看了此状,那点亲爱之心,就愈加歆动起来,也想要答他一句,回他一手。当不得家法森严,逾规越检的话,从来不曾讲过;背礼犯分之事,从来不曾做过。未免有些碍手碍口,只好把满腹衷情付之一笑而已。

  屠珍生的风流诀窍,原是有传受的:但凡调戏妇人,不问他肯不肯,但看他笑不笑;只消朱唇一裂,就是好音,这副同心带儿已结在影子里面了。

  从此以后,这一男一女,日日思想纳凉,时时要来避暑。

  又不许丫鬟伏侍,伴当追随,总是孤凭画阁,独倚雕栏,好对着影子说话。大约珍生的话多,玉娟的话少--只把手语传情,使他不言而喻;恐怕说出口来被爷娘听见,不但受鞭瞂之若,示且有性命之忧。 这是第一回,单说他两个影子相会之初,虚空摹拟的情节。

  但不知见形之后实事何如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