俞阿妈接了这桩差事,心里头就跟揣了个热炭团似的,成天惦记着七郎的嘱托。那天她往韦家去,瞅准小姐不在跟前,正想拉着能红说悄悄话,谁知这丫头竟像能掐会算似的,还没等她张嘴,就先发制人。
"师父今儿来,莫不是给人当说客来了?"能红斜倚着廊柱,手里绞着帕子冷笑,"只怕我这耳朵比小姐还硬三分,那些不正经的话,见不得人的勾当,您趁早咽回去。人家给您跪了一跪,您就巴巴地来传话,这赔本买卖可做得真划算!"
俞阿妈后脖颈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。她心里直打鼓:这丫头难不成是神仙托生的?怎么连七郎下跪的事都知道?横竖瞒不过,索性摊开了说:"好姑娘,我确实是来提亲的。那后生跪着求我,说要给你这朵鲜花找个才貌双全的主儿。"
"哟,这话可稀奇了。"能红指尖绕着发梢,眼风往院墙外一瞟,"常言道'举头三尺有神明',我虽不是真神仙,可你们那些勾当哪件瞒得过我?只是有件事不明白——"她突然凑近俞阿妈耳边,"他原先不是冲着小姐来的么?怎么忽然调转枪头瞄上我了?该不会拿我当跳板,玩那假道伐虢的把戏吧?"
老太太急得直跺脚:"天地良心!那后生跪着求的就是你,半句没提小姐!"能红闻言一怔,绞帕子的手停了下来。过了半晌,她忽然噗嗤一笑:"这么说,他为我个丫头都能下跪,当初求小姐时还不得磕破脑袋?"
"这回你可猜错了。"俞阿妈拍着大腿直乐,"求小姐时他腰杆挺得笔直,连个揖都没作。后来听说小姐不答应,才转念想到你。怕我不肯牵线,这才结结实实跪了一回。"
能红脸上冰霜渐渐化了。原来韦家宅子跟俞家就隔一堵墙,后园有座拂云楼,楼外露台围着竹篱笆。那日能红早料到俞家要来提亲,特意躲在露台上张望。果然看见俞阿妈领着个俊俏后生进门,七郎的样貌身段让她看了个真切。后来见那人突然下跪,还当是为小姐图谋不轨,气得她天天防贼似的防着俞阿妈。
"既然他真心实意..."能红忽然转身抓住老太太的手腕,"可有一桩,若他娶我是为勾搭小姐,等小姐过门必定把我踹到墙角;若勾搭不成,更要拿我撒气。您得给我句准话,他到底图的是谁?"
俞阿妈指天发誓:"他要敢存这个心,叫雷公劈了他!正经要三媒六聘抬你过门,哪有先娶丫头再纳小姐的道理?"能红听了这话,笑得帕子都掉在地上:"好个痴情种子!名士老爷什么样的千金娶不到,偏为我们丫头下跪?您去告诉他——"
她忽然压低声音,眼里闪着狡黠的光:"若只为小姐,连我的门边都摸不着;若是真心娶我,说不定小姐那头还有转机。我们小姐跟我形影不离,外头媒人就是把嘴皮子磨破也进不了韦家的门。可巧府里上下都信我的眼光,连老爷太太拿不定主意时,都要拐着弯探我口风。"她捡起帕子掸了掸灰,"就说他家这桩亲事,原本是能成的,全因我平日总说那家人不是,才闹得如今媒人连门都进不得。"
这事儿要是搁在当初下跪之前说啊,我早就给七郎当内应了,说不定这会儿新娘子都娶进门了。可眼下要我改口说好话,劝小姐答应这门亲事,实在有点难办。要是撇开小姐只顾自己,那更是难如登天,神仙来了也办不成。只能见机行事,想个法子,还是打着小姐的旗号,假装在替她出主意。公事要是办成了,私事自然水到渠成,岂不是两全其美?
俞阿妈听得眉开眼笑,连忙问有什么妙计。能红摆摆手说:"这计策哪能说想就想出来的?叫他安心等着,一有机会我就叫人传话给你,你们再商量着办。不是我夸口,这桩婚事啊,只要我肯松口,别说寻常人家请不动我们,就是皇帝选妃子,地方官把我的名字报上去,抬到衙门大堂上,凭我这张利嘴也能脱身,何况这点小事!"俞阿妈连连点头:"但愿如此,就看你的本事了。"
当天回去,俞阿妈就把七郎请到家里,把能红的话一五一十说了。七郎喜得差点跳起来,知道这好事全亏当初那一跪,索性把谦恭做到底,对着拂云楼方向恭恭敬敬拜了四拜,活像臣子谢恩似的。能红在楼上瞧见,心里更添几分怜惜,恨不得他早晨提亲,中午定亲,晚上就拜堂。巴不得像官府出巡那样,仪仗队在前头开路,老爷在后头压阵,先把二夫人迎进门才好。
可事情哪有这么容易?能红只好整天在主人跟前转悠,暗地里琢磨:"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,要改口可不容易。得等旁人先提起话头,才好顺水推舟。"偏生全家上下绝口不提"裴"字,说亲的媒人倒是一个接一个上门,一天少说也有三四拨。来说亲的公子哥儿,家世门第都比七郎强。还有不少官老爷愿意出重金娶能红做小,个个都催得急,生怕晚一步就被别人抢了去。
说来也怪,这一主一婢都到了出嫁年纪,先前除了七郎没人提亲,怎么突然就门庭若市了?原来韦家老两口是老实人,把如花似玉的女儿和俏丫鬟藏得严实。这两位美人就像藏在石头里的美玉,关在蚌壳里的珍珠,外人哪能见得着?端阳节那天偶然出门游湖,挤在脂粉堆里,离得最近的男子也在十步开外,再美的容貌也看不清。多亏那几阵怪风一场暴雨,倒给两位姑娘做了大媒人。如今满城才子都来求亲,知道裴七郎没福气错过良缘,正所谓"秦失其鹿,高才捷足者先得",所以争分夺秒来提亲。
能红见这阵势不但不慌,反而觉得"七郎的机会来了"。她知道主家三口都信命,故意在老爷夫人面前装神弄鬼:"小姐有句心里话不好直说,只悄悄告诉我。她说婚姻大事不能草率,得先把求亲人的生辰八字要来,请个靠谱的算命先生合婚。合得上的才许,有一星半点不合就回绝。可不能再像裴家那样,当初没合婚就答应,差点酿成大错。幸亏还没过门就反悔了,要是过门后闹不和,那可怎么收场!"
韦老爷连连点头:"婚姻大事当然要合婚,我在外头合了她怎么知道?"能红早有准备:"小姐说了,婚姻是她的婚姻,外头人说好她听不见。往后合婚得把先生请到家里来,她害羞不肯露面,就让我在旁边听着记着。还说算命先生不能今天请张三明天请李四,得认准一个先生算,省得说法不一让人犯糊涂。"韦老爷一拍大腿:"这容易,我平日最信江西的张铁嘴,往后就专请他。"
能红得了这话,立刻让俞阿妈传话给七郎,叫他去找张铁嘴使劲塞银子,嘱咐他必须这般如此说。有她在里头周旋,不怕媒人不上门。还特意交代七郎,刚开始提亲时不能马上答应,要这般那般做足样子才能应允。七郎把这些话当圣旨似的,一字不差照办。
能红转头又对小姐说:"老爷夫人怕重蹈覆辙,往后婚事全听天命。合婚时小姐要亲自听着,免得日后埋怨。"小姐听了满心欢喜,哪想得到是被丫鬟算计了?就等着看张铁嘴怎么开口,如何把话头引到七郎身上。这段故事虽然前后连贯,也得留个扣子,就像猜谜似的,要是直接说破,反倒没意思了。
破疑人片言成二美 痴情客一跪得双娇
俞阿妈受托之后,把七郎这桩心事刻刻放在心头。一日,走到韦家,背了小姐正要与能红说话,不想这个妮子竟有先见之明,不等她开口,就预先阻住道:“师父今日到此,莫非替人做说客么?只怕能红的耳朵比小姐还硬几分,不肯听非礼之言,替人做暧昧之事。你落得不要歼口。受人一跪,少不得要加利还他,我笑你这桩生意做折本了!”俞阿妈听见这些话,吓得毛骨悚然,说:“她就是神仙,也没有这等灵异!为什么我家的事她件件得知,连受人一跪也瞒她不得?难道是有千里眼、顺风耳的不成?既被她识破机关,倒不好支吾掩饰。”就回她道:“我果然来做说客,要使你这位佳人配个绝世的才子。
我受他一跪原是真的,但不知你坐在家中,何由知道?”能红道:“岂不闻:‘人间私语,天闻若雷;暗室亏心,神目如电?’我是个神仙转世,你与他商议的事,我哪一件不知?只拣要紧的话说几句罢了。只说一件他托你图谋,原是为着小姐,如今丢了小姐不说,反说到我身上来,却是为何?莫非借我为由,好做‘假途灭虢’之事么?”俞阿妈道:“起先的话,句句被你讲着,独有这一句,却是乱猜。地下跪之意,原是为你,并不曾讲起‘小姐’二字,为什么屈起人来?”能红听了这句话,就低头不语。想了一会,又问她道:“既然如此,他为我这般人尚且下跪,起先为着小姐还不知怎么样哀求,不是磕碎头皮,就是跪伤脚骨了!”俞阿妈道:“这样看起来,你还是个假神仙。起先那些说话并没有真知灼见,都是偶然撞着的。
他说小姐的时节,不但不曾下跪,连喏也不唱一声。后来因小姐不许,绝了指望,就想到你身上来,要央我作伐,又怕我畏难不许,故此深深屈了一膝。这段真切的意思,你也负不得他。”
能红听到此处,方才说出真情。--原来韦家的宅子就在俞阿妈前面,两家相对,只隔一墙。韦宅后园之中有危楼一座,名曰“拂云楼”。楼窗外面又有一座露台,原为晒衣而设,四面有笆篱围着,里面看见外面,外面之人却看不见里面的。那日俞阿妈过去说亲,早被能红所料,知道俞家门内定有裴姓之人,就预先走上露台等她回去,好看来人的动静。不想俞阿妈走到,果然同着男子进门。裴七郎的相貌丰姿已被她一览而尽。
及至看到后来,见七郎忽然下跪,只说还是为小姐,要她设计图谋,不但求亲,还有希图苟合之意,就时时刻刻防备她。这一日见她走来,特地背着小姐要与自己讲话,只说“这个老狗,自己受人之托,反要我代做红娘 ,哪有这等便宜事!”所以不等开口,就预先说破她,正颜厉色之中,原带了三分醋意。如今知道那番屈膝全是为着自己,就不觉改酸为甜,酿醋成蜜,要与她亲热起来,好商量做事。既把真情说了一遍,又对她道:“这位郎君果然生得俊雅,他既肯俯就,我做侍妾的人岂不愿仰攀?只是一件:恐怕他醉翁之意终不在酒,要预先娶了梅香,好招致小姐的意思。招致得去,未免得鱼忘筌,‘宠爱’二字轮我不着。若还招致不去,一发以废物相看,不但无恩,又且生怨了,如何使得!你如今对我直说,他跪求之意,还是真为能红,还是要图小姐?”俞阿妈道:“青天在上,不可冤屈了人!他实实为你自己。你若肯许,他少不得央媒说合,用花灯四轿抬你过门,岂有把梅香做了正妻,再娶小姐为妾之理?”能红听了这一句,就大笑起来,道:“被你这一句话破了我满肚疑心。这等看来,他是个情种无疑了。做名士的人,哪里寻不出妻子,千金小姐也易得,何况梅香?竟肯下起跪来!你去对他说,他若单为小姐,连能红也不得进门;既然要娶能红,只怕连小姐也不曾绝望。我与小姐其势相连,没有我东她西、我前她后之理。这两姓之人已做了仇家敌国,若要仗媒人之力从外面说进里面来,这是必无之事,终身不得的了。亏得一家之人知道我平日有些见识,做事的时节虽不服气问我,却常在无意之中探听我的口气。我说该做,他就去做,我说不该做,就是议定之事也到底做不成。莫说别样,就是他家这头亲事,也吃亏我乎日之间替小姐气忿不过,说他许多不是,所以一家三口都听了先入之言,恨他入骨。故此,媒人见不得面,亲事开不得口。
若还这句说话讲在下跪之先,我肯替他做个内应,只怕此时的亲事都好娶过门了。如今叫我改口说好,劝他去做,其实有些烦难。若要丢了小姐替自己说话,一发是难上加难,神仙做不来的事了。只好随机应变,生出个法子来,依旧把小姐为名,只当替他画策。公事若做得就,连私事也会成。岂不是一举两得?”俞阿妈听了这些话,喜欢不了,问她计将安出。能红道:“这个计较,不是一时三刻想得来的。叫他安心等待,一有机会,我就叫人情你,等你去知会他,大家商议做事。不是我夸嘴说,这头亲事,只怕能红不许,若还许出了口,莫说平等人家图我们不去,就是皇帝要选妃,地方报了名字,抬到官府堂上,凭着我一张利嘴,也骗得脱身,何况别样的事!”俞阿妈道:“但愿如此,且看你的手段。”当日别了回去,把七郎请到家中,将能红所说的话细细述了一遍。七郎惊喜欲狂,知道这番好事都由屈膝而来,就索性谦恭到底,对着拂云楼深深拜了四拜,做个“望阙谢恩”。能红见了,一发怜上加怜,惜中添惜,恨不得他寅时说亲,卯时就许,辰时就偕花烛,把入门的好事,就像官府摆头踏一般,名役在先,本官在后,先从二夫人做起,才是他的心事。当不得事势艰难,卒急不能到手,就终日在主人面前窥察动静,心上思量道:“说坏的事要重新说他好来,容易开不得口,毕竟 要使旁边的人忽然挑动,然后乘机而入,方才有些头脑。”怎奈一家之人绝口不提“裴”字,又当不得说亲的媒人接踵而至,一日里面极少也有三四起。所说的才郎,家声门第都在七郎之上。又有许多缙绅大老,愿出重聘,要娶能红做校都不肯羁延时日,说过之后,到别处转一转,就来坐索回音,却像迟了一刻就轮不着自己、要被人抢去的一般。
为什么这一主一婢都长到及笄之年,以前除了七郎并无一家说起,到这时候两个的婚姻就一齐发动起来?要晓得韦翁夫妇是一份老实人家,家中藏着窈窕女儿、娉婷侍妾,不肯使人见面。这两位佳人就象璞中的美玉,蚌中的明珠,外面的人何从知道?就是端阳这一日偶然出去游湖,杂在那脂粉丛中,绮罗队里,人人面白,个个唇红,那些喜看妇人的男子料想不得拢身,极近便的也在十步之外,纵有倾城美色,哪里辨得出来?亏了那几阵怪风、一天狂雨,替这两位女子做了个大大媒人,所以倾国的才郎都动了求婚之念。知道裴七郎以前没福,坐失良缘,所谓“秦失其鹿,非高才捷足者不能得之”,故此急急相求,不肯错过机会。
能红见了这些光景,不但不怕,倒说“裴七郎的机会就在此中”。知道一家三口都是极信命的,故意在韦翁夫妇面前假传圣旨,说:“小姐有句隐情不好对爷娘说得,只在我面前讲。
她说婚姻是桩大事,切不可轻易许人,定要把年纪生月预先讨来,请个有意思的先生推算一推算。推算得好的,然后与他合婚,合得着的就许。若有一毫合不着,就要回绝了他。不可又像裴家的故事,当初只因不曾推合 ,开口便许,哪里知道不是婚姻;还亏得在未娶之先就变了卦,万一娶过门去,两下不和,又要更变起来,怎么了得!”韦翁夫妇道:“婚姻大事,岂有不去推合之理?我在外面推合,她哪里得知?”能红道:“小姐也曾说过,婚姻是她的婚姻,外面人说好,她耳朵不曾听见,哪里知道?以后推算,都要请到家里来,就是她自己害羞,不好出来听得,也好叫能红代职,做个过耳过目的人。又说,推算的先生不要东请西请,只要认定一个,随他判定,不必改移。
省得推算的多,说话不一,倒要疑惑起来。”韦翁夫妇道:“这个不难。我平日极信服的是个江右先生,叫做张铁嘴。以后推算,只去请他就是。”能红得了这一句,就叫俞阿妈传语七郎,“叫他去见张铁嘴广行贿赂,一托了他。须是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方才说到七郎身上。有我在里面,不怕不倒央媒人过去说合。初说的时节,也不可就许,还要他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方才可以允诺。”七郎得了此信,不但奉为圣旨,又且敬若神言,一一遵从,不敢违了一字。 能红在小姐面前,又说:“两位高堂恐蹈覆辙,今后只以听命为主,推命合婚的时节,要小姐自家过耳,省得后来埋怨。”小姐甚喜,再不疑是能红愚弄她。
且等推命合婚的时节,看张铁嘴怎生开口,用什么过文才转到七郎身上。这番情节虽是相连的事,也要略断一断,说来分外好听。就如讲谜一般,若还信口说出,不等人猜,反觉得索然无味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