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永儿夜遇如意宝册
那晚胡永儿解开紫罗袋外头缠的麻绳,哗啦一声抖出本册子来。月光底下看得分明,封皮上四个大字"如意宝册"闪着青光。小姑娘手指发颤掀开第一页,头一行就写着:
变钱法 用绳子穿枚铜钱打个结,埋土里盖严实。舀碗清水念咒七遍,含口水"噗"地一喷,大喝声"疾!"揭开便是贯钱。
永儿拍腿直笑:"原来这般容易!"当下解了裙带上婆婆给的那枚铜钱,穿在麻绳上结个疙瘩。面桶往地上一扣,水缸里舀了碗清水。念咒时舌头直打绊子,第七遍刚念完,含口水"噗嗤"喷出去,脆生生喊声"疾!"
面桶一掀,永儿吓得倒退三步——地上盘着青蛇似的一堆铜钱!小姑娘心口怦怦跳:"这要拿给爹娘,可怎么交代?"眼珠一转,轻手轻脚开后门,把钱串往篱笆边雪地里一抛,回来时连呼吸都放得轻轻的。
天蒙蒙亮,胡妈妈泼洗脸水时"哎呀"一声,举着贯钱冲进屋:"老头子快看!"胡员外捏着钱串直皱眉:"平白无故的,莫不是浪荡子..."话没说完就被婆娘啐了满脸:"老糊涂!定是菩萨见咱家揭不开锅..."两口子吵得灶台灰都震下来,最后还是买了米粮了事。
第二夜二更天,永儿捂着肚子装疼。摸黑到柴房如法炮制,这回连咒语都念得顺溜了。天亮时胡妈妈又在雪地里捡着钱,这回连员外都不敢吱声。
雪化那天,永儿趁娘亲串门的功夫,翻到宝册第二页——变米法。小姑娘乐得直蹦,把米缸腾得只剩十几粒。谁知咒语念得太急,白米像喷泉似的往外涌,"咔嚓"一声胀破了旧桶箍。雪白米粒溅得满屋都是,永儿慌得直跺脚,哪还记得什么解咒的诀窍。
后来有人编了顺口溜笑她: 钱串满手米满仓,仙家咒语太张狂。 若有人肯传秘诀,做牛做马也应当。
永儿正盯着那桶米看呢,突然"哎呀"一声叫了出来。隔壁的胡妈妈听见女儿叫唤,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,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。说来也怪,那米被生人一冲,竟不再往外冒了。只见小屋里满地都是白花花的米粒,胡妈妈惊得直拍胸口:"我的老天爷,这许多米是打哪儿来的?"
永儿眼珠一转,急中生智道:"娘啊,方才有个大汉扛着米袋,推开咱家后门,哗啦倒下一地米就走了。可把我吓坏了,这才叫出声来。"胡妈妈瞥见墙角米桶的箍都散了,皱眉问道:"这不是我房里的米桶么?怎么搬这儿来了,里头的米呢?"永儿忙说:"我把米倒进屋里,想拿空桶来装地上的新米。谁知这桶年久失修,一搬动就散架啦。"
正说着,隔壁张家的媳妇听见动静,隔着墙就嚷开了:"胡家嫂子,这有什么好奇怪的!定是哪个积德行善的财主老爷,见连日雨雪,可怜穷人家没饭吃,悄悄往各家送米送钱呢。这叫阴德,哪能大张旗鼓的?"胡妈妈见这事被邻居听了去,也不好再追问,赶紧招呼女儿收拾。娘俩正手忙脚乱扫着米,忽然听见前门响动——是胡员外回来了。
胡员外一进门就瞧见满地狼藉,顿时火冒三丈:"才得了几顿饱饭,你们就这般糟蹋粮食!"胡妈妈忙指着屋里:"你瞧瞧,缸里瓮里盆里都装满了,还有这么多没处盛呢!"胡员外瞪圆了眼睛:"这米打哪儿来的?"等听完妻子解释,他眉头越皱越紧,突然抄起门闩就喊:"永儿!你给我过来!"
永儿见爹爹脸色铁青,吓得躲进里屋。胡妈妈急得直拦:"好端端的打孩子作甚?"胡员外压低声音:"前日雪地里凭空多出两贯钱,今日屋里又冒出米来。这丫头若不老实交代..."说着把永儿拽到跟前。永儿起初还嘴硬,后来实在挨不过打,只得哭着坦白:"那日下雪,我在路上遇见个讨炊饼的老婆婆..."
原来那婆婆给了她个紫罗袋,里头册子上写着变钱变米的咒语。胡员外听完直跺脚:"如今官府正悬赏捉拿妖人,你这是要连累全家啊!"抡起门闩就要打。永儿尖叫着求救,惊动了隔壁张嫂。张嫂拍着门劝道:"员外消消气,孩子不懂事,烧了那册子便是!"
胡员外被这话点醒,逼着永儿交出册子。火光里,那紫罗袋化作灰烬时,永儿抽抽搭搭保证再不敢了。胡员外长叹一声:"幸亏没传出去,否则..."话没说完,忽然想起什么似的,望着灶膛里的余烬发起呆来。
(此时天蒙蒙亮,灶膛火星忽明忽暗,映得三人脸上阴晴不定。那册子虽烧了,可谁也不知道,永儿早把第一页变钱法、第二页变米法记得烂熟——这本就是圣姑姑特意安排,专拣穷人家最缺的来教,好引她入门呢。)
话说这胡永儿被父亲打了一顿,那本神奇的册子也被烧了,心里别提多憋屈,躲在房里直抹眼泪。她娘看见了,好说歹说才劝住。第二天,员外又出门去了,她娘照例去隔壁张嫂子家串门。
永儿把前后门都闩上,坐在房里越想越气:那婆婆好心给的宝贝册子,变钱变米多方便,偏叫爹爹一把火烧了。后面那些法术还没学全呢!忽然想起婆婆说过,不懂时喊声"圣姑姑"就会来教。眼下册子虽没了,何不试试?
怕惊动娘亲,永儿蹑手蹑脚来到天井,仰头对着天空轻轻唤了声:"圣姑姑!"话音未落,就见那婆婆拄着竹杖从屋檐飘然而下,悄没声儿地进了厢房。永儿连忙跟进去行礼,把爹爹烧册子的事一五一十说了。
婆婆从袖中掏出个紫罗袋:"傻孩子,册子在这儿呢!"永儿见册子完好无损,惊得就要下跪。婆婆扶住她道:"我本是你前世的亲娘,见你受苦特来度你。这册子在家不便施展,你且听我安排——白日里养足精神,夜里和衣而卧。待听见鹤鸣,便是接你的时辰。"
永儿犹豫道:"爹娘若发现我不在..."婆婆笑着递过竹杖:"把这替身放在被窝里,保管他们看不出破绽。"说罢纵身跃上屋檐,眨眼没了踪影。
当夜鹤鸣响起时,永儿按婆婆嘱咐安置好竹杖,悄悄跨上鹤背。转眼来到大相国寺塔顶,只见婆婆头戴星冠身披鹤氅,那仙鹤竟是她袖中纸鹤变的!婆婆先教她穿墙术,又教御凳飞行法。永儿天资聪颖,一学就会。自此每夜学法,本事渐长。
再说胡员外,烧册子时米缸还满着,钱袋也鼓着。可俗话说坐吃山空,没过半月就揭不开锅了。他娘子捶胸顿足:"当初打永儿烧册子时怎不想后路?如今饿得前胸贴后背,活该!"
员外讪讪道:"要不...求女儿再变些?"娘子啐道:"自你打后,她白日昏睡夜里不醒,前晚我见她裹着被子怎么摇都不动,早被你打傻了!"
员外硬着头皮进屋,赔笑道:"乖女,那变钱米的法子..."永儿垂着眼帘:"都忘了。"她娘忙过来帮腔:"好歹救救爹娘!"永儿这才道:"且试试看——爹坐稳了。"只见她念动咒语,那板凳驮着员外"嗖"地撞上房梁,吓得他哇哇大叫。正是:
未显神通先戏父, 且看员外怎收场。
胡浩怒燒如意冊 永兒夜赴相國寺
九天秘冊好驚人,但恐於中傳不真。
若得善傳並善用,等閒疑鬼復疑神。
當夜胡永兒解開紫羅袋外邊纏的麻索,抖出那本冊兒來,走出披屋外。仔細看時,上面題道:「如意寶冊」。揭開第一板看時,第一行就寫道:
變錢法 將一條索子穿著一文銅錢,打個肐,放在地上,用物掩蓋。舀一碗水在手,依?語念七遍,含口水望下一噴,喝聲「疾!」揭起蓋時,就變成一貫銅錢。
永兒道:「原來如此方法!」就把解下來的這條麻索子,將日間婆婆變的一文好銅錢解下裙帶來,穿在索子上,打了肐,放在地下。將面桶來蓋了。去水缸內舀一碗水在手,依?語念了七遍。含口水望下只一噴,喝聲「疾!」放下水碗,揭起面桶,打一看時,青蛇也似一堆銅錢!永兒到吃了一驚,沒做理會處。思量道:「若把去與爹爹媽媽,必問是那裏來的。如何回答?」永兒就心生一計,輕輕的開了後門,一撇撇在自家籬笆內雪地上。只說別人暗地裏濟我貧戶的。然後把後門關上,入房裏來,把冊兒藏了。媽媽道:「女兒肚裏痛也不?」永兒道:「不痛了。」依然上?再睡。
到天曉,三口兒起來,燒湯洗了面。媽媽開後門潑那殘湯。忽見雪地上有一貫錢,吃了一驚,慌忙提起把與員外道:「不知誰人撇這貫錢在後面雪地上,我拾得在此。」胡員外道:「媽媽寧可清貧,不可濁富,我的女兒長成,恐有不三不四的後生來撩撥他,把這銅錢來調戲。我今又是沒運氣的時節,一時間取用了,引得後生們到家囉?,沒法擺布。」媽媽道:「你好沒見識,東京城內有多少財主做好事,濟貧拔苦,見老大雪,可憐這院子裏有許多沒飯吃的。夜間撇在人家屋裏來捨貧也不見得。」員外只搖手道:「難說!難說!我也做過財主的,幾曾有此事麼?」媽媽焦燥起來,罵道:「老無知!真個是人貧智短了。自古道,賢愚不等,也有捨得的,也有不捨得的。那裏都要與你一樣,你被天火燒了,怎的別個財主,天火又不燒他們?行好事的到底好。自家女兒,你卻三心四意去疑他。我女兒又不曾出去一遍兩遍,認得什麼人來,你卻這般胡說!」罵得員外頓口無言點頭道:「也說得是,我昨日出去求人三二百錢,兀自不能夠得。如今有這一貫錢,且糴五百錢米,買三百錢柴,把二百錢來買些鹽醬菜蔬下飯,且不煩惱雪下。」
三口兒歡歡喜喜過了一日。到晚去睡到二更前後,永兒自思:昨夜變得一貫錢也好,今夜再去安排看。日裏便有這心,預先尋得一條索子,藏在身邊了,永兒款款的起來,著了衣服。媽媽問道:「我兒做什麼?」永兒道:「肚裏又痛,要去大解則個!」媽媽道:「苦呀!我兒先前那幾日,有一頓無一頓,這兩日有些柴米,不知飢餓,只顧吃滯了。明日叫爹爹出去贖帖藥吃。」永兒下?,來到破披屋下,一如昨夜安排。如法用索穿錢,將面桶蓋了,唸了?,噴一口水。揭起桶來看時,和夜來一般,又有一貫錢。永兒開後門把這錢又拋在雪地上,關了後門,入房裏睡。
到天曉,媽媽起來燒湯洗面,開後門潑湯,又看見一貫錢,好不歡喜,拿了回來。胡員外道:「好蹊蹺,這錢來得不明。」媽媽說:「莫胡說,我不怕!這是當方神道不忍見我們三口兒受苦,救濟我們。又把這一貫錢安在我家。」員外見媽媽昨日焦燥。今番再不敢說,只得含糊答應道:「媽媽說得是,安在家中,慢慢用度。」過了三五日後,雪卻消了,天晴得好。媽媽對員外道:「趁家中還有幾日糧食,你出去外面走一遭。倘撞見熟人,賺得一二百錢也好。」員外聽得說,只得走出去。媽媽心寬無事,便到鄰舍家吃茶閒話。
永兒見媽媽出去,屋裏沒人。關了前門,取出冊兒,揭開第二板看時,上首寫著變米法。永兒道:「謝天地!既是變得成米,憂他什麼沒飯吃!」媽媽?頭原有一隻米桶,一隻米缸。永兒去看時,都盛得有米。想了一回,便把桶裏的米併在那缸內。剩下的把被單舖在地下,都傾出了,祇存十數粒米在空桶內。提在披屋內來,把件衣服蓋了,念了?,噴一口水,喝聲道:「疾!」只見米從桶裏湧將出來,永兒心慌,不曾念得解?。米突突地起來。桶箍長久,卻是爛的。忽然一聲響,斷了桶箍,撒一地米。後人聽說變錢變米之事,因戲作詩云:
錢滿索時米滿屋,何物?語能神速。
有人肯把?傳吾,生願事他死當哭。
永兒見了,失聲叫苦!媽媽在隔壁,聽見女兒叫苦,慌忙走過來看。米被生人一衝,便不長了。只見披屋內一地都是米。媽媽吃了一驚,道:「如何有這許多米?」永兒生一個急計,喚做脫空計道:「好教媽媽得知,一個大漢馱一布袋米,把後門挨開來,傾下在此便去了。吃他一驚,因此叫起來。」媽媽看見桶箍散了,問道:「這米桶是我房裏的,拿出來做甚,這桶裏米那裏去了?」永兒道:「是我傾在房裏,要用這空桶,盛這披屋下的米。不想箍桶年久斷了。」媽媽道:「那大漢卻是何人,是何意故?」正在絮叨,卻被隔壁張大嫂聽了,不知高低,敲著壁兒叫道:「胡媽媽!你直恁地不曉得,是那有錢的員外財主,見雨雪下了多日。情知院子裏有萬千沒飯吃的,做這樣好事,不叫人知道。撇錢撇米在人家裏,這是陰騭。若明明的捨,怕人囉?。這個何足為道。」媽媽因張大嫂聽見了,便不言語。叫女兒作急收拾,自己也來相幫。
兩個兀自收拾未了,員外恰好歸來,見娘兒兩個在地下掃米,便焦燥起來道:「那見你娘兒兩個的做作,才有一兩頓飯米,便要作塌了。」媽媽道:「我如何肯作塌,叫你看!甕裏、缸裏、桶裏、盆裏,都盛得滿了。這裏還有許多兀自沒家伙盛得哩!」員外看了吃驚道:「這米卻從那裏得來?」媽媽道:「你出去了,我在隔壁吃茶,只聽得女兒叫起苦來。我連忙趕將回來時,只見披屋內一地上都是米。」員外道:「卻是作怪,這米從何而來的?」媽媽道:「永兒說他見一個大漢,馱著一袋米,挨開後門,傾下米在家裏便去了。」那胡員外是個曉事的人,開了後門看時,籬笆內外都沒有人來往的腳跡,心下疑惑,把後門關了,入來尋條棒在手裏,連叫「永兒!」永兒見勢頭不好,躲在自家房裏,不敢出來,員外把他扯將過來。媽媽道:「沒甚事打孩兒做什麼?」員外道:「且閉了口,這件事卻是利害。前日兩貫錢來得蹊蹺,今日米又來得不明。叫這妮子實對我說,我便不打他,若一句不實,我一頓打殺他。我問他,因何有這兩貫錢的雪地上,因何有這米在屋裏,這大漢的是何人。便做道是財主家行好事的,難道偏照顧我家。其中必有緣故?」永兒初時抵賴,後來吃打不過,又逼他招稱那大漢的來歷。這天大冤枉,承當不起,只得實說道:「不瞞爹爹!媽媽!說那一日初下雪時,爹爹出去。媽媽叫我出去買炊餅,回來在路上撞見一個婆婆,看著我說肚飢,問我討炊餅吃。是奴不忍,把一個炊餅與那婆婆。他道,我不要吃你的,試探你則個,便還了我。道是難得你慈悲孝順好心。便把我一個紫羅袋兒,內有個冊兒,說道:你若要錢和米,照這冊兒上的?語,都變得出來。我初時不信,便一連兩夜依那冊兒上?語,都變得有錢。今日媽媽在隔壁人家去了,我把變米的法兒試用,果然又變得米來。」胡員外聽得說,跌腳叫苦道:「如今官司張掛榜文,要捉妖人,吃你連累我,我打殺這妮子,也免我本身之罪。」拿起棒來便打。永兒叫「救人!」隔壁張大嫂聽得打永兒,走過來勸時,卻關著門。大嫂在門外叫道:「員外饒了孩兒則個,閑常時不曾這般焦燥,為甚事打他。媽媽!怎也不勸勸?」員外含著一口氣答道:「大嫂可奈這妮子藏著一本冊兒,」說了半句,就住了口。大嫂道:「冊兒上寫著些什麼?」員外道:「都是些閒言閒語。」大嫂認錯了,只道是什麼私情本兒,便叫道:「你女兒年紀小,又不理會得。須是街坊上浮蕩子弟們,撩撥他論口辨舌。若不中看的,你只把這冊兒來燒了,戒他下次便是。何須動氣,把孩兒恁般狠打。」員外倒被他提醒了,應道:「大嫂說得是。」看著永兒道:「你把冊兒來我看。」永兒便向懷中取出冊兒來,遞與爹爹。員外接了道:「你記得上面的言語也不?」永兒道:「告爹爹,記不得。若看上看時,便讀得出。」員外叫媽媽點點一把柴火來,連紫羅袋兒一包的燒了。看著永兒道:「今日看間壁乾娘面皮,饒你這一遭,後番苦再恁地,活打殺你!」永兒道:「告爹爹!再不敢了。」員外對媽媽道:「又是我夫妻福神重,只是自家得知。若還外人傳聞時,卻是老大利害。」媽媽被員外亂了一場,不知高低,只索由他。有詩為證:
昔年媽媽焚仙畫,員外今將寶冊燒。
似此火攻能調慣,爭教天火肯相饒。
說話的,有一句來問:你這書第十三回上,說聖姑姑和蛋子和尚左黜三人鍊法,三年方就,何等煩難,今日胡永兒變錢變米,卻恁地容易,可不前後相背了?看官有所不知,當初鍊神鍊鬼,都是生手做事。今日是聖姑姑設法來度他女兒,在空中暗暗佐助。若初次見得煩難時,永兒又不肯學了。你看這冊兒第一頁便是變錢法,第二頁便是變米法。也只揀永兒家中缺少的打動他心。這都是聖姑姑引誘入門處。
閒話休題,且說胡永兒被父親打了一頓,逼取冊兒燒了。好不氣悶,自去流淚。媽媽看見,勸住了。過了一夜,到次日,員外又出去了。媽媽仍到間壁張大嫂家閒話。永兒把前後門都閉了,悶悶的坐在房中思量:這本冊兒,千金難換。那婆婆一團美意,把來與我。就是變些錢米來度日,也免得求人。卻被爹爹燒了,可惜後面都沒看得,不知是什麼耍法。那婆婆吩咐不省得時,叫聖姑姑,他便來教導我。我今日雖沒了冊兒,且喚一聲,看他來也不來。若肯來時,或者他還存留得有,再與他取討一本。只怕那婆婆來時,驚動了媽媽,卻不穩,便走到天井中去,仰面看著天,低低喚一聲:「聖姑姑!」只見那婆子手攜竹杖,從屋簷而下,逕入披屋,悄然無聲。永兒跟進屋去,道了萬福。便把父親火燒冊兒之事,告訴過了。婆子道:「冊子不曾燒,原是我取得在此!」便在袖裏摸出冊兒,依然紫羅袋兒包著,毫無損傷。永兒吃驚,連忙下拜相求。婆子扶起永兒道:「我兒!我原是你前世的親娘!今番憐你受苦,特來度你。你要這冊兒,家中不能施展,也是無用。可依我言語,日裏睡眠,養息精神。夜間莫脫衣服,待黃昏人定後,但聞鶴唳之聲,便是我差來迎你的。你便悄悄出房,跨鶴而來,我與你相會,五鼓仍回。這冊兒上的術法,我一一傳授與你。得道之日,神通廣大,逍遙快樂,不可盡說也。」永兒道:「如此甚好,只是怕爹媽夜間覺察,尋覓起來,不見了奴,奴早晨回去,如何抵賴?」婆子道:「這個容易!」把手中竹杖遞與永兒,吩咐道:「我兒把這杖兒藏好,如到夜間動身時,放在臥處,將被蓋著。你爹媽若來時,便如你睡著一般。此乃仙家替身之法。」永兒接了竹杖在手。那婆婆飛上屋簷,忽地又不見了。永兒方才歡喜,把杖兒藏在蓆子底下,依著婆婆言語,不脫衣服。到黃昏時候,果然聽得一聲鶴唳,永兒便在裏床蓆子下取出杖兒覆於被內,悄悄步出庭中。只見一隻仙鶴,舒頸迎接。永兒跨上鶴背,望空飛去,須臾到一個所在歇腳。只見婆婆先在,又不是先前打扮了,頭戴星冠,身披鶴氅,甚是齊整。那婆婆把手一招,那鶴便鑽進他衣袖中去,取出看時,卻是一個紙剪的仙鶴,慌得永兒又拜下去。婆婆扶起道:「我兒休得驚恐。」永兒覺得站身之地,甚是高峻。問道:「此處是那裏?」婆婆道:「這是大相國寺中浮圖第一層,人跡不到,正好教導你。先教你個藏形法,可以穿窗入隙,出入不用開門。次教你個飛行法,跨在個板?上,念個?語。這凳隨意變化,騰空而起。你每夜自來自去,何等方便!」永兒會了這法,自此暮去晨回,把這如意寶冊次第領會。一來永兒聰明靈性,書符念?,一教便會。二來多分是聖姑姑見鍊成就的法兒,交付與他,只須指點運用,甚是省力。
不提永兒學法,再說胡員外燒冊的時節,米桶裏有米吃,?頭邊有錢用。古人原說:坐吃山空,立吃地陷。一日三、三日九,那裏過得半月十日,桶裏吃的漸漸淺了,床頭錢漸漸短了。再過幾時,米盡錢空,依然有一頓,沒一頓。求告人,又沒求告處,依先沒飯得吃。媽媽重復思量起永兒變錢變米,冷痛熱疼埋怨老公道:「你卻把永兒來打,又燒了他的冊兒。今日你合該餓死,連累我和女兒受苦。你如何做這般人,靠米缸餓死,叫我娘兒兩個忍飢受餓!」員外道:「事到如今,也沒奈何。你只顧埋怨我怎的?」媽媽道:「才有些飯吃,便生出許多事來。你既然大膽打他,須有用處置錢米。如今窮性命尚在,那冊兒卻把來燒了。」員外道:「是我一時沒思算,千不合萬不合燒了。早知留了那冊兒也好。」媽媽道:「你省得時卻遲了。」員外道:「沒奈何,我陪些下情央我女兒,想他還記得,再變得些錢和米,搭救我們則個。你且去問他看。」媽媽道:「女兒自從吃你打了,再不到爹媽身邊來,日裏只在自房裏,悶悶昏昏打瞌睡。夜裏上床,便如一塊木頭相似,昏迷不醒。我前晚半夜裏起來解手,見後房門關得不緊,被風刮開了。我怕女兒傷了風,打得燈火看時,他緊緊擁著被兒睡倒,隨你左搖右搖,只是不醒。好端端一個聰明孩兒,被你一頓拳頭打呆了。還記得什麼冊兒不冊兒。要問他時,你自進他房去問,我沒這副嘴臉。」員外真個走進房裏,陪著笑道:「我兒!爹爹問你則個,冊兒上變錢米的法你記得也不記得?」永兒道:「告爹爹!不記得了。」員外道:「我兒!救了爹娘,又不搭救了別人,休得使性,是做爹的不是了。」永兒只不開口,媽媽跨進房門,把員外一雙,罵道:「死漢走開!」娘的向前道:「我兒!莫看爹面看娘面,好歹記得些法兒,便救娘的性命則個。」員外道:「今後再不打你了。」永兒道:「前番因爹爹打了,都忘記了,暗暗記得些兒,不知用得也不。爹爹!你去取凳子坐定。我叫你看。」員外依了女兒在板凳上坐了,只見女兒口中念念有詞,喝聲「疾!」那凳子從空便起。嚇得媽媽呆了。員外頭頂著屋梁,叫:「救人!」下又下不來,若沒這屋,直起在半天裏去了。正是:
不曾施展神通手,先把親爹耍一場。
未知胡員外如何下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