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还没亮透,包龙图就赶着上朝去了。那些住在深山里的隐士们,还在高卧不起,哪管什么朝钟暮鼓呢。
话说郑州的官员们把奏章递到了仁宗皇帝面前。仁宗展开一看,眉头就皱了起来:"郑州知州被妖人所害,诸位爱卿可有良策?"话音刚落,太史院的官员急匆匆出列:"启禀陛下,昨夜天象有异,妖星直照双鱼宫,正对应咱们魏地,怕是要有妖人作乱啊!"
仁宗一拍龙案:"郑州刚出事,太史又观到妖星,这事可不简单。诸位爱卿得早作打算。"大臣们七嘴八舌:"如今开封府正缺个知府,得找个铁面无私的能人。包拯包希仁最合适,那人是出了名的刚正,平常连笑都不笑,谁要是能见他一笑,简直比见黄河水清还稀罕!"
仁宗当即宣包拯上殿。包大人领了旨意,当天就走马上任。开封府的差役们早候在衙门口,交接印信后,包大人雷厉风行地发了告示:百姓五家一甲,二十五家一保,不许收留闲杂人等。客店要是留宿生人,非得查清来历不可。东京二十八座城门都贴了告示,老百姓们烧香拜佛:"包青天来了,咱们有好日子过了!"
果然,东京城很快就变了样。大街上行人互相礼让,夜里睡觉都不用关门,真个是: 差役们站得像春冰般肃立 百姓们活在明镜似的清平世界 连鬼怪都躲着不敢现身 皇亲国戚见了包大人也得收敛
再说后水巷有个卖早点的小贩任迁,排行老大,人都叫他小大一哥。这天他照例在马行街十字路口支起摊子,刚摆好炊饼馒头,就听见叮铃铃一阵响。抬头一看,原来是个瘸腿法师摇着法环走过来,那法环叫随速殿家,是法师招揽生意的招牌。
这法师生得寒碜:个子矮小,瘸着腿走路一颠一颠,破头巾遮不住乱草似的头发,身上披着件补丁摞补丁的布衫,活像个要饭的狮子狗。他凑到任迁摊前念念有词:"招财来,利市来..."
任迁忍不住笑出声:"法师当心脚下,别踩着老鼠尾巴。这大清早的,您就来解厌,也太勤快了些。"瘸法师苦着脸:"家里老娘还饿着肚子呢,就讨了三文钱。"任迁摸遍全身也没找着零钱:"今日还没开张呢。"
瘸法师眼巴巴望着蒸笼:"炊饼怎么卖?"任迁说大饼两文,小的一文。瘸法师掏出三文钱,任迁只收两文,还退回一文:"就当开张讨个吉利。"谁知瘸法师接过炊饼又挑三拣四,嫌饼太硬要换馒头,换了馒头又说老娘吃素,要换豆沙馅的。任迁强压着火气又给换了,没想到瘸法师捏着豆沙包又说吃不饱,要把钱拿回去买米。
任迁正要发作,忽然发现一架子白生生的馒头炊饼全变成了黑炭!他气得七窍生烟:"这瘸子折腾我半天,还毁了我一整天生意!今天非跟他拼命不可!"嘱咐旁边摊主帮忙看摊,撸起袖子就追了上去。
天刚蒙蒙亮,雾气还没散尽。任迁追了大半天,连个人影都没见着。正想往回走,忽然听见前头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。他心头一跳,自言自语道:"莫不是那家伙?"紧赶几步往前追,可四下里静悄悄的,哪有什么人影。
就这么来来回回折腾,一直追到安上大门的城楼下。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肉铺门前,挤得水泄不通。任迁踮起脚张望:"这不是张屠户家么?出什么事了?"他拨开人群往里挤,只见地上躺着个老婆婆,一个年轻后生正扶着她,一声声喊着娘。喊了足有半个时辰,老婆婆才悠悠转醒,可眼睛闭得死死的,怎么也不肯睁开。
"娘啊,您松松劲儿,睁开眼看看。"后生急得直搓手。老婆婆浑身发抖:"快扶我回家!""您倒是睁眼啊!""我怕...我不敢睁..."后生没法子,只好搀着老娘慢慢走了。
任迁正纳闷呢,张屠户扯着嗓子喊:"都散了吧!有什么好看的!"任迁认得这人,姓张名琪,在家排行老大,便上前招呼:"一郎哥,好久不见啊!"张屠户抹了把汗:"任大哥打哪儿来?""瞎忙活呗。"任迁朝人群努努嘴,"这儿闹什么呢?"
张屠户把他拉进屋里,压低声音:"可邪门了!方才来个瘸腿道士,破头巾破衣裳,摇着法环念什么招财利市的咒。我笑话他:‘道爷,您这是起早了还是睡懵了?’那瘸子竟恼了,说没钱便罢,何必取笑。谁成想他临走摸了案板上的猪头,嘴里嘀嘀咕咕的..."
正说着,后院做绢花的翟二郎来取预定的猪头。张屠户刚把猪头递给他老娘,那猪头突然瞪眼龇牙,一口咬住老太太的手。可怜老人家当场吓昏过去。张屠户急得直跺脚,赶紧叫学徒去喊她儿子。
"要是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,我可要吃官司了!"张屠户后怕地拍着胸口,"可她儿子拎起猪头看时,又好好的。翟二郎还说老人家老眼昏花,活猪头哪会瞪人..."
任迁听得寒毛直竖,把自己遇到瘸道士买炊饼的怪事一五一十说了。张屠户连连咂舌:"怪哉!怪哉!"话音未落,远处又传来法环声。任迁跳起来:"那厮还在前头!"
"糟蹋几个炊饼不打紧,"张屠户抄起杀猪刀,"差点害我背人命官司!这回非得教训他不可!"两人拔腿就追,可追出老远还是不见人影。张屠户喘着粗气:"这么追不是办法..."
正要放弃,那催命的法环声又响了。两人咬牙又追出五六里,直追到城门外十余里的市集尽头。忽然看见素面馆前,店主吴三郎正抡着擀面杖揍个帮工。张屠户连忙拦住:"三郎且住手!"
吴三郎抹着汗说:"这厮半日生不起火,客人都跑光了!"听张屠户说完瘸道士的事,他擀面杖当啷掉在地上:"原来如此!那瘸子今早也来我店里念咒,冲我煮面的锅吹了口气。后来这灶火怎么都点不着..."
三人正说着,熟悉的法环声又叮当响起。只见那瘸道士在前头晃晃悠悠地走。三人对视一眼,齐声喝道:"追!"瘸道士回头看见,拔腿就跑。这一追不要紧,竟追出桩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的稀奇事来。要知后事如何,咱们下回再说。
包龍圖新治開封府 左瘸師大惱任吳張
君起早時臣起早,趕入朝門天未曉。
多少山中高臥人,不聽朝鐘直到老。
且說鄭州官吏具表上奏仁宗皇帝。仁宗皇帝就將表文在御案上展開看了,遂問兩班文武道:「鄭州知州被妖人殺害,卿等當去勦捕袪除。」道猶未了,忽見太史院官出班奏道:「夜來妖星出現,正照雙魚宮,下臨魏地,主有妖人作亂。乞我皇上聖鑒,早為准備。」仁宗皇帝曰:「鄭州新有此事,太史又奏妖星出現,事屬利害。卿等當預為區處。」眾官共奏道:「目今南衙開封府缺知府,須得揀選清廉明正之人任之。庶可表率四方,袪除妖佞。」仁宗皇帝問:「誰人可去任開封府?」眾官共奏道:「龍圖閣待制包拯,字希仁,盧州合肥人也。為人剛正無私,不輕一笑。有人見他笑的,如見黃河清一般。必須此人方可任此職。」仁宗准奏,教宣至殿前,起居畢。命即日到任,包拯謝了恩出來。開封府祗候人等迎至本府,免不得交割牌印,即日陞廳。行文書下東京,並所屬州縣,令百姓五家為一甲,五五二十五家為一保。不許安歇游手好閒之人在家宿歇。如有外方之人,須要詢問籍貫來歷。各處客店,不許容留單身客人。東京大小有二十八座門,各門張掛榜文,明白曉諭。百姓們都燒香頂禮,道:「好個龍圖包相公,治得開封府一郡軍民人等,無不歡喜。」真個是:
兩行吏立春冰上,三郡民居寶鏡中。
鬼魅潛形愁洞照,皇親斂手避威風。
那行人讓路,鼓腹謳歌;路不拾遺,夜不閉戶。肅靜了一個東京,不在話下。
卻說那後水巷裏,有一個經紀人,姓任名遷,排行第一,人都叫他做小大一哥,乃是五熟行裏人。何謂五熟行,賣麵的喚做湯熟,賣燒餅的喚做火熟,賣鮓的喚做醃熟,賣炊餅的喚做氣熟,賣骨出的喚做油熟。這小大一哥是個好經紀人,去在行販中爭強奪勝。在家裏做了一日,賣的行貨都裝在架子上,把炊餅、燒餅、饅頭、餕餡糕裝停當了。那小大一哥挑著擔子,出到馬行街十字路口歇下擔子。把門鋪了,和一般的經紀人廝叫了,去架子後取一條三腳凳子方纔坐得。只聽得廝郎郎地響一聲,一個人逕奔到架子邊來,卻不是買燒餅的。看那廝郎郎響的,此物喚做隨速殿家,又喚做法環,是那解厭法師搖著做招牌的。那法師搖著法環,走來任遷架子邊,看著任遷道:「招財來,利市來,和合來,把錢來。」任遷忍不住笑。看那解厭法師時,身材矮小,又瘸了一隻腿,一步高,一步低。頭巾沒額,頂上破了,露出頭髮來,一似亂草。披領破布衫,穿著舊布褲,一似獅子。腳穿破行纏斷耳麻鞋,腰裏繫一條無鬚皂?。任遷道:「厭師仔細,照管地下,不要踏了老鼠尾巴。巳牌前後來解厭,好不知早晚。」瘸師道:「我也說出來得早了,只討得三文錢。」任遷道:「何不晚些出來?」瘸師道:「哥哥莫怪!我娘兒兩個在破?裏住,此時兀自沒早飯得吃。胡亂與我一文錢,湊糴些米,娘兒們煮粥充飢。」任遷見他說得苦了,要與他一文錢。去腰裏摸一摸看,卻不曾帶得出來。看著瘸師道:「我有錢也不爭這一文,今日未曾發市。」瘸師見他說沒錢,便問:「哥哥!炊餅怎樣賣?」任遷道:「大炊餅兩文錢一個,小的一文錢一個。」瘸師便去懷中取出三文錢來攤在盤中,道:「哥哥!賣個炊餅與我娘吃!」任遷收了兩文錢,把一文錢還了瘸師,道:「我也只當發市,將這一文捨施你。」瘸師得了一文錢,藏在懷裏。任遷去蒸籠內,取出一個大一個小,遞與瘸師。瘸師伸手來接,任遷看他手腌腌臢臢黑魆魆地,道:「不知他幾日不曾洗的?」瘸師接那炊餅在手裏,看一看,捻一捻。看著任遷道:「哥哥!我娘八十歲,如何吃得這般硬餅?」換個饅頭與我罷。」任遷道:「弄得腌腌臢臢,別人看見須不要了。」安在前頭差兒裏,再去蒸籠內捉一個饅頭與他。瘸師接得在手裏,又捻一捻,問任遷道:「哥哥!裏面有什的?」任遷道:「一包精肉在裏面。」瘸師道:「哥哥!我娘吃長素,如何吃得。換一個砂餡與我。」任遷道:「未曾發市,撞著這個男女。」待不換與他,只見架子邊又許多人熱鬧。只得忍氣吞聲,又換一個砂餡與他。瘸師又按在手裏捻一捻道:「如何吃得他飽,只換炊餅與我罷。」任遷看了焦燥起來:「可知叫你忍飢受餓!只賣得你兩文錢,到壞了三個行貨。這番不換了。」瘸師道:「哥哥!休要焦燥!兩個炊餅如何吃得我娘兒兩個飽,不如只糴米煮粥吃罷。」去架子上捉了銅錢,看著架子上吹口氣便走。」任遷道:「叵耐這廝,壞了我三個行貨。你待走那裏去?」便來打那瘸師。忽然立住了腳,尋思道:這等一個模樣,吃得幾拳腳尖。若是有些一差二誤,倒打人命官司,只好饒他罷休。回過身來,到架子邊定睛打一看時,任遷只叫得苦。一架子饅頭炊餅,都變做浮炭也似黑的。有詩為證:
炊餅饅頭隨意換,弄得腌臢不好看。
鄉下老兒也憎嫌,要買除非是瞎漢。
任遷大怒道:「這廝蒿惱了我半日,又壞了一架子行貨。這一日道路罷了,正是和他性命相博!」吩咐一般經紀人,看著架子,揎拳拽步向前,來趕瘸師。
後生家心性,趕了半日不見,欲待回來,只聽得前頭廝郎郎響聲。任遷道:「莫非便是那廝麼?」望前頭直趕來看,又不見。翻來覆去,直趕到安上大門樓下。見一夥人圍著一個肉案子門前看。任遷道:「這是我相識張屠家裏,不知做什的,有這許多人?」立住了腳,去了人叢裏望一望。只見一個婆婆倒在地上。一個後生扶著,口裏不住叫娘。叫了半個時辰醒來,婆婆緊緊地閉著眼不肯開。後生道:「娘!你放鬆爽些,開了眼!」婆婆道:「快扶我歸去。」後生道:「你開開眼!」婆婆道:「我怕了,開不得!」後生扶了婆婆自去了。任遷道:「不知這婆婆因什倒在這裏?」只見張屠道:「眾人散開!沒什好看!」
任遷認得本人姓張名琪,排行第一,任遷道:「一郎!多時不見!」張屠道:「任大哥,那裏去來?」任遷道:「幹些閒事。」張屠道:「任大哥入來,我告訴你。」任遷入去問張屠道:「門首做什麼這等熱鬧?」張屠道:「不曾見這般蹊蹺作怪的事。方才一個瘸腳的道人,上裹破頭巾,身穿破布衫,手裏拿著法環。口裏道:『招財來,利市來,和合來,把錢來。』我道瘸師:『你好不知早晚,想是你家沒有天窗?』瘸師聽了,道:『沒錢便罷,卻休取笑我怎的。』不想看口掛在案子的?頭,摸一摸,口裏動動地不知說些什的。搖著法環自去了。我也不把他為事。側首院子裏做花兒的翟二郎,定下這個?頭,卻叫他娘來取。我除下?頭與他。這?頭扎眉扎眼,張開口把婆婆一口咬住,驚死那婆婆在地。我慌忙教小博士叫他兒子來,想是救得他活。若有些山高水低,倒要吃他一場官事。他兒子提起這?頭看時,又沒一些動靜,翟二郎道:『老人家自眼花了,何曾見死的豬頭扎眉扎眼。』方纔扶了他娘去。」任遷聽了,把適間瘸師買炊餅的事,從頭至尾對張屠說了一遍。張屠道:「作怪!作怪!」說猶未了,只聽得法環響。任遷道:「這廝兀自在前面!」張屠道:「壞了你炊餅不打緊,也不甚厲害,險些兒教我與婆婆償命,不須你動手,待我捉這廝打一頓好的。」任遷道:「我和你同去趕那廝。」
兩個拽開腳步來趕瘸師,趕了半日不見。張屠看著任遷道:「如何是好﹖若還趕?,斷無干休。如今趕他不上,回去了罷。」卻待要回,又聽法環響,又趕了五六里,出安上大門約有十餘里路了。聽得法環響,只是趕不著。兩個卻待要回,只見市梢頭一個素麵店門前,一個人拿著一條棒棍打一個漢子。張屠卻認得是賣素麵的吳三郎,住了手,道:「一店人要麵吃了趕路,教他快燒火,橫也燒不著,豎也燒不著。半日不能得鍋裏熱,人都走了去。似恁般做生意時,不如折了店面罷。定叫他皮開肉綻!」張屠道:「看我面罷休!」吳三郎道:「你今日不是日分出來閒走?」張屠遂把適纔瘸師的事,一一說了一遍。
吳三郎聽罷,呆了,道:「恁地我便錯打了他。你兩個聽我說;我當著?上,只見一個瘸師搖?法環,到我門前叫道:『招財來,利市來,和合來,把錢來。』我手裏正忙,我道:『你也沒早晚,日中出來解厭。晚些出來怕鬼捉了你去?我沒零碎錢,且空過這一遭。』只見他看著我鍋中吹一口氣兒,便走了去。他轉得背,我叫小博士去燒火,卻如何燒得著。有兩頓飯,只燒不著。許多吃麵的人,等不得都走散了。我因此上打他。若不是你們說時,我那裏知道。叵耐這廝卻是毒害,壞了我一日買賣。」正說之間,只聽得法環響。吳三郎望一望,見那廝在前面一路搖著來。吳三郎,任遷,張屠三人一齊道:「我們去趕那廝!」瘸師見三個人趕,急急便走。只因他三個來趕瘸師,有分教:到一個冷靜佛門,見一件蹊蹺作怪的事。正是:
開天闢地不曾聞,從古至今希罕見。
畢竟三人趕瘸師到何處,見什事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