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瘸腿和尚被任迁、吴三郎、张屠三人追得紧,那叫一个狼狈。这和尚也怪,你追得快他就跑得快,你慢他也慢,你要是不追了,他反倒停下来冲你咧嘴笑。张屠气得直跺脚:"咱先跟着,看他往哪儿钻,到时候再收拾他不迟!"
三人追出东京城二十来里地,越走越荒凉,来到个叫蛟?莫的鬼地方。前头有座破庙,匾额上"莫坡寺"三个字都褪了色。眼瞅着瘸和尚一溜烟钻进了庙门,张屠乐得拍大腿:"这秃驴自寻死路!咱们兵分三路包抄!"
那瘸和尚见三人从不同方向围过来,蹭地蹿上供桌,踩着佛像的手就往肩膀上爬。任迁他们追到大殿时,正看见这厮抱着佛头耍赖。张屠扯着嗓子喊:"识相的自己滚下来!不然我们上去可就是拽着腿往下拖了!"
说时迟那时快,瘸和尚突然把佛头往下一扳——那金灿灿的佛脑袋骨碌碌滚到地上,他自己却跟泥鳅似的,"哧溜"钻进了佛肚脐眼。张屠不信邪,也爬上佛像,扒着空荡荡的佛腔子往里瞧。黑咕隆咚的佛肚子里突然伸出一只青白的手,揪住他发髻就往里拽,活像吊桶打水,"扑通"一声人就没了。
吴三郎和任迁吓得腿肚子转筋。任迁硬着头皮也爬上去,刚喊了声"张哥你在哪儿",就被佛肚里伸出的手逮个正着。这小子急中生智,带着哭腔喊:"亲爹!活祖宗!您要炊饼馒头尽管吩咐,小的这就给您买去!"话音未落,也头下脚上栽了进去。
剩下吴三郎在殿里直跺脚。他战战兢兢刚摸到佛手,突然被人从后腰一推,天旋地转间"哎哟"一声砸在任迁脑袋上。三个倒霉蛋在漆黑佛肚里摸来摸去,任迁突然踩到团软乎乎的东西,吓得嗷一嗓子。原来他们仨正踩着彼此的身子,活像瓮里的三只螃蟹。
张屠提议摸着墙走,可这佛肚子邪门得很,走了半里地还不见头。正纳闷呢,前头忽然透出亮光——推开石门竟是个世外桃源!溪水叮咚,燕子衔泥,远处还有牧童骑在牛背上吹笛子。三人看得目瞪口呆,这哪是佛像肚子里,分明闯进了神仙洞府!
张屠扯着嗓子朝那庄院喊道:"喂——我们是过路的,迷了方向!"话音刚落,院里传来"来啦来啦"的应答。吱呀一声,木门开处,一位老婆婆拄着拐杖走出来。三人赶忙作揖,老婆婆还了礼,眯着眼打量他们:"三位打哪儿来呀?"
"我们是从城里来的,走着走着就迷了路。"张屠搓着手赔笑,"一来想问问路,二来...您庄上可有现成饭食能买些?"老婆婆摆摆手:"乡下人家哪有什么买卖,过路客人若不嫌弃,吃顿便饭就是。快随我进来吧。"
草厅里摆着几条木凳,老婆婆颤巍巍搬来张矮桌:"瞧你们饿得慌,先垫垫肚子。"说着从里屋提出个酒壶,三个粗瓷碗叮当摆在桌上。又端出盘油光光的鹿肉,酒香混着肉香直往人鼻子里钻。"乡下土酿,比不得你们城里的好酒,就当茶水解渴罢。"
三人赶路追那瘸腿和尚,早饿得前胸贴后背。任迁抓起鹿肉就往嘴里塞,含混不清地嚷着"香!真香!"转眼间两碗酒下了肚。待吃饱喝足,张屠摸出钱袋:"婆婆您算算该多少..."话没说完就被拦住:"几碗粗茶淡饭,提什么钱!"老婆婆正要收拾碗筷,忽听庄门"咣当"一响。
三人扭头看去——可不正是那瘸腿和尚!张屠"腾"地跳起来:"好你个贼秃!害我们追了半天..."三人饿虎扑食般冲上去,把那和尚按在地上。拳头还没落下,和尚突然扯着嗓子喊:"娘!救命啊!"
老婆婆急得直跺脚:"快住手!这是我儿!"三人愣神的功夫,老婆婆已经拽开他们:"方才还好酒好肉招待,转眼就要打我孩儿?"张屠涨红了脸:"婆婆恕罪!实在不知这...这师父是令郎。可他今早..."三人你一言我一语,把和尚用障眼法戏弄他们的事说了个明白。
"既是我儿的不是..."老婆婆转头瞪那和尚,"还不给三位赔礼!"瘸和尚不情不愿地作了个揖。任迁摆摆手:"罢了罢了,劳烦令郎带我们出去就行。"
"急什么?"老婆婆忽然神秘地笑了,"能到这儿都是缘分。我儿会些小把戏,让你们开开眼。"那和尚从腰间解下个葫芦,嘴里念念有词。只听"哗啦"一声,葫芦口涌出滔天洪水,转眼又收得干干净净。再一施法,烈焰腾空而起,惊得三人连连叫好。
张屠看得眼热:"这葫芦..."老婆婆笑道:"送我儿给你罢。"和尚虽不情愿,还是把葫芦递了过去。接着又剪了匹纸马,吹口气竟变成雪白骏马,驮着他在天上转了一圈。吴三郎立刻嚷着要学这法术。
正说着,屋里走出个年轻妇人。那胡永儿向婆婆行过礼,搬来条长凳骑上去。但见她掐诀念咒,木凳忽地化作吊睛白额猛虎,钢鞭似的尾巴一扫,草厅里顿时飞沙走石。待法术收起,那虎又变回寻常板凳,静静躺在地上。
胡永儿骑在那条大板凳上,脆生生喊了声"起!",那板凳竟腾空飞了起来。她又喊"住!",板凳便缓缓落回地面。再喊一声"疾!",眨眼间那板凳又变回了原样。老婆婆笑眯眯地问:"任大郎,你可瞧清楚了?"任迁赶忙拱手:"婆婆,我看得真真的。"老婆婆点点头:"永儿,把这法术传给任大郎吧。"胡永儿便教给任迁口诀,任迁连连道谢。
老婆婆拍手道:"你们三个都来试试。"三人轮流施法,竟都学会了。老婆婆忽然正色道:"既然都学会了法术,老身有件事要交代,不知你们肯答应么?"张屠夫爽快地说:"婆婆尽管吩咐,刀山火海我们都去!"老婆婆压低声音:"记住喽,将来贝州若有事端,你们定要来相助,共享富贵。"张屠夫挠头道:"婆婆放心,只是这天色已晚,还求指条明路回城。"老婆婆笑道:"让我这瘸腿徒弟送你们一程。"那瘸子应了声"遵命",三人千恩万谢辞别了婆婆和永儿。
瘸子领着他们走了半里地,眼前突然冒出一座高山。爬到半山腰,瘸子突然指着远处:"瞧见京城没有?"三人伸脖子一看,京城灯火竟近在眼前。正惊讶时,瘸子猛地推了他们一把,三人齐刷刷从佛殿地上惊醒。张屠夫揉着眼睛,看见吴三郎和任迁也迷迷糊糊坐起来。他忙问:"你们可梦见什么?"吴三郎摸出怀里的纸马:"瘸子教我们法术呢!"任迁也道:"我学的是变老虎的咒语。"张屠夫掏出葫芦嘀咕:"这梦也太真了,那瘸子和婆婆怕不是神仙?"正说着,佛殿后转出瘸子:"先回去把法术练熟,明日莫坡寺见!"
第二天清早,三人啃着烧饼来到莫坡寺。前殿后殿转了个遍,却不见婆婆踪影。张屠夫正要招呼大家回去,忽听有人笑道:"可算来了!"回头一看,婆婆正拄着拐杖从佛像后转出来。她让三人当场演练,张屠夫的葫芦先喷水后喷火,吴三郎的纸马变成真马跑得欢,任迁骑着板凳变的老虎威风凛凛。正练得起劲,突然一声暴喝:"朗朗乾坤,竟敢在此耍妖术!"
只见个身披火红袈裟的和尚大步走来,耳垂金环叮当作响。婆婆赔笑道:"大师见谅,老身不过教他们些防身小术。"和尚非要考校三人本事,看完却摇头:"花架子罢了。"婆婆气得跺脚:"你行你来!"和尚突然张开五指,指尖迸出五道金光,每道光里都坐着尊金佛。三人看得正要下拜,又听一声清喝:"佛门净地,岂容妖人放肆!"
只见个道士骑着猛兽冲进大殿,那猛兽落地一滚,竟变成个熟人——正是失踪多日的卜吉。卜吉扑到婆婆跟前:"要不是这位道长相救,侄儿早见阎王去了!"原来他在郑州郊外遇险,幸亏道长听见他喊"圣姑姑救命"才得救。婆婆拉着道长的手直道谢,那和尚却和道士较上了劲,两人你变金佛我化仙鹤,把个佛殿闹得霞光万道。
那道士笑眯眯地捋着胡子说:"这事儿啊,说来话长。贫道遇见卜吉时,他正遭人谋害。我细细问来,他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个明白,这才略施小术,救了他一命。"
婆婆拍着手笑道:"原来如此!那先生想必也教了他些法术?"卜吉连连点头:"教了教了!"
婆婆忽然正色道:"你们可曾见过老婆子的本事?"和尚和道士齐声道:"正要开开眼界。"只见婆婆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金钗,大喝一声:"变!"那金钗竟化作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。她往胸前虚划一道,放下宝剑,双手"啪"地一拍。
众人凑近看时,眼前景象顿时变了样:朱红大门镶着金钉,碧绿琉璃瓦映着日光。门前两株翠柏交缠,殿周几棵青松合抱。仙童击鼓声中,一群白鹤侧耳听经;玉女鸣钟时,数只青猿蹲着煨药。这哪里还是寻常寺庙,分明是蓬莱仙境!
众人正看得目瞪口呆,忽听门外一阵喧哗。二十来个汉子闯了进来,个个腰挎弓箭,臂架猎鹰。有官家豢养的,也有私人驯养的。当中一位贵人骑着高头大马,到殿前下马落座,随从分列两旁。原来这是善王太尉,今日不当值,带着随从出城游猎。
这伙人在寺里踢了会气毬,射了几轮箭,赏了随从酒食。太尉自己在殿上饮了几杯,便上马离去。等他们走远,众人才敢出来。
婆婆拍着胸口说:"我还当是什么大事,原来是贵人游玩,倒把咱们唬得不轻。"张屠夫、任迁和吴三郎七嘴八舌道:"这位太尉住在白铁班,最是乐善好施,常斋僧布施。"
和尚听得眼珠一转:"明日我去会会这位善太尉。"众人散去时,谁也没想到这和尚一念之差,竟惹得开封府三十来个精明能干的捕快日夜追缉。东京城里闹得鸡飞狗跳,汴州地面搅得人仰马翻。好好一个清净和尚,倒成了官府缉拿的要犯;本是老实本分的出家人,偏要学那邪门歪道。
这正是: 学得妖法害自身, 六尺汉子断送命。 要知和尚如何招惹是非,咱们下回再说。
莫坡寺瘸師入佛肚 任吳張夢授聖姑姑
炊餅皆烏火不燒,豬頭扎眼術能高。
只因要捉瘸師去,致使三人遇女妖。
話說當下瘸師見任吳張三人趕來,急急便走。緊趕緊走,慢趕慢走,不趕不走。三人只是趕不上。張屠道:「且看他下落,卻和他理會不妨。」三人離了東京,行了一二十里,趕到一個去處,叫做蛟?莫。那條路真個冷靜,有一座寺,叫做莫坡寺。只見瘸師逕到入莫坡寺裏去了。張屠笑道:「好了!他走入死路了,看他那裏去?我們如今三路去趕!」任遷道:「說得是!」吳三郎從中間去趕,張屠從左廊入去趕,任遷從右廊入去趕。
瘸師見三人分三路來趕,逕奔上佛殿,爬上供桌,踏著佛手,爬上佛肩,雙手捧著佛頭。三個齊趕上佛殿,看著瘸師道:「你好好地下來。你若不下來,我們自上佛身,拖你下來!」瘸師道:「苦也!佛救我則個!」只見瘸師把佛頭只一攛,那佛頭骨碌碌滾將下來。瘸師便將身早鑽入佛肚子裏去了。張屠道:「卻不作怪,佛肚裏沒有路,你鑽入去則甚?終不成罷了!」張屠爬上供桌,踏著佛手,盤上佛肩,雙手攀著佛腔子望一望,裏面黑暗暗地。只見佛腔子中伸出一隻手來,把張屠劈角兒揪住。張屠倒跌入佛肚裏去了。吳三郎、任遷叫聲:「苦!」不知高低,兩個計較道:「怎地好!」任遷道:「不妨事,我且上去看一看,便知分曉。」吳三郎道:「小大一哥,放仔細些,休要也入去了。」任遷道:「我不比張一郎。」即時爬上供桌,踏著佛手,盤在佛肩上,攀著佛腔子望裏面時,只見黑暗暗地,叫道:「張一郎,你在那裏?」叫時不應,只見一隻手伸出來,一把揪住。任遷吃了一驚,連聲叫道:「親爹爹!活爹爹!可憐見饒了我,再也不敢來趕你了。我特來問你,要炊餅,要饅頭,砂餡,我便送將來與你吃。」只見任遷頭朝下,腳朝上,倒撞入佛肚裏去了。吳三郎看了,道:「苦呀!苦呀!他兩個都跌入佛肚裏去,我卻如何獨自歸去得?」欲待上去望一望看,只怕也跌入了去。欲待自要回去,這兩個性命如何做道理處?只得上去,望望供桌來,手腳酥麻,抖做一堆,不敢上去。尋思了半響,沒奈何,只得踏著佛手,攀著佛腔子。欲待望一望,只怕跌了入去。欲進不得,欲退不得。吳三郎即自思量道:「好沒運智,只消得去尋些硬的物來,打破出佛肚皮,便救得他兩個出來。」正待要下供桌,卻被有個人在背後攔腰抱住了。只一攛,把吳三郎也跌下佛肚子裏去了。一腳踏著任遷的頭,任遷叫道:「踏了我也!」吳三郎道:「你是兀誰?」任遷應道:「我是任遷。」吳三郎道:「張一郎在那裏?」只見張琪應道:「在這裏。」任遷道:「吳三郎!你如何在這裏來了?」吳三郎道:「我上佛腔子來望你們一望,卻似一人把我攛入佛肚子來。」任遷道:「我也似一個人伸手劈角兒揪我入來。」張屠道:「我也是如此。這揪我們的,必然是瘸師,他也耍得我們夠了。四下裏摸著,若摸得他見時,我們且不要打他,只教他扶我們三個出佛肚去。他若不肯扶我們出去時,不得不打他了。」
當時,三個人四下裏去摸,不見瘸師。任遷道:「原來佛肚裏這等寬大,我們行得一步走一步。」張屠道:「黑了,如何行得?」任遷道:「我扶了你行。」吳三郎道:「我也隨著你行。」迤邐行了半里來路,張屠道:「卻不作怪,莫坡寺殿裏,能有得多少大?佛肚裏到行了許多路。」
正說之間,忽見前面一點明亮。吳三郎:「這裏原來有路!」又行幾步看時,見一座石門參差,門縫裏射出一路亮來。張屠向前,用手推開石門,注目定睛只一看,叫道:「好!這裏山清水綠,樹密花繁,好一個所在!」吳三郎道:「誰知莫坡寺佛裏有此景致!」任遷道:「又無人煙,何處可歸?」張屠道:「不妨,既有路,必有人煙。我們且行。」又行二三里路程,見一所莊院。但見:
名花灼灼,嫩竹青青。冷冷溪水照人清,陣陣春風迎面暖。茆齋寂靜,銜泥燕子翻風,院宇蕭?,弄舌流鶯穿日。騎犢黃頭稚子,吹來短笛無腔;荷鋤黑體耕夫,唱出長歌有韻。羸羸瘦犬,隔?籬亂吠行人;兩兩山禽,藏古木聲催過客。
張屠道:「待我叫這個莊院。」當時,張屠來叫道:「我們是過往客人,迷蹤失路的!」只聽得裏面應道:「來也!來也!」門開處,走出一個婆婆來。三個和婆婆廝叫了。婆婆還了禮,問道:「你三位是那裏來的?」張屠道:「我三個是城中人,迷路到此。一來問路,二來問莊中有飯食買些呢?」婆婆道:「我是村莊人家,如何有飯食得賣。若過往客人到此,便吃一頓飯何妨。你們隨我入來。」三個隨婆婆直到草廳上,木凳子上坐定。婆婆掇張桌子,放在三個面前道:「我看你們肚內飢了,一面安排飯食你們吃。你們若吃得酒時,一家先吃碗酒。」三個道:「恁地感謝莊主!」婆婆進裏面,不多時,拿出了一壺酒,安了三隻碗。香噴噴地托出盤鹿肉來,斟上三碗酒。婆婆道:「不比你們城中酒好,這裏酒是杜醞的,只好當茶!」三個因趕瘸師走得又饑又渴,不曾吃得點心,聞了肉香,三個道:「好吃!」一人吃了兩碗酒。婆婆搬出飯來,三個都吃飽了。三個道:「感謝莊主,依例納錢。」婆婆道:「些少酒飯,如何要錢!」一面收拾傢伙入去。三人正要謝別婆婆,求他指引出路,只見莊門外一個人走入來。
三個看時,不是別人,卻正是瘸師。張屠道:「被你這廝蒿惱了我們半日,你卻在這裏。」三個急下草廳來,卻似鷹撲燕雀,捉住了瘸師。正待要打,只見瘸師叫道:「娘娘救我則個!」那婆婆從莊裏走出來叫道:「你三個不得無禮,這是我的兒子,有事時便看我面!」下草廳來叫三個放了手,再請三個來草廳坐了。婆婆道:「我適間好意辦酒食相待,如何見了我孩兒卻要打他?你們好沒道理!」張屠道:「罪過!莊主辦酒相待我們,實不知這瘸師是莊主孩兒,奈他不近道理。若不看莊主面時,打他粉骨碎身。」婆婆道:「我孩兒做什麼了,你們要打他?」張屠、任遷、吳三郎,都把早間的事對婆婆說了一遍。婆婆道:「據三位大郎說時,都是我的兒子不是。待我叫他求告了三位則個。」瘸師走到面前,婆婆道:「三位大郎!且看拙之面,饒他則個!」三人道:「告婆婆,且請不願與令郎爭了,只叫他送我們出去便了。」婆婆道:「且請少坐,我想你三位都是有緣的人,方到得這裏。既到這裏,終不成只恁地回去罷了。我卻有法術,教你們一人學一件,把去終身受用。」婆婆看著瘸師道:「你只除不出去,出去便要惹事。直叫三位來到這裏,你有什法術,教他三位看。」婆婆看著三個道:「我孩兒學得些劇術,對你們三位施逞則個。」三個道:「感謝婆婆!」瘸師道:「請娘娘法旨!」去腰間取出個葫蘆兒來,口中念念有詞,喝聲道:「疾!」只見葫蘆兒口裏,倒出一道水來,頃刻間波濤泛地。眾人都道:「好!」瘸師道:「我收與哥哥們看。」漸漸收那水入葫蘆裏去了。又口中念念有詞,喝聲道:「疾!」放出一道火來,頃刻間烈燄燒天。眾人又道:「好!」瘸師又漸漸收那火入葫蘆裏去了。張屠道:「告瘸師!肯與我這個葫蘆麼?」婆婆道:「我兒!把這個水火葫蘆兒,與了這個大哥。」瘸師不敢逆婆婆的意,就將這水火葫蘆兒送與了張屠。張屠謝了。瘸師道:「我再有一件劇術教你們觀看。」取一張紙出來,剪下一匹馬,安在地上,喝聲道:「疾!」那紙馬立起身來,尾搖一搖,頭擺一擺,變成通身雪練般一匹白馬。有「西江月」為證:
眼大頭高背穩,昂昂八尺身軀。渾身毛片似銀堆,照夜玉獅無比。
雲錦隊中曾賽,每聞伯樂聲嘶,登山度嶺去如飛,真個日行千里。
瘸師騎上那馬,喝一聲!只見曳曳地從空而起。良久,那馬漸漸下地。瘸師跳下馬來,依然是匹紙馬。瘸師道:「那個大郎要?」吳三郎道:「我要學那個紙馬兒法術。」瘸師就將紙馬兒與了吳三郎。吳三郎謝了。婆婆看著瘸師道:「兩個大郎皆有法術了。這個大郎如何?」瘸師道:「娘娘法旨,本不敢違,但恐孩兒法力低小。」
正說之間,只見一個婦人走出來。那婦人不是別人,正是胡永兒。永兒與眾人道了萬福。向著婆婆道:「告娘娘!奴家教這大郎一件法術,請娘娘法旨。」婆婆道:「願觀聖作!」胡永兒入去掇一條板登出來,安在草廳前地上,永兒騎在?子上,口中念念有詞,喝聲道:「疾!」只見那凳子變做了一隻吊睛白額大蟲。這大蟲怎生模樣?有「西江月」為證:
項短身圓耳小,吊睛白額雄威。爪蹄輕展如飛,跳澗如同平地。
剪尾能驚?鹿,咆哮嚇煞狐狸。卞莊雖勇怎生施,子路也難當抵。
胡永兒騎著大蟲,叫聲「起!」那大蟲便騰空而起。喝聲「住!」那大蟲漸漸下地來。喝聲「疾!」只見那大蟲依舊是條板凳。婆婆道:「任大郎!你見麼?」任遷道:「告婆婆!已見了。」婆婆道:「吾女可傳這個法術與了任大郎。」胡永兒傳法與任遷,任遷謝了。婆婆道:「你三人各演一遍。」三人演得都會了。婆婆道:「你三人既有法術,我有一件事對你們說,不知你三人肯依麼?」張屠道:「告婆婆!不知教我三人依什的,但說不妨。」婆婆道「你們可牢記取,他日貝州有事,你們可前來相助,同享富貴。」張屠道:「既蒙娘娘吩咐,他日貝州相助。今乞指引一條歸路回去則個。」婆婆道:「我叫孩兒送你們入城中去。」瘸師道:「領法旨。」三個拜謝了婆婆。婆婆看著三人道:「我今日叫孩兒暫送三位大郎回去,明日可都來莫坡寺中相等。」三人辭別了婆婆、永兒。
當時瘸師引著路約行了半里,只見一座高山。瘸師與三人同上山來,瘸師道:「大郎,你們望見京城麼?」張屠、吳三郎、任遷看時,見京城在咫尺之間。三人正看時,只見瘸師猛可地把三人一推,都跌下來。瞥然驚覺,卻在佛殿上。張屠正疑之間,只見吳三郎、任遷也醒來。張屠問道:「你兩個曾見什麼來?」吳三郎道「瘸師教我們法術來。你的葫蘆兒在也不在?」張屠摸一摸看時,有在懷裏。吳三郎:「我的紙馬兒也在這裏。」任遷道:「我學的是變大蟲的?語。」張屠道:「我們似夢非夢,那瘸師和婆婆並那胡永兒想都是異人,只管說他日異時可來貝州相助,不知是何意故?」三人正沒做理會處,只見佛殿背後走出瘸師來道:「你們且回去,把本事法術記得明白,明日卻來寺中相等。」當時三人別了瘸師,各自回家去。有詩為證:
逍遙蝴蝶真成幻,富貴南柯亦偶然。
怎似夢中齊授法,等間變化似神仙。
當日無話。次日吃早飯後,三人來莫坡寺裏,上佛殿來看,佛頭端然不動。三人往後殿來尋婆婆和瘸師,卻沒尋處。張屠道:「我們回去罷!」正說之間,只聽得有人叫道:「你三人不得退心,我在這裏等你們多時了!」三個回頭看時,只見佛殿背後走出來的,正是昨日的婆婆。三個見了,一齊躬身唱喏!婆婆道:「三位大郎何來甚晚,昨日傳與你們的法術,可與我施逞一遍,異日好用。」張屠道:「我是水火既濟葫蘆兒。」口中念念有詞,喝聲道:「疾!」只見了葫蘆兒口內倒出一道水來。叫聲「收!」那水漸漸收入葫蘆兒裏去。又喝聲:「疾!」只見一道火光,從葫蘆兒口內奔出來了。又叫聲「收!」那火漸漸收入葫蘆兒裏去了。張屠歡喜道:「會了!」吳三郎去懷中取出紙馬兒來,放在地上,口中念念有詞,喝聲:「疾!」變做一匹白馬,四隻蹄兒巴巴地行。吳三郎騎了半響,跳下馬來,依舊是紙馬。任遷去後殿掇出一條板凳來騎在凳上,口中念念有詞,喝聲道:「疾!」只見那凳子變做一隻大蟲,咆哮而走。任遷喝聲「住!」那大蟲漸漸收來,依舊是條凳子。三人正逞法術之間,只聽得有人叫道:「清平世界,蕩蕩乾坤,你們在此施逞妖術。現今官府明張榜文,要捉妖人,若官司得知,須連累我。」
眾人聽得,慌忙回轉頭來看時,卻是一個和尚,身披烈火袈裟,耳帶金環。那和尚道:「貧僧在廊下看你們多時了!」婆婆道:「吾師恕罪,我在此教他們些小法術。」和尚道:「教得他們好,便不枉了用心。教得他們不好,空勞心力。可對貧僧施逞則個。」婆婆再教三人施逞法術,三人俱各做了。婆婆道:「吾師!我三個徒弟何如?」和尚笑道:「依貧僧看來,都不為好。」婆婆焦燥道:「你和尚家,敢有驚天動地的本事?你會什麼法術,也做與我們看一看則個。」只見那和尚伸出一隻手來,放開五個指頭,指頭上放出五道金光,金光裏現五尊佛來。任、張、吳三個見了,便拜。
三個正拜之間,只聽得有人叫道:「這座寺乃朝廷?建之寺,你們如今在此學金剛禪邪術?」和尚即收了金光,眾人看時,卻是一個道士,騎著一匹猛獸,望殿上來。見了婆婆跳下猛獸,擎拳稽首道:「弟子特來拜揖!」婆婆道:「先生少坐!」先生與和尚拜了揖。任、吳、張三個也來與先生拜揖。先生問道:「這三位大郎皆有法術了麼?」婆婆道:「有了!」先生道:「貧道也度得一徒弟在此。」婆婆道:「在那裏?」只見先生看著猛獸道:「可收了神通!」那猛獸把頭搖一搖,擺一擺,不見了猛獸,立起身來,卻是一個人。眾人大驚。婆婆看時,不是別人,正是客人卜吉。卜吉與婆婆唱個喏。婆婆道:「卜吉!因何到此!」卜吉道:「告姑姑!若不是老師張先生救得我性命時,險些兒不與姑姑相見。」婆婆問先生道:「你如何救得他?」先生道:「貧道在鄭州三十里外林子裏,聽得有人叫聖姑姑救我則個。貧道思忖道乃婆婆之名,為何有人叫喚。急趕入去看時,卻見卜吉被人吊在樹上,正欲謀害。貧道問起緣由,卜吉將前後事情對貧道說了,因此略施小術救了他大難。」婆婆道:「原來如此,恁地時,先生也教得他有法術了?」卜吉道:「有了!」婆婆道:「你們曾見我的法術麼?」和尚同道士道:「願觀聖作。」只見婆婆去頭上取下一隻金釵,喝聲道:「疾!」變為一口寶劍。把胸前打一畫,放下寶劍,雙手把那皮貝就一拍,拍開來。眾人向前看時,但見:
金釘朱戶,碧瓦盈簷。交加翠柏當門,合抱青松遶殿;仙童擊鼓,一群白鶴聽經;玉女鳴鐘,數個青猿煨藥;不異蓬萊仙境,宛如紫府洞天。
眾人卻看了,失驚道:「好!」正看之間,只聽得門外發聲喊,一行人從外面走入來。眾人都慌道:「卻怎地好?」和尚道:「你們不要慌,都隨我入來!」掩映處,背身藏了。
看那一行有二十餘人,都腰帶著弓弩,手架著鷹鷂。也有五放家,也有官身,也有私身。馬上坐著一個中貴官人,來到殿前下了馬,展開交椅來坐了,隨從人分立兩旁。原來這個中貴官叫做善王太尉。是日卻不該他進內上班,因此得暇,帶著一行人出城來閒遊戲耍。信步直來到莫坡寺中,與眾人踢一回氣毬了,又射一回箭。賞了各人酒食,自己在殿中飲了數杯,便上馬。一行人眾隨從自去了。
眾人再到佛殿上來。婆婆道:「我只道做什麼的,卻原來一行人來作樂耍子,也教我們吃他一驚。」張屠,任遷,吳三郎道:「我們認得他是中貴官,在白鐵班住,喚作善王太尉,如法好善,齋僧布施。」和尚聽得,說道:「看我明日去蒿惱他則個。」眾人各自散了。只因和尚要惱善王太尉,直被他開封府三十來個眼明手快的、伶俐了得的觀察使臣,不得安跡,見了也捉他不得。惱亂了東京城,鼎沸了汴州郡。真所謂白身經紀,番為二會之人;清秀愚人,變做金剛禪之客。正是:
只因學會妖邪法,斷送堂堂六尺軀。
畢竟和尚怎地去惱人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