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彭城败逃的士兵，一路狂奔到城阳，慌慌张张地给项羽报信。项羽一听彭城丢了，气得直跺脚，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。他留下其他将领继续攻打齐国，自己带着三万精锐骑兵，日夜兼程往回赶。从鲁地穿过胡陵，直奔萧县。
萧县东南边驻扎着几支汉军，原本是汉王派来防备项羽的，可这些汉军压根没当回事。哪知道项王趁着天还没亮就杀到了，汉军将士刚睡醒，迷迷糊糊就被楚军冲进营帐，杀得人仰马翻。死的死逃的逃，项王一路畅通无阻，直奔彭城杀去。
这时候汉王刘邦还在宫里醉生梦死呢，天天喝酒玩乐，睡到日上三竿。手底下的将领们也是夜夜笙歌，连时辰都分不清了。突然听说楚军已经打到城下，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，手忙脚乱。汉王揉着惺忪睡眼，勉强爬起来升帐点兵，带着大队人马出城迎战。
远远就看见项王骑着乌骓马，身披铁甲，杀气腾腾地冲在最前面。那一声怒吼，震得人肝胆俱裂。再加上楚军将士个个都红了眼，拼了命要夺回家园，这股狠劲儿，汉军哪里招架得住？汉将们硬着头皮上前交手，打一回合败一回合，打十回合败十回合。项王亲自上阵，举着火尖枪左冲右突，如入无人之境。突然一个冲锋杀进汉军阵中，接连挑落好几员大将，直奔汉王马前杀来。
樊哙他们慌忙上前阻拦，可哪是项王的对手？被打得连连后退。汉王心里直发慌，眼看项王就要杀到跟前，赶紧调转马头就跑。刚跑出几步，回头一看，军中大旗已经被项王一枪挑倒。这大旗一倒，汉军顿时乱作一团，汉王也顾不得许多，只顾着逃命去了。众将各自逃散，谁还顾得上保护汉王？
项王在后面紧追不舍，杀得天昏地暗。汉兵们往谷水、泗水方向逃命，前面的互相踩踏，后面的被楚军屠杀，死了足足十多万人。还有三四十万人往南边山里跑，又被楚军追上，杀了好几万。剩下的逃到灵璧县东边，争着渡睢水，淹死的、挤下水的，又有十多万人，尸体把睢水都堵住了。前几天还在喝酒享乐，今天就要去喝这冰冷的河水了。
汉王跑着跑着，还是被楚军追上，团团围住。看看身边就剩几百骑兵，怎么冲得出去？不禁仰天长叹："我今日要死在这里了！"话音未落，突然狂风大作，飞沙走石，天昏地暗像黑夜一样。楚军站都站不稳，又看不清敌我，只好撤退。汉王趁机突围，继续逃命。
跑了没几里，后面又有楚军追来。汉王回头一看，领兵的楚将有点眼熟，赶紧大喊："两位好汉何必为难我？不如放我一条生路！"说完又拼命往前跑。没想到那楚将真的停下不追了，带兵回去了。这楚将叫丁公，听汉王称他"好汉"，心里美滋滋的，就卖个人情撤兵了。哪知道后来因为这个掉了脑袋！
汉王脱身后，想着离家不远，不如顺道回去接老爹和老婆，免得落在楚军手里。快马加鞭赶到丰乡老家，却见大门紧闭还上了锁，心里咯噔一下。问遍四邻都说不知道人去哪了。孤零零地在门口转悠半天，实在找不到线索，只好继续逃命。
跑啊跑，一口气跑了几十里，太阳都西斜了。又饿又冷，累得不行。本想下马休息，又怕楚军追来，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。又走了好几里，忽然听见狗叫声，抬头一看，前面树林里透出灯光，像是个村子。赶紧催马过去想借宿。
巧了，正好碰见村里一位老人。汉王客气地上前打听，老人见他气度不凡，就请到家里，让到上座，问起姓名。汉王也不隐瞒，实话实说。老人连忙说："小老儿不知大王驾到，有失远迎！今天村里有喜事，吃酒回来遇上大王，真是三生有幸啊！"说着就要下拜。汉王赶紧扶起，问起老人家世。
老人叹气道："小老儿姓戚，本是定陶县人。前些年秦楚交战，逃难到此。妻离子散，现在就剩个小女儿跟着我，在这穷乡僻壤勉强过活。这乱世做人，还不如太平年间的狗啊！"说着眼圈都红了。
汉王肚子饿得咕咕叫，急着问："这儿能弄点吃的吗？"老人忙说："这穷乡僻壤没处买酒菜，大王要是不嫌弃，寒舍还有点粗茶淡饭。"汉王不等他说完就连声说好。老人就朝里屋喊女儿准备饭菜。
过了一会儿，出来个十八九岁的姑娘，端着酒菜款款走来。汉王一看，虽然穿着朴素，但身段窈窕，不由得暗暗称赞。老人让女儿放下酒菜给汉王行礼。汉王起身还礼，那戚姑娘盈盈一拜就回屋去了。
老人陪汉王喝酒，几杯下肚，汉王愁眉渐展，话也多了。问起戚姑娘许配人家没有。老人说："小女还没许人。先前有个算命的说过，说小女有富贵相。今日大王到此，莫非是天意？不知大王意下如何？"
汉王假意推辞："我落难到此，能借宿已是感激，怎好再委屈令爱做妾呢？"老人坚持道："只怕小女配不上伺候大王，您就别推辞了！"汉王这才说："既然老丈美意，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"当下解下玉带作为聘礼。
老人又叫女儿出来拜见。姑娘红着脸出来，羞答答地行了礼，接过玉带。老人让她给汉王斟酒，姑娘捧上酒杯，汉王一饮而尽。等姑娘倒第二杯时，汉王就让她也喝，姑娘也不推辞，慢慢喝干了。这就算是喝过交杯酒了。
夜色渐深，戚家姑娘又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，给汉王端来热腾腾的饭菜。汉王狼吞虎咽，吃得满嘴油光。那老丈人倒是识趣，见天色已晚，便让自家闺女陪着汉王进里屋歇息。
酒劲上头的汉王哪还顾得上许多，一把搂住戚家姑娘就往床榻上带。这姑娘正是二八年华，早懂得男女之事，又想着能攀上汉王这根高枝，日后荣华富贵唾手可得，便半推半就任他摆布。这一夜被翻红浪，竟真让戚姑娘怀上了龙种——后来生下的就是那位如意公子。可怜这姑娘满心想着当王妃，哪料到日后竟落得个"人彘"的下场！
天刚蒙蒙亮，汉王就急着起身。用过早饭便要告辞。戚家父女苦苦挽留，汉王却跺着脚说："我军溃败，将士们生死未卜，我怎能在此久留？待我收拢残部，夺下城池，必来接你们父女！"戚老丈不好强留，只得送客出门。那戚姑娘眼圈通红，昨夜才尝到甜头，今早就要分离，揪着汉王衣袖不肯撒手。
汉王这会儿也英雄气短起来，握着姑娘柔荑再三叮嘱。最后把心一横翻身上马，头也不回地扬鞭而去。
行至半路，忽见远处尘土飞扬。汉王心里咯噔一下，慌忙躲进树林。待那队人马近了，才认出是自家将领夏侯婴。原来彭城兵败后，夏侯婴驾着空车突围，找了一整夜才寻到汉王。两人相见，汉王这才放心出来。
正说话间，忽见路边两个蓬头垢面的孩子直勾勾盯着车驾。夏侯婴眼尖，惊呼："大王快看！那莫不是公子和公主？"汉王定睛一瞧，可不正是自家骨肉！原来太公、吕后带着孩子们逃难，半路被乱兵冲散。两个孩子说着说着就哭起来，哪知道他们父亲昨夜正快活呢。
突然夏侯婴脸色大变："不好！楚军追来了！"只见远处旌旗招展，楚将季布率兵杀到。汉王急得直催快跑，夏侯婴亲自在后面推车。眼看追兵越来越近，汉王竟狠心把两个孩子推下车去！夏侯婴赶紧跳下车，一手一个把孩子捞回来。如此反复三四次，汉王竟拔出剑来要砍夏侯婴："都要没命了还管什么孩子！"
夏侯婴梗着脖子顶撞："这可是大王的亲骨肉啊！"见汉王又要踢孩子下车，他干脆让副将驾车，自己左右腋下各夹一个孩子，飞身上马跟着狂奔。季布追之不及，只得收兵。
直到确认楚军退走，众人才敢停下喘息。夏侯婴带着两个孩子追上来，一行人决定去下邑投奔吕泽。到了地头，吕泽早派兵接应，汉王总算有了落脚处。
后来各路残兵陆续来投，军势稍振。可一打听才知，太公和吕后早被楚军掳去。原来那日逃难途中，楚兵认出太公和吕雉，连带着审食其一起抓了。项羽把这翁媳二人当筹码，逼汉王投降。汉王得信后嚎啕大哭，被众将劝住后，也只能咬牙先顾眼前——连老婆孩子都能舍，亲爹又算什么呢？
话说过了几天，汉王又接到王陵送来的急报，说是老母亲被项羽抓去，已经拔剑自尽了。老人家临终前嘱咐儿子要一心一意跟着汉王，誓死报仇。汉王读着信，又是难过又是欣慰，立刻回信安慰王陵，让他节哀顺变，同心协力对付项羽。
这边汉王正带着人马往西走，刚过梁地就听说楚军又来攻打。汉王又急又气，赶紧召集将领们商量对策。可这些将军们刚吃了败仗，谁也不敢说打，你瞅瞅我，我瞅瞅你，半天没人吭声。汉王气得一拍桌子："我宁可把关东地盘都分出去！只要有人能替我打败项羽，这大片土地就归他！"
话音刚落，张良就站出来说："九江王英布跟项羽有仇，彭越在梁地帮着齐国，这两人都是难得的人才。要是能把他们拉拢过来，再加上咱们的韩信，大王把关东分给他们仨，保管他们拼死效力。到时候项羽再厉害也顶不住！"
汉王听得连连点头，转头问："谁愿意去说服九江王归顺咱们？"这时谒者随何——这官职还是秦朝传下来的——挺身而出。汉王立刻拨给他两千人马，随何领命就出发了。接着汉王又派人向韩信、彭越求援，自己带着部队从梁地到虞城，再从虞城赶到荥阳。这荥阳可是战略要地，汉王让大军在城外驻扎，自己进城休息。
谁知第二天天刚亮，一个穿着孝服的将军跌跌撞撞闯进来，扑通跪在汉王面前放声大哭。汉王仔细一看，原来是老家沛县的老朋友王陵，赶紧扶他起来。王陵边哭边说："项羽这畜生逼死我娘不算，还把我娘的尸首扔进大锅里煮！我王陵跟他不共戴天，求大王借我兵马，不把他千刀万剐誓不为人！"
汉王倒吸一口凉气："项羽竟狠毒到这个地步？咱们是老交情，这个忙我一定帮。可眼下咱们刚吃了败仗，得先招兵买马，等韩信他们援兵到了才好动手。"王陵还是哭个不停，汉王又安慰半天，说等兵马齐备立刻出兵。王陵这才勉强道谢退下。
要说王陵母亲真是女中豪杰。原来老太太被项羽抓去后，项羽逼她写信劝儿子投降。老太太死活不肯写，项羽就派人假传口信。王陵看出有诈，派心腹去楚营打探。使者见到项羽，项羽让王母出来当面劝降。老太太当着项羽面不好直说，等送使者出门时，突然拉着使者的手流泪道："告诉我儿，好好跟着汉王。汉王仁厚，将来必得天下。千万别惦记我这老婆子！"说完竟从袖中掏出匕首，高喊两声"陵儿"，当场自刎身亡。
使者吓得赶紧逃走，项羽听说后暴跳如雷，竟命人把老太太尸首扔进大锅煮了。这下王陵更是恨得咬牙切齿。
再说汉王这边，终于等到韩信带兵来会合，萧何也从关中送来十多万新兵。汉王大喜，留下韩信守荥阳，自己带着家眷回栎阳。韩信果然厉害，连着在荥阳、南京、索城打了三个胜仗，逼得楚军节节败退。他还沿河修了运粮通道，把敖仓的粮食源源不断运来，转眼间兵强马壮，荥阳成了铜墙铁壁。
汉王回到栎阳，听说前线捷报频传，心里踏实多了。他立五岁的儿子刘盈为太子，大赦囚犯充军，把关中大小事务全交给萧何打理。萧何二话不说接下重任，保证粮草供应，还劝汉王赶紧回荥阳督战。汉王交代完毕，又往东边前线去了。
汉王带着残兵败将，好不容易又退回到荥阳城。这荥阳啊，可是个要紧地方，往东能打项王，往西能守关中。可眼下汉王心里头究竟打的什么算盘，咱们下回再细细道来。
话说汉王先前攻进彭城那会儿，本该立刻去接回被项王扣押的老父亲。可您猜怎么着？他倒好，一头扎进美人堆里，整天不是搂着娇滴滴的戚夫人，就是盯着金灿灿的珠宝箱子，大摆宴席喝得昏天黑地。这哪还像个惦记亲爹的孝子？连城外项王的马蹄声都快踩到眼皮底下了，他还醉醺醺地数着酒杯玩儿呢！
结果睢水那一仗，汉军被项王杀得丢盔弃甲。要我说啊，这败仗纯粹是他自个儿招来的。可怜太公和吕后落在楚军手里，不都是汉王糊涂招的祸？更荒唐的是，他逃命路上撞见戚家姑娘，转眼就把老父发妻全抛到脑后。您瞧瞧，亲爹能忘，结发妻子能扔，兄弟将士能不管，倒是对那床笫之事念念不忘——这汉王莫不是被猪油蒙了心？
不过话说回来，当时项王杀人如麻，其他诸侯又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。老天爷没得选，只能把天下托付给这个混账。您听那大风歌怎么唱的？"大风起兮云飞扬"，早早就透着真龙天子的气象了。
最叫人佩服的是王陵的老母亲。这老太太不过是个妇道人家，偏能看出汉王日后必成大器。临死前攥着儿子的手直掉眼泪，非要他跟着汉王干。要论见识气节，那些庸庸碌碌的老婆子们，连给她提鞋都不配！
这回书里特意提到戚夫人，是为后来"人彘"的惨祸埋个伏笔；着重写陵母，是要让这巾帼豪杰的事迹光照汗青。那些正史里一笔带过的事儿，咱们掰开了揉碎了说，是非善恶都在故事里头藏着呢。
脱楚厄幸遇戚姬 知汉兴拚死陵母
却说彭城溃卒，奔至城阳，往报项羽。羽闻彭城失守，气得暴跳如雷，留下诸将攻齐，自率精骑三万人，倍道回援。由鲁地出胡陵，径抵萧县。萧县东南，有汉兵数营扎住，本由汉王遣使防羽，营中亦不甚戒备。谁知项王夤夜到来，时正黎明，全营将士，方才睡起，竟被项王麾军突入，任意蹂躏。汉兵除被杀外，逃避一空，项王长驱直进，奔向彭城。汉王日耽酒色，宴卧迟起，众将亦连宵醉卧，不知早晚。忽闻楚兵已临城下，统吓得形色仓皇，心神慌乱。当由汉王擦开倦眼，出宫升帐，调齐大队人马，开城迎战。遥见项王跨着乌骓，穿着铁甲，当先开道，挟怒前来。一声大吼，激成异响，已令人胆战心寒，再加楚兵楚将，都是凶悍得很，要来与汉军拚命，夺还家室。这般毒气，不堪逼近，汉将亦晓得厉害，不得已向前争锋。战一合，败一合，战十合，败十合，那项王复亲自动手，执着一竿火尖枪，左右乱搠，无人可当。突然间冲入汉阵，挑落数将，竟向汉王马前，狂杀过来。樊哙等慌忙拦截，统不是项王对手，纷纷倒退。汉王也觉心慌，但恐项王杀到，只好拍马返奔，才走数步，回顾大纛，已被项王枪尖拨倒。大纛为全军耳目，一经倒地，军士自然乱窜，汉王不暇顾及，只好落荒奔去，没命乱跑。众将亦各走各路，无心保护汉王。项王从后追击，杀得昏天黑地，日色无光，汉兵都从谷泗二水旁，逃将过去，前走的自相践踏，后走的都遭屠戮，惨死至十余万人。还有三四十万人马，南窜入山，又为楚兵所追，杀毙了好几万。余众至灵璧县东，竞渡睢水，水中溺死了许多，岸上挤落了许多，约莫有十多万人，随波漂积，睢水为之不流。前日喝得好酒，今日要他去吸清流了。
汉王逃了一程，竟被楚兵追及，围至三匝。自顾随身士卒，止数百骑，如何冲突得出？不禁仰天长叹道：“我今日死在此地了！”语尚未毕，忽天上狂风大作，飞砂走石，拔木扬尘，自西北吹向东南，遍地昏冥，好似夜间一般。楚兵既站立不住，又咫尺不辨尔我，只得退回。汉王乘间脱围，觅路再走。行了数里，后面又有楚兵追来，回望楚将面目，很是熟识，便高声呼道：“两贤何必相厄？不若放我逃生！”说罢，又掉头急奔，却好后面的楚将，停住不追，竟自回去。这楚将叫做丁公，闻得汉王称为贤人，就乐得卖个人情，收兵还营。谁知后来竟致陨首！因此汉王复得脱走。自思距家不远，不如趁便回家，搬取老父娇妻，免落楚兵毒手，当下驰至丰乡，走近家门，但见双扉紧闭，外加封锁，禁不住吃了一惊，慌忙查问四邻，俱云不知去向。那时孑影徘徊，踌躇了好多时，谅想无从追寻，只好纵辔自去。
行行复行行，倏已走了数十里，日色已经西沈，渐觉得饥寒交迫，疲乏不堪。本拟下马休息，又恐楚兵追来，未便小憩，没奈何垂头丧气，向前再走。又过了好几里，遥闻有犬吠声，料知前面定有村洛，及抬头一望，果见前面有一树林，从林隙处露出灯光，隐隐有村落出现，摹写有致。当即策马前进，想到村中借宿。事有凑巧，适与村内老人相遇，不得不殷勤问讯，求宿一宵。老人见汉王容止，不同凡人，因就引至家中，延令上坐，叩明姓氏，汉王也不讳言，讲明实迹。老人说道：“老朽不知驾到，有失远迎！今因里中有喜庆事，夜宴归来，得遇大王尊驾，不胜荣幸。”说着，便向汉王下拜。汉王忙即扶起，且转问老人家世，老人道：“老朽姓戚，系定陶县人，前因秦项交兵，避乱至此，当时妻子流离，俱皆丧失，现只小女随着，权借此地寓居，乱世为人，不如太平为犬，说也可怜。”言下甚是惨沮。汉王已饥肠辘辘，急欲求食，向老人说道：“此处有无酒饭可沽？”老人道：“此地乃是僻乡，并无市镇，大王如不嫌简亵，寒家尚有薄酒粗肴，可以上供。”汉王不待说毕，连忙说好。老人即传声入内，叫他女儿整备酒饭。约阅一时，便有一个二九佳人，携着酒食，姗步来前，汉王瞧着，虽是衣衫朴陋，却也体态轻盈，免不得称羡起来。老人命女放下酒肴，便向汉王行礼。汉王起身相答，那戚女盈盈拜毕，转身返入。老人遂与汉王酌饮，汉王连饮数觥，愁肠渐放，娓娓言情，且问戚女曾否字人。老人道：“小女尚未许字。前有相士谈及，谓小女颇有贵相，今日大王到此，莫非前缘注定，应侍大王巾栉，未知大王尊意如何？”汉王道：“寡人逃难到此，得蒙留宿，已感盛情，怎好再屈令媛为姬妾哩？”也要做作。老人道：“只怕小女不配侍奉，大王何必过谦！”汉王乃说道：“既承老丈美意，我即领情便了。”当下解交玉带，作为聘礼。老人复唤女出拜，女腼腆出来，含羞裣衽，受了玉带。并由老人叫她斟酒，捧献汉王，汉王一饮而尽。至戚女斟至第二杯，汉王就命戚女酬饮，戚女也不固辞，慢慢儿的喝干，这便算做合卺酒了。既而戚女复入内取饭，出供汉王，汉王又吃了一饱。夜色已阑，老人却甚知趣，便令该女陪着汉王，入室安寝。汉王趁着酒兴，挽女同宿。戚女年已及笄，已解云情雨意，且终身得侍汉王，可望富贵，不如曲意顺承，由他宽衣解带，拥入衾中。两情缱绻，一索得男，居然是结下珠胎，不虚此乐了。为生子如意张本，戚女想做妃嫔，谁知后来竟为人彘！
诘旦起床，出见戚公，吃过早膳，汉王即欲辞行。戚公父女，苦留汉王再住数日，汉王道：“我军败溃，将士等不知所在，我何能在此久留？且容我往收散卒，待有大城可住，当来迎接老丈父女，决不爽约！”戚公乃不好强留，送别汉王，只有戚女格外生感，仅得了一宵恩爱，偏即要两地分离，怎得不蹙损眉尖，依依惜别！汉王到了此时，也未免儿女情长，英雄气短，临歧絮语，握着戚女的柔荑，恋恋不舍。结果是硬着心肠，嘱咐了一声珍重，出门上马，扬鞭径去。
走了多时，忽见尘头起处，约有数百骑驰来，他恐防是楚兵，急忙藏入林中，偷眼窥着。待来骑已近，方认得是自己人马，当先一员将弁，不是别人，就是部将夏侯婴。时婴已受封滕公，兼职太仆，常奉王车。彭城一战，婴亦随着，惟因战败以后，汉王舍车乘马，仓皇走脱，所以与婴相失。婴保着空车，突出楚围，四处找寻汉王，走了一夜有余，方得与汉王相遇。汉王见是夏侯婴，自然放胆出来，婴即下马拜见，具述经过情形，且请汉王换马登车。汉王依了婴言，改坐车上，由婴跨辕随行。沿途见有难民，纷纷奔走，就中有一幼童，一幼女，狼狈同行，屡顾车中，夏侯婴眼光灵警，一经瞧见，似曾相识，便语汉王道：“难民中有两个孩儿，好似大王的子女，究竟是与不是，请大王鉴察！”汉王方张目外顾，果然两孩非别，乃是亲生的子女，便命婴叫他过来。婴下车招呼，抱登车上，当由汉王问明情由，两孩谓与祖父母亲等，避难出奔，想来寻访我父，途次被乱兵冲散，遂致分离，今祖父母亲，已不知何处去了。汉王又惊又喜，更问及昨宵情状，两孩答道：“儿等已离家两日，夜间统借宿别村。今日出门行路，偏偏撞着乱兵，祖父失散，母亲等又忽然不见，幸亏遇着父亲！”说到亲字，泪下不止。你的父亲，昨夜却快活得很。汉王也为动容。
正叙谈间，夏侯婴忽惊报道：“那边有旗帜飘扬，莫非楚兵追来么？”汉王急着道：“快走罢！”婴也觉着忙，自至汉王车后，亲为汉王推车，向前飞奔。后面果有楚兵追至，首将叫做季布，前来赶拿汉王。汉王走一程，季布追一程，一走一追，看看将及。汉王恐车重行迟，竟将子女推堕车下。夏侯婴见了，仍然左提右挈，把两孩抱置车中。俄而汉王又将两孩推落，夏侯婴再把两孩扶载，接连有好几次，惹得汉王怒起，顾叱夏侯婴道：“我等危急万分，难道还要收管两孩，自丧性命么？”婴抗答道：“这是大王亲生骨肉，奈何弃去？”汉王更加懊恼，拔出剑来，欲杀夏侯婴。何以粗暴乃尔！婴闪过一旁，见两孩复被汉王踢下，索性令别将御车疾驰，自己伸展左右两腋，轻轻挟住两孩，一跃上马，随王走免。楚将季布，追赶不及，也只好领兵回去。
汉王见追兵去远，稍稍放心，夏侯婴亦策马驰至，两下会叙，决向下邑投奔。下邑在砀县东，曾由汉王妻兄吕泽，带兵驻扎。汉王与夏侯婴挈了子女，从间道行至下邑，吕泽正派兵探望，见了汉王，当然迎入，汉王方得了一个安身的地方。已而汉将等闻王所在，陆续趋集，势又渐振。惟调查各路诸侯消息，殷王司马卬已经阵亡，塞王司马欣，与翟王董翳，又复降楚。韩赵河南各路残兵，亦皆散归。这虽是关系不小，但尚随合随离，不足深恨。最关紧要的，乃是汉王父太公，及妻吕氏等人，好多日不闻音信。仔细探听，已被楚军掳掠去了。原来太公带领家眷，避楚奔难，子妇孙女以外，尚有舍人审食其相从。食其亦读为异基。大家扮做难民，鬼鬼祟祟，从僻路潜行出去，首二日还算平安，昼行夜宿，不过稍受一些辛苦。至第三日早起，又复启行，约越数里，适来了许多楚兵，慌忙避开。偏偏楚兵队里，有几个认识太公，及汉王妻吕氏，竟一哄过来，把他两人拘住。审食其不肯舍去，也为所拘，余皆走散。汉王仅得子女二人，所有兄弟亲族，又俱未见，更闻得老父娇妻，为敌所虏，生死未卜，忍不住号啕起来。旋经诸将解劝，勉强收泪，乃引众转趋砀县，再着侦骑往探，寻问太公吕氏音信。后来接得确音，才知二人在楚军中，尚幸未死，只项羽视为奇货，留作抵押，要想汉王往降。汉王怎肯身入虎口，只得暂从割舍，徐图良策。妻子可以割舍，老父亦可割舍吗？
过了数日，复接王陵哀报，乃是老母被掠，伏剑身亡，现愿奉母遗命，事汉无二，誓报大仇云云。汉王听着，悲喜交并，当下复书劝慰，叫他节哀顺变，协力复仇。一面启节西行，道出梁地，复得楚军进攻消息，且惧且忿，特召集将佐，商议退敌方法。将佐等甫经败衄，未敢主战，彼此相觑，不发一言。汉王勃然道：“我情愿弃去关东，分授豪杰，但不知何人肯为效力，破楚立功，得享受此关东土地呢！”道言甫毕，即有一人接口道：“九江王英布，与楚有隙，彭越助齐据梁，两人皆有大材，可以招致，使为我用。若大王部下，莫如韩信，大王果将关东土地，分给英布彭越韩信三人，彼必感激思奋，愿出死力，项羽虽强，也容易破灭了。”汉王见献计的人，就是张良，便连声称善，并顾问左右道：“何人能为我往说九江王，使他背楚从我？”旁有谒者随何，谒者二字，系秦官名，汉亦仍之。挺身出应，自愿前往。汉王乃派吏二千人，与何偕行，何即领命去讫。汉王复向韩彭两军，派使求援，自引兵由梁至虞，由虞至荥阳。荥阳为河右要冲，不得不就此扼住，阻楚西进。汉王命部众屯驻城外，自入城中安歇。
才阅一宵，忽来了一员将弁，素衣素服，踉跄趋入，拜倒汉王座前，呜咽不止。汉王急忙审视，见是沛中故友王陵，当即离座扶起，延令旁坐。陵且泣且语道：“臣与逆贼项羽，不知有何宿世冤仇，既逼我母自杀，还要将我母遗骸，付诸鼎烹，臣愤不欲生，愿大王拨助雄师，与臣偕行，若不将贼羽碎尸万段，誓不甘休！”汉王愕然道：“项羽竟这般残忍么？不但君欲报仇，就是我与君多年故交，亦当替君出力。况我的衰父弱妻，亦陷没羽军，存亡难料，怎好不前去救应？只恨我军新败，还须搜乘补阙，募兵添将，方好前去争锋，一鼓破贼。否则彼强我弱，彼众我寡，再若一败，不堪收拾了！”王陵仍然流涕，又由汉王慰谕一番，拟俟韩信等兵马到来，便当出发。陵亦无可奈何，只好含泪拜谢。惟陵母也是个女中豪杰，何故自杀，何故被烹，小子应该补叙大略，表明烈妇情形。补笔断不可少。陵母为羽所虏，羽留置军营，胁她招降王陵，陵母不肯作书，由羽使人驰往阳夏，假传陵母遗命，嘱陵弃汉归楚。陵料有诈谋，且亦不愿降羽，乃遣归楚使，另派心腹往楚省母，探明虚实。陵使到了彭城，无从与陵母相见，不得已进谒项羽，传述陵言，愿见陵母，羽即唤陵母出见，使他东向坐着，面谕陵使，叫陵即日来降，保全母命。陵母对着项羽面前，不便直述己见，只得支吾对付，敷衍数语。及陵使辞归，陵母假送使为名，步出辕门。直至使人将要登车，向母拜别，陵母流泪与语道：“烦使人传语陵儿，叫他善事汉王，汉王宽厚得民，将来必有天下，吾儿切勿顾念老妇，怀着二心，言已尽此，老妇当以死相送了。”使人尚不知陵母已具死意，还道是一时愤语，不足介怀，但说了尊体保重四字，匆匆上车。那知陵母袖中，取出一柄亮晃晃的匕首，向西叫了两声陵儿，便咬着牙关，把匕首向颈上一横，喉管立断，鲜血直喷，好一位志节高超的老母，撞倒车旁，一命归阴去了！比漂母更高一倍。使人不及施救，并恐连害自身，疾驰而去。项羽正差人出视陵母，见了陵母言动等情，也为惊愕。至陵母已死，即刻入报，项羽大怒，喝令左右，舁入陵母尸首，掷置鼎镬，用火一烧，顷刻糜烂，羽才算泄忿。但人已死去，烹亦何益？徒使王陵闻知，越加痛恨，这真叫做冤仇不解，越结越深呢。
汉王专待韩信等来援，韩信果然率兵来会，还有丞相萧何，也遣发关中守卒，无论老弱，悉诣荥阳，人数又至十余万。汉王大喜，遂使韩信统军留着，阻住楚锋，自引子女还栎阳。韩信究竟能军，出与楚兵连战三次，统获胜仗。一次是在荥阳附近，二次是在南京地方，南京系春秋时郑京，与近今之江宁不同。三次是在索城境内，楚兵节节败退，不敢越过荥阳。韩信复令军士沿着河滨，筑起甬道，运取敖仓储粟，接济军粮，渐渐的兵精粮足，屹成重镇。汉王到了栎阳，连得韩信捷报，放心了一大半，遂立子盈为太子，大赦罪犯，命充兵戍。太子盈年只五岁，使丞相萧何为辅，监守关中。且立宗庙，置社稷，一切举措，俱委萧何便宜行事。何慨然受命，愿在关中转漕输粟，担任兵饷，并请汉王仍往荥阳，督兵东讨。汉王依议，乃与萧何嘱别，复东往荥阳去了。小子有诗赞萧丞相道：
从龙带甲入关中，转粟应推第一功，
为语武夫休击柱，发踪指示孰如公？
汉王再到荥阳，究竟如何东讨，且看下回叙明。
汉王既入彭城，应该亟迎老父，乃耽恋美人宝货，置酒高会，匪特不知有亲，并且不知有敌，何其昏迷乃尔！睢水之败，乃其自取，太公吕后之被掳，亦何莫非汉王致之？况孑身避难，一遇戚女，即兴谐欢，父可忘，妻可弃，兄弟家族可不顾，将帅士卒可不计，而肉欲独不可不偿，汉王亦毋乃不经乎？惟当时项王暴虐，各诸侯亦不足有为，苍苍者天，乃不得不属意汉王，大风之起，已有特征。陵母以一妇人，独能见微知著，拚死嘱儿，是真一女中丈夫，非庸妪所得同日语也。本回叙及戚姬，所以原人彘之祸，不没陵母，所以扬彤帏之光，详正史之所略，而惩劝之意寓于中，是亦一中垒之遗绪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