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四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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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那窦婴和田蚡,为了灌夫酒后骂座的事儿,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。窦婴先开口,说灌夫当年可是立过大功的,不过是喝多了酒一时糊涂,冲撞了丞相。可丞相田蚡倒好,居然挟私报复,实在说不过去。

田蚡哪肯示弱,立刻数落起灌夫的种种罪状,说他纵容家人在颍川横行霸道,勾结豪强,心怀不轨,该当重罚。两人你来我往,唇枪舌战了大半天。窦婴到底不如田蚡能说会道,急得直跺脚,干脆揭起田蚡的老底,说他骄奢淫逸,祸国殃民。

田蚡眼珠子一转,不慌不忙地回道:"如今天下太平,我田蚡蒙皇上恩宠,置办些田产,听听音乐,养些歌姬犬马,不过是享享清福罢了。哪像魏其侯和灌夫,整天招揽豪强,关起门来密谋,抬头看天象,低头画地图,眼珠子滴溜溜往两宫之间瞟,就盼着天下大乱好立功呢!这点我可真比不上他们,请皇上明鉴!"这话说得,字字带刺儿。

汉武帝听得头疼,转头问大臣们谁是谁非。满朝文武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谁也不敢吭声。只有御史大夫韩安国壮着胆子说:"魏其侯说灌夫当年为父报仇,单枪匹马杀入吴军,身负几十处伤,是天下闻名的壮士。如今不过酒后失态,罪不至死,这话在理。丞相说灌夫勾结豪强,欺压百姓,家财万贯,在颍川横行霸道,恐怕日后尾大不掉,这话也有道理。到底怎么处置,还请圣上明断。"

汉武帝沉着脸不言语。主爵都尉汲黯和内史郑当时又站出来替窦婴说话,请求宽恕灌夫。田蚡恶狠狠瞪着他们,汲黯是个硬骨头,梗着脖子不改口;郑当时却是个胆小的,被瞪得说话都结巴了。

汉武帝心里明白田蚡理亏,可碍着王太后的面子,不好发作,就拿郑当时撒气:"你平日不是最爱议论魏其侯和武安侯的长短吗?今日廷议倒畏首畏尾像匹拉车的马驹,到底安的什么心?不如把你们都砍了干净!"郑当时吓得直哆嗦,缩着脖子再不敢吱声。其他人更不敢多嘴,都闭紧了嘴巴保命要紧。

汉武帝一甩袖子起身就走,大臣们赶紧散了。窦婴也垂头丧气地离开。

田蚡慢悠悠踱出宫门,看见韩安国走在前面,连忙叫住他同乘一车,拍着他肩膀说:"长孺啊,你该帮我收拾那个老秃子才是,怎么左右摇摆呢?"韩安国沉吟半晌才说:"您何不主动退让?魏其侯既然指责您,您就该摘下官帽,向皇上请罪说:'臣愧居相位,魏其侯所言极是,请免去臣的官职。'这样皇上必定觉得您谦让,反而会挽留您。魏其侯自己倒要羞愧得闭门自尽了。如今您跟他互相攻讦,活像村妇骂街,岂不失了体统?"

田蚡一听恍然大悟,连忙道歉:"刚才争辩时急昏了头,多亏您提醒。"等田蚡回到府里,韩安国告辞后,他越想越觉得朝堂上没占到便宜,就暗中派人去找王太后帮忙。

王太后早就在关注这事,听说大臣们多偏向窦婴,心里正不痛快。田蚡的人一来告状,更是火上浇油。正好汉武帝来请安,太后把筷子一摔,冷着脸说:"我还活着呢,就有人欺负我弟弟。等我死了,他还不得被人剁成肉酱?"汉武帝赶紧赔不是:"田蚡和窦婴都是外戚,所以才要当廷辩论。要是一般案子,交给狱吏处置就行了。"王太后还是气不顺,汉武帝只好一边劝她用膳,一边答应严惩窦婴。

出了宫,郎中令石建又跟汉武帝细说田窦两家的恩怨。汉武帝心里跟明镜似的,可碍于太后偏袒田蚡,只能违心办事。他派御史责问窦婴所言不实,把他关进了都司空衙门。窦婴一入狱,哪还救得了灌夫?官员们揣摩上意,竟给灌夫定了灭族之罪。

窦婴得知消息,急得团团转,突然想起景帝曾给他一道遗诏,说"若遇不公,可直接上奏"。他赶紧让来探监的侄子把这事写成奏章。谁知尚书台复查后,竟说查无此诏,定是窦婴伪造,该当死罪。汉武帝知道有人陷害窦婴,把奏章压着不发,只处死了灌夫全家,算是给太后和舅舅一个交代。打算来年开春大赦时,再放窦婴出来。

窦婴听说被弹劾假传诏书,知道事情越闹越大,索性绝食装病。后来听说汉武帝没批准死罪,又燃起希望,开始正常饮食。谁知田蚡心狠手辣,生怕窦婴不死,又散布谣言,说窦婴在狱中怨谤朝廷。这话传到汉武帝耳朵里,龙颜大怒,下令处斩窦婴。时值腊月三十,可怜窦婴本无死罪,硬是被田蚡害得在渭城丢了脑袋。灌夫不过得罪了田蚡,竟落得满门抄斩,真是天大的冤屈。这两道冤魂,终究要找田蚡索命。

元光五年的春天,田蚡正春风得意。这老小子在朝堂上对同僚呼来喝去,回到家里又有新娶的娇妻美妾伺候,满桌珍馐美味,满身珠光宝气。满朝文武谁见了他不绕着走?可偏偏就有两个冤魂找上门来。

那天夜里,两个鬼影突然闯进相府,对着田蚡就是一顿拳打脚踢。田蚡嗷的一声惨叫,直接栽倒在地,嘴里还喊着"我知罪了",没喊几声就昏死过去。妻妾仆人们吓得手忙脚乱,又是掐人中又是请大夫,折腾了大半夜才把他救醒。

可这还没完呢。田蚡虽然能睁眼能说话,身子却像块木头似的动弹不得。家里人把他抬到床上,就听他整夜哼哼唧唧,说浑身没一块好肉。有时候还胡言乱语,一个劲儿地求饶认错。虽说谁也没真看见鬼,可大家都明白这是遭了报应。请道士做法事也不管用,连汉武帝亲自来看都觉得蹊跷。

后来请术士一看,说是窦婴和灌夫两个冤魂在作祟。武帝听了直叹气,连王太后也后悔不迭。没过三五天,田蚡浑身青紫,七窍流血,就这么一命呜呼了。要说这报应还算轻的,好歹没牵连田家其他人。武帝随后就任命平棘侯薛泽当了新丞相。

再说说武帝那些兄弟。老刘家十三个王爷里头,临江王刘阏死得早,接班的太子刘荣后来被逼自尽。江都王刘非、广川王刘越、清河王刘乘也都相继病故。剩下河间王刘德、鲁王刘余这几个倒是活得安稳。

这里头最出挑的要数河间王刘德。这位王爷最爱钻研古籍,花重金在民间搜罗先秦典籍。平时穿衣吃饭都讲究古礼,走路都不带迈大步的。元光五年进京朝见时,他献上雅乐,还在三雍宫对答如流。武帝龙心大悦,让太常寺专门学习他献的乐曲。

可惜好景不长,刘德回国不久就病死了。中尉常丽来报丧时,武帝难过得很,夸他是品行端正的贤王,赐谥号"献王"。儿子刘不害继承了王位。

要说这河间国挨着鲁国,鲁国可是孔圣人老家。可鲁王刘余偏偏不爱读书,就喜欢盖房子养狗马。有回他非要拆孔子旧宅盖宫殿,亲自监工时发现墙里藏着一堆蝌蚪文的竹简。正纳闷呢,忽然听见庙里钟鼓琴瑟自个儿响起来,吓得他赶紧停工,把墙修好,竹简也还给了孔家后人。

不过这位鲁王还是改不了老毛病,整天打猎游玩,钱不够花了就找老百姓要。多亏国相田叔会来事儿——有百姓拦轿告状,他故意当众把告状的打了一顿板子。鲁王知道后臊得慌,自己掏钱补上了亏空。后来田叔天天跟着鲁王打猎,老头子累得直喘也不肯先回去休息。鲁王问他为啥,他说:"大王都在外头晒着,老臣哪敢回家?"把鲁王说得怪不好意思。

等田叔去世时,老百姓凑了百金给他办丧事。他小儿子田仁死活不收,说不能为了钱坏了父亲名声。鲁王在田叔辅佐下,总算没闹出大乱子,安安生生过完一辈子。

这会儿天下太平,武帝又惦记起开疆拓土的事。他派司马相如去安抚巴蜀,打算打通西南通道。说起这个,还得提之前王恢打闽越时,派唐蒙出使南越的旧事。

当时南越人用枸酱招待唐蒙。这枸酱是从牂牁江运来的,可牂牁江离南越上千里,运输特别费劲。唐蒙回长安后打听才知道,原来是蜀地商人偷偷卖给夜郎国,夜郎国又转卖给南越的。听说南越经常送财物给夜郎,想让夜郎归顺。

唐蒙眼珠一转,立即给武帝上书说:"南越王表面上称臣,实际上独霸一方。咱们要是能借道夜郎,出其不意从牂牁江顺流而下,拿下南越易如反掌!"

那天夜里,长安城的宫灯还亮着,汉武帝正在批阅奏章。看到唐蒙的奏请,他二话不说就提起朱笔批了个"准"字,当场把唐蒙提拔为中郎将,派他去夜郎国走一趟。

唐蒙这趟差事可讲究了,光是丝绸布帛就装了十几车,还调了一千精兵护送。队伍浩浩荡荡出了长安城南门,这一路可不好走啊,翻山越岭的,好不容易才到了巴郡的筰关。在筰关休整几日,这才真正踏入夜郎地界。

说起这夜郎国,国王姓竹,名叫多同。这地方在西南边陲,跟中原老死不相往来,统共十几个部落就数夜郎最大。您猜怎么着?这竹多同天天窝在山沟里,还真以为普天之下就属他夜郎最厉害——后来"夜郎自大"这个典故就是这么来的。

等唐蒙带着汉家仪仗往殿前一站,那阵势把竹多同看得眼睛都直了。唐蒙也是个会来事的,把汉朝夸得天花乱坠,又让人把带来的丝绸锦缎在帐前铺开。阳光下那些绫罗绸缎流光溢彩,把夜郎君臣看得直咽口水。竹多同舌头都打结了,结结巴巴问:"比...比南越国如何?"

唐蒙趁机劝他归附,许诺让他继续当侯爷,还能让他儿子当县令,朝廷还会派官员来辅佐。竹多同乐得合不拢嘴,赶紧把周围部落首领都叫来商量。那些酋长看见汉朝的丝绸就走不动道,又想着长安离得远,汉军打不过来,都撺掇竹多同答应。没过三五天,盟约就订下了。唐蒙把礼物一分,拍拍屁股回长安复命去了。

汉武帝听说事情办成了,立刻设立键为郡来管这片地方,又派唐蒙去修路。这回唐蒙可威风了,在巴蜀征调民夫,用军法管着干活,谁敢偷懒就砍头。老百姓哪见过这阵势,吓得谣言四起,怨声载道。

消息传到长安,汉武帝急得直搓手。忽然想起司马相如是蜀地人,赶紧派他去安抚。这位大才子一到蜀郡就挥笔写了篇告示,文采那叫一个漂亮,还真把民心给稳住了。说来也巧,西夷各部听说南夷得了好处,也派人来递降书。

相如回朝一说,汉武帝乐得直拍大腿:"西夷那边秦朝时就设过郡县,现在正好恢复旧制!"当即封相如为中郎将,让他带着副使王然于、壶充国他们,坐着四辆官车去招抚西夷。

这回排场可不一样了。旌旗招展,仪仗森严,蜀郡太守带着全县官员出城十里相迎。连当初看不起相如的卓王孙都带着酒肉来巴结,相如还端着架子不肯见。最后勉强收了礼物,可把卓王孙激动坏了,拍着大腿跟亲友们说:"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啊!"转头就把女儿文君接回家,财产分给女儿和儿子一样多。

相如到了西夷照样撒钱,邛、莋、冉、駹这些部落见钱眼开,纷纷归顺。他在那儿开山修路,架桥设县,忙活完才打道回府。蜀中父老本来埋怨劳民伤财,被相如一篇雄文驳得哑口无言。

回到长安复命时,汉武帝高兴得直夸他。可没过多久就有人眼红,弹劾他收受贿赂,结果官帽丢了。相如带着文君在茂陵闲住,后来武帝又想起他的文采,召他回来当郎官。有次陪武帝打猎,眼看皇帝要跟野猪搏斗,他赶紧上书劝阻,倒让武帝高看一眼。路过宜春宫时,他写了篇赋悼念秦二世,武帝读得直拍案叫绝,又让他当了孝文园令。

后来武帝迷上求仙问道,相如写了篇《大人赋》劝谏。可惜这位才子终究改不了风流性子,文君年纪大了,他就想纳妾。直到文君写了首《白头吟》,他才羞愧作罢。晚年得了消渴症在家养病,忽然长门宫派人送来百斤黄金求赋——原来是被冷落的陈皇后想借他的文笔挽回圣心。相如强撑病体写完,可这宫墙里的寂寞,又岂是一篇辞赋能修补好的?

那天夜里,咱们说到司马相如写赋的事儿,究竟是为谁费这番心思,且听下回分解。

要说这鬼神报应啊,虽说不是桩桩件件都灵验,可老天爷的眼睛是雪亮的。那田蚡仗着权势,因为私怨就把灌夫全族给灭了,连窦婴也遭了毒手。要是这样作威作福的人真能长命百岁,那世上谁还肯行善积德?您瞧他后来突然暴病,倒不一定是窦婴灌夫的冤魂索命,可这病来得蹊跷——疼得他满地打滚,自己喊着认罪,最后活活疼死。这不正应了那句老话:善恶到头终有报。要我说啊,田蚡只死他一个,没牵连全族,还算便宜他了,窦婴灌夫这冤屈,至今想起来都叫人愤愤不平。

再说说汉武帝开通西南夷道这事儿,总有人说是好大喜功。要我说啊,开疆拓土本没有错,错就错在只知道占地盘,不知道安顿百姓;光晓得用钱财收买人心,却不懂得以德服人。您看司马相如进蜀地那阵仗,沿途官员争相迎接,连卓王孙这样的富商都抢着送酒送肉,那场面活脱脱就像当年苏秦衣锦还乡。这世道的人情冷暖,真叫人唏嘘。

这回书里写的这些事儿,把世间百态描摹得活灵活现,您细品品,是不是这个理儿?

原文言文

  遭鬼祟田蚡毙命 抚夷人司马扬镳

  却说窦婴田蚡,为了灌夫骂座一事,争论廷前。窦婴先言灌夫曾有大功,不过醉后忘情,触犯丞相,丞相竟挟嫌诬控,实属非是。田蚡却继陈灌夫罪恶,极言夫纵容家属,私交豪猾,居心难问,应该加刑,两人辩论多时,毕竟窦婴口才,不及田蚡,遂致婴忍耐不住,历言蚡骄奢无度,贻误国家。蚡随口答辩道:“天下幸安乐无事,蚡得叨蒙恩遇,置田室,备音乐,畜倡优,弄狗马,坐享承平,但却不比那魏其灌夫,日夜招聚豪猾,秘密会议,腹诽心谤,仰视天,俯画地,睥睨两宫间,喜乱恶治,冀邀大功。这乃蚡不及两人,望陛下明察!”舌上有刀。武帝见他辩论不休,便顾问群臣,究竟孰是孰非?群臣多面面相觑,未敢发言。只御史大夫韩安国启奏道:“魏其谓灌夫为父死事,只身荷戟,驰入吴军,身被数十创,名冠三军,足为天下壮士,现在并无大恶,不过杯酒争论,未可牵入他罪,诛戮功臣,这言也未尝不是。丞相乃说灌夫通奸猾,虐细民,家资累万,横恣颍川,恐将来枝比干大,不折必披,丞相言亦属有理。究竟如何处置,应求明主定夺!”武帝默然不答,又有主爵都尉汲黯,及内史郑当时,相继上陈,颇为窦婴辩护,请武帝曲宥灌夫。蚡即怒目注视两人,汲黯素来刚直,不肯改言,郑当时生得胆小,遂致语涉游移。武帝也知田蚡理屈,不过碍着太后面子,未便斥蚡,因借郑当时泄忿道:“汝平日惯谈魏其武安长短,今日廷论,乃局促效辕下驹,究怀何意,我当一并处斩方好哩!”郑当时吓得发颤,缩做一团,此外还有何人,再敢饶舌,乐得寡言免尤。保身之道莫逾于此。武帝拂袖起座,掉头趋入,群臣自然散归,窦婴亦去。

  田蚡徐徐引退,走出宫门,见韩安国尚在前面,便呼与同载一车,且呼安国表字道:“长孺,汝应与我共治一秃翁,窦婴年老发秃。为何首鼠两端?”首鼠系一前一却之意。安国沈吟半晌,方答说道:“君何不自谦?魏其既说君短,君当免冠解印,向主上致谢道:‘臣幸托主上肺腑,待罪宰相,愧难胜任,魏其所言皆是,臣愿免职。’如此进说,主上必喜君能让,定然慰留,魏其亦自觉怀惭,杜门自杀。今人毁君短,君亦毁人,好似乡村妇孺,互相口角,岂不是自失大体么?”田蚡听了,也觉得自己性急,乃对韩安国谢过道:“争辩时急不暇择,未知出此。长孺幸勿怪我呢!”及田蚡还第,安国当然别去,蚡回忆廷争情状,未能必胜,只好暗通内线,请太后出来作主,方可推倒窦婴。乃即使人进白太后,求为援助。

  王太后为了此事,早已留心探察,闻得朝议多袒护窦婴,已是不悦,及蚡使人入白,越觉动怒,适值武帝入宫视膳,太后把箸一掷,顾语武帝道:“我尚在世,人便凌践我弟,待我百年后,恐怕要变做鱼肉了!”妇人何知大体?武帝忙上前谢道:“田窦俱系外戚,故须廷论;否则并非大事,一狱吏便能决断了。”王太后面色未平,武帝只得劝她进食,说是当重惩窦婴。及出宫以后,郎中令石建复与武帝详言田窦事实,武帝原是明白,但因太后力护田蚡,不得不从权办理。事父母几谏,岂可专徇母意?乃再使御史召问窦婴,责他所言非实,拘留都司空署内。都司空系汉时宗正属官。婴既被拘,怎能再营救灌夫,有司希承上旨,竟将灌夫拟定族诛。这消息为婴所闻,越加惊惶,猛然记得景帝时候,曾受遗诏云:“事有不便,可从便宜上白。”此时无法解免,只好把遗诏所言,叙入奏章,或得再见武帝,申辩是非。会有从子入狱探视,婴即与说明,从子便去照办,即日奏上。武帝览奏,命尚书复查遗诏,尚书竟称查无实据,只有窦婴家丞,封藏诏书,当系由婴捏造,罪当弃市等语。武帝却知尚书有意陷婴,留中不发,但将灌夫处死,家族骈诛,已算对得住太后母舅。待至来春大赦,便当将婴释放。婴闻尚书劾他矫诏,自知越弄越糟,不如假称风疾,绝粒自尽。嗣又知武帝未曾批准,还有一线生路,乃复饮食如常。那知田蚡煞是利害,只恐窦婴不死,暗中造出谣言,诬称婴在狱怨望,肆口讪谤。一时传入宫中,致为武帝所闻,不禁怒起,饬令将婴斩首,时已为十二月晦日。可怜婴并无死罪,冤冤枉枉的被蚡播弄,陨首渭城,就是灌夫触忤田蚡,也没有甚么大罪,偏把他身诛族灭,岂非奇冤,两道冤气,无从伸雪,当然要扑到田蚡身上,向他索命。

  元光五年春月,蚡正志得气骄,十分快活,出与诸僚吏会聚朝堂,颐指气使,入与新夫人食前方丈,翠绕珠围,朝野上下,那个敢动他毫毛,偏偏两冤鬼寻入相府,互击蚡身,蚡一声狂叫,扑倒地上,接连呼了几声知罪,竟致晕去,妻妾仆从等,慌忙上前施救,一面延医诊治,闹得一家不宁,好多时才得苏醒。还要他吃些苦楚,方肯死去。口眼却能开闭,身子却不能动弹。当由家人舁至榻上,昼夜呻S吟Y,只说浑身尽痛,无一好肉。有时狂言谵语,无非连声乞恕,满口求饶。家中虽不见有鬼魅,却亦料他为鬼所祟,代他祈祷,始终无效。武帝亲往视疾,也觉得病有奇异,特遣术士看验虚实,复称有两鬼为祟,更迭笞击,一是窦婴,一是灌夫,武帝叹息不已,就是王太后亦追悔无及。约莫过了三五天,蚡满身青肿,七窍流血,呜呼毕命!报应止及一身。还是田氏有福。武帝乃命平棘侯薛泽为丞相,待后再表。

  且说武帝兄弟,共有十三人,皆封为王,临江王阏早死,接封为故太子荣,被召自杀,江都王非,广川王越,清河王乘,亦先后病亡。累见前文。尚有河间王德,鲁王余,胶西王端,赵王彭祖,中山王胜,长沙王发,胶东王寄,常山王舜,受封就国,并皆无恙。就中要算河间王德,为最贤,德修学好古,实事求是,尝购求民间遗书,不吝金帛,因此古文经籍,先秦旧书,俱由四方奉献,所得甚多。平时讲习礼乐,被服儒术,造次不敢妄为,必循古道。元光五年,入朝武帝,面献雅乐,对三雍宫,辟雍,明堂,灵台,号三雍宫,对字联属下文。及诏策所问三十余事,统皆推本道术,言简意赅。武帝甚为嘉叹,并饬太常就肄雅声,岁时进奏。已而德辞别回国,得病身亡,中尉常丽,入都讣丧,武帝不免哀悼,且称德身端行治,应予美谥。有司应诏复陈,援据谥法,谓聪明睿知曰献,可即谥为献王,有诏依议,令王子不害嗣封。河间献王,为汉代贤王之一。故特笔提叙。

  河间与鲁地相近,鲁秉礼义,尚有孔子遗风,只鲁王余,自淮阳徙治,不好文学,只喜宫室狗马等类,甚且欲将孔子旧宅,尽行拆去,改作自己宫殿。当下亲自督工,饬令毁壁,见壁间有藏书数十卷,字皆作蝌蚪文,鲁王多不认识,却也称奇。嗣入孔子庙堂,忽听得钟磐声,琴瑟声,同时并作,还疑里面有人作乐,及到处搜寻,并无人迹,惟余音尚觉绕梁,吓得鲁王余毛发森竖,慌忙命工罢役,并将坏壁修好,仍使照常,所有壁间遗书,给还孔裔,上车自去。相传遗书为孔子八世孙子襄所藏,就是《尚书》《礼记》《论语》《孝经》等书,当时欲避秦火,因将原简置入壁内,至此才得发现,故后人号为壁经。毕竟孔圣有灵,保全祠宇。鲁王余经此一吓,方不敢藐视儒宗。但旧时一切嗜好,相沿不改,费用不足,往往妄取民间。亏得鲁相田叔,弥缝王阙,稍免怨言。田叔自奉命到鲁,见前文。便有人民拦舆诉讼,告王擅夺民财,田叔佯怒道:“王非汝主么?怎得与王相讼!”说着,即将为首二十人,各笞五十,余皆逐去。鲁王余得知此事,也觉怀惭,即将私财取出,交与田叔,使他偿还人民。还是好王。田叔道:“王从民间取来,应该由王自偿。否则,王受恶名,相得贤声?窃为王不取哩!”鲁王依言,乃自行偿还,不再妄取。独逐日游畋,成为习惯。田叔却不加谏阻,惟见王出猎,必然随行,老态龙钟,动致喘息。鲁王余却还敬老,辄令他回去休息。他虽当面应允,步出苑外,仍然露坐相待。有人入报鲁王,王仍使归休,终不见去。待至鲁王猎毕,出见田叔,问他何故留着?田叔道:“大王且暴露苑中,臣何敢就舍?”说得鲁王难以为情,便同与载归,稍知敛迹。未几田叔病逝,百姓感他厚恩,凑集百金,送他祭礼。叔少子仁,却金不受,对众作谢道:“不敢为百金累先人名!”众皆叹息而退。鲁王余也得优游卒岁,不致负愆。这也是幸得田叔,辅导有方,所以保全富贵,颐养终身哩。叙入此段,全为田叔扬名。

  武帝因郡国无事,内外咸安,乃复拟戡定蛮夷,特遣郎官司马相如,往抚巴蜀,通道西南。先是王恢出征闽越,见六十二回。曾使番阳令唐蒙,慰谕南越,南越设席相待,肴馔中有一种枸酱,味颇甘美。枸亦作蒟,音矩,草名,缘木而生,子可作酱。蒙问明出处,才知此物由牂牁江运来。牂牁江西达黔中,距南越不下千里,输运甚艰,如何南越得有此物?所以蒙虽知出处,尚觉怀疑。及返至长安,复问及蜀中贾人,贾人答道:“枸酱出自蜀地,并非出自黔中,不过土人贪利,往往偷带此物,卖与夜郎国人。夜郎是黔中小国,地临牂牁江,尝与南越交通,由江往来,故枸酱遂得送达。现在南越屡出财物,羁縻夜郎,令为役属,不过要他甘心臣服,尚非易事呢。”蒙听了此言,便想拓地徼功,即诣阙上书,略云:

  南越王黄屋左纛,地东西万余里,名为外臣,实一州主也。今若就长沙豫章,通道南越,水绝难行。窃闻夜郎国所有精兵,可得十万,浮舰牂牁,出其不意,亦制越一奇也。诚以大汉之强,巴蜀之饶,通夜郎道,设官置吏,则取南越不难矣。谨此上闻。

  武帝览书,立即允准,擢蒙为中郎将,使诣夜郎。蒙多带缯帛,调兵千人为卫,出都南下。沿途经过许多险阻,方至巴地筰关,再从筰关出发,才入夜郎国境。夜郎国王,以竹为姓,名叫多同,向来僻处南方,世人号为南夷。南夷部落,约有十余,要算夜郎最大。素与中国不通闻问,所以夜郎王坐井观天,还道是世界以上,惟我独尊。后世相传夜郎自大,便是为此。及唐蒙入见,夜郎王多同,得睹汉官威仪,才觉相形见绌。蒙更极口铺张。具说汉朝如何强盛,如何富饶,又把缯帛取置帐前,益显得五光十色,锦绣成章。夜郎王见所未见,闻所未闻,不由的瞠目伸舌,愿听指挥。比南越何如?蒙乃叫他举国内附,不失侯封,并可使多同子为县令,由汉廷置吏为助。多同甚喜,召集附近诸部酋,与他说明。各部酋见汉缯帛,统是垂涎,且因汉都甚远,料不至发兵进攻,乃皆怂恿多同,请依蒙约。多同遂与蒙订定约章,蒙即将缯帛分给,告别还都。入朝复命,武帝闻报,遂特置键为郡,统辖南夷,复命蒙往治道路,由僰音卜。道直达牂牁江。蒙再至巴蜀,调发士卒,督令治道,用着军法部勒,不得少懈,逃亡即诛。地方百姓,大加惶惑,遂至讹言百出,物议沸腾。

  事为武帝所闻,不得不另派妥员,出去宣抚,自思司马相如本是蜀人,应该熟悉地方情形,派令出抚,较为妥当。乃使相如赴蜀,一面责备唐蒙,一面慰谕人民。相如驰至蜀郡,凭着那粲花妙手,作了一篇檄文,晓谕各属,果得地方谅解,渐息浮言。莫谓毛锥无用。可巧西夷各部,闻得南夷内附,多蒙赏赐,也情愿仿照办法,归属汉朝,当即与蜀中官吏通书,表明诚意,官吏自然奏闻。武帝正拟派使调查,适相如由蜀还朝,正好问明原委。相如奏对道:“西夷如邛莋音昨。冉駹,并称大部,地近蜀郡,容易交通,秦时尝通道置吏,尚有遗辙。今若规复旧制,更置郡县。比南夷还要较胜哩。”武帝甚喜,即拜相如为中郎将,持节出使,令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为副,分乘驿车四辆,往抚西夷。

  此次相如赴蜀,与前次情形不同。前次官职尚卑,又非朝廷特派正使,所以地方官虽尝迎送,不过照例相待,没甚殷勤。到了此次出使,前导后呼,拥旌旄,饰舆卫,声威赫濯,冠冕堂皇。一入蜀郡,太守以下,俱出郊远迎,县令身负弩矢,作为前驱。道旁士女,无不叹羡,就是临邛富翁卓王孙,亦邀同程郑诸人,望风趋集,争献牛酒。相如尚高自位置,托言皇命在身,不肯轻与相见。卓王孙等只好恳求从吏,表示殷勤。相如才不便却还牛酒,特使从吏向他复报,全数收受。卓王孙还道相如有情,竟肯赏受,自觉得叼受光荣,对着同来诸亲友,喟然叹息道:“我不意司马长卿,果有今日!”诸亲友齐声附和,盛称文君眼光,毕竟过人。就是卓王孙拈须自思,也悔从前目光短小,未知当筵招赘,以致诸多唐突,不但对不住相如,并且对不住自己女儿!并非从前寡识,实是始终势利,故先后不同。于是顺道访女,即将文君接回临邛。昔日当垆,今日乘轩,也不枉一番慧眼,半世苦心。褒中寓贬。卓王孙复分给家财,与子相等。红颜有幸,因贵致富,相如亦得为妻吐气,安心西行。及驰入西夷境内,也是照着唐蒙老法,把车中随带的币物,使人赍去,分给西夷。邛莋冉駹各部落,原是为了财帛,来求内附。此时既得如愿,当然奉表称臣。于是拓边关,广绝域,西至沫若水,南至牂牁江,凿灵山道,架桥孙水,直达邛都。共设一都尉,十县令,归蜀管辖。规画已毕,仍从原路回蜀。

  蜀中父老,本谓相如凿通西夷。无甚益处。原是无益。经相如作文诘难,蜀父老始不敢多言。卓王孙闻相如归来,亟将文君送至行辕,夫妻相见,旧感新欢,不问可知。相如遂挈文君至长安,自诣朝堂复命。武帝大悦,慰劳有加,相如亦沾沾自喜,渐有骄色。偏同僚从旁加忌,劾他出使时私受赂金,竟致坐罪免官。相如遂与文君寓居茂陵,不复归蜀。后来武帝又复记着,再召为郎。偶从武帝至长杨宫射猎,武帝膂力方刚,辄亲击熊豕,驰逐野兽,相如上书谏阻,颇合上意,乃罢猎而还。路过宜春宫,系是秦二世被弑处,相如又作赋凭吊,奏闻武帝。武帝览辞叹赏,因拜相如为孝文园令。既而武帝好仙,相如又呈入一篇《大人赋》,借谀作规。武帝见相如文,往往称为奇才。才人多半好色,相如前时勾动文君,全为好色起见,及文君华色渐衰,相如又有他念,欲纳茂陵女为妾,嗣得文君“白头吟”,责他薄幸,方才罢议。未几消渴病发,乞假家居,好多时不得入朝。忽由长门宫遣出内侍,赍送黄金百斤,求相如代作一赋。相如问明来使,得悉原因,免不得挥毫落墨,力疾成文。小子有诗叹道:

  富贵都从文字邀,入都献赋姓名标。

  词人翰墨原推重,可惜长门已寂廖!

  究竟相如作赋,是为何人费心,待至下回再叙。

  鬼神非尽有凭,而报应却真不爽,田蚡以私憾而族灌夫,杀窦婴,假使作威作福,长享荣华,则世人尽可逞刁,何苦行善?观其暴病之来,非必窦婴灌夫之果为作祟,然天夺之魄而益其疾,使其自呼服罪,痛极致亡,乃知善恶昭彰,无施不报,彼田蚡之但毙一身,未及全族,吾犹不能不为窦灌呼冤也。西南夷之通道,议者辄以好大喜功,为汉武咎,吾谓拓边之举,非不可行,误在知拓土而不知殖民,徒买服而未尝柔服耳。若司马相如之入蜀,蜀中守令,郊迎前驱,卓王孙辈,争送牛酒,恍如苏季之路过洛阳,后先一辙。炎凉世态,良可慨也!本回曲笔描摹,觉流俗情形,跃然纸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