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陈胜在楚地称王之后,派了个魏国人周市去攻打魏国地盘。这周市带着兵到了狄城,狄城县令正打算关起城门死守。可巧城里有个叫田儋的,是以前齐王的后代,在城里当差。他暗地里和堂弟田荣、田横一合计,想自己当王。
这田儋鬼点子多,先把自家奴仆绑了,嚷嚷说这奴才私通敌军,押着人去县衙告状。他自己带着一帮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跟着,要县令判这奴才死罪。县令哪知道是计啊,大摇大摆出来审案,田儋突然拔出宝剑,"咔嚓"就把县令给砍了——这招数跟当年项梁杀会稽太守一模一样,难怪后来他俩都死在章邯手里。
杀了县令,田儋把城里那些有头有脸的子弟都叫来,拍着胸脯说:"诸侯都反秦自立了,咱们齐国人怎么能落后?再说齐国是老牌强国,我们田家祖上当齐王都百来年了。我田儋是田家正宗后代,就该当齐王,光复祖宗基业!"大伙儿都没二话,田儋就这么当上了齐王,招了几千兵马去攻打周市。
周市在魏地转悠半天没打过硬仗,突然碰上齐国兵马来势汹汹,知道不好对付,赶紧撤兵。田儋打退周市,名声一下子就响了,派田荣、田横到处招兵买马。齐国人早被秦朝暴政折磨苦了,听说田儋称王,都抢着来投奔,根本不用动刀动枪。
再说周市退回魏地,魏国人想推举他当王。周市却正色道:"乱世才见忠臣。我周市是魏国人,就该找个魏王的后代来立为王,这才叫忠义!"打听到魏国公子魏咎在陈胜手下,周市派人去接。陈胜开始不肯放人,周市派使者来回跑了五趟,陈胜才答应让魏咎回魏国当王。周市自己当了魏国丞相,帮着魏咎治理国家。这么一来,楚、赵、齐、魏四国就都立起来了。
这时候燕国也冒出个王来,您猜是谁?原来是赵国将领韩广。先前赵王武臣派韩广去打燕国,韩广一到燕国地界,各城望风归降,燕国就这么平定了。燕国人想拥立韩广当王,韩广心里也痒痒,可家眷都在赵国,老母亲还在世,怕赵王报复,就推辞不敢答应。燕国人劝他:"如今楚王势力最大,都不敢动赵王家眷,赵王哪敢害将军的老母亲?您就放心称王吧!"韩广一听有理,就自立为燕王。
消息传到赵国,赵王武臣找来张耳、陈余商量。这两人都说:"杀个老太太没啥用,不如把韩广家眷送回去示好,等他们放松警惕再打燕国不迟。"武臣依计行事,派人护送韩广的老母妻儿回燕国。韩广全家团聚,自然高兴,厚待赵国使者,客客气气送走了。
武臣转头就要攻打燕国,亲自带着张耳、陈余等人驻兵燕赵边境。探子早把消息报给韩广,韩广怕赵军入侵,赶紧加强边防。张耳、陈余见燕国防备森严,劝武臣先撤兵从长计议。可武臣铁了心要打燕国,就是不肯退兵。张耳、陈余没办法,只好跟着驻扎。不过他们各住各的营帐,除了议事很少来往。
这武臣突然冒出个大胆念头,想偷偷溜进燕国探探虚实。他知道张耳、陈余肯定要拦着,干脆谁也没告诉,换了身老百姓衣服,带着几个随从就溜出军营。燕国人防得紧,见着生面孔就要盘问。武臣冒冒失失闯进去,被燕兵拦住查问。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,引起怀疑。正巧韩广的亲兵在那儿协防,一眼认出武臣,大喊:"这是赵王!快抓住他!"话音未落,守军一拥而上,铁链往脖子上一套,像耍猴似的把武臣拖走了。几个机灵的随从撒腿跑回赵营报信。
张耳、陈余一听吓坏了,商量半天没主意,只好派能说会道的使者去燕国,想用金银财宝把赵王赎回来。使者回来说,燕王韩广要赵国割让一半土地才肯放人。张耳急得直搓手:"赵国本来就不大,割一半还成什么国家!"陈余还念旧情:"韩广本是赵臣,怎么这么绝情?当初我们送还他全家老小,他该感恩才是。"两人商量来商量去,最后写了封信,答应让一两座城。
等了几天没回音,再派人去打探,结果使者都被杀了。好不容易逃回一个人,说韩广贪得无厌,不但不答应条件,还把使者都杀了。张耳、陈余气得牙痒痒,恨不得立刻发兵把韩广剁了。可又怕一开战,赵王性命难保。两人抓耳挠腮想了三天三夜,突然听见帐外喊:"大王回来了!"
张耳、陈余又惊又疑,赶紧出营看。果然见赵王武臣好端端从车上下来,后面跟着个车夫,慢悠悠走进大帐。两人像做梦似的迎上去,簇拥着赵王进帐,连声问怎么回事。武臣笑笑说:"你们问这位车夫吧。"两人转头看那车夫,这才知道救回赵王的妙计。
话说这赵营里有个不起眼的火头军,平日里只管生火做饭,连刀枪都没摸过几回。可就是这么个伙夫,听说赵王被燕人掳走,张耳、陈余两位大将急得团团转,反倒一拍大腿对同伴说:"要是我去燕营,保管把大王平平安安接回来!"
旁边烧火的弟兄们笑得前仰后合:"你莫不是活腻了?先前派去的十几个使臣,脑袋都挂在燕军营门上了。你一个掂勺的,能有啥能耐?"这火头军也不争辩,转身换了身干净衣裳,单枪匹马就往燕军大营闯。
燕兵见他形迹可疑,当场就给按住了。这火头军挺直腰杆喝道:"我有军机大事要见你们将军,休得放肆!"守卫见他气度不凡,倒也不敢造次,规规矩矩引他进了中军帐。
见到燕将,火头军先作了个长揖,开门见山就问:"将军可知小人为何而来?"燕将眯着眼睛打量他:"你是何人?""赵人。"火头军答得干脆利落。燕将冷笑:"莫不是来当说客,想接回你家大王?"
"将军可知张耳、陈余是何等人物?"火头军突然话锋一转。燕将捻着胡须道:"倒是两个贤才,如今不也束手无策?"火头军忽然噗嗤笑出声来,笑得燕将勃然大怒:"你笑什么!"
"我笑将军被蒙在鼓里。"火头军抹了抹笑出的眼泪,"那张耳、陈余跟着武臣北上,轻轻松松拿下赵国几十座城。他们难道不想称王?不过是刚得地盘不好翻脸,论资排辈才让武臣当王。如今赵国安定,他俩早想平分疆土自立为王——偏巧燕国把武臣抓了,这不正合他们心意?"
燕将手里的酒樽突然停在半空。火头军趁热打铁:"他们假意派使臣要人,心里巴不得燕国把武臣杀了。到时候打着报仇旗号合兵攻燕,军民同仇敌忾,燕国挡得住么?"见燕将额头冒汗,他又补了句:"放不放人自然燕国说了算。不过放了武臣,既破了张陈的算计,赵王还得记燕国恩情。就算那俩要作乱,有赵王牵制着..."
话没说完,燕将猛地站起来就往帐外跑。不多时韩广亲自下令,恭恭敬敬把赵王请出来,还备了马车让火头军驾车送回。张耳、陈余费尽心思没办成的事,倒叫个伙夫三言两语解决了,惊得两位谋士半天合不拢嘴。
赵王刚回邯郸,大将李良正好从常山凯旋。这李良原是秦朝降将,赵王又派他去打太原。队伍刚到井陉关,秦军守将就送来封信——竟是秦二世亲笔诏书,许诺只要李良倒戈,既往不咎还加官晋爵。
李良捏着信笺在营帐里转了三圈。他哪知道这是守关秦将的离间计?那信故意不封口,就是要让消息传到赵王耳朵里。思来想去,李良突然收兵回邯郸,说是要请赵王增派援军。可那攥着诏书的手,却一直在袖子里发抖。
话说李良带着人马一路疾行,眼看离邯郸城只剩十来里地。忽然望见前方尘土飞扬,一队人马吆喝着迎面而来。当中簇拥着一辆金碧辉煌的车驾,前后都有羽扇遮挡,男女仆从前呼后拥,那排场活脱脱像是王侯出巡。
李良心里直犯嘀咕:这阵仗除了赵王还能有谁?赶忙翻身下马,跪在路边恭候。那车马飞驰而至,转眼就到了跟前。李良头都不敢抬,趴得更低了,嘴里高喊:"臣李良参见大王!"话音未落,就听车里传来一声"免礼"。
等他战战兢兢抬头一看——好家伙!车里坐的哪是什么赵王,竟是个穿金戴银的妇人。李良刚要开口询问,那车驾已经风一般掠过去了。他蹭地站起来,一把揪住随从:"刚才过去的是谁?"几个眼尖的部下认出是赵王的亲姐姐,赶紧如实禀报。
李良顿时涨红了脸,又羞又恼:"好个王姊,竟敢这般目中无人!"旁边有个机灵的属官趁机煽风点火:"如今天下大乱,有本事的都能称王。将军您比赵王还威风,赵王都得敬您三分。她一个妇道人家,倒敢在您面前摆架子?这口气您咽得下?"
这话就像往火堆里浇油,李良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,翻身上马大喝:"给我追!今天非让这婆娘知道厉害!"说罢扬鞭就打马狂奔。后头几百号人呼啦啦跟着追出好几里,总算截住了王姊的车队。
"好大的胆子!还不滚下车来!"李良的吼声震得树叶子直抖。那些摆排场的侍从哪见过这阵势,个个腿肚子转筋。有个胆大的还强撑着喊:"王姊在此,休得放肆!"
"王姊算个屁!就是赵王来了也得给老子下马!"李良唰地抽出佩剑,寒光闪过,前排几个侍应顿时血溅当场。其余人吓得哭爹喊娘,眨眼间跑得精光。
要说这王姊也是作死,明明在城里就能喝到美酒,偏要跑到郊外摆谱。这会儿正醉得东倒西歪,突然被李良像拎小鸡似的拽出车外,重重摔在地上。珠钗散了一地,疼得她酒醒了大半,索性破口大骂。李良正在气头上,哪容得她撒泼?手起剑落,这位贵妇人就做了刀下鬼。
等杀了人,李良才反应过来闯了大祸。一不做二不休,干脆带着人马直奔邯郸城。守城士兵见是自家将军回来,想都没想就开了城门。他带着亲兵直闯王宫,赵王武臣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,就被一剑劈倒。宫里顿时乱作一团,李良杀红了眼,把赵王家眷和大臣们屠了个干净。只有丞相张耳和大将陈余提前得了消息,连夜逃出城去。
这两人在赵地素有威望,逃出来的军民纷纷投奔,没两天就聚集了好几万人。有个谋士给张耳出主意:"您二位毕竟是外乡人,不如立个赵国王室后裔,才好收服人心。"他们一合计,找来赵王后裔赵歇,在信都另立朝廷。
再说李良占了邯郸,强征壮丁凑了两万兵马,打算先下手为强攻打信都。谁知刚跟陈余的军队交手,自家士兵就纷纷倒戈——原来大伙儿早看不惯他弑君篡位的行径。陈余乘胜追击,杀得李良丢盔弃甲,连邯郸老巢都不敢回,最后只好灰溜溜投奔秦军去了。
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:多行不义必自毙。靠杀人夺来的位置,终究坐不长久啊!
话说那章邯到底把兵马驻扎在什么地方,咱们暂且按下不表,且听下回分解。
赵王武臣被燕国扣住那会儿,张耳和陈余这两个谋士,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,愣是没能把主子救回来。谁能想到最后立下大功的,竟是个喂马的小兵。您瞧瞧,这市井之中藏龙卧虎啊,只可惜当主子的眼睛长在头顶上,看不见底下人的能耐。史书上只记着有个马夫把赵王护送回来,连个姓名都没留下——也难怪,人家立了这么大功劳,武臣连个官职都不给,这不就跟没这人似的?要我说啊,武臣后来落得身死国灭的下场,从这事儿就能看出苗头来。
再说那赵王的姐姐,闲着没事出城游山玩水,偏偏得罪了将军李良。这一来可好,不但自己丢了性命,连赵国都给搭进去了。古往今来多少祸事,都是妇人不知检点惹出来的。可话又说回来,要不是武臣这个当君主的由着姐姐胡闹,哪会闹到这般田地?所以说武臣之死,表面看是他姐姐惹的祸,根子上还是他自己作的孽,可怪不着人家李良啊!
说燕将厮卒救王 入赵宫叛臣弑主
却说陈胜为张楚王,曾遣魏人周市,北略魏地。见前文第十回。市引兵至狄城,狄令拟婴城固守。适有故齐王遗族田儋,充当城守,独与从弟田荣田横等,潜谋自立。当即想出一法,佯把家奴缚住,说他有通敌情事,押解县署,自率少年同往,请县令定罪加诛。县令不知是计,贸然出讯,被田儋拔出宝剑,砍死县令,也与项梁相类,怪不得与梁同死。遂招豪吏子弟,当面晓谕道:“诸侯皆背秦自立,我齐人如何落后?况齐为古国,由田氏为主百数十年,儋为田氏后裔,理应王齐,光复旧物。”大众各无异言,儋遂自称齐王,募兵数千,出击周市。周市经过魏地,未遇剧战,猛见齐人奋勇前来,料知不便轻敌,遂即引兵退还。儋既击退周市军,威名渐震,便遣荣横等分出招抚,示民恢复。齐人正因秦法暴虐,追怀故国,闻得田儋称王,自然踊跃投诚,不劳兵革。惟周市退还魏地,魏人亦欲推市为王,市慨然道:“天下昏乱,乃见忠臣,市本魏人,应该求立魏王遗裔,才好算是忠臣呢。”会闻魏公子咎,投效陈胜麾下,市即遣使往迎。胜不肯将咎放归,再经市再三固请,直至使人往复五次,方得陈胜允许,命咎返魏,立为魏王。市为魏相,辅咎行政。于是楚赵齐魏已成四国。
同时尚有燕王出现,看官道是何人?原来就是赵将韩广。见前文第十回。赵王武臣,使韩广略燕,广一入燕境,各城望风归附,燕地大定。燕人且欲奉广为王,广也欲据燕称尊;但因家属居赵,并有老母在堂,不忍致死,所以对众告辞,未敢相从。燕人说道:“当今楚王最强,尚不敢害赵王家属,赵王岂敢害将军老母?尽请放心,不妨自主。”广见燕人说得有理,便自称燕王。赵王武臣,得知此信,遂与张耳陈余商议,两人意见,以为杀一老妪,无甚益处,不如遣令归燕,示彼恩惠,然后乘他不防,再行攻燕未迟。武臣依议,遣人护送广母,并广妻子,一同赴燕。广得与骨肉相见,当然大喜,厚待赵使,遣令归谢。
武臣便欲侵燕,亲率张耳陈余诸人,出驻燕赵交界的地方。早有探马报知韩广,广恐赵兵入境,急令边境戒严,增兵防守。张耳陈余,觇知燕境有备,拟请武臣南归,徐作后图。偏武臣志在得燕,未肯空回,耳余也无可如何,只好随着武臣,仍然驻扎。惟彼此分立营帐,除有事会议外,各守各营,未尝同住。武臣独发生异想,竟思潜入燕界,窥探虚实,只恐耳余二人谏阻,不愿与议,自己放大了胆,改装易服,扮做平民模样,挈了仆从数名,竟出营门,偷入燕境。燕人日夕巡逻,遇有闲人出入,都要盘查底细,方才放过。冒冒失失的赵王武臣,不管甚么好歹,闯将进去,即被燕人拦住,向他究诘。武臣言语支吾,已为燕人所疑,就中还有韩广亲卒,奉令助守,明明认得武臣,大声叫道:“这就是赵王。快快拿住!”道言未绝,守兵都想争功,七手八脚,来缚武臣,武臣还想分辩,那铁链已套上头颈,好似凤阳人戏猢狲,随手牵去。咎由自取。余外仆从,多半被拘,有两三个较为刁猾,转身就走,奔还赵营,报知张耳陈余。
耳余两人,统吃了一大惊,寻思没法营救,互商多时,别无他策,只有选派辩士,往说燕王韩广,愿将金银珍宝,赎回赵王。及去使返报,述及燕王索割土地,必须将赵国一半,让与了他,方肯放还赵王。张耳道:“我国土地,也没有甚么阔大,若割去一半,便是不成为国了。这事如何允许!”陈余道:“广本赵臣,奈何无香火情;况从前送还家眷,亦应知感,今当致书诘责,令彼知省,万不得已,亦只能许让一二城,怎得割界一半呢?”书生迂论。张耳踌躇一会,委实没法,乃依陈余言,写好书信,复遣使赍去。那知待了数日,杳无复音,再派数人往探消息,仍不见报。到后来逃回一人,说是燕王韩广,贪虐得很,非但不允所请,反把我所遣各使,陆续杀死。顿时恼动了张耳陈余,恨不即驱动大众,杀入燕境,把韩广一刀两段。但转想投鼠忌器,如欲与燕开战,胜负未可预料,倒反先送了赵王性命。两人搔头挖耳,思想了两三日,终没有甚么良策,忽帐外有人入报道:“大王回来了!”张耳陈余,又惊又疑,急忙出营探望。果见赵王武臣,安然下车,后面随一御人,从容入帐。二人似梦非梦,不得不上前相迎,拥入营中,详问情状。我亦急欲问明。武臣微笑道:“两卿可问明御夫。”二人旁顾御者,御者便将救王计策,说明底细。
原来御人本赵营厮卒,不过在营充当火夫,炊爨以外,别无他长。自闻赵王被掠,张陈两将相,束手无策,他却顾语同侪道:“我若入燕,包管救出我王,安载回来!”同侪不禁失笑道:“汝莫非要去寻死不成?试想使人十数,奉命赴燕,都被杀死,汝有甚么本领,能救我王?”厮卒不与多言,竟换了一番装束,悄悄驰往燕营,燕兵即将他拘住,厮卒道:“我有要事来报汝将军,休得无礼!”燕兵不知他有何来历,倒也不敢加缚,好好的引他入营。厮卒一见燕将,作了一个长揖,便开口问燕将道:“将军知臣何为而来?”燕将道:“汝系何人?”厮卒道:“臣系赵人。”直认不讳,确是有胆有识。燕将道:“汝既是赵人,无非来做说客,想把赵王迎归。”厮卒道:“将军可知张耳陈余为何等人?”飏开一笔妙。燕将道:“颇有贤名,今日想亦无策了。”厮卒道:“将军可知两人的志愿否?”燕将道:“也不过欲得赵王。”厮卒哑然失笑,吃吃有声,好做作。燕将怒道:“何事可笑!”厮卒道:“我笑将军未知敌情,我想张耳陈余,与武臣并辔北行,唾手得赵数十城。他两人岂不想称王?但因初得赵地,未便分争,论起年龄资格,应推武臣为王,所以先立武臣,暂定人心。今赵地已定,两人方想平分赵地,自立为王。可巧赵王武臣,为燕所拘,这正是天假机缘,足偿彼愿。佯为遣使,求归赵王,暗中巴不得燕人下手,立把赵王杀死,他好分赵自立,一面合兵攻燕,借口报仇,人心一奋,何战不克?将军若再不知悟,中他诡计,眼见得燕为赵灭了!”三寸舌贤于十万师。燕将听了,频频点首,待厮卒说罢,便道:“据汝说来,还是放还赵王为妙。”正要你说出这句。厮卒道:“放与不放,权在燕国,臣何敢多口!又作一飏愈妙。但为燕国计,不如放还赵王,一可打破张陈诡谋,二可永使赵王感激,就使张陈逞刁,有赵王从中牵制,还有何暇图燕呢!”明明为自己计,反说为燕国计,真好利口。燕将乃进白韩广,广也信为真情,遂放出赵王武臣,依礼相待,并给车一乘,使厮卒御王还赵。张耳陈余,穷思极索,反不及厮卒一张利口,也觉惊叹不置。赵王武臣,乃拔营南归,驰回邯郸。
适赵将李良,自常山还报,谓已略定常山,因来复命。赵王复使良往略太原,进至井陉。井陉为著名关塞,险要得很,秦用重兵扼守,阻住良军。良引兵到了关下,正拟进攻,偏有秦使到来,递入一书,书面并不加封,由良顺手取出一纸,但见上面写着,竟是秦二世的谕旨。略云:
皇帝赐谕赵将李良:良前曾事朕,得膺贵显,应知朕待遇之隆,不应相负。今乃背朕事赵,有乖臣谊,若能翻然知悔,弃赵归秦,朕当赦良罪,并予贵爵,朕不食言!
李良看罢,未免心下加疑。他本做过秦朝的官员,只因位居疏远,乃归附赵国,愿事赵王。此次由二世来书,许赐官爵,究竟是事赵呢?还是事秦呢!那知这封书信,并不由二世颁给,乃是守关秦将,假托二世谕旨,诱惑李良,且故意把书不封,使他容易漏泄,传入赵王耳中,令彼相疑,这就叫做反间计呢。李良不知是计,想了多时,方得着一条主意。当下遣回秦使,自引兵径回邯郸,且到赵王处申请添兵,再作计较。
一路行来,距邯郸只十余里,遥见有一簇人马,吆喝前来,当中拥着銮舆,前后有羽扇遮蔽,男女仆从,环绕两旁,仿佛似王者气象。暗想这种仪仗,除赵王外还有何人?遂即一跃下马,伏谒道旁,那车马疾驰而至,顷刻间已到李良面前,良不敢抬头,格外俯伏,口称臣李良见驾。道言甫毕,即听车中传呼,令他免礼。良才敢昂起头来,约略一瞧,车中并不是赵王,乃是一个华装炫服的妇人。正要开口启问,那车马已似风驰电掣一般,向前自去。李良勃然起立,顾问从吏道:“适才经过的车中,究系何人坐着?”有数人认得是赵王胞姊,便据实相答。良不禁羞惭满面,且愧且忿道:“王姊乃敢如此么?”旁有一吏接口道:“天下方乱,群雄四起,但教才能迈众,便可称尊。将军威武出赵王右,赵王尚且优待将军,不敢怠慢,今王姊乃一女流,反敢昂然自大,不为将军下车,将军难道屈身妇女,不思雪耻么?”这数语激动李良怒气,越觉愤愤不平,便下令道:“快追上前去,拖落此妇,一泄我恨!”说着,便奋身上马,加鞭疾走。部众陆续继进,赶了数里,竟得追着王姊的车马,就大声呼喝道:“大胆妇人,快下车来!”王姊车前的侍从,本没有什么骁勇,不过摆个场面,表示雌威。既见李良引众赶来,料他不怀好意,统吓得战战兢兢。有几个胆子稍大的,还道李良不识王姊,因此撒野,遂撑着喉咙,朗声答道:“王姊在此,汝是何人,敢来戏侮?”李良叱道:“甚么王姊不王姊?就使赵王在此,难道敢轻视大将不成!”一面说,一面拔出佩剑,横掠过去,砍倒了好几人。部众又扬声助威,霎时间把王姊侍从,尽行吓散。王姊素来嗜酒,此次出游郊外,正是为饮酒起见。她已喝得醉意醺醺,所以前遇李良,视作寻常小吏,未尝下车。邯郸城内岂无美酒,且身为王姊,何求不得,必要出城觅饮,真是自来送死!偏偏弄成大错,狭路中碰着冤家,竟至侍从逃散,单剩了孤身只影,危坐车中。正在没法摆布,见李良已跃下了马,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,向她一抓。她便身不由主,被良抓出,摔在地上,跌得一个半死半活。是喝酒的回味。发也散了,身也疼了,泪珠儿也流下来了,索性拚着一死,痛骂李良。良正忿不可耐,怎忍被她辱骂?便举剑把她一挥,断送性命。好去做女酒鬼了。
王姊既死,良已知闯了大祸,还是先发制人,乘着赵王尚未知晓,一口气跑到邯郸。邯郸城内的守兵,见是李良回来,当然放他进城,他竟驰入王宫,去寻赵王武臣。武臣毫不预防,见良引众进来,不知为着何事,正要向良问明,良已把剑砍到,一时不及闪避,立被劈死。宫中卫兵,突然遭变,统皆逃去。良又搜杀宫中,把赵王武臣家眷,一体屠戮,再分兵出宫,往杀诸大臣,左丞相邵骚,也冤冤枉枉的死于非命。不良如此,如何名良!只右丞相张耳,大将军陈余,已得急足驰报,溜出城门,不遭毒手。两人素有闻望,为众所服,所以城中逃出的兵民,陆续趋附。
才过了一二日,已聚了数万人,两人便想编成队伍,再入邯郸,替赵王武臣报仇,适有张耳门客,为耳献谋道:“公与陈将军,均系梁人,羁居赵地,赵人未必诚心归附。为两公计,不如访立赵后,由两公左右夹辅,导以仁义,广为号召,方可扫平乱贼,得告成功。”张耳也觉称善,转告陈余,余亦赞成。乃访得故赵后裔,叫做赵歇,立为赵王,暂居信都。那李良已据住邯郸,胁迫居民,奉他为主,遂部署徒众,增募兵勇,约得一二万人,即拟往攻张耳陈余,会闻张陈复立赵王歇,传檄赵地,料他必来报复,还是赶早发兵,往攻信都,较占先着。主见已定,当即率兵前往,倍道亟进。
张耳陈余,正思出击邯郸,巧值李良自来讨战,便由张耳守城,陈余出敌。安排妥当,余即领兵二万,开城前行,约越数里,已与李良相遇。两阵对圆,兵刃相接,彼此才经战斗,李良麾下的人马,已多离叛,四散奔逃。看官听说!师直为壮,曲为老,本是兵法家的恒言。李良已为赵臣,无端生变,入弑赵王,并把赵王家眷,屠戮殆尽,这乃大逆不道的行为。时局虽乱,公论难逃,人人目李良为乱贼,不过邯郸城内的百姓,无力抵御,只好勉强顺从。良尚自鸣得意,引众攻入,怎能不溃?张耳陈余,本来是有些名声,更且此番出师,纯然为主报仇,光明坦白,又拥立一个赵歇,不没赵后,足慰赵人想望,因此同心同德,一古脑儿杀将上去。李良抵当不住,部众四窜,各自逃生。陈余见良军败退,趁势追击,杀得良军七零八落,人仰马翻。李良也逃命要紧,奔回邯郸。尚恐陈余前来攻城,支持不住,不若依了秦二世的来书,投降秦朝。当下派将守城,自率亲兵数百人,径至秦将章邯营中,屈膝求降去了。小子有诗咏道:
人心叵测最难防,挟刃公然弑赵王;
只是舆情终未服,战场一鼓便逃亡。
欲知章邯驻兵何地,待至下回叙明。
赵王武臣,为燕所拘,张耳陈余二人,竭毕生之智力,终不能迎还赵王,而大功反出一厮卒,可见皂隶之中,未尝无才,特为君相者不善访求耳。史称厮卒御归赵王,不录姓氏,良由厮卒救王以后,未得封官,仍然湮没不彰,故姓氏无从考据耳。夫有救主之大功,而不知特别超擢,此赵王武臣之所以终亡也。赵王姊出城游宴,得罪李良,既致杀身,并致亡国,古今来之破家复国者,往往由于妇人之不贤,然亦由君主之不知防闲,任彼所为,因至酿成巨衅。故武臣之死,衅由王姊,实即武臣自取之也,于李良乎何诛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