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

前汉演义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秦始皇巡游东南,一路来到云梦泽。车队经过九嶷山时,听说山上葬着舜帝,这位向来不信鬼神的皇帝竟破天荒对着山头祭拜起来。说来也怪,他前些年在湘山祠发怒,把整座山的树都砍光了,连泥土都给染红了,怎么这会儿倒恭敬起来了?

祭拜完舜帝,车队继续南下。渡过长江后,先到丹阳,再入钱塘。那天正赶上钱塘江大潮,白浪滔天,船只根本没法渡江。秦始皇只好下令绕道西行,多走了一百二十里路,才找到个狭窄的渡口过了江。

一上岸,这位皇帝就直奔会稽山祭拜大禹陵。站在山顶向南眺望,又对着茫茫南海行了祭祀大礼。照例要立块石碑歌功颂德,碑文写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,说什么皇帝威德浩荡,统一天下,恩泽绵长。又说六国君王如何暴虐,秦朝如何英明,把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。最后还立下规矩:寡妇改嫁就是失节,男人出轨该杀就杀,逃婚的女人连孩子都不许认。

立完石碑,秦始皇没多停留,掉头就往北走。经过吴郡时,又从江乘渡口过了长江。这一路兜兜转转,最后又回到了琅琊。刚到行宫,他就急不可耐地召见方士徐市——就是那个领了多年经费,说要去找长生不老药的家伙。

徐市这些年一直在海上逍遥快活,压根没去找什么仙药。突然被皇帝召见,急得直冒冷汗。不过这老滑头脑子转得快,见到秦始皇就编故事:"陛下啊,微臣这些年可没闲着,好几次都找到蓬莱仙山了。可海里总有鲛鱼作怪,兴风作浪拦着船,死活上不了山。要我说,仙药肯定有,但得先除掉这些鲛鱼才行。"

说来也巧,秦始皇前些天刚做了个怪梦,梦见和海神打架打输了。博士们解释说,海神平时就爱变成大鱼出来晃悠。这会儿听徐市一说,皇帝立刻信以为真,当即拍板:"备船!朕要亲自去射鱼!"

很快,几百名弓箭手登上战船,跟着皇帝的龙舟出海了。从琅琊出发到荣成山,海面风平浪静,连条鱼影子都没见着。直到航行到之罘海域,突然有条大鱼浮出水面,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弓箭手们万箭齐发,海水顿时被染得通红。那大鱼挣扎着沉入海底,秦始皇乐得直拍手:"恶神已除,仙药有望了!"转头就催徐市赶紧再去找药。

这回徐市可学聪明了。他带上三千童男童女,装满粮食种子和农具,扬帆出海就再没回来。船队在海上漂了不知多久,终于发现一座荒岛。徐市把大家召集到沙滩上,掏心窝子说:"实话告诉你们,哪有什么长生药?咱们要是空手回去,脑袋都得搬家!不如就在这岛上安家。"

众人起初哭哭啼啼,后来听徐市说得在理,渐渐安静下来。这岛虽然荒凉,但土地肥沃。他们砍树造屋,开荒种地,不出半年就迎来丰收。徐市还撮合童男童女们成家,没过几年,岛上鸡犬相闻,炊烟袅袅,真成了世外桃源。后来徐市老死岛上,据说他的坟墓至今还在日本留着呢。要论海外殖民的先驱,这位方士可比哥伦布早了两千多年!

话说那秦始皇在海上停着龙舟,眼巴巴等着徐福给他寻长生不老药回来。可这徐福倒好,一去就像断了线的风筝,连个影子都瞧不见。皇帝等得心焦,只得打道回府。

船行至平原津时,这位向来威风凛凛的始皇帝突然发起高热。御厨精心烹制的膳食端到跟前,他连筷子都提不动。白日里还能强撑着批阅奏章,到了夜里却总被噩梦惊醒,嘴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,像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。随行的太医轮番诊脉开方,汤药灌下去却像泼在石头上,病情反倒一日重过一日。

左丞相李斯天天来探病,眼见皇帝面色灰败,急得直搓手。他暗中催着车马日夜兼程,恨不得插翅飞回咸阳。可刚到沙邱这地方,始皇帝已经气若游丝——这里倒有座赵国旧行宫,大队人马只得暂歇。李斯心里跟明镜似的,知道皇帝熬不过这几天,可始皇帝平生最忌讳"死"字,他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。

这天夜里,始皇帝突然清醒过来,急召李斯和赵高到榻前。他喉咙里像堵着棉絮,断断续续说要拟诏书,让长子扶苏速回咸阳主持丧事。二人跪着写好诏书呈上时,皇帝却只是直勾勾盯着竹简——原来已经咽了气,只是眼睛还睁着。还是赵高机灵,伸手往鼻下一探,转头对李斯摇头。趁李斯慌着张罗后事的空当,赵高顺手就把诏书塞进了自己袖子里。

这年始皇帝刚满五十岁,在位三十七年,自统一六国称帝算来也有十二载。李斯怕皇帝驾崩的消息走漏引发动乱,连夜让人把遗体装进温凉车,对外只说皇帝染恙。他催赵高赶紧把诏书发出去,哪知赵高早打好了算盘。

赵高偷偷找到胡亥,把诏书往案几上一拍:"公子您瞧瞧,皇上驾崩前独独召扶苏回京,这不明摆着要传位给他?等您大哥当了皇帝,您怕是连块封地都捞不着!"胡亥起初还梗着脖子说:"父亲没吩咐的事,做儿子的怎能自作主张?"

赵高阴笑着凑近:"商汤周武弑君被称圣王,卫太子拒父孔子都说对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——眼下大权就在您、我和李丞相手里。"说着用手指蘸了茶水,在案几上画了个圈,"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。"

胡亥听得心头突突直跳,攥着衣角的手都出了汗。他犹豫半天才嗫嚅道:"可...可父皇灵柩还在路上..."赵高立刻接话:"臣这就去找李斯说道说道。"话音未落就匆匆出门,胡亥望着他背影,竟忘了阻拦。

赵高急匆匆离开胡亥的住处,转身就去找李斯。李斯正在书房踱步,见他进来立刻问道:"主上的遗诏发出去没有?"

赵高搓了搓手,压低声音说:"诏书现在胡亥公子手里。我就是为这事来找您商量的。如今主上驾崩的消息还没传开,那封遗诏只有您和我亲眼见过。到底该立谁当太子,全凭咱们俩这张嘴说了算。您心里到底怎么想的?"

李斯一听这话,脸色刷地就变了,手指紧紧攥住衣袖:"你这话从何说起?这是要亡国的胡话,做臣子的哪能议论这个!"

赵高不急不躁,凑近半步:"丞相别着急。我有五个问题想请教您。"见李斯没作声,他掰着手指数道:"您觉得自己才能比得上蒙恬吗?功劳比得上蒙恬吗?谋略比得上蒙恬吗?在百姓中的声望比得上蒙恬吗?和扶苏公子的交情比得上蒙恬吗?"

李斯额角渗出汗珠:"这五样我确实都不如蒙恬。可你问这些做什么?"

赵高眯起眼睛:"我在宫里当差二十多年,从没见过哪位功臣的子孙能富贵过两代。皇上二十多个儿子您都清楚,扶苏公子刚毅勇武,他要是继位,肯定让蒙恬当丞相。到那时您还能保住官印,衣锦还乡吗?"他话锋一转,"我教过胡亥公子,这孩子仁厚老实,礼贤下士,虽然嘴笨但心里明白。不如咱们拥立他,共谋富贵?"

李斯猛地拍案:"住口!我奉的是先皇诏命,听的是天命安排,哪顾得上计较个人得失!"

赵高不慌不忙:"安危祸福就在一念之间。您现在觉得安如泰山,转眼就可能大祸临头啊。"

李斯气得胡子直颤:"我李斯不过上蔡一介草民,蒙皇上提拔才当上丞相,封侯拜相,子孙都受恩荫。现在先皇尸骨未寒,我怎能做这等不忠不义之事?忠臣不怕死,孝子不辞劳,我但求问心无愧!"

赵高看他色厉内荏,趁机再逼一步:"圣人行事最懂变通。如今大权在胡亥手里,我已经说动他了。念在咱们多年交情才来劝您。秋霜一下草木凋零,水流风动万物生灭,这都是必然之理啊。"

李斯仰天长叹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:"听说晋国换太子闹得三世不安,齐桓公兄弟争位不得善终。我李斯生逢乱世,既然贪生怕死没随先皇去,如今还能怎么办?"说着竟忘了阻拦赵高离去。

赵高见他松口,喜滋滋回去告诉胡亥:"丞相已经答应了!"胡亥乐得直搓手,连夜和赵高伪造诏书,立自己为太子,又写了道赐死扶苏和蒙恬的假圣旨。

那诏书写得冠冕堂皇:"朕巡游天下祭祀名山,为求延年益寿。扶苏与蒙恬率数十万大军驻守边疆十余年,寸功未立反而屡次上书诽谤,怨怼不得立为太子。扶苏不孝,赐剑自裁。蒙恬为臣不忠,一同处死!"

这天夜里,他们盖上玉玺,派心腹快马加鞭送去上郡。李斯明知这是大逆不道,但为了保住身家性命,只能昧着良心配合。赵高还怕路上露出破绽,特意在御驾周围堆满咸鱼,用腥臭味掩盖始皇尸体的腐气。车队日夜兼程,过井陉穿九原,沿着蒙恬修建的直道赶回咸阳。

等他们刚到咸阳城,派去上郡的使者就回来报信:扶苏自刎,蒙恬被擒!胡亥、赵高、李斯三人相视而笑。可叹啊,这一笑背后藏着多少阴谋算计!

话说那扶苏公子要是没死,大秦未必会亡啊!谁能想到有人使了毒计,竟让亲骨肉相残。那祸根早就埋下,可有人还沾沾自喜,真是可叹——连家国性命都抛在脑后了!

各位看官要问扶苏为何自尽、蒙恬怎么被囚?且容我慢慢道来。

那徐巿不过是个江湖术士,仗着些奇门异术糊弄始皇帝,肚子里装的坏水跟卢生一个样。可后来他带着船队出海,在荒岛上开疆拓土,倒也算得上拓殖的能人,比卢生那些只顾自己逃命、专打小算盘的强多了。

始皇帝作恶多端,最后死在沙丘道上。那赵高肚里揣着祸心,先是撺掇胡亥,又挑唆李斯。胡亥年纪轻不懂事,被赵高哄得团团转还说得过去;可李斯贵为丞相,封了通侯,受着先帝托付的重任,居然跟着造反!这哪是朝廷重臣该干的事?

虽说暴秦恶贯满盈,合该灭亡,可李斯身为宰相,总该有点见识。平日里不能规劝君主,出了事又不想着除奸,只顾着自家富贵,掺和废立太子这等大事。照《春秋》的规矩来论罪,李斯才是祸首,赵高都得排他后头。所以这回书里单点李斯的名,正是暗合圣人的微言大义啊!

原文言文

  寻生路徐市垦荒 从逆谋李斯矫诏

  却说始皇出巡东南,行至云梦,道过九嶷山,闻山上留有舜冢,乃望山祷祀。前曾迁怒湘山祠,伐木赭山,此次胡为祀舜?再渡江南下,过丹阳,入钱塘,临浙江,江上适有大潮,风波甚恶,因向西绕道,宽行百二十里。从陿中渡过江流,乃上会稽山,祭大禹陵,又望祀南海。仍依前时故例,立石刻颂。文云:

  皇帝休烈,平一宇内,德惠修长。三十有七年,亲巡天下,周览远方。遂登会稽,宣省习俗,黔首斋庄。群臣诵功,本原事迹,追首高朋。秦圣临国,始定刑名,显陈旧彰。初平法式,审别职任,以立恒常。六王专倍,贪戾傲猛,率众自疆。暴虐恣行,负力而骄,数动甲兵。阴通间使,以事合从,行为僻方。内饰诈谋,外来侵边,遂起祸殃。义威诛之,殄熄暴悖,乱贼灭亡。圣德广密,六合之中,被泽无疆。皇帝并宇,兼听万事,远近毕清。运理群物,考验事实,各载其名。贵贱并通,善否陈前,靡有隐情。饰省宣义,有子而嫁,倍死不贞。防隔内外,禁止淫泆,男女洁诚。夫为寄豭,杀之无罪,男秉义程。妻为逃嫁,子不得母,咸化廉清。大治濯俗,天下承风,蒙被休经。皆遵度轨,和安敦勉,莫不顺令。黔首修洁,人乐同则,嘉保太平。后敬奉法,常治无极,舆舟不倾。从臣诵烈,请刻此石,光垂休铭。

  立石以后,始皇也不久留,便即启銮北行,还过吴郡,从江乘渡江,又到海上,再至瑯琊。传问方士徐巿,曾否求得仙药。徐巿借求药为名,逐年领取费用,已不胜计,他是逍遥海上,并未去寻不死药。此次忽蒙宣召,眼见得无从报命,亏他能言善辩,见了始皇,但言连年航海,好几次得到蓬莱,偏海中有大鲛鱼为祟,掀风作浪,阻住海船,故终不得上山求药。臣想蓬莱药非不可得,唯必须先除鲛鱼;欲除鲛鱼,只有挑选弓弩手,乘船同去,若见鲛鱼出没,便好连弩迭射,不怕鲛鱼不死。始皇听说,不但不责他欺诳,还要依议施行,竟择得善射数百人,伴着御舟,亲往射鱼。这虽是始皇求仙心切,容易受欺,但也有一种原因,因致此举。始皇尝梦与海神交战,不能得胜,唯见海神形状,也与常人相同。及醒后召问博士,博士答称水中有神,不易见到,平时常有大鱼鲛龙,作为候验。今陛下祀神甚谨,偏有此种恶神,暗中作祟,理应设法驱除,方得善神相见。全是捣鬼。始皇还将信将疑,及闻徐巿言,适与博士相符,不由的迷信起来,所以带了弓弩手数百,亲往督射,欲与海神一决雌雄。愚不可及。随即由瑯琊起程,北至荣成山,约航行了数十里,并不见有甚么大鱼,甚么鲛龙。再前行至之罘,方有一大鱼扬鬐前来,若沈若浮,巨鳞可辨。各弓弩手齐立船头,突见此鱼,便各施展技艺,向鱼射去。霎时间血水漂流,那大鱼受了许多箭伤,不能存活,便悠悠的沈下水去。各弓弩手统皆喜跃,报知始皇。始皇已早瞧着,即指大鱼为恶神,谓已射死了他,此后当可无虞,乃命徐巿再去求药。

  徐巿即将原有船只,载得童男童女各三千人,并许多粮食物品,航海东去。此番东行,已含有避秦思想,拟择一安身地方,作为巢窟。也是天从人愿,竟被他觅得一岛,岛中草木丛生,并无人迹。当由徐巿领着童男童女,齐至岛上眺览多时,且与大众语道:“秦皇要我等求不死药,试想不死药从何而来?若再空手回报,必逢彼怒,我等统要被斩首了。”大众听着,禁不住号哭起来。徐巿又道:“休哭!休哭!我已想得一条活路在此。汝等试看这座荒岛,虽然榛莽丛杂,却是地热易生;若经我等数千人,并力开垦,种植百谷,定有收获,便可资生。好在舟中备有谷种,并有农具,一经动作,无不见效。如虑目前为难,我已筹足资粮,足供半年食料,照此办法,我等均得安居乐业,既不必输粮纳税,又不至犯法受刑,岂不是一劳永逸么?”大众鼓掌称善,当然转悲为喜,愿听徐巿指挥。徐巿即分派男女,逐日垦荒,即垦即耕,即耕即种,半年以后,便有生息。已而麻麦芃芃,禾役穟穟,竟把这荒芜海岛,变做了饶沃田园。既得足食,复拟营居,辟地筑庐,上栋下字,起初还是寄宿舟中,朝出暮返,至此复得就地栖身,不劳跋涉。再加徐巿体察周到,索性将童男童女,配为夫妇,使得双宿双栖,这是与众同乐,最惬人情。大众俱有室家,安然度日,还想甚么西归?就奉徐巿为主子,做了一个海外桃源。后来徐巿老死,便在岛上安葬。相传现今日本境内,尚留徐巿古墓,数千年来,遗迹未泯,倒也好算个殖民首领了。哥仑布不得专美,应该称许。

  且说始皇驻舟海上,还想徐巿得药,就来回报,偏他一去不返,杳无消息,不得已命驾西还。渡河至平原津,忽觉得龙体不安,寒热交作,连御膳都吃不下去,日间还是勉强支持,夜间更不得安眠,心神恍惚,言语狂谵,好似见神遇鬼,不知人事。随驾非无医官,诊脉进药,全不见效,反且逐日加重,病到垂危。左丞相李斯,逐次省视,眼见始皇病笃,巴不得即日到京,催趱人马,赶快就道。好容易得至沙邱,始皇病已大渐,差不多要归天了。沙邱尚有故赵行宫,至此不得不暂憩乘舆,就借行宫住下。李斯明知始皇将死,每思启问后事,怎奈始皇生平,最忌一个死字,李斯恐触犯忌讳,又不敢率尔进陈。及始皇自知不起,乃召李斯赵高入谕,嘱为玺书,赐与长子扶苏,叫他速回咸阳,守候丧葬。斯高二人,依言草就,呈与始皇复阅,始皇已痰气上壅,只睁着眼对那玺书。李斯还道他留心察视,那知他已死去,只有双目未瞑。原难瞑目。毕竟赵高乖巧,用手一按,已是气息全无,奄然长逝,他即把玺书取置袖中,方与李斯说明驾崩。李斯不免张皇,急筹后事,也无暇向高索取玺书了。赵高已蓄阴谋。始皇死时,年正五十,一代暴主,从此了局。总计始皇在位三十七年,惟就并吞六国,自称皇帝时算起,只有一十二年。

  李斯筹画一番,恐始皇道死,内外有变,不如秘不发丧,暂将始皇棺殓,载置輼輬车中,伪称始皇尚活,仍拟起行。一面催赵高发出玺书,速召扶苏回入咸阳。偏赵高怀着鬼胎,匿书不发,私下语胡亥道:“主上驾崩,不闻分封诸子,乃独赐长子书,长子一到,嗣立为帝,如公子等皆无寸土,岂不可虑!”胡亥答道:“我闻,知臣莫若君,知子莫若父,父无遗命分封诸子,为子自应遵守,何待妄议。”赵高不悦道:“公子错了!方今天下大权,全在公子与高,及丞相三人,愿公子早自为谋,须知人为我制,与我为人制,大不相同,怎可错过?”胡亥勃然道:“废兄立弟,便是不义,不奉父诏,便是不孝,自问无材,因人求荣,便是不能,三事统皆背德,如或妄行,必至身殆国危,社稷且不血食了!”此时胡亥尚有天良,故所言如此。赵高哑然失笑道:“臣闻汤武弑主,天下称义,不为不忠;卫辄拒父,国人皆服,孔子且默许,不为不孝。从来大行不顾小谨,盛德不矜小让,事贵达权,怎可墨守?及此不图,后必生悔,愿公子听臣大计,毅然决行,后必有成。”小人之言,往往于无理中说出一理,故足淆人听闻,这数语说罢,引得胡亥也为心动,沈吟半晌,方叹息道:“今大行未发,丧礼未终,怎得为了此事,去求丞相?”赵高见说,便接口道:“时乎时乎,稍纵即逝!臣自能说动丞相,不劳公子费心。”说着即走,胡亥并不拦阻,由他自去。已为赵高所惑。

  赵高别了胡亥,便往见李斯,李斯即问道:“主上遗书已发出否?”赵高道:“这书现在胡亥手中,高正为了此事,来与君侯商议。今日主上崩逝,外人皆未闻知,就是所授遗嘱,只有高及君侯,当时预闻,究竟太子属诸何人,全凭君侯与高口中说出。君侯意中,果属如何?”李斯闻言大惊道:“汝言从何处得来?这是亡国胡言,岂人臣所得与议么?”赵高道:“君侯不必惊忙。高有五事,敢问君侯。”李斯道:“汝且说来。”赵高道:“君侯不必问高,但当自问,才能可及蒙恬否?功绩可及蒙恬否?谋略可及蒙恬否?人心无怨,可及蒙恬否?与皇长子的情好,可及蒙恬否?”李斯道:“这五事原皆不及蒙恬,敢问君何故责我?”赵高道:“高为内官厮役,幸得粗知刀笔,入事秦宫二十余年,未尝见秦封赏功臣,得传二世,且将相后嗣,往往诛夷。皇帝有二十余子,为君侯所深悉,长子刚毅武勇,若得嗣位,必用蒙恬为丞相,难道君侯尚得保全印绶,荣归乡里么?高尝受诏教习胡亥,见他慈仁笃厚,轻财重士,口才似拙,心地却明,诸公子中,无一能及,何不立为嗣君,共成大功?”李斯道:“君毋再言!斯仰受主诏,上听天命,得失利害,不暇多顾了。”赵高又道:“安即可危,危即可安,安危不定,怎得称明?”李斯作色道:“斯本上蔡布衣,蒙上宠擢,得为丞相,位至通侯,子孙并得食禄,这乃主上特别优待,欲以安危存亡属斯,斯怎忍相负呢!且忠臣不避死,孝子不惮劳,斯但求自尽职守罢了!愿君勿再生异,致斯得罪。”赵高见斯色厉内荏,不能坚持,便再进一步,用言胁迫道:“从来圣人无常道,无非是就变从时,见末知本,观指睹归。今天下权命,系诸胡亥手中,高已从胡亥意旨,可以得志,惟与君侯相好有年,不敢不真情相告。君侯老成练达,应该晓明利害。从处制中谓之惑,从下制上谓之贼,秋霜降,草花落,水摇动,万物作,势有必至,理有固然,君侯岂尚未察么?”仍是怵以利害。李斯喟然道:“我闻晋易太子,三世不安,齐桓兄弟争位,身死为戮,纣杀亲戚,不听谏臣,国为邱墟,遂危社稷。总之逆天行事,宗庙且不血食,斯亦犹人,怎好预此逆谋?”不遽声明高罪,反将迂词相答,斯已气为所夺了。赵高听着故作愠色道:“君侯若再疑虑,高也无庸多说,惟今尚有数言,作为最后的忠告。大约上下合同,总可长久,中外如一,事无表里,君侯诚听高计议,就可长为通侯,世世称孤,寿若乔松,智如孔墨,倘决意不从,必至祸及子孙,目前就恐难免。高实为君侯寒心,请君侯自择去取罢。”言毕,即起身欲行。李斯一想,这事关系甚大,胡亥赵高,已经串同一气,非独力所能制,我若不从,必有奇祸,从了他又觉违心,一时无法摆布,禁不住仰天长叹,垂泪自语道:“我生不辰,偏遭乱世,既不能死,何从托命!主上不负臣,臣却要负主上了!”看你后来果能不死否?

  赵高见他已有允意,欣然辞出,返报胡亥道:“臣奉太子明令,往达丞相,丞相斯已愿遵从。”胡亥闻李斯也肯依议,乐得将错便错,好去做那二世皇帝。便与赵高密谋,假传诏旨,立子胡亥为太子,另缮一书,赐与长子扶苏,将军蒙恬。

  略云:

  朕巡天下,祷祠名山诸神,以延寿命。今扶苏与蒙恬,将师数十万以屯边,十有余年矣,不能进而前,士卒多耗,无尺寸之功,乃反数上书,直言诽谤我所为,以不得归为太子,日夜怨望。扶苏为子不孝,其赐剑以自裁,恬与扶苏居外,不能匡正。应与同谋,为人臣不忠,其赐死!以兵属裨将王离,毋得有违!

  书已缮就,盖上御玺,托为始皇诏命,即由胡亥派遣门下心腹,赍往上郡。李斯并皆与闻,明知赵高所为,悖逆天理,行险图功,但为自己身家起见,不能不勉强与谋,暂保富贵,所以一切秘计,无不赞同。人生败名丧节,统为此念所误。赵高又恐扶苏违诏,先入咸阳,因即将輼輬车出发,自与心腹閹人,跨辕参乘。沿途所经,仍令膳夫随食,文武百官,亦皆照常奏事。輼輬车本是卧车,四面有窗帷遮蔽,外人无从了见,还道始皇未死,恭恭敬敬的伫立车旁。那赵高等坐在车内,随口乱道,统当作圣旨一般。好在途中没甚大事,总教随奏随允,便可敷衍过去。百官等既邀允准,大都高兴得很,转身就去,何人敢来探察?因此赵高李斯的诡谋,终未被人窥破。无如时当秋令,天时寒暖无常,有时已是清凉,有时还觉炎热,再加天空红日,照彻车驾,免不得尸气熏蒸,冲出一种臭气。赵高又想出一策,矫诏索取鲍鱼,令百官车上,各载一石。百官都不解何意,只因始皇专制,已成习惯,无论甚么命令,总须懔遵无违,才得免罪,所以矫诏一传,无不立办。鲍鱼向有臭气,各车中一概载着,惹得人人掩鼻,怎能再辨得明白,这是鲍鱼的臭气,还是尸身的臭气呢。赵高真是乖巧。

  当下一路催趱,星夜前进,越井陉,过九原,经过蒙恬监筑的直道,径抵咸阳,都中留守冯去疾等,出郊迎驾,当由赵高传旨,疾重免朝,冯去疾等也不知是诈,拥着輼輬车,驰入咸阳。可巧前时胡亥心腹,从上郡回来,报称扶苏自杀,蒙恬就拘,胡亥赵高李斯三人,并皆大喜。小子却有诗叹道:

  扶苏不死未亡秦,谁料邪谋使逆伦,

  祸本已成翻自喜,嗟他忘国并忘身!

  欲知扶苏自杀,及蒙恬就拘等情,待小子下回叙明。

  徐巿一方士耳,假异术以欺始皇,其存心之叵测,与卢生相似。独其后航行入海,垦辟荒岛,不可谓非殖民之至计,较诸卢生等之但知远扬,专务私图者,盖不可同日语矣。始皇稔恶,道死沙邱,赵高包藏祸心,倡谋废立,始唆胡亥,继唆李斯;胡亥少不更事,为高所惑,尚可言也,李斯身为丞相,位至通侯,受始皇之顾命,乃甘心从逆,与谋不轨,是岂大臣之所为乎?虽暴秦之罪,上通于天,不如是不足以致亡,但斯为秦相,应具相术,平时既不能匡主,临变又不思除奸,徒营营于利禄之私,同预废立之计,例以《春秋》书法,斯为首恶,而赵高犹其次焉者也。故本回标目,独斥李斯,隐寓《春秋》之大义云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