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世道啊,就像那四季轮转,百年一大变,三十年一小变。治乱兴衰,自古如此。就算是圣明君王,再会谋划,也没法让子孙万代永享太平。盛到极点必然衰落,乱到极点又会重归太平,就像那天上的星辰,转了一圈又一圈。
咱们中原大地,从黄帝那时候起,到汉朝晋朝,都是咱们汉人当家作主。那些边远的外族,向来被看作蛮夷戎狄——南边的叫蛮,东边的叫夷,西边的叫戎,北边的叫狄。老祖宗立下规矩,不许他们踏进中原,这叫"华夏大防"。
可自打汉晋以后啊,外族慢慢就混进来了。当时的朝廷讲究什么怀柔政策,结果门户大开,防务松懈。这些外族在中原生根发芽,渐渐坐大,就像那小溪不堵,终成江河。后来闹出个五胡十六国,把好好的中原搅得乌烟瘴气。
这些胡人你争我夺,最后并成个北魏。这北魏可不简单,虽说也是胡人建立的,倒出了几个有本事的皇帝。尤其是太武帝和孝文帝,一个能武,一个能文,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。反观咱们江南这边,皇帝一个比一个昏庸,你篡我夺的,一百五十年里换了四个朝代,二十三个皇帝,没几个像样的。
北魏皇帝瞧不起南朝,管咱们叫"枭夷";咱们也不甘示弱,骂他们是"索虏"。两边打打闹闹,幸亏北魏后来自己内讧,分成东西两魏,这才让江南喘了口气。
后来东魏变北齐,西魏变北周,天下三分。北周最强,灭了北齐,眼看就要一统天下。这时候冒出个杨坚,借着北周的家底,居然把江南也给收了。要说这杨坚,倒是个汉人,据说是东汉杨震的后代。老百姓都服他,觉得汉人治汉,总比胡人强。
可谁承想啊,这杨家父子外强中干。杨广这小子更是荒唐,弑父杀兄,淫乱无度,把南朝那些亡国之君的毛病学了个遍。结果天怒人怨,没几年就把江山给折腾没了,比宋齐梁陈亡国时还惨。
唐朝李延寿写《南北史》时,特意把隋朝归入北史。要我说啊,这杨家虽然统一了天下,可实在算不上什么明君,就像那闰月似的,算不得正统。今天咱们就从这个道理说起,给各位慢慢道来这段南北朝的兴衰故事。
话说东晋哀帝兴宁年间,江南丹徒县京口里这地方,出了个日后搅动风云的人物。这孩子姓刘名裕,字德舆,小名唤作寄奴。要说这刘家的来历可不简单,往上数二十一代,正是汉高祖刘邦的亲弟弟楚元王刘交。当年刘交受封楚地,在彭城开枝散叶。直到晋室南渡,这一支才迁到京口落户。
刘裕出生那晚可真是奇了,屋里突然亮如白昼。可这喜事转眼成了丧事——孩子刚落地,母亲赵氏就暴病而亡。父亲刘翘觉得这孩子不吉利,竟要把他扔了。幸亏有个婶娘心软,硬是把小寄奴抱回来,一口米汤一口糊地拉扯大。后来刘翘续弦娶了萧氏,这后娘倒是个厚道人,待刘裕如同己出。
这孩子打小就与众不同,书不爱读,整天舞枪弄棒。还没到弱冠之年,个头就蹿到七尺多高。可惜好景不长,刘翘一病不起,撇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。家里穷得揭不开锅,刘裕只得编草鞋换米,上山砍柴烧饭。饶是这样,他还总把最好的吃食留给继母,自己饿着肚子也不让老人家受委屈。
那年京口竹林寺来了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。僧人们见他躺在讲堂前睡觉,正要赶人,突然看见这人身上盘着条五爪金龙!众僧惊叫起来,把刘裕吵醒了。听和尚们七嘴八舌说龙影,他只笑笑:"怕是各位被日头晃花眼了吧?"可走出山门时,心里却翻腾起来。
当晚刘裕做了个怪梦。梦见自己骑着两条龙上天入地,忽然撞见漫天黑雾,底下黄河泛着金光。那龙竟吓得一哆嗦,把他摔进河里。惊醒时油灯还亮着,窗外已透出鱼肚白。
第二天扫墓路上,他遇见个看风水的孔先生。路过父亲坟头时,刘裕故意问:"先生看这坟地如何?"孔恭掐指一算:"这可是要出真龙天子的宝穴啊!"刘裕心里咯噔一下,面上却打哈哈:"总不会出皇帝吧?"孔恭也笑:"保不齐子孙里就有呢!"
打这天起,刘裕砍柴时总望着天上云彩出神。可肚子饿起来,还得老老实实编草鞋。偶尔射只野兔打牙祭,那箭尖总带着风声,像是要穿透什么似的。
秋风瑟瑟,新洲边的芦苇荡沙沙作响。刘裕腰间挎着弓箭,手里握着柴刀,专程骑马赶来砍芦苇当柴火。他正弯腰割着芦苇,忽然一阵腥风扑面而来,河水的哗哗声变得急促起来。四周的芦苇丛无风自动,发出哗啦啦的声响,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。
刘裕心知不妙,连忙跳开几步,站到一处高坡上。他定睛一看,只见芦苇丛中窜出一条大蛇,那蛇头大如斗,身子粗得像车轮,鳞片闪闪发亮,吐着信子,模样十分骇人。刘裕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蛇,心里也是一惊。他赶紧取下弓箭,搭箭拉弦,凭着天生神力,一箭射去。只听"嗖"的一声,那箭不偏不倚,正中蛇的脖子。
大蛇吃痛,昂起头来,恶狠狠地瞪着刘裕,作势要扑过来。刘裕又射出一箭,正中蛇两眼之间的位置。这下大蛇终于垂下脑袋,在地上翻滚了几圈,慢慢游走了。刘裕目送着那条巨蛇消失在芦苇丛中,估摸着得有数丈长,不禁自言自语道:"好个凶物!幸亏我箭法不错,不然今天怕是要遭殃。"说完,他又回到原处,把割好的芦苇捆成一捆,扛在肩上回家了。
第二天,刘裕又来到河边查看。隐约听见有捣药的声音,他循声找去,在一片灌木丛中发现几个穿青衣的童子,正围着一个石臼轮流捣药。刘裕大声问道:"你们在这儿捣药做什么用?"一个童子答道:"我家大王被刘寄奴射伤了,派我们来采药敷伤。"刘裕又问:"你家大王是谁?"童子说:"是这里的土地神。"刘裕听了哈哈大笑:"既然是神,怎么不杀了那个刘寄奴?"童子认真地说:"刘寄奴将来要大富大贵,我家大王杀不了他。"
刘裕一听这话,胆气更壮了,厉声喝道:"我就是刘寄奴!你们这些妖孽,连你们大王都怕我,你们还敢在这儿捣鬼?"童子们一听"刘寄奴"三个字,吓得四散奔逃,连捣药的工具都顾不上拿。刘裕把石臼里的药都带回家,后来发现这药特别灵验,刀箭伤一敷就好。
经过这几件事,刘裕知道自己将来必有一番作为,不能一辈子在田里种地。他就和继母商量要去从军。继母知道他有志向,也没拦着。刘裕辞别继母,去投奔冠军将军孙无终。孙无终见他身材高大,相貌堂堂,知道不是普通人,就收他做了亲兵,不久又提拔他当了司马。
晋安帝隆安三年,会稽出了个妖贼孙恩作乱。朝廷派卫将军谢琰和前将军刘牢之前去讨伐。刘牢之早就听说过刘裕的名声,特意请他到军中任职。刘裕二话不说就去了。刘牢之派他带几十个人去侦察敌情,路上遇到几千贼兵。刘裕毫不畏惧,提着长刀就冲进敌阵,杀得贼兵四散奔逃。后来刘牢之的儿子刘敬宣带兵接应,把孙恩打得大败,逃到海上去了。
没过多久,刘牢之回朝,刘裕也跟着回去。谁知孙恩又杀回会稽,害死了谢琰。刘牢之再次东征,派刘裕驻守勾章。刘裕一边防守一边出击,多次打败贼军。孙恩见占不到便宜,又逃到海上。后来孙恩北上攻打海盐,刘裕奉命前去防守,修筑城墙。孙恩天天来攻城,刘裕招募了一百名敢死队打头阵,自己带兵在后,把孙恩打得落花流水。
孙恩转攻沪渎,又坐船到了丹徒。丹徒是刘裕的老家,他听说家乡有难,日夜兼程赶回去。半路上正好遇上孙恩的部队,刘裕带着人马冲杀过去。贼兵们看见刘裕的旗帜就吓得腿软,再看他冲杀的样子,更是魂飞魄散,转眼间就逃得无影无踪。孙恩带着残兵败将逃到郁州。朝廷因为刘裕屡立战功,升他做了下邳太守。
刘裕上任后继续追击孙恩。孙恩听说刘裕来了,吓得赶紧逃跑,从郁州跑到海盐,又从海盐跑到临海。他的部下被刘裕杀得七零八落,掳来的百姓也纷纷逃走。临海太守辛景趁机出击,把孙恩逼得走投无路,最后跳海自尽了。
孙恩虽然死了,他妹夫卢循又带着残部继续作乱。这时荆州刺史桓玄权势熏天,和安帝的堂弟司马元显有矛盾,就起兵造反。他封卢循为永嘉太守,当作自己的爪牙。安帝任命元显为骠骑大将军,派刘牢之当先锋,刘裕当参军,出兵讨伐桓玄。
大军走到历阳,遇上桓玄的部队。桓玄派刘牢之的舅舅何穆来劝降。刘牢之本来就恨元显,打算先联合桓玄除掉元显,再对付桓玄。刘裕知道后,和何无忌一起极力劝阻,刘牢之不听。刘裕又让刘敬宣去劝,刘牢之反而发火道:"我难道不知道现在收拾桓玄易如反掌?但除掉桓玄后,元显会更加猜忌我,到时候还能保全性命吗?"说完就派刘敬宣带着降书去投奔桓玄。
桓玄收降刘牢之后,进军建康。元显毫无抵抗能力,逃到东府躲起来。桓玄的军队轻松攻入京城,抓住元显和他的党羽庾楷、张法顺、谯王尚之,全部处死。桓玄自称丞相,总揽朝政,任命刘牢之当会稽内史,实际上剥夺了他的兵权。刘牢之这才慌了神,对儿子说:"桓玄一进城就夺我兵权,这下要大祸临头了!"
刘敬宣劝父亲偷袭桓玄,刘牢之又担心兵力不足,犹豫不决。他把刘裕找来商量:"我后悔没听你的话,现在被桓玄算计了。我打算去广陵起兵,匡扶社稷,你愿意跟我去吗?"刘裕回答:"将军手握数万精兵却不能讨伐叛贼,反而助纣为虐。现在桓玄威震天下,朝野上下都对将军失望透顶,将军还能在广陵立足吗?我宁愿辞官回京口,也不忍心看将军走上绝路。"说完就走了。
刘牢之又召集部下商议占据江北、讨伐桓玄的事。部下们见他反复无常,都起了异心。虽然当面勉强同意,等刘牢之出发时,却纷纷溜走。连何无忌也不愿跟着,私下找刘裕商量。刘裕说:"我看将军这次凶多吉少。你先跟我回京口。如果桓玄安分守己,我们就为他效力;要是他图谋不轨,我们再想办法除掉他。"何无忌连连点头,连告别都没跟刘牢之说,就和刘裕一起回京口去了。
秋风瑟瑟,新洲江畔的芦苇荡里,何无忌正蹲在船头磨刀,忽然听见岸上传来马蹄声。他抬头望去,只见刘裕大步流星走来,腰间佩刀随着步伐轻轻晃动,在夕阳下泛着寒光。
"下邳来的消息?"何无忌把磨刀石往水里一扔,溅起的水花惊飞了芦苇丛中的野鸭。刘裕从怀里掏出一块绢布,上面密密麻麻画着建康城的布防图。两人头碰头蹲在船板上,手指在图上划来划去,船身随着他们的动作微微摇晃。
这时船舱里钻出个半大孩子,捧着两碗热腾腾的黍米粥。刘裕接过碗,突然盯着孩子脖颈上的胎记出神——那形状活像条盘曲的小蛇。他想起去年在覆舟山射蛇的情形:当时箭矢穿透蛇眼时溅起的血花,和此刻晚霞染红的江水竟有七分相似。
"桓修后日启程。"刘裕突然压低声音,碗里的粥面映出他紧锁的眉头,"丹徒府库的钥匙在他小妾手里。"何无忌会意,转身从舱底拖出个木箱,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二十把环首刀。刀柄上新缠的葛布还带着新鲜草汁的气味。
对岸传来更夫的梆子声,刘裕猛地站起身,船身剧烈一晃。他望着建康方向渐次亮起的灯火,喉结上下滚动:"当年在孙无终府上喂马时,谁能想到..."话没说完,突然抄起船桨重重拍向水面,惊得鱼群四散。何无忌知道,这是下邳汉子下决心时特有的动作。
射蛇首兴王呈预兆 睹龙颜慧妇忌英雄
世运百年一大变,三十年一小变,变乱是古今常有的事情,就使圣帝明王,善自贻谋,也不能令子子孙孙,万古千秋的太平过去,所以治极必乱,盛极必衰,衰乱已极,复治复盛,好似行星轨道一般,往复循环,周而复始。一半是关系人事,一半是关系天数,人定胜天,天定亦胜人,这是天下不易的至理。但我中国数千万里疆域,好几百兆人民,自从轩辕黄帝以后,传至汉、晋,都由汉族主治,凡四裔民族,僻居遐方,向为中国所不齿,不说他犬羊贱种,就说他虎狼遗性,最普通的赠他四个雅号,南为蛮,东为夷,西为戎,北为狄。这蛮夷戎狄四种,只准在外国居住,不许他闯入中原,古人称为华夏大防,便是此意。界划原不可不严,但侈然自大,亦属非是。
汉、晋以降,外族渐次来华,杂居内地,当时中原主子,误把那怀柔主义,待遇外人,因此藩篱自辟,防维渐弛,那外族得在中原境内,以生以育,日炽日长,涓涓不塞,终成江河,为虺勿摧,为蛇若何。嗣是五胡十六国,迭为兴替,害得荡荡中原,变做了一个胡虏腥羶的世界。后来弱肉强食,彼吞此并,辗转推迁,又把十六国土宇,浑合为一大国,叫作北魏。北魏势力,很是强盛,查起他的族姓,便是五胡中的一族,其时汉族中衰,明王不作,只靠了南方几个枭雄,抵制强胡,力保那半壁河山,支持危局,我汉族的衣冠人物,还算留贻了一小半,免致遍地沦胥,无如江左各君,以暴易暴,不守纲常,不顾礼义,你篡我窃,无父无君,扰扰百五十年,易姓凡三,历代凡四,共得二十三主,大约英明的少,昏暗的多,评论确当。反不如北魏主子,尚有一两个能文能武,武指太武帝焘,文指孝文帝宏。经营见方,修明百度,扬武烈,兴文教,却具一番振作气象,不类凡庸。他看得江左君臣,昏淫荒虐,未免奚落,尝呼南人为枭夷,易华为夷,无非自取。南人本来自称华胄,当然不肯忍受,遂号北魏为索虏。口舌相争,干戈继起,往往因北强南弱,累得江、淮一带,烽火四逼,日夕不安。幸亏造化小儿,巧为播弄,使北魏亦起内讧,东分西裂,好好一个魏国,也变做两头政治,东要夺西,西要夺东,两下里战争未定,无暇顾及江南,所以江南尚得保全。可惜昏主相仍,始终不能展足,局促一隅,苟延残喘。及东魏改为北齐,西魏改为北周,中土又作为三分,周最强,齐为次,江南最弱,鼎峙了好几年,齐为周并,周得中原十分之八,江南但保留十分之二,险些儿要尽属北周了。就中出了一位大丞相杨坚,篡了周室,复并江南,其实就是仗着北周的基业,不过杨系汉族,相传为汉太尉杨震后裔,忠良遗祚,足孚物望;更兼以汉治汉,无论南北人民,统是一致翕服,龙角当头,王文在手,均见后文。既受周禅,又灭陈氏,居然统一中原,合并南北。当时人心归附,乱极思治,总道是天下大定,从此好安享太平,哪知他外强中乾,受制帷帟,阿么炀帝小名。小丑,计夺青宫,甚至弑君父,杀皇兄,烝庶母,骄恣似苍梧,宋主昱。淫荒似东昏,齐主宝卷。愚蔽似湘东,梁主绎。穷奢极欲似长城公,陈主叔宝。凡江左四代亡国的覆辙,无一不蹈,所有天知、地知、人知、我知的祖训,一古脑儿撇置脑后,衣冠禽兽,牛马裾襟,遂致天怒人怨,祸起萧墙,好头颅被人斫去,徒落得身家两败,社稷沦亡;妻妾受人污,子弟遭人害,闹得一塌糊涂,比宋、齐、梁、陈末世,还要加几倍扰乱。咳!这岂真好算做混一时代么?小子记得唐朝李延寿,撰南北史各一编,宋、齐、梁、陈属南史,魏、齐、周、隋属北史,寓意却很严密,不但因杨氏创业,是由北周蝉蜕而来,可以属诸北史,就是杨家父子的行谊,也不像个治世真人,虽然靠着一时侥幸,奄有南北,终究是易兴易哀,才经一传,便尔覆国,这也只好视作闰运,不应以正统相待。独具只眼。小子依例演述,摹仿说部体裁,编成一部《南北史通俗演义》,自始彻终,看官听着,开场白已经说过,下文便是南北史正传了。虚写一段,已括全书大意。
且说东晋哀帝兴宁元年,江南丹徒县地方,生了一位乱世的枭雄,姓刘名裕字德舆,小字叫作寄奴,他的远祖,乃是汉高帝弟楚元王交。交受封楚地,建国彭城,子孙就在彭城居住。及晋室东迁,刘氏始徙居丹徒县京口里。东安太守刘靖,就是裕祖,郡功曹刘翘,就是裕父,自从楚元王交起算,传至刘裕,共历二十一世。裕生时适当夜间,满室生光,不啻白昼;偏偏婴儿堕地,母赵氏得病暴亡,乃父翘以生裕为不祥,意欲弃去,还亏有一从母,怜惜侄儿,独为留养,乳哺保抱,乃得生成。翘复娶萧氏女为继室,待裕有恩,勤加抚字,裕体益发育,年未及冠,已长至七尺有余。会翘病不起,竟致去世,剩得一对嫠妇孤儿,凄凉度日,家计又复萧条,常忧冻馁。裕素性不喜读书,但识得几个普通文字,便算了事;平日喜弄拳棒,兼好骑射,乡里间无从施技;并因谋生日亟,不得已织屦易食,伐薪为炊,劳苦得了不得,尚且饔飧鲜继,饥饱未匀;惟奉养继母,必诚必敬,宁可自己乏食,不使甘旨少亏。揭出孝道,借古风世。一日,游京口竹林寺,稍觉疲倦,遂就讲堂前假寐。僧徒不识姓名,见他衣冠褴褛,有逐客意,正拟上前呵逐,忽见裕身上现出龙章,光呈五色,众僧骇异得很,禁不住哗噪起来。裕被他惊醒,问为何事?众僧尚是瞧着,交口称奇。及再三诘问,方各述所见。裕微笑道:“此刻龙光尚在否?”僧答言:“无有。”裕又道:“上人休得妄言!恐被日光迷目,因致幻成五色。”众僧不待说毕,一齐喧声道:“我等明明看见五色龙,罩住尊体,怎得说是日光迷目呢?”裕亦不与多辩,起身即行。既返家门,细思众僧所言,当非尽诬,难道果有龙章护身,为他日大贵的预兆?左思右想,忐忑不定。到了黄昏就寝,还是狐疑不决,辗转反侧,蒙眬睡去。似觉身旁果有二龙,左右蟠着,他便跃上龙背,驾龙腾空,霞光绚彩,紫气盈途,也不识是何方何地,一任龙体游行,经过了许多山川,忽前面笼着一道黑雾,很是阴浓,差不多似天地晦冥一般,及向下倚瞩,却露着一线河流,河中隐隐现出黄色,黑气隐指北魏,河中黄色便是黄河,宋初尽有河南地,已兆于此。那龙首到了此处,也似有些惊怖,悬空一旋,堕落河中。裕骇极欲号,一声狂呼,便即惊觉,开眼四瞧,仍然是一张敝床,惟案上留着一盏残灯,临睡时忘记吹熄,所以余焰犹存。回忆梦中情景,也难索解,但想到乘龙上天,究竟是个吉兆,将来应运而兴,亦未可知,乃吹灯再寝。不意此次却未得睡熟,不消多时,便晨鸡四啼,窗前露白了。
裕起床炊爨,奉过继母早膳,自己亦草草进食,已觉果腹,便向继母禀白,往瞻父墓,继母自然照允。裕即出门前行,途次遇着一个堪舆先生,叫作孔恭,与裕略觉面善。裕乘机扳谈,方知孔恭正在游山,拟为富家觅地,当下随着同行,道出候山,正是裕父翘葬处。裕因家贫,为父筑坟,不封不树,只耸着一杞黄土,除裕以外,却是没人相识。裕戏语孔恭道:“此墓何如?”恭至墓前眺览一周,便道:“这墓为何人所葬,当是一块发王地呢。”裕诈称不知,但问以何时发贵?恭答道:“不出数年,必有征兆,将来却不可限量。”裕笑道:“敢是做皇帝不成?”恭亦笑道:“安知子孙不做皇帝?”彼此评笑一番,恭是无心,裕却有意,及中途握别,裕欣然回家,从此始有意自负,不过时机未至,生计依然,整日里出外劳动,不是卖履,就是斫柴;或见了飞禽走兽,也就射倒几个,取来充庖。
时当秋日,洲边芦荻萧森,裕腰佩弓矢,手执柴刀,特地驰赴新洲,伐荻为薪。正在俯割的时候,突觉腥风陡起,流水齐嘶,四面八方的芦苇,统发出一片秋声,震动耳鼓。裕心知有异,忙跳开数步,至一高涧上面,凝神四望,蓦见芦荻丛中,窜出一条鳞光闪闪的大蛇,头似巴斗,身似车轮,张目吐舌,状甚可怖。裕见所未见,却也未免一惊,急从腰间取出弓箭,用箭搭弓,仗着天生神力,向蛇射去,飕的一声,不偏不倚,射中蛇项,蛇已觉负痛,昂首向裕,怒目注视,似将跳跃过来,接连又发了一箭,适中蛇目分列的中央,蛇始将首垂下,滚了一周,蜿蜒而去,好一歇方才不见。裕悬空测量,约长数丈,不禁失声道:“好大恶虫,幸我箭干颇利,才免毒螫。”说至此,复再至原处,把已割下的芦荻,捆做一团,肩负而归。汉高斩蛇,刘裕射蛇,远祖裔孙,不约而同。次日,复往州边,探视异迹,隐隐闻有杵臼声,越加诧异,随即依声寻觅,行至榛莽丛中,得见童子数人,俱服青衣,围着一臼,轮流杵药。裕朗声问道:“汝等在此捣药,果作何用?”一童子答道:“我王为刘寄奴所伤,故遣我等采药,捣敷患处。”裕又道:“汝王何人?”童子复道:“我王系此地土神。”裕冁然道:“王既为神,何不杀死寄奴?”童子道:“寄奴后当大贵,王者不死,如何可杀?”裕闻童子言,胆气益壮,便呵叱道:“我便是刘寄奴,来除汝等妖孽,汝王尚且畏我,汝等独不畏我么?”童子听得刘寄奴三字,立即骇散,连杵臼都不敢携去。裕将臼中药一齐取归,每遇刀箭伤,一敷即愈。裕历得数兆,自知前程远大,不应长栖陇亩,埋没终身,遂与继母商议,拟投身戎幕,借图进阶。继母知裕有远志,不便拦阻,也即允他投军。
裕辞了继母,竟至冠军孙无终处,报名入伍。无终见他身材长大,状貌魁梧,已料非庸碌徒,便引为亲卒,优给军粮,未几即擢为司马。晋安帝隆安三年,会稽妖贼孙恩作乱,晋卫将军谢琰,及前将军刘牢之,奉命讨恩,牢之素闻裕名,特邀裕参军府事。裕毅然不辞,转趋入牢之营。牢之命裕率数十人,往侦寇踪,途次遇贼数千,即持着长刀,挺身陷阵,贼众多半披靡。牢之子敬宣,又带兵接应,杀得孙恩大败亏输,遁入海中。
既而牢之还朝,裕亦随返,那孙恩无所顾惮,复陷入会稽,杀毙谢琰。再经牢之东征,令裕往戍勾章。裕且战且守,屡败贼军,贼众退去,恩复入海。嗣又北犯海盐,由裕移兵往堵,修城筑垒。恩日来攻城,裕募敢死士百人,作为前锋,自督军士继进,大破孙恩。恩转走沪渎,又浮海至丹徒。丹徒为裕故乡,闻警驰救,倍道趋至,途次适与恩相遇,兜头痛击。恩众见了裕旗,已先退缩,更因裕先驱杀入,似生龙活虎一般,哪里还敢抵挡?彼逃此窜,霎时跑散。恩率余众走郁州。晋廷以裕屡有功,升任下邳太守。裕拜命后,再往剿恩。恩闻风窜去,自郁州入海盐,复自海盐徙临海,徒众多被裕杀死,所掳三吴男女,或逃或亡。临海太守辛景,乘势逆击,杀得孙恩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,只好自投海中,往做水妖去了。孙恩了。
恩有妹夫卢循,神采清秀,由恩手下的残众,推他为主,于是一波才平,一波又起。荆州刺史桓玄,方都督荆、江八州军事,威焰逼人。安帝从弟司马元显,与玄有隙,玄遂举兵作乱,授卢循为永嘉太守,使作爪牙。安帝即令元显为骠骑大将军,征讨大都督,并加黄钺,调兵讨玄。遣刘牢之为先锋,裕为参军,即日出发。
行至历阳,与玄相值,玄使牢之族舅何穆来作说客,劝牢之倒戈附玄。牢之也阴恨元显,意欲自作卞庄,姑与玄联络,先除元显,后再除玄,裕闻知消息,与牢之甥何无忌,极力谏阻,牢之不从。裕再嘱牢之子敬宣,从旁申谏,牢之反大怒道:“我岂不知今日取玄,易如反掌?但平玄以后,内有骠骑,猜忌益深,难道能保全身家么?”联络桓玄,亦未必保身。遂遣敬宣赍着降书,投入玄营。
玄收降牢之,进军建康。即晋都。元显毫无能力,奔入东府,一任玄军入城。玄遂派兵捕住元显,及元显党羽庾楷、张法顺,与谯王尚之,一并杀死,自称丞相,总百揆,都督中外。命刘牢之为会稽内史,撤去兵权。牢之始惊骇道:“桓玄一入京城,便夺我兵柄,恐祸在旦夕了!”嗟何及矣。
敬宣劝牢之袭玄,牢之又虑兵力未足,不免迟疑。当下召裕入商道:“我悔不用卿言,为玄所卖,今当北至广陵,举兵匡扶社稷,卿肯从我否?”裕答道:“将军率禁兵数万,不能讨叛,反为虎伥,今枭桀得志,威震天下,朝野人情,已失望将军,将军尚能得广陵么?裕情愿去职,还居京口,不忍见将军孤危呢。”言毕即退。
牢之又大集僚佐,议据住江北,传檄讨玄。僚佐因牢之反复多端,都有去意,当面虽勉强赞成,及牢之启行,即陆续散去,连何无忌亦不愿随着,与裕密商行止。裕与语道:“我观将军必不免,君可随我还京口。玄若能守臣节,我与君不妨事玄,否则设法除奸,亦未为晚!”无忌点首称善,未与牢之告别,即偕裕同往京口去了。
牢之到了新洲,部众俱散,日暮途穷,投缳自尽。子敬宣逃往山阳,独刘裕还至京口,为徐兖刺史桓修所召,令为中书参军。可巧永嘉太守卢循,阳受玄命,阴仍寇掠,潜遣私党徐道覆,袭攻东阳,被裕探问消息,领兵截击。杀败道覆,方才回军。
既而桓玄篡位,废晋安帝为平固王,迁居寻阳,改国号楚,建元永始。桓修系玄从兄,由玄征令入朝。修驰入建业,裕亦随行。当时依人檐下,只好低头,不得不从修谒玄。玄温颜接见,慰劳备至,且语司徒王谧道:“刘裕风骨不常,确是当今人杰呢。”谧乘机献媚,但说是天生杰士,匡辅新朝,玄益心喜。每遇宴会,必召裕列座,殷勤款待,赠赐甚优。独玄妻刘氏,为晋故尚书令刘耽女,素有智鉴,尝在屏后窥视,见裕状貌魁奇,知非凡相,便乘间语玄道:“刘裕龙行虎步,瞻顾不凡,在朝诸臣,无出裕右,不可不加意预防!”玄答道:“我意正与卿相同,所以格外优待,令他知感,为我所用。”刘氏道:“妾见他器宇深沈,未必终为人下,不如趁早翦除,免得养虎贻患!”玄徐答道:“我方欲荡平中原,非裕不解为力,待至关陇平定,再议未迟。”刘氏道:“恐到了此时,已无及了!”玄终不见听,仍令修还镇丹徒。
修邀裕同还,裕托言金创疾发,不能步从,但与何无忌同船,共还京口。舟中密图讨逆,商定计画。既至京口登岸,无忌即往见沛人刘毅,与议规复事宜。毅说道:“以顺讨逆,何患不成?可惜未得主帅!”无忌未曾说出刘裕,唯用言相试道:“君亦太轻量天下,难道草泽中必无英雄?”毅奋然道:“据我所见,只有一刘下邳啰。”下邳见前。无忌微笑不答,还白刘裕。适青州主簿孟昶,因事赴都,还过京口,与裕叙谈,彼此说得投机。裕因诘昶道:“草泽间有英雄崛起,卿可闻知否?”昶答道:“今日英雄,舍公以外,尚有何人?”裕不禁大笑,遂与同谋起义。
裕弟道规,为青州中兵参军。青州刺史桓弘,为桓修从弟,裕因令昶归白道规,共图杀弘。且使刘毅潜往历阳,约同豫州参军诸葛长民,袭取豫州刺史刁逵。一面再致书建康,使友人王元德、辛扈兴、童厚之等,同作内应。自与何无忌用计图修,依次进行。看官听说,这是刘裕奋身建功的第一着!画龙点睛。小子有诗咏道:
发愤终为天下雄,不资尺土独图功。
试看京口成谋日,豪气原应属乃公。
欲知刘裕能否成功,容待下回续叙。
开篇叙一楔子,括定全书大意,且援李延寿史例,将隋朝归入北史,见地独高。及正传写入刘裕,历述符谶,俱系援引南史,并非向壁臆造。惟经妙笔演出,愈觉有声有色,足令人刮目相看。桓玄妻刘氏,鉴貌辨色,能知裕不为人下,劝玄除裕。夫蛇神尚不能害寄奴,何物桓玄,乃能置裕死地乎?但巾帼中有此慧鉴,不可谓非奇女子,惜能料刘裕而不能料桓玄。当桓玄篡位之先,不闻出言匡正,是亦所谓知其一不知其二者欤?惟晋事当具晋史,故于晋事从略,第于刘裕事从详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