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魏孝武帝元修刚刚坐稳龙椅,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清算宗室。那高欢在晋阳上表辞去天柱大将军名号,言辞恳切得像蘸了蜜。元修心里明镜似的——这分明是怕重蹈尔朱荣覆辙,便顺水推舟准了奏章。
可他对自家兄弟却没那么宽容。先是被废的前帝元恭,幽禁在崇训寺里作诗发牢骚:"朱门祸患久,紫极非我求,眼看要倾覆,一年一换主..."这诗传到元修耳朵里,就像往油锅里泼水。他立刻派心腹把元恭骗到门下省,一碗毒酒送他上了路,才三十五岁。死后倒是给足了面子,按帝王礼下葬。
不出一个月,安定王元朗也遭了毒手。这年轻人刚二十出头,酒杯还没端稳就断了气。元修杀红了眼,连东海王元晔、汝南王元悦都不放过。他以为除掉这些龙子凤孙就能高枕无忧,却不知真正的威胁正在晋阳虎视眈眈。史官们提起这段,把元恭叫前废帝,元朗称后废帝,唯独元晔因为尔朱氏所立,在位才三个月,连帝系谱都进不去。
等西魏跟高欢彻底翻脸,连元朗的谥号都给抹了,只追认元恭为节闵帝。后来修史的人画北魏世系图,就只标前废帝,后废帝连个影儿都没有。
这边元修收拾完宗室,开始大封亲信。淮阳王元欣、赵郡王元谌都是他叔辈,一个封太师一个当太保。南阳王元宝炬、清河王元亶是他堂兄弟,分别做了太尉和骠骑大将军。又把胡太后的尸骨从双灵寺挖出来,风风光光按太后礼重新下葬,谥号"灵"。这胡太后当年被尔朱荣沉河,如今倒得了善终。
最要紧的是迎娶高欢女儿当皇后。派去下聘的使者不是别人,正是当年跟高欢一起起兵的老伙计李元忠。两人在晋阳大丞相府把酒言欢,元忠几杯下肚就原形毕露,拍着桌子说:"当年跟着大王造反多痛快!如今在洛阳当个太常卿,闷出鸟来!"说着竟伸手去捋高欢的胡子。高欢也不恼,好酒好菜招待了几天,才把闺女送上花轿。
再说南边的梁武帝萧衍,在位都快三十年了。年号从天监换到普通,又改大通,眼下是中大通元年。自从陈庆之北伐失败,这老皇帝就收了心思。那陈庆之败退回朝,居然没受责罚,还当他的右卫将军。有次跟宠臣朱异喝酒,推心置腹道:"我原以为江北无人,到了洛阳才晓得,衣冠礼制比咱们江南还讲究..."朱异转头就把这话学给梁武帝听,老皇帝从此断了北伐念头。
这年冬天北徐州出了乱子。妖僧僧强自称天子,土豪蔡伯龙跟着造反。幸亏陈庆之镇守北兖州,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伙人收拾了。说来也巧,当初庆之在洛阳时,还给降魏的梁朝皇子萧赞写过信,劝他南归。这萧赞本是梁武帝次子豫章王萧综,投降北魏后娶了寿阳公主,在齐州当刺史。可惜后来尔朱兆作乱,萧赞死在阳平,尸首还是梁朝派人偷运回来的。梁武帝竟以皇子礼安葬了这个叛臣。
谁知假儿子刚入土,真儿子也跟着走了。太子萧统可是个难得的好储君,三岁读《孝经》,五岁背五经,十几岁就通晓经义。出游时即兴赋诗,张口就是几十韵。二十岁开始参政,断案宽厚,见百姓遭灾就派人赈济。生母丁贵嫔去世时,他悲痛得几天不吃不喝,瘦得腰带都收进去一半。偏有个道士说墓穴风水克长子,建议埋蜡鹅镇邪。这事后来成了祸根,咱们下回分解。
话说那宫里头有个叫鲍邈之的太监,原本是太子跟前的大红人。可不知怎的,太子渐渐疏远了他。这鲍邈之怀恨在心,趁着给梁主送蜜饯的机会,偷偷告状说太子在宫里搞巫蛊之术。梁主一听这还了得,立刻派人去东宫搜查,果然挖出些鹅毛符咒之类的物件。
梁主气得直拍桌子,当即就要把太子送交大理寺严办。多亏右光禄大夫徐勉跪在地上死命劝谏,说这事八成是有人栽赃。梁主这才勉强压下火气,只杀了几个道士了事,没再追究太子。说来也怪,那些道士既然会作法,怎么不先给自己消灾解难,反倒白白送了性命?
太子虽然躲过一劫,可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。从此整天闷在宫里,连饭都吃不下几口。到了中大通三年,竟生生憋出个绝症来,躺在床上连起身都困难。偏生这时候梁主派人来问安,太子硬撑着病体亲自写回信,连代笔都不肯用,生怕父亲担心。
眼瞅着病情一天重似一天,身边人要向梁主报信,太子急得直摆手:"别让父皇知道我病成这样!"这话听着孝顺,可细想不过是小孝罢了。不出一个月,才三十五岁的太子就咽了气。梁主闻讯赶到东宫,抱着儿子的尸身哭得老泪纵横,最后给上了衮冕大殓,谥号"昭明"。
那司徒左长史王筠奉命写的悼词,字字带血声声含泪。说太子自幼聪慧,待人宽厚,读书过目不忘,写文章文不加点。平日里招贤纳士,与文人墨客吟诗作对,把东宫经营得跟文人雅集似的。更难得他处理政务明察秋毫,判案子格外谨慎,对老百姓更是体恤有加。可惜天不假年,正值壮年就撒手人寰。出殡那天,满城百姓自发沿路哭送,连商铺都关了门。
昭明太子这一走,朝野上下都跟天塌了似的。他留下的文集、文选,后来都成了读书人必读的经典。梁主本想立太子的长子萧欢当太孙,可犹豫来犹豫去,最后还是立了三儿子晋王萧纲。这事儿在朝中引起不少议论,有个叫周宏正的侍郎还上书劝萧纲要学古代贤人让位,可谁不想当太子呢?梁主为平息议论,只好把萧欢兄弟几个都封了王。
再说北魏这边,魏主元修娶了高欢的女儿当皇后,高欢的权势越发大了。朝中斛斯椿这帮人天天在魏主耳边吹风,说高欢要当第二个尔朱荣。魏主想起尔朱荣的前车之鉴,心里也直打鼓,就听了斛斯椿的计策,暗中招募了几百名武士守在宫里,又悄悄联络关西的贺拔岳当外援。
这时高乾正在家守孝,魏主特意把他召到华林园喝酒,拉着他的手说:"爱卿世代忠良,咱们虽为君臣,实则情同兄弟啊!"非要跟人家歃血为盟。高乾摸不着头脑,回去就把这事告诉了高欢。高欢听完脸色一变,赶紧捂住他的嘴:"这话可不敢乱说!"其实这时候的高欢,倒真还没动篡位的心思。
高乾察觉到朝廷要出乱子,主动请求调任外地,又写信给高欢,求他帮忙谋个徐州刺史的职位。高欢再次替他向魏主说情,魏主这才任命高乾为骠骑将军,外放徐州。可这任命书墨迹还没干呢,魏主就听说高乾泄露了机密,立刻给高欢下诏说:"高乾这小子跟朕私下立过盟约,如今却首鼠两端,实在可恨!"
高欢从没听高乾提过什么盟约,心里也犯嘀咕,怀疑这老兄在背后搞小动作离间君臣,就把高乾从前写的密信都呈了上去。魏主召来高乾当面对质,高乾气得拍案而起:"陛下自己起了异心,反倒说我反复无常!要治我的罪还怕找不到借口吗?我高乾死了做鬼,也对得起孝庄皇帝!"魏主竟直接下令赐死,还派东徐州刺史潘绍业去杀高乾的弟弟高敖曹。
那边高敖曹正在冀州镇守,听说兄长遇害,立刻派精兵在半道设伏,活捉了潘绍业,搜出密旨后带着十几个亲信直奔晋阳。高欢抱着高敖曹的脑袋嚎啕大哭:"天子枉杀忠臣啊!"转头就把高敖曹留在帐下,待他比从前更亲厚。
高敖曹的二哥高仲密当时任光州刺史,也抄小路逃来晋阳。这高家三兄弟里,就数仲密读过些书。老大高乾和老三敖曹都是莽夫,尤其敖曹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——私塾先生教他念书,他拍案而起:"大丈夫就该策马扬鞭建功立业,整天捧着书本当老学究算什么本事!"把他爹气得直叹气:"这小子要不让咱家灭门,准能光宗耀祖。"后来哥俩果然结伙打家劫舍,有次高乾看上博陵崔家的闺女,人家嫌他粗野不肯嫁,敖曹直接带人把新娘子抢到野地里,按着头让俩人拜了天地。
后来高乾靠着族叔高允的关系混了个官当,总算收敛了些。可这回高欢眼睁睁看他被杀,才明白被魏主耍了,气得牙痒痒。那边魏主元修正忙着拉拢贺拔岳,三天两头派心腹去关中密谋对付高欢。有次贺拔岳派冯景去晋阳探风,高欢拉着冯景称兄道弟,冯景回去却说:"高欢这老狐狸信不得!"贺拔岳的司马宇文泰自告奋勇再去摸底,高欢见他相貌堂堂想留下重用,宇文泰却执意回关中复命。果然刚过关口,后面追兵就赶到了——原来高欢越想越后悔放虎归山。
宇文泰回去就跟贺拔岳分析:"高欢想造反就忌惮您和侯莫陈悦。现在代北费乜头部落有上万骑兵,夏州斛拔弥俄突有精兵三千,只要咱们移师陇右,把这些势力收编了..."贺拔岳听得两眼放光,立刻派宇文泰去洛阳密奏。魏主当场封宇文泰为武卫将军,又给贺拔岳加了二十州军事都督的头衔,还割破手指写了血诏。
消息传到晋阳,高欢急得团团转。先是派侯景去劝降纥豆陵伊利失败,又怕贺拔岳和侯莫陈悦联手,右丞翟嵩献计:"主公何不使个反间计?"高欢立刻派他去秦州。这翟嵩嘴皮子忒厉害,三言两语就说得侯莫陈悦动了心。
那边贺拔岳正要讨伐不服管束的曹泥,特意派赵贵到夏州问计。宇文泰提醒:"曹泥不足虑,要防着侯莫陈悦使诈!"谁知贺拔岳会错意,反倒邀请侯莫陈悦共讨曹泥。两人在高平把酒言欢,悦假装殷勤愿打头阵。等贺拔岳兴冲冲跟进大营,正谈着军务呢,悦突然借口腹痛离席——转眼间他女婿元洪景就从背后一刀,把贺拔岳劈成两半!
侯莫陈悦谎称奉旨诛逆,却不敢收编贺拔岳的部队,自己缩回水洛城。赵贵哭着要回主帅尸首安葬,平凉大营群龙无首。杜朔周快马加鞭赶到夏州,请宇文泰回来主持大局。宇文泰召集部将商议,韩褒拍案道:"天赐良机啊!"宇文泰大笑:"侯莫陈悦杀了人不敢占平凉,可见是个废物!"当即整顿轻骑奔赴平凉,沿途发现都督元进有异心,直接砍了脑袋祭旗。等到了大营,将士们见了他又哭又笑——这乱世里的新霸主,就要登场了!
宇文泰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平凉,马蹄扬起的尘土还没散尽,他就攥紧了拳头——贺拔岳的血债,非得用侯莫陈悦的脑袋来还不可!至于他如何调兵遣将,咱们暂且按下不表。
话说这北魏朝堂正乱得像一锅粥,忽然传来南梁太子萧统病逝的消息。诸位看官可别嫌我岔开话头,实在是这位太子爷仁德孝顺,连他爹梁武帝捧着药碗要亲尝汤药,都被他跪着拦下说"病气会过给父皇"。这般贤德之人,不单独立传说道说道,我心里都过意不去。后头录的那篇王筠写的悼文,也是这个理儿。要不然历朝历代死过的储君多了去,我何必独独在这儿费笔墨?
再说那高欢仗着兵权在握,确实跋扈得不像臣子。可这场祸事的根子,起先是斛斯椿挑拨离间,后来魏孝武帝自己又火上浇油。就连贺拔岳送命这事儿,一半也是被魏主给坑的——侯莫陈悦不过是个草包,贺拔岳竟折在这种人手里。您想想,他连个庸才都防不住,哪还能是高欢的对手?魏主拉着贺拔岳对抗高欢,简直是推着忠良去送死啊!这么看来,倒也不能全怪魏孝武帝...
梁太子因忧去世 贺拔岳被赚丧身
却说魏主修接阅欢表,见他词意诚恳,坚请辞去天柱名号,料知欢借鉴尔朱,不愿有此称呼,因即优诏允许。惟魏主恭尚幽居崇训寺,朗自河阳入都,受封为安定王。嗣主修势不相容,先议除恭,次议除朗。恭在寺中赋诗云:“朱门久可患,紫极非情翫,颠覆立可待,一年一易换,时运正如此,唯有修真观!”这诗一传,益触时忌。即由魏主修派遣心腹,导恭入门下外省,逼令服毒自尽,时年三十五,葬用殊礼。过了旬月,安定王朗亦被鸩死,年只二十。既而又将东海王晔,汝南王悦,一并加害。总道是嫌疑尽去,当可高枕无忧,哪知当时的大患,不在宗室,却在强藩!平白地残害同宗,究竟有甚么好处?为魏主修下一定评。史家称恭为前废帝,朗为后废帝,独晔为尔朱氏所立,称帝不过三月,所以不入帝纪。至西魏摈斥高欢,连元朗亦被削去,但追谥恭为节闵帝,所以后人作北魏世系图,仅列前废帝恭,未及后废帝朗。梳栉详明。
事已叙过。且说魏主修已经定位,所有宗室诸王渐次还朝,诣阙进谒。淮阳王欣,赵郡王谋,俱系献文帝弘孙,为魏主修从叔。欣系广陵王羽子,谌系赵郡王幹子。南阳王宝炬,京兆王谕子。清河王亶,清河王怿子。俱系孝文帝宏孙,为魏主修从兄弟。魏主修授欣为太师,谌为太保,宝炬为太尉,亶为骠骑大将军,兼官司徒,侍中长孙稚为太傅。追谥魏主子攸为孝庄帝,葬宣武皇后胡氏,就是从前两次临朝的胡太后。胡太后被尔朱荣沉死,遗尸收殡双灵寺中,至此乃得安葬,仍用后礼,加谥曰灵。补叙胡太后葬谥,笔不渗漏。又追尊皇考广平王怀为武穆帝,皇太妃冯氏为武穆后,皇妣李氏为皇太妃。迎丞相欢女高氏为皇后,遣使纳币。
高欢时已徙居晋阳,特建大丞相府,坐镇西北。朝使到了晋阳,由欢迎见,彼此乃是故交,握手言欢,很是亲暱。看官道来使为谁?原来就是李元忠。见五十回。元忠曾随欢入洛,留任太常卿,此次充纳币使,正是魏主修因事择人。欢从容与宴,述及旧事,元忠连饮数巨觥,酒鬼作冰上人,恰合身分。方笑语道:“昔日与王起义,却是轰轰烈烈,很有趣味,近来寂寞得很,无人过问,倒弄得郁郁寡欢了!”欢亦大笑,指示旁座道:“此人逼我起兵。”元忠戏言道:“若不令我为侍中,当别求起义的地方。”欢亦戏应道:“起义原无止境,但虑如此老翁,不可再遇!”元忠道:“正为此老翁不可多得,所以不去。”说着,起座捋欢须,大笑不已。欢亦知他意诚,殷勤款待。元忠复坐下酣饮,直至夜静更阑,方才罢席。一住数日,大宴小宴,几不胜计,乃迎欢女至洛阳,诹吉行册后礼。仪文隆备,龙凤呈祥,不消细说。
小子因魏乱迭起,梁尚太平,所以连叙魏事,几把梁朝情事,搁起不提。此处不得不将梁廷要事,约略叙入。却是要紧。
梁主衍篡齐据国,已过了三十年,改元约有数次。天监十九年,改元普通,普通八年,改元大通,大通二年,又改元为中大通。中大通元年以前,事已略见上文,就是图洛纳颢,功败垂成。陈庆之狼狈奔还,也是中大通元年事。见四十八回。陈庆之为南朝骁将,败归后不闻加谴,仍得任右卫将军。平时尝语散骑常侍朱异道:“我前谓大江以北,必无异人,哪知到了洛阳,衣冠文物,几非江东可及,才知北朝实未可轻图呢!”异正以经术邀宠,入参机密,梁祸始自朱异,故特别提出。既闻庆之言论,便即转告梁主,梁主乃稍戢雄心,不复北略。
是年冬季,妖贼僧强,起乱北徐州,自称天子,土豪蔡伯龙纠众响应,竟将北徐州城占去。还亏庆之出镇北兗州,就近讨贼,擒斩僧强蔡伯龙,克日肃清。先是庆之在洛,曾与萧赞通书,劝令回国,赞即梁主次子豫章王综,见四十六回。降魏后得任职司徒,且尚魏主子攸姊寿阳公主。时方出镇齐州,故庆之致书相劝,赞复答庆之,颇愿南归。嗣因庆之奔归,遂不果行。及尔朱发难,齐州归附尔朱兆,赞走死阳平。梁人窃赞柩归南,梁主衍尚葬以子礼。不意假子去世,真子也接踵而亡。而且还是一位贤明仁孝的储君,竟致不禄,害得梁主衍晚年哭子,几乎丧明。
梁主长子名统,即位初年,便立为太子。见前文。统幼年聪叡,三岁受《孝经》《论语》,五岁能遍诵五经,十余岁尽通经义。又善评诗文,每出游宴,祖道赋诗,动辄数十韵,随口吟成,不劳思索。天监十四年,始行冠礼,梁主使省录朝政,辨析诈谬,秋毫必睹。但徐令改正,未尝纠弹一人。平断刑狱,往往全宥,士民交称为仁慈,更且宽和容众,喜怒不形,好引才俊,不蓄声伎。每遇霪雨积雪,必遣左右巡行闾巷,赈济贫寒。平居在东宫坐起,面常西向,不敢乱尊。入朝必在五鼓以前,守待殿外,毫无倦容。至普通七年,生母丁贵嫔有疾,亟入宫侍奉,夜不解带。贵嫔薨逝,水浆不入口,腰带十围,减削过半。梁主屡遣使戒谕,劝进饮食,统稍食饘粥,日止数合,不尝兼味。至葬后始进麦粥一升。惟贵嫔葬后,有一道士操堪舆术,谓将来不利长子,宜预先厌禳,乃为蜡鹅及诸物,埋藏墓侧。
宫监鲍邈之初得太子亲信,后忽见疏,进蜜白梁主,谓太子有厌祷事。梁主遣人发掘,果得鹅物,免不得惊疑交集,便欲付有司穷治。幸经右光禄大夫徐勉固谏,乃止诛道士,不问太子。道士欲为太子厌祷,何不先自禳灾,乃致轻生若此!太子虽幸得无事,但终身引为惭恨,闷闷不乐。到了中大通三年,竟生就一种绝症,病不能兴。唯尚恐乃父增忧,奉敕慰问,尚力疾书启,不假人手。既而疾笃,左右欲入白梁主,尚摇手戒止道:“奈何使至尊知我如此。”是仅得谓之小孝。未几即殁,年才三十一。梁主亲幸东宫,临哭尽哀,殓用衮冕,谥曰昭明。司徒左长史王筠,奉敕为哀册文,词甚悱恻,由小子节录如下:
式载明两,实惟少阳,既称上嗣,且曰元良。仪天比峻,俪景腾光,奉祀延福,守器传芳。睿哲应期,旦暮斯在,外弘庄肃,内含和恺。识洞机深,量苞瀛海,立德不器,至功弗宰。宽绰居心,温恭成性,循时孝友,率由严敬。咸有种德,惠和齐圣,三善递宣,万国同庆。轩纬掩精,阴羲弛极,缠哀在疚,殷忧衔恤。孺泣无时,蔬饘不溢,禫遵逾月,哀号未毕。实惟监抚,亦嗣郊禋,问安肃肃,视膳恂恂。金华玉藻,玄驷班轮,隆家干国,主祭安民。光奉成务,万机是理,矜慎庶狱,勤恤关市。诚存隐恻,容无愠喜,殷勤博施,绸缪恩纪,爰初敬业,离经断句。奠爵崇师,卑躬待傅,宁资导习,匪劳审谕,博约是司,时敏斯务。辩究空微,思探几赜,驰神图纬,研精爻画。沈吟典礼,优游方册,餍饫膏腴,含咀肴核。括囊流略,包举艺文,遍该湘素,殚极邱坟,卷帙充积,儒墨区分,瞻河阐训,望鲁扬芬。吟咏性灵,岂惟薄技!属词婉约,缘情绮靡。字无点窜,笔不停纸,壮思泉流,清章云委。总览时才,网罗英茂,学穷优洽,辞归繁富。或擅谈丛,或称文囿。四友推德,七子惭秀。望苑招贤,华池爱客,托乘同舟,连舆接席。摛文掞藻,飞觞汎醳,恩隆置醴,赏逾赐璧。徽风遐被,盛业日新,神器非重,德輶易遵。泽流兆庶,福降百神,四方慕义,天下归仁。云物告征,祲沴褰象,星埋恒耀,山颓朽坏。灵仪上宾,德音长往,具僚无荫,咨承安仰。呜呼哀哉!皇情悼愍,切心缠痛,胤嗣长号,跗萼增恸。慕结亲游,悲动氓众,忧若殄邦,惧同折栋。呜呼哀哉!首夏司开,麦秋纪节,容卫徒警,菁华委绝。书幌空张,谈筵罢设,虚馈饛饛,孤灯翳翳。呜呼哀哉!简辰请日,筮合龟贞,幽埏夙启,玄宫献成。式校齐列,文物增明,昔游漳滏,宾从无声,今归郊郭,徒御相惊。呜呼哀哉!背绛阙以远徂,轥青门而徐转,指驰道而讵前,望国都而不践。陵修阪之威夷,遡平原之幽缅,骥蹀足以酸嘶,挽凄怆而流泫。呜呼哀哉!混哀音于箫籁,变愁容于天日,虽夏木之森阴,返寒林之萧瑟。既将反而复疑,如有求而遂失,谓天地其无心,遽永潜于容质。呜呼哀哉!即玄宫之溟漠,安神寝之清閟,传声华于懋典,观德业于徽谥。悬忠贞于日月,播鸿名于天地,惟小臣之纪言,实含毫而无愧。呜呼哀哉!
自昭明太子薨逝,朝野惋愕,京师士女,奔走宫门,号泣满路。就是四方氓庶,亦闻讣含哀。梁朝有此贤储贰,偏不永年,这也未始非关系气数哩。太子遗有文集二十卷,古今典诰文言正序十卷,文章英华二十卷,文选三十卷,传诵后世,推为词宗。太子有数男,长男名欢,已封华容公,梁主欲立为太孙,历久未决。嗣竟立第三子晋王纲为太子,时议多以为未顺。侍郎周宏正尝为纲主簿,上笺谏纲,劝纲为宋目夷、曹子臧。俱春秋列国时人。纲不能从。孰不乐为嗣君?无怪萧纲。已而梁主因人言未息,特进封欢为豫章王,欢弟誉为河东王,誉弟詧为岳阳王,这且待后再表。
且说魏主修既纳欢女为后,欢权势益隆,仿佛当年尔朱荣。斛斯椿在都辅政,受职侍中,本来是有意图欢,至是与南阳王宝炬,将军元毗、王思政等,屡加谗构,劝魏主预先戒备。中书舍人元士弼,又劾欢受诏不敬,魏主惩尔朱覆辙,也觉动疑,遂用斛斯椿计,添置閤内都督部曲,约数百员,统由四方骁勇,募集充选。一面密结关西大行台贺拔岳,倚为外援。又封贺拔胜为荆州刺史,佯示疏忌,实建屏藩。
时高乾已入任侍中,兼官司空,因父丧解职,不预朝政。魏主修欲引为己用,尝召乾入华林园,特别赐宴。宴罢与语道:“司空累世忠良,今日复建殊勋,虽与朕名为君臣,义同兄弟,愿申立盟约,历久不渝!”乾莫明其妙,但答言道:“臣以身许国,何敢有贰!”魏主修定欲与盟,乾不便固辞,共申盟约。当时亦未尝报欢。
嗣闻元士弼、王思政等往来关西,情迹可疑,乃致书晋阳,密陈时事。欢得书后,即召乾至并州,面谈一切。乾因劝欢逼魏禅位,欢用袖掩乾口道:“幸勿妄言!今当令司空复为侍中便了!”欢此时尚无歹意。乾辞欢回洛,欢为乾表,请许乾复任,魏主不允。
乾知祸变将作,自愿外调,再作书告欢,乞代求徐州刺史。欢再为陈请,魏主乃授乾为骠骑将军,出刺徐州。乾尚未发,魏主闻乾漏泄机关,即传诏与欢道:“乾邕即高乾子。与朕私有盟约,今乃反复两端,令人不解!”欢未闻乾谈及盟事,也疑乾暗中播弄,离间君臣,遂将乾前时密书,遣使呈入。魏主便召乾对责,乾勃然道:“陛下自有异图,乃斥臣为反复,欲加臣罪,何患无辞!臣死有知,尚幸无负庄帝!”魏主竟敕令赐死,又遥敕东徐州刺史潘绍业,往杀乾弟敖曹。敖曹方镇守冀州,闻乾死耗,急遣壮士伏住要路,得将绍业拘住,搜出诏敕,遂率十余骑奔晋阳。欢抱敖曹首大哭道:“天子枉害司空,可悲可叹!”汝亦未尝无功。乃留敖曹居幕下,优待如初。
敖曹次兄仲密,方为光州刺史,亦由间道奔晋阳。
仲密名慎,因字著名,就是敖曹本名,也只是一昂字。高氏兄弟三人,惟仲密颇通文史。乾与敖曹素来好勇,敖曹尤为粗悍,少就外傅,便不遵师训,专事驰骋。尝言:“男儿当横行天下,自取富贵;若徒端坐读书,做一个老博士,有何益处!”乃父次同道:“此儿不灭吾族,当光大吾门。”嗣与兄乾四出劫掠,骚扰闾里。乾求博陵崔圣念女为妻,崔氏因乾强暴无行,当然不许。敖曹即引乾往劫,硬将崔女牵回,置诸村外,且促乾道:“何不行礼?”乾遂胁崔女交拜,野合而归。实是强盗出身。既而乾颇改行,且系前中书令高允族侄,因得入仕。
欢自乾被戮后,才知为魏主所卖,悔恨交生,乃与魏主有隙。魏主修方信任贺拔岳,屡遣心腹入关,嘱令谋欢。岳尝使行台郎冯景往晋阳,欢与景设盟,约与岳为兄弟。景归语岳,谓欢奸诈有余,不宜轻信。府司马宇文泰,自请至晋阳侦欢。欢见泰状貌非常,欲留为己用。惺惺惜惺惺。泰固求复命,欢乃遣还。泰料欢必后悔,兼程西行,驰抵关前,后面果有急足追至。他亟纵辔入关,关内守卒如林,那追来的晋阳急骑,只好回马自去。
泰入语岳道:“高欢已欲篡魏,所惮惟公兄弟,侯莫陈悦等皆非所虑。公但先时密备,图欢不难,今费乜头代北别部,后遂为姓。骑士,不下万人,夏州刺史斛拔弥俄突,有胜兵三千余名,灵州刺史曹泥,河西流民纥豆陵伊利,各拥部众,未有所属,公若移军近陇,威爱两施,即可收辑数部,作为爪牙。又西抚氐羌,北控沙塞,还军长安,匡辅魏室,一高欢不足畏了!”岳闻言大喜,遂遣泰往诣洛阳,密陈情状。魏主面加泰为武卫将军,仍令返报如约。寻即授岳都督雍、华等二十州军事,兼雍州刺史,并割心前血赐岳。岳因西出平凉,借牧马为名,招抚各部。斛拔弥俄突、纥豆陵伊利,及费乜头、万俟受洛干、铁勒斛律沙门等,相继归附,惟曹泥不服。众推宇文泰出镇夏州。岳沈吟道:“宇文左丞乃我左右手,怎可遣往?”继思外此乏才,乃表请用泰为夏州刺史。魏廷自然依议。泰奉敕赴夏州。
这消息传到晋阳,高欢即遣长史侯景,劝谕纥豆陵伊利,伊利不从。欢得景归报,即引兵袭击伊利,把他擒归。魏主闻信驰诏责欢道:“伊利不侵不叛,为国纯臣,王无端袭取,且未尝预报朝廷,究出何意?”欢含糊答复,惟力图贺拔岳。且恐秦州刺史侯莫陈悦,与岳连合,更觉可忧。右丞翟嵩入请道:“何不用反间计?嵩愿为王效力,管教他自相屠灭呢。”欢改忧为喜,立遣嵩赴秦州,凭着三寸利舌,一说便妥。嵩驰还晋阳,报知高欢,安坐观变。
贺拔岳因曹泥不服,正拟往讨,特使都督赵贵至夏州,商决行止。泰说道:“曹泥孤城远阻,未足为忧;侯莫陈悦贪诈无信,不可不防!”哪知岳误会泰言,反邀悦会师高平,一同讨泥。悦欣然前来,与岳叙宴,两下里很似投契,实是一真一假,心志不同。悦且愿作前驱,先至河曲立营,俟岳引兵继进,便邀他入帐,坐议军事。谈论未毕,悦伪称腹痛,托辞如厕,岳毫不觉察。忽有一人趋至岳后,拔刀斫岳,那砉的一声,岳已身首分离,倒毙座下。看官欲知何人下手?乃是悦婿元洪景。
洪景既将岳杀毙,复出谕岳众,只说是奉旨诛岳,不及他人。岳众尚无异言,悦却未敢招纳,自率部众还水洛城。岳尸被悦取去,由赵贵诣悦请尸,方许收葬。岳众散走平凉,未得统帅,赵贵道:“宇文夏州,英略盖世,远近归心,若迎为军帅,无不济事了!”都督杜朔周应声赞成,遂由朔周驰至夏州,请泰还统岳军。泰与将佐共议去留,大中大夫韩褒倡言道:“这乃天授,何必多疑!”泰点首道:“我意也是这般。悦既敢害我元帅,不乘势直据平凉,反退屯水洛,可知他无能为了。天下事难得易失,我当速往!”开口便胜悦一筹。当下与诸将共盟讨悦。察得都督元进,阴怀异谋,便叱出斩首。立率帐下轻骑,驰赴平凉,收集岳众,为岳举哀。将士悲喜交集,无不如命。小子有诗咏道:
一波未了一波生,大陆龙蛇竞战争;
优胜无非由劣败,枭雄多向乱邦鸣!
泰至平凉,便拟为岳复仇。欲知发兵情形,待至下回再表。
于魏事杂沓间,忽插入梁太子病殁事,非为时序起见,实因太子贤孝,不得不特别表明,阐扬潜德耳。录入王筠哀文,亦本此意。否则储君之殁亦多矣,作者尝随事带叙,固非皆另成片段也。高欢之恃宠怙权,固失臣道;然衅隙之生,始之者为斛斯椿,成之者实魏主修,贺拔岳之死,亦半由魏主致之。侯莫陈悦,一庸才耳,而岳且死于其手。岳不能拒悦,亦安能敌欢耶!魏主修之联岳,拒欢,亦徒促其死已耳,吾于魏主修无讥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