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在世啊,最叫人揪心的莫过于上当受骗。就像那柳絮杨花,被风一吹就飘得无影无踪。好在遇上个明察秋毫的知府大人,连日追查,总算给了个交代。可笑那骗子就像只穿了破衣的猴子,到头来只能对着残阳抹眼泪。
咱们接着说冷于冰的故事。这位善人救济完凉州百姓,慢悠悠往山东去寻城璧他们。这头暂且按下不表,单说那温如玉的遭遇。
自从花了大把银子从泰安州大牢里出来,如玉可真是洗心革面了。别说嫖赌,连提都不提这茬。可原先的买卖都黄了,日子过得紧巴巴的。给下人做衣裳都得精打细算,扯几尺粗布将就着穿。现钱不凑手,处处捉襟见肘。
从前那些生意伙伴如今都跟着新东家干了。如玉去支取点东西,人家不是推三阻四,就是拿些次货搪塞。最气人的是还钱时,一个子儿都不能少,价钱反倒比别处贵。如玉这倔脾气哪受得了这个?干脆连针头线脑、酒肉饭菜都现钱交易。这么撑了半年多,实在吃力。
叛案那场风波把他现银都折腾光了,就剩些薄田。过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,如今这般光景,整日愁眉不展。总琢磨着找个生财之道,好东山再起。那些旧相识明知他现银没了,可田地还在,仍当他是块肥肉,时不时来撩拨他赌钱,表面上比从前更恭敬。可如玉疑心他们这是笑话自己没钱,越发急着找门路发财。
这天忽然想起城里有个叫尤魁的朋友。这人聪明绝顶,能说会道,要是请他出主意准没错。前些日子蹲大牢时,人家还来探望过几回,一直没谢他。连忙吩咐厨房备了酒席,第二天一早就差人去请。
日头偏西时,尤魁摇着扇子来了。这人啊,虽说有苏秦张仪的口才,倒没曹操董卓的胆量。年轻时爱耍小聪明,混了个仗义的名声;如今年纪大了,专会欺负老实人。满脑子只有利害得失,哪管什么礼义廉耻。功名路上栽了跟头,早没了男子汉的志气;家道中落,反倒学起妇人斤斤计较的做派。花起钱来不分你我,待亲兄弟还不如外人。最爱搬弄是非,专揭别人家闺房秘事。见人就堆笑,活脱脱个世故圆滑的谦谦君子;客人刚转身,立马变脸骂街,十足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。
如玉见尤魁进门,喜出望外,拉着他的手进屋落座。尤魁拱手道:"老兄真是福大命大!高处不跌跤,低谷不沉沦。遭了这等谋反大案,竟能谈笑自若地脱身,要不是通天彻地的本事,哪能化险为夷?换作旁人,早该哭天抹泪寻短见了,怎不叫人佩服!"
如玉摆摆手:"不过是银子遭罪罢了,我哪有什么能耐。"
尤魁咂嘴道:"这话说的!多少人捧着金山还找不着门路呢。"
丫鬟端上茶来。尤魁抿了口茶又说:"自打老兄出狱,小弟早该登门问候。偏巧内人脚上生了个大毒疮,日夜嚎叫。请医抓药,倒贴进去不少银子。咱们知己弟兄,想来不会怪我迟来。"
如玉忙道:"嫂夫人抱恙,倒是小弟礼数不周。如今可大好了?"
"托您的福,好些了。"
"城里城外住着,不能常聚。不知老哥近来作何营生?"
尤魁叹道:"说来可笑,我如今成了个忙里偷闲、闲里装忙的主儿。说到底就一个字害人——"
"哪个字?"
"穷啊!"
如玉拍腿道:"咱们可真是同病相怜。"
尤魁哈哈大笑:"这话就见外了。我浑身皮肉加起来,都比不上老兄一根汗毛值钱。'同病'二字,可不是这么用的。"
"老哥别当我是客套。"如玉摇头,"先父过世时留下三万多两银子。这些年胡乱花了一万六七,这回官司又折进去一万多。两处买卖都黄了,如今只剩十几顷薄田。家里人口多,只出不进,可不是同病么?"
尤魁眼睛一转:"肉总得长在骨头上。没骨头还想长肉,那是痴人说梦。您这些田地就是生财的骨头。十几顷地好好经营,照样能堆出金山银山。要是坐吃山空,再厚的家底也得败光。"
"正为这个请老哥来出主意,寻个生财之道。"
"想发财先得舍得割肉。不割肉就想生钱,等于没翅膀还想飞。"尤魁压低声音,"依我看,不如学宋朝寇准澶渊之战的法子,来个孤注一掷。"
"愿闻其详。"
"小弟的主意就俩字:贩货!可贩货得有本钱。老兄这些地全卖了,至多三四千两。拿这点钱做买卖,跟市井小贩有什么分别?不但辱没身份,还要惹人笑话。非得凑足万两银子不可。"
他越说越起劲:"近来北方丝绸行情看涨,不如去苏州南京贩些绸缎纱罗。在济南开个铺面,再不济运到京城发卖。本钱大利息就厚,死钱变活钱,没有比这更好的买卖了。到时候派心腹去办,或者小弟效劳,周转个一两趟,保管财源滚滚。一两年光景,本利相当不在话下。再瞅准时机开源节流,低价囤货,那刘晏陶朱公的致富之道都不值一提了!"
尤魁见如玉听得入神,趁热打铁:"您家本是官宦世家,一郡望族。如今遭了变故,叫乡里笑话揭不开锅,我都替老兄臊得慌。要是还把珍珠宝贝压箱底,那可真是榆木疙瘩!要说靠种地发家,那是庄稼汉的勾当,没个二三十年苦熬,连仓底都填不满。这些迂腐话,还请老兄明断。"
如玉一听这话,高兴得直拍大腿:"老哥这话可说到点子上了!眼下除了这法子,再没别的路可走。我家里头七拼八凑,还能弄出七八千两银子来。我亲自跑这一趟,还得劳烦老哥陪着走一遭。要是再能找个懂行的帮手,这事儿就成了!"
尤魁心里暗喜,脸上却装得一本正经:"这年头啊,朋友情分比落叶还薄。我尤魁做人,向来只学那刎颈之交的廉颇蔺相如,绝不学张耳陈馀那样背信弃义。当年老兄风光的时候,您想想我去府上才几回?就为着'品行'二字,宁可冻得打哆嗦也不肯巴结权贵。如今老兄手头紧了些,我才敢掏心窝子说这话,好叫那些势利眼知道,世上还有经得起风霜的松柏!说到识货的人选,我这儿倒有两个铁杆兄弟——钱智和谷大恩,都是能两肋插刀的好汉。容我仔细挑一个来帮衬,您看如何?"
这话说得如玉眉开眼笑,连忙吩咐摆酒。酒席上杯盏叮当,尤魁抿着酒问:"老兄打算何时动身?"
"变卖家产总得费些时日。"如玉给尤魁斟满酒,"等田地出手再定日子。到时候必定亲自来请老哥。"
这顿酒从晌午喝到三更天,第二天尤魁又蹭了顿早饭才走。如玉转头就跟母亲黎氏商量,老太太见儿子连日愁眉不展,巴不得他出去闯闯。听说要一万两本钱,没等儿子开口,就把压箱底的金银首饰、古玩字画,连儿媳洪氏的嫁妆都翻出来。临了还嘱咐:"可得带你表兄飞鹏同去。"如玉嘴上应着"到时候再说",心里早打定主意。
那些绫罗绸缎、田产地契,如玉急着出手,十文钱的东西五文就卖。七拼八凑弄到九千二百两,中间又被经手人昧去三千多。尤魁得知消息,立刻带着谷大恩上门。这谷大恩说起丝绸买卖头头是道,把如玉喜得直搓手。
商量路线时,尤魁拍着胸脯说:"走旱路风餐露宿,老兄这金贵身子怎么受得了?不如从济宁雇条大船,顺流而下又舒服又安全,路上咱们还能说笑解闷。"听说如玉要带四个仆人,他连连摆手:"两人足够!做生意要精打细算,多张嘴就多份开销。"最后定下三月初十出发,各人领了安家银子。
黎氏听说没带侄儿,拉着儿子追问。如玉搪塞道:"表兄家里忙,又不懂行当。有尤大哥和谷伙计帮衬,保管万无一失。"启程那日,老太太千叮万嘱,给三个仆人都塞了银钱。如玉留下百五十两家用,带着九千多两银子就上路了。
船到镇江那日,远远望见金山寺宝塔耸立江心。尤魁扯着嗓子嚷:"咱们北方人真是白活!不出来走走,哪能见着这般仙境?"谷大恩也跟着撺掇:"登上去怕是跟天宫似的,大爷可不能错过。"连船夫们都起哄:"今儿天晴风静,把船靠山后头,转眼就能逛完。"
船刚泊岸,如玉就急着要上山。尤魁推说看船要紧,死活不肯同去。最后如玉带着三个仆人一窝蜂跑了,留下那个慢一步的直跺脚。尤魁拍着他肩膀:"慌什么?现在追上去正好!船上有我们俩呢,你主人要骂你,我替你担着!"那仆人一听,撒腿就往山上跑。
却说如玉在庙里逛得尽兴,看罢宝塔看江景,三个仆人前呼后拥。等下山时却傻了眼——自家船只早没了踪影。问旁边船家,都说:"你们刚上山,船就开走了!"如玉顿时面如土色,几个仆人你瞪我我瞪你,急得直跳脚:"莫非在镇江码头等着?这可上哪儿找去?"
话说这主仆四人,都是头一回出远门,连雇船的门道都摸不着。只得又折回寺里,央求和尚帮忙雇了条小船。船摇摇晃晃到了镇江码头,刚踩上江岸的泥地,几个人就沿着江边挨个打听,可哪还有那大船的影子?
如玉站在江堤上,望着滔滔江水,突然明白过来——这是中了人家的圈套了!他两眼发直,猛地嚎了一嗓子就要往江里跳。几个家人吓得魂飞魄散,七手八脚把他拽住。岸上看热闹的围过来问明缘由,有个老汉咂着嘴说:"小伙子,你在这儿杵上一年也白搭。要我说啊,那中号马溜船还算显眼,今儿个风平浪静的,船跑不出几里地。赶紧去府衙击鼓鸣冤,咱们这位青天大老爷最爱管这路事儿!"
如玉被架着往城里走,整个人跟抽了魂似的。刚到府衙门口,正赶上知府升堂断案。主仆几个扯着嗓子喊冤,两班衙役哗啦围上来。知府撩起官袍坐下,就见下面跪着个面如死灰的年轻人,咚咚磕着响头哭诉:"学生叫人骗得血本无归啊!"那哭声凄厉得连堂外槐树上的老鸹都惊飞了。
"你说船是济宁雇的?"知府捋着胡子问,"船票拿来本官瞧瞧。"
如玉挂着两行泪直发懵:"学生头回坐船南下,哪知道什么船票......"
"那船是谁经手的?"
"就是那杀千刀的尤魁!说好三十八两银子从济宁直放苏州......"
知府一拍惊堂木:"南边船行就跟北边车马行一个规矩!没船票就想在千帆万船里捞针?"见如玉哭得快要背过气去,到底动了恻隐之心,当即点齐八名精干衙役:"分两班沿着江往上往下搜,见着马溜船就查!限十日回话。"转头又对如玉说:"若追回银两,你得给差役四百两酬劳。"
"八百两都成!"如玉脑门都磕出了血印子。
等问明白尤魁、谷大恩的相貌特征,衙役们揣着缉票兴冲冲散了。如玉又折回江边,痴痴望着水面,总想着那船说不定就泊在哪个芦苇荡里。直到日头西斜,才被家人们硬拽进城找客栈住下。好在仆人们贴身还藏着几两碎银子,主仆几个天天往府衙打探消息。
到了第十一日清晨,知府传唤如玉上堂:"差役们空手而归。本官琢磨着,尤魁既是泰安州人,你速回原籍报官捉拿他们家眷审问才是正理。"如玉听着在理,怕水路耽搁,连夜过江到扬州雇了加急的快马,星夜兼程往老家赶。
其实尤魁原本没想吞这八九千两银子,只打算瞅准机会偷摸几百两。又怕独吞不下,就拉上老相好谷大恩搭伙——这谷大恩年轻时跟尤魁有过交情,如今虽都上了年纪,倒还是臭味相投。两人早说好三七分账,尤魁拿大头。自打收了如玉的安家银子,第二天就派大儿子尤继先、二儿子尤效先,带着谷大恩的儿子螟儿,假称去省城探亲,实则全安置在济宁小闸口租房蹲守。
尤魁早把如玉主仆看透了——都是没经过事的公子哥,十成把握有九成。本想着能捞几百两就知足,要是哄他们兑货,说不定能骗几千两。谁知雇的船竟是条贼船!那船主苏旺带着假扮船工的亲族,见这伙人行李沉甸甸的,又都是生瓜蛋子,早起了歹心。只是运河上粮船商船往来如梭,一直没机会下手。原打算在饭菜里下药,又怕有人不吃露馅,只好每日磨蹭半日路程,专挑荒僻处停船等机会。
七八天后,苏旺才瞧出尤魁、谷大恩是外请的帮闲。见他们总挤眉弄眼,这老水贼心里门儿清,故意在尤魁跟前献殷勤。不出三日,两伙人竟勾搭成奸,约定得手后尤魁分一半,剩下的苏旺与谷大恩对半分。一路上但凡有名胜古迹,就撺掇如玉主仆去游玩,偏生总有一两个家人留守船上。
那日停泊金山寺下,趁着如玉等人登岸礼佛,苏旺一伙连夜扬帆直奔济宁。撬开箱笼那刻,尤魁独吞了四千多两,剩下的由谷大恩和船家众人均分。苏旺倒讲究,衣物细软全让给尤、谷二人,尤魁还额外补了他一百两银子。分完赃,这群豺狼便作鸟兽散了。
尤魁和谷大恩得了这笔横财,乐得合不拢嘴。两人连夜收拾细软,带着老婆孩子,雇了艘大篷船,趁着星月赶路,一口气逃到杭州城。在城里租了几间屋子住下,整日里大鱼大肉,好不快活。
可日子久了,瞧着省城人来人往,他俩心里直打鼓——万一被人认出来可怎么好?一合计,又收拾家当搬到象山县。这回干脆在一条巷子里各自买了宅院,还做了亲家:尤魁家二小子定了谷大恩的闺女,两家时常走动,又置办些田产,小日子过得比蜜还甜。
谁承想好景不长。那年倭寇从大隅岛打过来,象山县的官兵竟抵挡不住,城门一破,倭寇见人就砍。尤魁吓得钻到地板底下,整整两天一夜没敢动弹。等他饿得眼冒金星爬出来时,倭寇早撤了,可满城浓烟滚滚,哭喊声震得山都在抖。自家宅子烧得只剩几根焦黑的房梁,老婆孩子全无踪影,连隔壁谷大恩家也空荡荡的。
尤魁捶胸顿足哭了好几天,城里城外翻了个遍,连个亲人的影子都没找着。偏这时又听说倭寇要卷土重来,他只得揣着最后几两银子逃往苏州。银子花光后,这昔日的富家翁只好蹲在街边给人看相,挣几个铜板买馒头充饥。夜里总梦见妻儿回来,醒来枕头都是湿的。
后来他得了怪病,吃啥吐啥,最后连水都咽不下去。那年冬天特别冷,尤魁蜷缩在破庙里,活活饿成了皮包骨。想当初和谷大恩合伙坑温如玉时何等风光,如今落得这般下场——这大概就是老话说的报应吧!
正是: 黑心钱来得快,到头一场空。 害人终害己,黄泉路上悔已迟。
恨贫穷约客商密室 走江湖被骗哭公堂
词曰:
人生千古伤心事,被骗最堪嗟。只恨目无贤否,顿成柳絮杨花。
仁明太守,严缉累日,嘱令回家。堪笑沐猴冠破,空余泪尽残霞。
——右调《朝中措》。
话说冷于冰赈济了凉州一府的百姓,下了陇山,沿途救人疾苦,慢慢的向山东路上行来,要会合城璧不换二人。这话不表。
且说温如玉自从费了万金银两,出了泰安州监,果然安分守己,等闲连大门也不出。不但不做嫖赌的事,连嫖赌的话也绝口不题。只是本城去了这两处生意,日用银钱都得自己打算,就是与家下男女,分几匹梭布穿用。离了现银钱,便觉呼应不灵。他的旧伙计都与新财东做了生意,如玉取点物事,也还支应,未免口角间就有些推调的话传来。即或与些货物,率皆是平常东西,到还他时,一文也不能短少,反比别家价钱多要些。
因此如玉负气。总寸丝尺缕,斤酒块肉,都用现钱买办。过了半年有余,甚党费力。自遭叛案后,将现银俱尽,止存了些土地。使用过大钱的人,心上甚是索然,逐日家眉头不展,要想一个生财的法子,复还原本,做吐气扬眉地步。朋友们虽知他现成银子俱无,地土还分毫未动,到底要算一把肥赌手,仍是时来谈笑,引他入局,比昔时更敬他几分。他却动了一番疑心,看的人敬他,是形容他没钱的意思。缘此谋财之心越发重了,只是想不出个发财的道路来。
一日,忽想起本城一个朋友,叫做尤魁,是个聪明绝世、极有口才的人,若请他来相商,必有奇谋。前番在监中,他也看望过几次,还未谢谢他。随着家中人做了酒席,差人次早去请。到下午时候,尤魁到来。但见:
虽抱苏张之才,幸无操卓之胆。幼行小惠,窃豪侠之虚名;老学权奸,欺纯良之懦士。和光混俗,惟知利欲是前;随方逐圆,不以廉耻为重。功名蹭蹬,丈夫之气已灰;家业凋零,妇人之态时露。用银钱无分人己,待弟兄不如友朋。描神画吻,常谈乡党闺阃;弃长就短,屡伐骨肉阴私。人来必笑在言先,浑是世途中谦光君子;客去即骂闻背后,真是情理外异样小人。
如玉见尤魁来,心上甚喜,两人携手入房,各行礼坐下。
尤魁举手道:“老长兄真福德兼全之人也!高而不危,颠而不覆,处血肉淋漓之事,谈笑解脱,非有通天彻地的手段,安能履险若平!若是没有担当的人,遇此叛案,惟有涕泣自尽已耳。如何不教人服杀。”
如玉道:“不过是钱神有灵,孔方吃苦,于弟何能之有!”
尤魁道:“什么话,人家还有拿着金山寻不着安放的地方哩。”
家人们献上茶来。吃毕,尤魁又道:“自长兄出囹圄后,小弟急欲趋府,听候起居,无如贱内脚上生一大疽,哀号之声,夜以继日。延医调治,到耗去许多银钱。你我知己,必不以看迟介怀。”
如玉道:“嫂夫人玉体违和,小弟着实缺礼之至,近来全愈否?”
尤魁道:“托庇好些了。”
如玉道:“城乡间隔,不获时刻聚首谈心,未详老哥年来,做何清高事?”
尤魁道:“小弟近年竟成了个忙中极闲,闲中极忙之人,自己也形容不来。止有一个字将人害死。”
如玉道:“是甚么字?”
尤魁道:“穷。”
如玉道:“我与老哥,真是同病。”
尤魁大笑道:“这就不是你我知己话了。小弟尽一身肤发,不能抵兄之一毛,同病二字,还不是这样个用法。”
如玉道:“小弟到不是随口虚辞,自先君去世,家中尚有三万余金,年来胡混了一万六七,此番因叛案,又是一万余两,止有两处生意,一朝尽废,今仅存薄田十数顷。家中人口众多,有出路而无人路,岂不是同病么?”
尤魁道:“肉原生于骨,无骨而欲长肉,势不能也,土地即长肉之骨。以地产十数顷之多,仍是排山倒海之势,少为斡旋,何愁不成郭家金穴!若坐吃死守,恐亦不能生色。”
如玉道:“小弟正是为此,请兄来施一良谋,为财用恒足之计。”
尤魁道:“谋财必先要割痛,痛不割而欲生财,是无翼而思飞也。以小弟愚见,莫若学宋寇莱公澶渊之战,庶可收一搏即反之功。”
如玉道:“愿老哥明以教我。”
尤魁道:“小弟意见,乃孤注之说也。忝属至好,理合直言。为今计莫若贩卖货物,然贩卖必须资本盈余。老长兄田地数顷,若尽数变卖,至佳者不过卖三四千金,以三四千金贸易,与市井人何殊?不但老兄不屑于经营,即乡党亦添笑议。必须大起昔日宦囊,凑足一万两方可。近年北方丝水大长,可到苏州,或南京,买办绸缎纱罗,在济南立一发局,再不然运至都中亦可。盖本大则利益自宽,弃死物而方能变为活物。生财之道,莫善于此。到其间,或遣心腹人办理,或用小弟少效微劳,不过周转一两次,则财用充足;一二年间,弟包管长兄本利相对。然后因时趁便,开财源,节财流,择物之贱者而居之,则刘晏持筹,陶朱致富,又不足道矣。况尊府簪缨世胄,为一郡望族,今仍遭事变,致令桑梓有盆釜一空之诮,吾甚为长兄耻之。如必包藏珠王,使之填箱压柜,真愚之至也。若谓耕种地土,可望盈室盈仓,此田舍翁与看家奴事业,非克勤克俭积累二三十年,不易得也。迂腐之见,统听高明主裁。”
如玉大喜道:“兄言果中要害,舍此亦再无别法。寒家若罄其所有,还可那凑七八千两,小弟定亲去走遭,敢烦老哥同行。再得一识货人相帮,则大事济矣。”
尤魁听了,心中暗喜,又说道:“当今时势,友道凌替,宁仅青松色落。小弟一生为人,只愿学刎颈廉、蔺,不愿学张耳、陈馀。老兄当全盛之时,试思小弟登堂几次,只缘品行两字关心,宁甘却衣冻死,与趋炎附势辈同出入,弟不为也。今长兄身价,少减南金,小弟方敢摇唇鼓舌,竭诚相告,使采兰赠芍之子,知有后凋松柏,弟愿即足。至言寻觅识货人,弟心中已有两个,皆斩头沥血、知恩报德、万无一失之士,一系贵铺旧伙计钱智,一系敝友谷大恩。弟于此二人中,加意选择其一,以备驱策,将来长兄再看何如?”
如玉大悦。家人们安设酒席,两人复行揖让就坐。尤魁道:“长兄举事,酌在何日?”
如玉道:“求诸己者易,求诸人者难,统俟小弟变卖地土后,再定行止。临朝自然要亲邀老哥同行。”
少刻,水陆俱陈,备极丰盛。两人笑语喁喁,甚是投机。
本日坐至三四更天,次日又吃了早饭,尤魁方才别去。
如玉将此意详细告知他母亲,黎氏见如玉日夕愁闷,也盼他发发财,一开笑颜。问讯了一会买卖,如何做法,如玉又高高兴兴的说了一番。黎氏听得说须用一万两,卖尽田产只好够一半,也没用如玉开口,将几世积累的金珠首饰、字画古玩,并儿媳洪氏所有钗环珠玉等类拿出,交与如玉变价。嘱咐:“起身时,务必同你表兄飞鹏去。”如玉道:“临期再商。”
又将家中些玉带蟒衣并地土,昼夜烦人各处变卖。值十文者,卖不上五六文,如此等胡乱打发,也弄了九千二百余两。代卖的人,又落去三千两有余。差人通知尤魁,尤魁将谷大恩引来。如玉见他说话儿伶俐,讲论起贩卖绸缎的话,事事通行,心上大喜。
又与尤魁商量走水旱二路,那一路稳便,尤魁道:“若走旱路,未免早起迟眠,一上一下的劳苦,老哥的身子,比泰山还重,如何当得起?不如从济宁雇一大马溜子,或二号太平船,顺流而下,甚是安妥,又可以兼顾行李。你我说说笑笑,也便宜许多。”
又问如玉道:“长兄跟几位尊管?还有别位亲友没有?”
如玉道:“并无别的亲友,止带四个家人去。”
尤魁道:“太多,太多,只用两人即足。既讲到做生意,一文也是钱,多一人是一人盘搅。”
如玉道:“再减去一个也使得。我们定到苏州罢。我还要带些苏州的杂货,到虎丘观音山等处看看。”
随即择了吉日,本月初十日起身,各送了两人安家银两别去。
黎氏听得如玉起身,不听得请他侄儿同去,问如玉道:“你可约会下你表兄了没有?”
如玉道:“表兄一则家中事忙,二则生意上不知窍,我与尤大哥、谷伙计去,真是千妥万当,回来时谢多谢少,他们也不好争论。”
黎氏听了,一声儿不言语,究竟如玉是嫌他表兄不合脾胃。到了起身时,黎氏千叮万嘱,着他途路上小心谨慎,又着他事完即速回家,免得倚门盼望。又将随行三个家人孙二等,也嘱咐了一番。如玉道:“我这一去,不过两个月即回。”
与他母亲留下一百五十两银子盘用,带了九千多两,同尤、谷二人起身。先到济宁,尤魁早看定一中号马溜船,往江南进发。
一日,到了镇江地方,远远见金山寺楼台殿阁,层层叠叠的摆列在江中。尤魁大声叫好,道:“我们生长北方,真正空活一世。若不出门,焉能见此奇景?”
谷大恩道:“远看便如此奇妙,若到上面,必定和天宫一样。大爷不可不去走走。”
如玉高兴之至,也啧啧的赞赏不已。四五个水手并家长,都七言八语的帮衬道:“今日难得这好清朗天气,微风不作,我们且将船拢在金山背后,只用片刻,就见了大势面了。”
说话间,船已绕到金山后面。如玉见游船甚多,挨次排在山脚下,便拉尤魁同去。尤魁道:“我同谷伙计守船,你主仆们只管都上去,好容易到这所在。”
如玉强之至再,尤、谷二人总以守船为重,如玉道:“你两个不上去也罢了,着两个同我上去,一个在船中等我。”
说毕,急急的下船,走上金山去了。三个家人,如飞的跟去两个,留下一个,在船中抱怨道:“我只迟走了一步,被他两个抢先去了。”
尤魁道:“后悔甚么?快快上去就是。你主人原说留一个在船中,船中有我两人,还附什么?你主人若怪你半个字,有我在;再迟一会,他们就回来了,你终身便看不成。”
如玉平日用的家人,都是些浮华小子,那里有一个知是非轻重的人。听了尤魁作主,深知主人信爱他,也便忙忙的跑下船,上山去了。
再说如玉在寺内东瞧西看,游赏那回廊曲舍,殿阁参差,又上宝塔,看了回江景。三个家人都跟着他说长论短,他也不理论是几个。好半晌,方同众家人游走下来,到原下船处,不见自己的船只,心上甚是着急,问同拢船的人,都说:“你们上山去时,就立即开船去了。”
如玉惊的神魂失散,几个家人面面厮窥,互相抱怨。如玉道:“必定他们在镇江岸边相候,这该如何去寻他?”
主仆四人,没一个走过远路,连只船也雇不下。从新到寺中,烦和尚代雇了一只船,摇到镇江岸上。下船来,沿江岸叫问,那里有个影儿?如玉到此时,情知中计,眼望着大江,呆了一会,忽然大叫一声,往江中就跳,几个家人连忙抱住。岸上的人问明原故,说道:“你在此间一年,也不中用。一个中号马溜子船,也还可以查访。今日没风,此去不过数里,你速到府里去喊禀。我们这位太爷最廉明,好管地方上事,快去,莫误功夫。”
如玉昏昏沉沉,两个家人搀扶着,到府衙门内,却好知府坐堂,判断公事。如玉同家人们一齐喊起,两旁人拿住,知府叫上去。如玉等跪在下面,叩头大哭,诉说被骗情由,哀声甚是惨切。知府道:“你说船是从济宁雇的,拿船票来我看。”
如玉道:“生员初次坐船南来,不晓得什么叫船票。”
知府道:“你这船是谁与你雇的?”
如玉道:“就是骗生员的朋友尤魁雇的。他说从济宁起,到苏州止,共是三十八两船价。”
知府道:“南方有船行,与北方有车行驴行一般,设立这个行头,原就是防备此等拐骗劫夺、杀害等事。你既无船票,这来往的船有千千万万,教本府从那一支船拿起?”
如玉听了,叩头有声,痛哭不止。知府见他哭的甚是可怜,立即将平素能办事的衙役,按名唤上八个来,吩咐道:“适才这温如玉被骗情由,你们都是听见的,可着该房出两张票,你八人分为两班,一班沿江向下路追访,一班过江从上路追访,见马溜船无分大小,即盘洁。立限十日,有无即来销票。银至九千两,为数甚多,不拘那一班拿获,着温如玉与银四百两。”
又向如玉道:“你可愿意么?”
如玉连连叩头道:“生员与其全丢,果能拿获,就送他们八百两也情愿。”
随同差役下来,问了尤魁、谷大恩年貌,并船户人等形状,八人领票欣喜分头而去。如玉复到江边,站了好半晌,心里还想他们一时泊船在别处,找寻回来,亦未敢定。众家人又持他入城,寻店歇下。虽然行李一无所有,幸而家人们身边都是几两散碎银子,主仆用度。又时到府行探听。至十一日早堂,将如王传去,知府道:“差去衙役,前后俱回,查访不出。我想尤魁等俱是山东泰安州人,你可连夜回去禀官,拿他两家家属审问。去罢,在此无益。”
如玉听了,觉得是正话,又怕水路迟延,过江到杨州雇了包程牲口,星夜回乡。
原来尤魁本意也不想望八九千两银子,只想着一早一晚,瞅空儿偷窃几百,又虑一人拿不了许多,因此勾通了个谷大恩。
这谷大恩是个小官出身,幼年时与尤魁不清楚,如今虽各老大,到的还是知己。这样话是最容易透达的,两人已讲明得多少,尤魁七分,大恩三分。自如玉与他们安家银两后,第二日尤魁着他大儿尤继先,次子尤效先,同谷大恩儿子螟儿,带领家属,以省城探亲为名,各安顿在济宁小闸口,寻了几间房住下,等候消息。皆因尤魁已看透了如玉主仆,率皆浮浪有余,都是些不经事的痴货,十分已拿稳了九分,不怕不得几百两。若托他两人兑货,又在几千两上下了。
谁想尤魁雇的船偏又是只贼船,久惯谋财害人性命。船主叫苏旺,稍工水手,各姓张王李赵,究竟都是他弟兄子侄,不过为遮饰客人的耳目。自那日如玉主仆下船时,早被苏旺等看破,见个个俱是些憨儿,止有尤魁略老作些,也不像个久走江湖的人。又见行李沉重,知是一注大财。只因时候不巧,偏对着贡船粮船生意船,昼夜来往不断,硬做不得。欲要将他们暗中下些毒药,害死六七个人性命,内中有两三个不吃,便不妥当。因此想出个一天止走半天的路,于空野无救应地方湾船,候好机会。过了七八天,方知尤魁、谷大恩是请来的朋友,不是一家人,又见尤、谷二人时常眉眉眼眼的露意。苏旺是积年水贼,看出两人非正路人,时常于船前船后在尤魁前献些殷勤,日夜言来语去,彼此探听口气。不过三两天,就各道心事,打成了一路,说明若得手后,尤魁是主谋的,分一半;谷大恩与船户,各分一半。一路遇名胜地方,即攒掇如玉主仆游玩。奈船中总有一两个家人,动不得手脚。这日到金山寺下,是从北至南有名的一处大观地方,合该如玉倒运。苏旺、尤魁等拨开船,连夜赶回济宁,把如玉箱柜打开。
尤魁分了四千余两,谷大恩与船户等人平分了那一半。苏旺将如玉的衣服被褥一件不要,让与一尤、谷二人。尤魁又找与一百银子,大家分首。
尤、谷二人得此大财,各将家小搬上,雇了一个大毛棚子,星夜奔到浙江杭州城中,租了几间房住下。后来见省城人烟凑集,恐被人物色出来,两人商量着,又搬到象山县,各买了一处房子,在一条巷内居住。尤魁第二个儿子,尚未定亲,两人结了儿女姻亲,娉定谷大恩女儿做次媳。又治买了些田地,过度极受用日月。不几年,倭寇(即日本国也)由大隅岛首犯象山县,文武失守,致令攻破城垣,任情杀戳。其时尤魁钻在一地板下躲避,饿了两日一夜。旋即火发,尤魁从地板中扒出,倭寇到去了,家中男女一个也不见,房屋烧的七零八落。放眼四看,满城烟火迷天,号哭之声,振动山岳。不但自己家属不知存亡,连谷大恩家男女也没见一个。痛哭了几天。本城内外寻访不见,又传闻倭寇有复来之信,没奈何奔走苏州。盘费告尽,便与人相面,每天混几文钱度日。满心里还想夫妻父子重逢。不意得一翻胃病,起初吃了便吐,次后一物不能下咽,硬行饿死。虽同谷大恩坑害了温如玉,却落了这样个结局。这都是后话。天道报还,可不畏哉!
正是:
这样得来,那般失去。
利己损人,究复何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