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一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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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这人啊,一旦落到没钱的地步,那可真是神仙来了都难救。这边刚填上窟窿,那边又欠新债,愁得人眉头都解不开。亲戚朋友躲着你走,儿孙们哭哭啼啼,连家里的下人都开始盘算着离开。更别提这时候要是再添个病人,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了。

咱们接着说温如玉这头。他听了镇江府的吩咐,连夜雇了牲口往泰安赶。连家都顾不上回,直接跑到知州大堂上哭诉冤情。知州立刻发了文书去抓尤魁和谷大恩的家属,可这两家人早跑得没影了。差役只抓来了邻居和谷大恩的堂兄谷胖子。这谷胖子跪在堂下直喊冤:"大人明鉴啊,虽说我和大恩是堂兄弟,可十几年都不来往了,街坊邻居都能作证!"

知州把谷胖子和邻居各打了几板子,见他们口供一致,只好再派差役去尤、谷两家的亲戚那儿查访。如玉谢过知州,回到家里见到母亲,"扑通"一声跪在地上,话没出口先嚎啕大哭起来。他母亲黎氏见他去得快回得急,又是这副模样,心里"咯噔"一下,浑身直打哆嗦。等听下人说了缘由,老太太眼前一黑就往后倒,脸色灰白得像张纸。丫鬟们赶紧扶住,如玉见状哭得更凶了。媳妇洪氏两头忙活,一边劝婆婆,一边安慰丈夫,折腾了好半天。打这以后,黎氏就落下心病,虽然强撑着笑脸宽慰儿子,可一想到家业败光,夜里就偷偷抹眼泪。

要说如玉出门时给母亲留的一百五十两银子,早被老太太紧紧攥在手里,他哪敢开口要?扬州来的脚夫天天在家里白吃白住,他也没钱打发。还得凑盘缠给泰安的差役去济宁抓人。幸好家里米面够吃一年,可那脚夫天天扯着嗓子闹,如玉实在没辙,跟下人们商量,结果个个装聋作哑。就连平时最阔绰的,这会儿也哭起穷来。

如玉被逼得没法子,只好干出生平头一遭的事——把自己几件好衣裳当了,换了十几两银子打发脚夫。这位公子哥从小锦衣玉食,哪受得了这般清苦?可又怕母亲伤心,每日饭菜还照着从前排场,早午饭至少六七个荤菜。倒是黎氏看出端倪,拉着儿子的手说:"儿啊,如今家里空得能跑马,日子过得像在刀尖上打滚。你该学着卧薪尝胆才是。往后能不能吃上饭都难说,以后早饭午饭有口咸菜就得了,别为我硬撑。看你这样挥霍,我这心病反倒更重了。"如玉这才把饭菜减了一半。

过了些日子,泰安差役来回复,说省城搜遍了也没找着尤魁他们,只能慢慢查。如玉听了愁上加愁,整天长吁短叹以泪洗面。下人们见他天天垂头丧气,连少奶奶的衣裳都当了,知道这家人再榨不出油水。起初还指望抓住尤魁追回银子,现在听说没指望了,加上如玉动不动就发火,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。不到一个月,辞工的辞工,逃跑的逃跑,请假的请假,走得七零八落。就剩下两个最没本事的——张华和韩思敬,还是如玉平时最看不上眼的。如玉倒觉得人走了省开销,只是想起往日待他们不薄,心里总不是滋味。不过眼下这光景,也顾不得这些了。

谁承想黎氏自从儿子被骗,整天胸闷气短,茶饭不思。如玉怎么劝都没用,眼瞧着老太太一天天瘦下去。如玉急得没法,让张华去泰安城请来相熟的方大夫。大夫诊完脉说:"老夫人这是气郁结于心,顺了气自然能吃下饭。"可两剂顺气药下去,胸闷刚好点,又开始上吐下泻。再请大夫来看,开了些调理肠胃的药,结果腹泻转成痢疾,口干舌燥发起烧来,每天只能喝几口稀粥。方大夫又说:"这是腹中有积滞,得用泻药。"结果大黄、积实这类猛药下去,拉得更厉害,老太太眼前发黑头晕目眩,疼得直哼哼。如玉慌了神,连方大夫也手忙脚乱,换了香附、黄连这些温和药,还是不见效。黎氏索性连药都不吃了,除了如厕就是昏睡,连话都懒得说。

这天晌午,黎氏勉强起身喝粥,忽见儿子满面春风走进来:"娘,尤魁他们的下落有信儿了!"黎氏忙问怎么回事,如玉兴奋地说:"方才州里差人说,那两个贼人在江南宿迁县住着,消息千真万确!差人贪图我的谢礼,已经讨了公文连夜赶去。这会儿来要十几两盘缠,我让张华跟着去州里凑钱了,特地先来告诉娘。只求老天开眼,这回定要抓住他们!"

黎氏将信将疑:"这话当真?"如玉拍着胸脯保证:"这等大事,差人怎敢骗我?"老太太这才露出一丝笑意:"我也不指望全追回九千两,若能讨回两三千两,你将来有口饭吃,我死也瞑目了。"

话说这黎氏平日里胃口差得很,最多也就吃半碗粥,有时候扒拉两口就撂筷子了。可今儿个听了儿子如玉一番宽心话,竟破天荒吃了一碗半还多。如玉见母亲饭量见长,乐得眉开眼笑,又说了好些吉利话才退出去。打这以后,黎氏每天不过解手两三回,早中晚都能吃下两碗饭。虽说大便还带着脓血,可脓少粪多,肚子里也不怎么疼了。

转眼过了一个多月,黎氏身子骨竟比先前硬朗不少,饭量更是见长。这天她忽然问如玉:"宿迁县离咱们泰安有多远?"如玉挠着头说:"早年间走过一趟,记不真了,约莫快则七八天,慢则十来天能到?"黎氏眉头一皱:"那抓尤魁的差人怎么到现在还没信儿?"

如玉搓着手道:"母亲不问,儿子也不敢提,怕您着急。前儿个我让张华去衙门打听,谁知差人倒回来了。说是有人通风报信,尤魁和谷大恩又逃到无锡县去了。他们因为公文对不上,回来重换。先前我只给了十两银子,这趟来回倒贴进去十六七两,眼下还缠着我要盘缠呢。"

黎氏听罢长叹一声:"你可亲眼见过去宿迁的公文?"如玉摇头:"那日差人走得急,儿子没瞧见。"黎氏盯着儿子问:"你如今打算怎么办?"如玉苦着脸:"事到如今,少不得再凑几两银子打发他们。用人之际,总不好冷了他们的心。"

"外头遇上强盗,家里又招来毛贼!"黎氏突然提高嗓门,气得浑身发抖,"这些差人来来回回,分明是骗你银子!怕是连泰安城门都没出过。如今期限一拖再拖,又支到无锡去了。再过些时日,怕是要说去海外抓人!铜斗般的家业被你败个精光,到这般田地还看不透世道,怎不叫人活活气死!"说罢猛地翻身面朝里躺下,把枕头压得咯吱响。

如玉慌忙退出来,急吼吼叫张华去追查差人下落。第二天张华回来禀报:"小人再三追问,那差人说没盘缠怎么抓人?非要大爷再出十两银子才肯动身。"如玉气得直冷笑:"上月那十两银子我都悔青了肠子,还敢要!"

谁曾想五六天后,黎氏又犯起痢疾。这回拉出来的秽物像鱼脑似的白花花一片,闻着饭味儿就干呕,整日口干舌燥浑身发烫,夜里翻来覆去睡不安生。如玉赶紧请来方大夫,谁知病情一日重过一日。方大夫推说家中有事,脚底抹油溜了。如玉正急得团团转,忽听丫鬟喊:"表少爷来了!"

这黎飞鹏刚进屋,黎氏见着娘家侄儿,眼泪唰地就下来了:"我与你爹一母同胞,病了两个多月,你竟忍心不来瞧我?"飞鹏作揖道:"侄儿前些日子在省城办事,昨儿才回来。听说姑母欠安,不想竟憔悴成这样。"正说着,张华抱着四个食盒进来:"这是表少爷给太太带的点心。"

黎氏喘着气道:"人来就是了,带什么东西..."忽然抓住飞鹏袖子,"你可知道如玉遭人骗的事?"飞鹏摇头:"只听得些风声。"等黎氏断断续续说完,老太太突然嚎啕大哭,偏又哭不出眼泪,只在喉咙里发出"嗬嗬"的干嚎声。

飞鹏劝了几句,黎氏又捶着床沿哭诉:"早知今日,当初就该让你带如玉出门..."飞鹏突然冷笑:"侄儿的人品比尤魁他们也强不到哪儿去。钱财都是命里注定,姑母且宽心养病要紧。"说着瞥了眼门外,"方锦山那庸医懂什么脉象?城里于象善是全省名医,侄儿这就去请。"

话音未落人已起身往外走。如玉追着留饭,飞鹏头也不回,翻身上马一溜烟跑了。

又熬了两天,黎氏病势越发沉重,吃啥吐啥,勉强咽下去转眼就拉出来。如玉急得满嘴燎泡,正要差张华去问请医的事,忽见飞鹏家小厮跑来报信:"于先生的车到门口了!"

这位于大夫在书房与如玉寒暄过后,如玉问起表兄,于大夫捋须道:"黎兄原要同来,今早忽觉不适。过两日必来探望。"两人吃过茶,如玉忙叫人收拾内室。于大夫给黎氏诊过脉,又按了按肚子,瞧了秽物颜色,回到外间坐下问道:"先前可是方锦山诊治?"

如玉点头:"已有六七日未用药了。"于大夫沉吟道:"太夫人病发至今..."如玉掐指算道:"快两个月了。"

象善搓了搓手,温声问道:"方锦老大夫开的药方子,能拿来给我瞧瞧么?"

如玉赶忙翻出二十多张药单,哗啦啦铺了满桌。象善随手抽了四五张细看,眉头越皱越紧:"老太太这脉象啊,底子本来就虚。这回的病根儿,是气血淤堵加上肝火太旺,把脾胃都给克伤了。要我说,当初就该调气补血、疏肝健脾,自然能好。那些个破气消积的虎狼药,半点儿都使不得啊!"

他手指点着药单直摇头:"您瞧瞧,老太太气血两亏,还天天用行气药;血虚得厉害,偏要攻积滞。莫说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家,就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扛不住啊!更糟的是先腹泻后痢疾,脾病传肾最是凶险。拖了六十天还死守着治痢的老法子,这不是雪上加霜么?"

象善忽然压低声音:"医书上说痢疾有五虚必死,老太太已占了三样——发热不退、拉鱼脑状脓血、水米不进。这脉象洪大滑数,其实是元气耗尽的凶兆,内里寒极反显热象,已是..."话到嘴边又咽回去,改口道:"若在别家,我早该告辞的。但看在与令表兄的交情,少不得要勉力一试。"

如玉扑通跪下,眼泪砸在地砖上啪啪响:"求先生救命!"象善连忙搀他起来:"府上可有人参?"如玉抹着泪说:"前几日翻箱倒柜,竟找出五两多上好的老山参,只是不敢乱用。"象善眼睛一亮:"够用了!"当即挥毫写下理中汤方子,人参、附子、肉桂都加了重份量,特别注明"放凉服用"。

汤药刚灌下去,屋里就传来丫鬟惊叫:"太太喝完药,肚子咕噜响过就泻了!"象善正举着酒杯,闻言闭眼摇头。如玉急得直跺脚:"这怎么回事?"象善搁下筷子:"快照原方再煎一剂,趁热服下试试。"

如玉哪还顾得上待客,亲自守着药炉子熬药。谁知老太太服下第二碗,照样泻得厉害。象善长叹一声:"元气都泻脱了,我实在..."说着就要告辞。如玉死死拽住他袖子哭求,象善只得实话实说:"您还是快请表兄来见最后一面吧。"话音未落人已走到院门口,如玉追着喊:"千万让我表兄速来!"只见象善背影摆了摆手,转眼消失在巷口。

书房里,如玉哭得直抽气。进内室一看,老太太昏昏沉沉似睡非睡,叫几声才含糊应一句。他守着病榻,听着更鼓声一下下像敲在心上。窗外老槐树影婆娑,恍惚间竟似鬼手摇曳。

原文言文

  散家仆解当还脚价 疗母病试泪拜名医

  词曰:
  吁嗟人到无钱时,神仙亦难医。这边补去,那边亏债,谁开此眉?
  亲友避,子孙啼,家奴心日离。更添人病势将危,欲逃何所之?
  ——右调《碧桃春》。

  且说温如玉听了镇江府吩咐的言语,连夜雇了牲口,赶到泰安。也顾不得回家,先去知州堂上哭诉冤情。知州随即出票,拿尤、谷二人的家属,俱不知去向。差人将邻居并谷大恩的一个堂兄谷胖子带来回话。知州审问,都说一月以前将家口搬去,言到省城亲戚家贺喜,至今未见回来。谷胖子说:“与大恩虽系堂弟兄,已十数年从不往来,人所共知。”

  知州将谷胖子和两家邻居,各责了几板,前后供词一般。又差役去尤、谷两人亲戚家查拿。

  如玉叩谢下来,回到家中,见了他母亲,跪倒在地下大哭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黎氏见他速去速回,又是这般情景,就知道必有变故,不由的浑身乱抖。家人们说了原由,黎氏往后一倒,面如死灰。女厮们连忙扶住。如玉见他母亲如此。越发大哭起来。洪氏一边开解婆婆,一边安慰丈夫,倒忙了好半晌。黎氏自此郁郁成病,虽勉强色笑,宽儿子的怀抱,每想到儿子日月上,便暗中哭泣。

  如玉出门时,止与黎氏留了一百五十两银子,已交在他母亲手内,又不敢要。扬州的脚户,白养在家中,也没有银子打发。又与泰安差人凑了几两盘费,去济宁拿人。幸而家中米面等物,还够一年用度,脚户日日嚷闹,如玉也没法设处。和家人们商酌,一个个推聋装哑,束手无策。就是手中极有的,谁还肯拿出来帮助主人?

  如玉无奈,只得做他生平没有做的事,将自己存下的几件衣服,当了几十两银子,打发了脚户。他素日是豪华惯了的人,那里能甘淡薄?又怕他母亲心上愁苦,凡饮食茶饭,还和素常一般,大概早午还得六七样菜肉。倒是黎氏知道他的隐情,时时向如玉道:“如今内外一空,过的是刀尖儿上日月。你从此卧薪尝胆。还恐怕将来没吃饭处。这早午饮食,当急为节俭,只有咸菜嚼咽就罢了,不必因我舍命的措处,一天费数天的盘用,我心上倒越添上病了。”

  如玉自此遵他母亲的话,将饮食减了一半。

  过了几天,泰安差人来回覆,说追查省城,并无尤魁等的下落,容慢慢访查罢。如玉听了,倍添愁烦,惟有长吁短叹,流涕而已。家人们见他逐日垂头丧气,连小主母的衣服都典当了过度,料想着没什么油水。起先还都指望拿住尤魁,追回银两,大家再混几年;今听了差人的话,是个断无指望,又兼如玉时时动怒,益发去志速决。总之,此辈聪明人颇多,有良心的甚少。世仆家奴,他还念主人养育之恩,存个富贵贫贱、甘苦与共之意;即或有愚顽凶狠、不识轻重的人,若遇严明主人约束,总放肆也还不至于十分;惟雇工家人,无一非饥则依人、饱则扬去之流,其坑害主人比强盗还更甚。

  温如玉用的都是鲜衣美食、油嘴浮浪子弟,经年家帮嫖诱赌,财利营私,那里有个有良心的人?今到这步光景,有钱的也哭穷;无钱的更哭穷;不出一月,辞的辞,逃的逃,告假的告假,走了个七零八落。止留下两个人,一个叫张华,一个叫韩思敬,都是无才能之人。如玉平素看不上眼的。如玉见他们都去了,倒乐得省些费用,只有素时受过大恩、赚过大钱的人,也是如此,心上觉得放不过。到此时也只索丢开。

  不意黎氏自儿子被骗之后,每日家只害胸隔胀闷,不思饮食。如玉设法劝慰,也不得宽爽,渐渐的骨消肉瘦起来。如玉担不住,着张华去泰安城中,请了个姓方的医士来,是他素常相交的人。与他母亲看了脉,说道:“太夫人心神不畅,总是气郁,只用顺其气,自能大进饮食。”

  吃了两剂开气的药,虽然胀闷好些,大便又泄泻起来,日夜不止。又请方医士来看视,服了些胃参汤、浆水散,将泄泻又变而为痢疾。口干发热,日进些须饮食,喜得遍数尚少。方医士说:“是腹中有旧积滞,须得下下方好。”

  用了些大黄、积实等类,反遍数多起来,只觉得眼黑头晕,腹痛不止。如玉着慌,连方医士也着慌了。又怕补住邪气,用香附、黄连等类,也不见一点效。黎氏也不吃药了,除大便之外,只是睡觉,懒得与人说话。

  一日午后。黎氏在房中正勉强起来吃粥,只见如玉走来,笑容满面,坐在一旁,说道:“如今才知道尤、谷二贼的下落了。”

  黎氏忙问道:“有什么下落?”

  如玉道:“适才州里的差人说:‘尤、谷二人,俱在江南宿迁县居住,访得至真至确。’送信来的人,就是差人的亲戚,他都是亲眼看见的。两个差人贪着我的大谢礼,已向本州讨了关文,连夜起身到宿迁去。此刻来与我报喜,要十数两盘费,咱家中无现成银子,我已经打发张华同差人去州中,与他们那凑去了,先和母亲说声。只求老天可怜,拿住他就好了。”

  黎氏道:“此语可真么?”

  如玉道:“这是甚么事体,那差人谎我做甚?”

  黎氏听罢,略笑了笑道:“我也不想望将九千两全回,只求追个二三千两儿,你将来有碗稀饭吃,我就死了也放心些。”

  素日黎氏至多不过吃半碗粥;或几口,就不吃了。今日听了此话,就吃了一碗半有余。如玉见黎氏饮食加添,心下大喜,又说了许多兴头话,方才出去。黎氏自此,一天不过坐两三次净桶,早午晚总有两碗饭落肚,大便还有浓血,却每次粪多于脓,腹中亦不甚疼痛了。

  过了一月有余,身子竟大好起来,饮食又多于前。一日,黎氏问如玉道:“宿迁县离泰安多少路程?”

  如玉道:“我前曾走过,却记不真,大要多则十天,少则七八天可到?”

  黎氏道:“怎么拿尤魁的差人,至今还不见到?”

  如玉道:“母亲不问,我也不敢说,恐怕母亲心上发急,六七日前,我差张华去衙门中打听,不想原差倒回来了。说是被人走了消息,尤、谷二人又搬到无锡县去了。他们因关文不对,回来换文书。我先日止与了他们十两银子,他们来回倒盘用了十六七两,意思还教我弄几两盘费。大要也只在早晚,又要起身。”

  黎氏听了,长叹了一声,问道:“你先日可曾见过去宿迁的关文没有?”

  如玉道:“那日差人与我说这话,他们的去意甚急,倒没有看见他的关文。”

  黎氏道:“你如今的意思要怎么?”

  如玉道:“事已至此,也说不得,还得与他们打凑几两好去。用人之际,也怕冷谈了他们的心。”

  黎氏道:“你外边遇了强盗,家中又逢毛贼。这些人来来回回,不过是骗你的银两,究竟他们连泰安城门还未出。目今日期过而又过,又支派到无锡去了。若再过几时,还要去海外与你拿人。你将铜斗般家私,弄了个干净,到这样地步,于世事还没一点见识,安得不教人气杀!”说罢,将身子向枕头上一倒,就面朝里睡去了。

  如玉连忙出来,打发张华,追问原差下落。

  次日张华回来说道:“小人再四问原差:‘如何不去拿人?’他说没有盘费怎么去?意思还教大爷凑十来两方好。”

  如玉听了,冷笑道:“月前与他们那十来两银子,我还后悔的了不得,又敢要。”

  过了五六天,黎氏依旧大痢起来。出的恭,与鱼脑子相似;闻见饮食,就要呕吐;只觉得口干身热,昼夜不得安息。如玉又请来方医士调治。岂知日甚一日,大有可虞。方医士推说家有要紧事,借此去了。如玉甚是着慌。正在屋内守着他母亲,只听得女厮们说道:“黎大爷来了。”

  如玉迎接人房。黎氏看见他侄儿,不由的眼中落泪,说道:“我与你父亲,一母同胞,我病了可及两月,你何忍心不来看看我?”

  飞鹏道:“侄儿一向在省城有些事,昨日才回来。听得说姑母患病,不意就憔悴到这步田地。”

  只见张华抱入四样吃食,道:“这是黎大爷送太太的。”

  放在地下桌上。黎氏道:“来就是了,又送东西怎么?”

  又道:“你可知道你表弟的事体么?”

  飞鹏道:“也听得人传说,却不知详细。”

  黎氏有气无力的说了一遍,说罢,放声大哭;又哭不出泪来,在喉咙中干吼。飞鹏劝慰了几句,黎氏又道:“我当日原教同你去。彼时若同你去,那里还有这些怪事出来?”

  飞鹏冷笑道:“侄儿的品行,比尤魁、谷大恩,也端正不了许多。与其教亲戚骗了,还不如教朋友骗了,还可气些。大概财物得失,都是命定,姑母也不必过于愁郁。只要养息病体。常言说的好:有夫从夫,无夫从子。将来过在那里是那里。”

  又道:“我听得吃的是方锦山的药,他知道脉和病是个什么?城中有个于象善,这先生是通省名医,侄儿此刻就去亲自请他,还不知他肯来不肯来。”

  说罢,同如玉到外边。

  如玉留他吃饭。飞鹏也不回答,一直到大门外,手也不举,竟骑上牲口去了。

  又过了两天,黎氏越发沉重,饮食到口即吐;即或勉强下去,少刻即大便出来。如玉着急之至,正欲着张华去飞鹏家问请医话,只见飞鹏家六小走来说道:“于先生坐车来了,现在门前等候。”

  如玉迎接到书房内,叙礼坐下,各道敬仰渴慕的意思。如玉问飞鹏如何不来?象善道:“他与弟相交至好,原拟与他同来,不意他今日也有些不爽快。过一两天,他再无不来之理。”

  两人吃毕茶,如玉着里边收拾干净,陪象善去与黎氏看了脉,又按摸了肚腹,瞧了瞧大便颜色,方才出来。

  坐下问如玉道:“先日可吃的是方锦老的药么?”

  如玉道:“是。这六七天也不曾吃。”

  象善道:“尊堂太夫人病了多少日了?”

  如玉道:“可及两月。”

  象善道:“方锦老的药方,可拿来看看。”

  如玉连忙取过二十几张药单,放在桌上。象善大概看了四五张,说道:“看太夫人脉,素质即薄弱。此番病源,本于气壅血滞,兼之肝木过旺,刻伤脾土。彼时只合调气养血,舒肝健脾,自可无事。行气去积的药,一点也用不得。今气本不足,而日行其气;血本虚衰,而复攻其积。休说太夫人是六十以外之年,就是一少年壮盛人,也当受不起。况泻在痢先,脾传肾为贼邪,最为难治。病至六十日之久,而犹拘治痢,百无一补之说。无怪其真阳散而元气愈竭也。夫痢有五虚死,而太夫人已居其三:发热不休一;便如鱼脑二;饮食不入三。脉又洪大而滑,数此元气已尽,火衰不能生土,内真寒而外假热,实为痢疾不救之症。食入即吐者,是邪在上膈,虚火冲逆耳。此病若在别家,弟即立即告退,断不肯代先治者分责。然弟与令表兄系骨肉之交;在老长兄虽未识荆,亦久仰豪侠名誉,安可坐视不救?今弟拟一陈方。此药服下,若饮食少进,弟尚可以次序调理;若投之不应,设有变端,弟亦不肯认罪。”

  如玉道:“死生二字,全在先生垂怜。”

  说着,泪流满面,跪将下去。象善扶起道:“尊府有人参没有?”

  如玉道:“连日见家母病笃,正要措办此物,不意从里边书柜内,寻出五两有余的好参来,只是不敢擅投。”

  象善道:“应用足矣。”

  随取过笔砚来,开了理中汤,将人参、附子、肉桂三样,俱用大分两,下写“煎妥冰冷服。”

  如玉一面着人收抬煎药,一面备酒饭陪象善。又着打发六儿同车夫饮食。

  黎氏将药吃下,随即一个女厮出来说道:“太太方才将药吃下去,肚中响了一阵就泻了。”

  如玉忙问道:“这是何说?”

  象善将酒杯放下,只是瞑目摇头。如玉又问,象善道:“长兄可照前方,速煎一剂热服,再看何如。”

  如玉也顾不得陪伴客人,亲自煎药,拿到里边,将他母亲扶起。吃下去仍一与前一般。如玉跑出和象善细说。

  象善道:“气已下脱,门户不固。弟无能为矣!”于是起身告辞。

  如玉那里肯放?还哭着拜求神方。

  象善道:“长兄休怪小弟直说。大夫人恐不能出今晚明早。倒是速请令表兄来一面,以尽骨肉之情罢了。”

  说罢,连饭也不吃,必欲告别。如玉苦留不住,只得送出大门。就烦他请飞鹏快来,象善应承去了。

  如玉回到书房,心中大痛,哭了一回。走入里边,见他母昏昏沉沉,似睡不睡。问了几声,糊糊涂涂说了一句,又不言语了。如玉守在了旁边,惟有长叹而已。

  正是:
  药医不死病,佛渡有缘人。
  宝婺光辉掩,吁嗟鬼作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