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于冰得了火龙真人的真传,每日里在后山潜心修炼,掐指一算,已是七月半的光景。他忽然想起真人临别时的嘱咐,当下收拾行囊,乘船南下湖广。这一日行至安仁县地界,日头已经偏西,才打听到那柳家社的所在。
这柳家社不过五六十户人家,于冰寻了个白发老者打听住处。那老汉眯着眼往西一指:"客官要借宿啊?巷子尽头有个豆腐铺子,倒是能歇脚。"
豆腐铺里烟气缭绕,一个后生正推着石磨,豆汁顺着磨盘往下淌。于冰摸出十文铜钱搁在桌上,那后生立刻端来一壶烧酒,配着碟盐水豆腐。酒还没沾唇,就听老汉叹道:"客官莫怪,近来县里查得紧,生面孔实在不敢留宿......"
正说着,外头忽然刮起一阵阴风,吹得门板嘎吱作响。后生慌忙跑去闩门,连磨到一半的豆子都顾不上了。于冰诧异道:"这天色尚早,怎的就要闭户?"
老汉压低嗓子:"客官有所不知,我们这儿闹鬼啊!"说着抹了把冷汗,"年初死了个叫张崇的恶霸,谁知他死后更凶。一到夜里就带着孤魂野鬼出来作祟,抛砖砸瓦都是轻的,前儿个连请来的阴阳先生都差点送了命......"
后生插嘴道:"北边沙滩上那片柳树林子就是他们的老巢!六月里大伙儿想砍树断他们根基,结果连砍五六棵,倒惹得他们闹了七八夜。"说着突然噤声,原来外头传来"沙沙"的脚步声,像是有人拖着铁链走过。
三更时分,于冰悄悄推门而出。但见一轮明月悬在当空,他反手抽出木剑,剑锋迎风见长,寒光直冲霄汉。北行一里多地,果然望见黑压压一片柳林。夜风过处,千条柳枝如鬼手乱舞,草丛里飘着几十团幽绿的鬼火。
于冰剑尖画地成圈,刚站定身形,四周磷火便如飞蛾扑火般围上来。忽见两团车轮大的鬼火腾空而起,阴风里现出两个青面獠牙的鬼影。霎时间飞沙走石,那些鬼火竟化作砖块瓦砾砸来!
说时迟那时快,于冰掌心雷火珠脱手飞出。但见一道赤练划破夜空,轰隆巨响震得柳枝乱颤。方才还张牙舞爪的鬼火,此刻如雪入洪炉,眨眼消散无踪。两个为首的恶鬼瘫软在地,连连叩头求饶。
"法师饶命啊!"那鬼哭嚎着,"我们也是命犯癸水,不得已才在此徘徊......"
于冰剑尖指着二鬼咽喉:"今日暂且饶你们性命,往后需听我差遣。若敢再祸害乡里——"话音未落,剑锋寒芒暴涨,惊得二鬼又连连磕头。此时东方已现鱼肚白,柳梢头挂着几颗将熄的晨星,草叶上的露珠映着剑光,亮得刺眼。
那两只鬼又砰砰砰地磕起响头来,争先恐后地说:"咱们兄弟俩别的本事没有,驾着风日行千里不在话下。如今蒙法师收留,哪敢不尽心尽力?只盼着积德行善,来世能重新做人呐!"
于冰听罢点点头,叫他们报上名来。一个说叫张崇,一个说叫吴渊。于冰捻着胡须想了想:"张崇改叫超尘,吴渊改叫逐电吧。"说着解下腰间火龙真人给的葫芦,默念咒语突然喝道:"收!"只见两道黑烟打着旋儿钻进葫芦口。于冰塞紧塞子系回腰间,又把木剑缩成一尺来长别在腰带上,悄悄回房歇息。
第二天结清店钱,吃过早饭便往安仁县去。走走停停直到日头偏西才进城,连问几家客栈都因他孤身没行李不肯留宿。于冰摸着下巴琢磨:"人多眼杂的客栈反倒不如清净寺院。"转悠到城北,忽见一座气派寺院,匾额上"舍利寺"三个金字都褪了色。
刚走到山门前,碰着个小沙弥出来。于冰拱手道:"劳烦小师父通报住持。"小沙弥引着他穿过西边小院,禅房里坐着个胖和尚——那毗卢帽油光发亮,僧袍皱皱巴巴,面团似的脸上泛着油光,腆着西瓜般的肚子活像弥勒转世。
于冰刚作揖问好,和尚扭头就骂小沙弥:"天擦黑就往里带人,万一是贼呢?"于冰不慌不忙从怀里摸出块银子搁在桌上:"在贵刹借住几日,权当香火钱。"和尚瞥见银光,脸色立刻缓和下来,慢吞吞下床还礼:"前几日刚被偷了棉被,先生见谅啊。"
两人坐下叙话,于冰自称北直隶秀才冷于冰。那和尚法号性慧,别号圆觉。小沙弥端来两盏白水茶,性慧瞅着银子使眼色,小沙弥赶紧把银子揣走了。不一会儿火工道人送来晚饭:拌豆腐、炒茄子、白菜帮子配米饭,油星子都少见。性慧陪着吃完,领他到后院东禅房——两张破床铺着芦席,墙上油灯如豆,灰尘积了半寸厚。
往后三日,顿顿粗茶淡饭。那和尚絮絮叨叨问了二十多遍"贵友何时到"。这日饭后,于冰信步往后院逛去。穿过几重院落,但见楼阁虽大却破败不堪,佛像金漆剥落。走到第四进院子,西角门上了锁,从门缝望出去竟是片荒地连着城墙。于冰暗想:"莫非真人说的两桩事里,就包括重修这寺院?"
回房打坐到二更天,忽觉阴风扑面。睁眼竟见个美人立在眼前——宝蓝衫子罩着锦缎背心,红绣鞋若隐若现,不施粉黛却明艳照人。那女子盈盈下拜:"奴家是寺后吴家二小姐,午后见郎君风采..."话未说完,于冰厉声喝道:"深更半夜私闯禅房,成何体统!"女子秋波流转:"郎君何必假正经..."于冰拂袖怒斥:"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!"
那妇人又急又羞,声音都带着颤:"今儿个我从门缝里瞧见公子,心里就跟猫抓似的。好不容易寻个空当来见你,想与公子结为夫妻,了却我这辈子心愿。哪想到公子这般狠心拒绝..."说着眼泪就下来了,突然从袖中摸出把剪刀抵住喉咙,"我这般没脸回去,不如死在公子跟前!就算公子忍心看我死,难道不怕惹上人命官司么?"
于冰打从这妇人突然闯进来,心里就犯嘀咕。这会儿听她说话又急又快,还一个劲儿抛媚眼,心想世上哪有这般勾人的女子,顿时明白了几分。他猛地一拍桌子:"哪来的妖孽,还敢花言巧语迷惑我?快滚!再磨蹭,休怪我动手!"
那妇人听见"妖孽"二字,知道被识破了,立刻变了脸色,尖声叫道:"你会拿人,难道我就不会拿你?"
于冰见她突然强硬起来,更确定是妖怪。唰地从裤腿里抽出木剑,手腕一抖,那剑竟暴长三尺,寒光凛凛。妇人被剑气逼得连连后退,一溜烟窜到门外。于冰赤脚追到第三进院子,正要祭出雷火珠,那妇人突然回头,眼里闪着怨毒:"不依我也就罢了,你我无冤无仇,何必赶尽杀绝?"
"我立誓要斩尽天下妖邪,岂能放你再去害人?"于冰剑尖直指她心口。
妇人突然厉笑一声:"那就怪不得我了!"话音未落,就地一滚——只见金光乱闪,火焰喷涌,转眼现出原形:尖牙利爪像老猿猴,嘴瘪腮缩似野狗,浑身黄白毛皮油光发亮,少说也修炼了千八百年。这孽畜张着血盆大口就扑过来!
于冰扬手打出雷火珠,轰隆一声巨响,那狐狸精被打得筋骨寸断,焦黑的尸首冒着青烟。于冰怕和尚们起疑,赶紧溜回屋里栓上门。果然不一会儿,性慧和尚带着人哐哐砸门:"冷相公可听见方才那声霹雳?"
于冰装作刚睡醒:"啊?我睡得沉,没听见啊。"
"怪事!响动那么大..."性慧嘀咕着带人去后院,突然炸开锅似的嚷起来:"老天爷!后院让雷劈出个妖怪!"有人说是狼,有人说是野狗,七嘴八舌愣是没认出狐狸——原来那孽畜被雷火珠烧得焦黑膨胀,早没了原形。
性慧又跑来敲门:"冷相公快来看稀奇!青天白日的,后院凭空劈死个妖魔!"于冰推说明早再看,听见火工道人嘟囔:"这位冷相公,怕是属猪的。"众人说笑着往前院去了。
四更天时,于冰正打坐,忽听窗外有女子切齿道:"我母亲千年道行,竟死在你手里!今日我虽报不了仇,来日定要唤来同道,将你千刀万剐!"于冰抄起木剑冲出去,却连个鬼影都没有。他把庙里翻了个底朝天,直到东方泛白才回屋。
第二天,看热闹的百姓把寺庙挤得水泄不通,连官府都要来人。于冰被吵得头疼,心想:"西门离这不远,不如出去躲清静。"便揣上木剑慢悠悠往西城门晃去。
这正是: 初试雷珠伏妖魔, 剑光起处邪祟除。 万里征程第一步, 仙缘自此脚下铺。
伏仙剑柳社收厉鬼 试雷珠佛殿诛妖狐
词曰:
剑吐霜华射斗牛,碧空云净月当头。几多磷火动人愁,雷珠飞去,二鬼齐收。
何处红妆任夜游,片言方罢,复动戈矛。相随佛院未干休,妖狐从此毙,自招尤。
——右调《散天花》。
话说于冰自火龙真人秘传道术之后,也无暇看西湖景致,就在西湖后山寻了个绝静地方,调神炼气,演习口诀,已一年有余。因想起火龙真人吩咐的话,此时已是七月半头,还不到安仁县更待何时?一路坐船到湖广,舍舟就陆,入了安仁县交界。逢人访问,才知这柳家社在安仁之东,离城还有八九十里;直至过午时分,方才到了。
不想是个小去处,内止有五六十家,于冰拣一老年人问道:“此处可有客店没有?”
老人道:“我们这里没有客店,若要暂时住宿,你从这条巷一直往西,尽头处有个豆腐铺,他那边还留人住。”
于冰依言到了铺内,见是一明一暗两间草房,内中有几条大木凳,余系缸坛、小磨、碗碟之类,内有个老汉看着后生磨豆腐。于冰举手坐下,身边取出十文钱来,放在桌上。那后生知是要吃酒饭的,随即取来一壶烧酒,又拿一碟盐水调豆腐来。于冰问道:“贵铺可留人住宿否?”
那老汉代应道:“敝县老爷法令森严,我们留的都是本地熟识人,生客不敢留住。”
于冰道:“我是北方人,因有一朋友约在此地相会,欲在贵铺住一夜相守,不知使得使不得?”
老汉道:“若是住一两夜,也还使得。”
于冰又回了他两大碗米饭,找给了钱。到黄昏时候,见家家都关门闭户,街上通没人行走;又见那后生也急忙收拾板壁。于冰道:“天色尚早,怎么就要睡么?”
老汉道:“你是远方人,不知敝地利害。”
于冰道:“有什么利害?”
老汉道:“说起来象个荒唐乱道话,少刻便见真实。我们这地方叫柳家社,先有个姓张名崇的人,就住在我这房子北头。这小子力气最大,汉仗又高,相貌极其凶恶,专一好斗殴生事,混闹得一社不安,衙门中公差也不敢惹;若总告他到官,刑罚也治他不下。今年正月里,上天有眼,教这恶人死了,我们一社人无不庆幸。不意他死后更了不得!到黄昏后,屡屡现形,在这社里社外作祟。造化低的遇着他,轻则毒打,重则发寒、发热,十数天还好不了;手重些的,疯叫狂跑,不过三两天就送了性命。先止是他一个,从今年四月里,又勾引着无数的游魂来,每到天阴雨湿之际,便见许多的黑影子,似乎人形,入我们社里来,抛砖掷瓦,惊吓得六畜不安,或哭或号,或叫人门户。有胆大的开门看视,却又寂静无形;亦有目有所睹,或被他们打伤,或于口耳鼻三处俱填入沙土不等。每一夜来,混闹到四更鼓方歇。”
于冰听了,心下大喜道:“我到此正要访问妖鬼备细暗火,他一一说出。”忙问道:“为何不请法师降他?”
那后生从旁边接说道:“大前日晚间又来闹了一次。先时请了个阴阳先生降服他们,几乎被他们打死。本社姜秀才为头,写了一张公呈子,告在本县老爷案下。他素常极会审事,不意到这鬼上,他就没法子了。”
于冰道:“似他这样忽去忽来,不知也有个停留地方没有?”
老汉接说道:“怎么没有?出了我们这社北一里多地,有个大沙滩,滩中有二百多株大柳树,那就是他停留之地。到晚间,二三十人也不敢去。就是我们这柳家社,也是因这柳树多,方命名的。今年六月间,大家相商将柳树尽情砍倒,使他无存身之地,止砍了五六株,倒被他一连人闹了七八夜,如今连一枝柳条也没人敢折了。”
于冰听罢,便再不问。睡到三鼓时候,暗暗的开了房门,抬头见一轮好月,将木剑取在手中,迎风一晃,倏变有三尺余长,寒光冷气,直射斗牛。一步步往北行去,果见有无数的柳树,一株株含烟笼月,带露迎风,千条万缕披拂在芜草荒榛之上。又见有数十堆磷火,乍远乍近,倏高倏低,纷纷攘攘,往来不已;视之红光绿暗,火焰闪烁夺睛。于冰大步走至了柳林,用剑尖在地下画了一大圈,站在圈中间。只见那些磷火似云行电逝的将于冰一围,却不敢入这圈内。又见有大火磷两堆,约有五尺余高,为众磷火领袖。顷刻间,起一阵阴风,化出来两个人,那众磷火随着他乱滚,少间用沙石土块乱打起来。于冰取雷火珠在手,惟恐二鬼招架不起此宝,向众磷火掷去。只见红光如电,大震了一声。但见:
非同地震,不是山崩。黑雾迷空,大海蛟龙速避;金光遍地,深山虎豹潜逃;岛洞妖魔心惊胆碎,幽冥鬼怪魄散魂离。自古雷火天降下。于今烟雾掌中飞。
雷火珠过处,数十堆磷火全无。于冰将手一招,此宝即回;再看二鬼,已惊倒在地下。于冰大喝道:“这些小游魂,何敢扰乱乡村,伤残民命!”
二鬼扒起,连连叩头道:“小鬼等原不敢胡行光天化日之下,只因出母胎时,年月日时都犯着一个癸字,实赋天地之恶气而生,今魂魄无依,潜聚在柳树町游戏,仰恳法师,谅情垂怜!”
于冰道:“本该击散魂魄,你等化为乌有;但念你再四苦求,姑与自新之路,此后要听吾收管,不拘千里百里事件,差你两个打听,俱要据实回复。功程完满,我自送你们托生富贵人家。”
二鬼又连连叩头道:“小鬼等素常皆会御风而行,一夜可往来千里;既承法师开恩录用,谁敢不尽心竭力,图一个再转人身!”
于冰听罢,着二鬼报名,二鬼自陈:一叫张崇,一叫吴渊。于冰道:“张崇可改名超尘,吴渊可改名逐电。”
随向腰间解下火龙真人与的葫芦儿来,用手举起,默诵真言,喝声:“入!”
但见二鬼化为二股黑气,飞入葫芦内来。于冰将口几塞紧,系在腰间,又将木剑用法收为一尺长短,带于身畔,仍悄悄回到原处睡觉。至次早,算还了账目,又吃了早饭,奔安仁县来。
一路慢慢行走,到日西时分,入了县城。走了几家店房,都为孤身没行李,不肯收留。于冰想道:“店中人多,倒是寺院里最好。”
寻了一会,见城北寥寥几家人家,有一座极大寺院,旧金字牌上写着:“舍利寺”三字。于冰到山门前,遇着个小沙弥出来。于冰道:“我要寻你师傅说话。”
沙弥便领了于冰到西边小院内,有一间禅房,房内床上坐着五十岁的一个和尚,但见:
毗卢帽半新半旧,纱偏衫不长不短。面如馒首,大亏肥肉之功;肚似西瓜,深得鲁酒之力。顶圆项短,宛然弥勒佛子孙;性忍心贪,实是柳盗跖哥弟。
于冰举手道:“老禅师请了!”
那和尚将于冰上下一看,见衣服褴楼,便掉转头骂小和尚道:“黄昏时候,也不管是人是贼,竟冒昧领将入来,成个什么规矩!”
于冰道:“穷则有之,贼字还加不上。”
随向腰间取出一块银子,放在和尚桌上,说道:“小生有一朋友,彼此相订在安仁县会面,大约三两天就来。今欲在宝刹住几天,白银一块,权为饮食之费,祈老师笑纳。”
和尚将银子一瞬,约略着有一两五六钱,脸上才略有点笑容,慢慢的下了禅床,向于冰打一问讯道:“先生休要动疑,数日前也是这孽畜,领来一人,在贫僧禅房内宿了一夜,天明起来将一床棉被拿去。”
于冰道:“人原有品行高下,这也怪不得老师防范。”
说毕,让于冰坐下。问道:“先生贵籍贵姓?”
于冰道:“小生北直隶秀才,姓冷名于冰。敢问老师法号?”
答道:“贫僧法名性慧,别号圆觉。”
不多时,少(小)沙弥掇来两盅白水茶放下。性慧看着银子,努了努嘴,沙弥会意,就收得去了。性慧随即出去,与火工道人说了几句,复入来相陪。到起更时,道人拿入一盘茄子,一盘素油拌豆腐,一盘白菜,一盘炒面筋,又是一小盆大米饭,摆在地桌上。性慧陪于冰吃毕,说道:“后院东禅房最僻静。”
吩咐道人快去点灯。又道:“敝寺被褥短少,望先生见谅。”
于冰道:“小生是从不用被褥,有安歇处即好。”
性慧领于冰到第二层东禅房内,见有两张破床,上面铺着芦席,一片墙上挂着一碗灯,四下里灰尘堆满。性慧道了安置,回去了。到次日,早午饭仍在前面饮食,更是不堪。于冰见那和尚甚势利,不愿和他久坐,吃完饭即归后院运用内功。住了三天,吃了他六顿大米饭,率皆粗恶不堪之物。他问贵友来不来话,到絮说了二十余次。
一日午间,从和尚房中吃饭出来,走至二层院内,道:“我来此已四日,只因炼静中功夫,从未到这庙后走走,不知还有几层院落。”
于是由东角门入去,见院子大小与前相似,三面都是极高楼房:楼上楼下,惧供着佛像,却破坏得不堪。周围游走了一回,又从第三层院西角门入去,到第四层院内,见三面楼房和前院似一样修造,只见规模越发大了。于冰在楼下、楼上遍看,看毕,说道:“可惜这样一座大寺院,教性慧这样不堪材料做住持,不能从新修建,致令佛像损坏,殿字倾颓。”
再要入五层院去,见东西角门上着锁,从门隙中一觑,后面通是空地,最后便是城墙。于冰道:“真人在西湖吩咐,安仁县有两件事用你了决,或者就为这一处寺院,着我设法修建,亦未可知;我到明日与和尚相商,成此善举。”
看毕,回到东禅房,闭目打坐。到二鼓时候,猛然心上一惊,睁眼看时,见前面站着个妇人,甚是美艳。但见:
宝蓝衫子外盖着斗锦背心,宛是巫山神女;猩红履儿上罩定凌波小袜,俨如洛水仙妃。不御铅华,天然明姿秀色;未熏兰麝,生就玉骨灵香。淡淡春山含颦处,无意也休疑有意;盈盈秋水流盼时,有情也终属无情。雾鬓风鬟,较蓝桥云英倍多婀娜;湘裙凤髻,比瑶池素女更觉端严。私奔未尝无缘,陡来须防有害。
于冰见那妇人乌云叠鬓,粉黛盈腮,丰姿秀美,态度宜人,心上深为惊异,大声问道:“你是何处女流,为甚夤夜到此?”
只见那妇人轻移莲步,款蹙湘裙,向于冰轻轻万福道:“奴乃寺后吴太公次女也。今午后见郎君在后院闲步,知为怜香惜玉之人,趁我父母探亲未回,聊效红拂私奔,与君共乐于飞,愿郎君勿以残花败柳相视。”言罢,秋波斜视,微笑含羞,大有不胜风情之态。
于冰道:“某蓬行天下,以礼持身,岂肯做此桑间月下之事。你可速回,毋污吾地!”
那妇人道:“郎君真情外人也,此等话忍出于口?”
于冰道:“汝毋多言,徒饶唇舌!”
那妇人又道:“自今午门隙中窥见郎君之后,奴坐卧不安;今偷暇视便与郎君面订丝萝,完奴百年大事,岂期如此拒人,奴更有何颜复回故室,惟有刎颈于郎君之前;郎君总忍妾死,宁不念人命干连耶?”
于冰初见妇人陡然而至,原就心上疑惑;今听他语言狷利,亦且献媚百端,觉人世无此尤物,已猜透几分。遂大喝道:“汝系何方妖物,乃敢巧言乱吾,速去了罢!再若少迟,吾即拿你!”
那妇人见于冰说‘妖怪’二字,知他识破行踪,也大声道:“你会拿人,难道人不会拿你么?”
于冰见妇人语言刚硬,与前大不相同,愈知为妖怪无疑。将木剑从腿中袖出,迎面一晃,顿长三尺有余,寒光一闪,冷气逼人。那妇人知此剑利害,急忙退出门外。于冰下床提剑,追赶至第三层院内,于冰正欲发雷火珠打他,那妇人回头道:“你不相从也就罢了,我与你又无仇怨,你何苦穷追不已?”
于冰道:“我立志斩尽天下妖邪,安肯当面放过?留你性命倒也罢了,只怕你又去害人。”
那妇人道:“不消说了!”向地下一滚,但见:
目运金光,口喷火焰;刚牙利爪似老猿而尾尖,嘴凹腮缩象苍狗而腿短,身躯肥大,吃人畜定八九十个;毛皮黄白,炼气血必一二千载;行妖作怪久膺天地之诛,变女装男难免雷火之厄。
原来现了原身,是个狗大的狐狸,张牙舞爪,掣电般向于冰扑来。于冰急将雷火珠打去,大震了一声,将狐狸打了个筋断骨折,死在地下;皮肉烧黑,与雷打死者无异。于冰怕僧人看破,连忙回至寓处,把门儿紧闭。少刻,听得性慧等喧吵而来,在门外问道:“冷相公你可听见大响动么?”
于冰道:“适才睡熟,没有听见什么响动。”
性慧道:“岂有此理!这样一声大震,怎么还没有听见?我们再到后院瞧瞧。”
说罢,一齐去了。须臾,众人跑出乱嚷道:“原听得响声利害,不想就在后院霹妖怪哩!”
有说霹的是狗,有说是狼,有说是毛鬼神,倒没有说到狐狸身上。盖此物经烟火一烧,皮肉焦黑,又兼极其肥大,所以人猜不着。性慧又到于冰门前说:“冷相公,你不去看看,真是大奇事。天上一点云没有,后院殿外就会霹死妖魔。”
于冰道:“我明早看罢。”
又听得火工道人道:“这冷相公真是贪睡第一的人。”
和众僧议论着,向前院去了。于冰打坐到四鼓,听得窗外有一妇人叫着于冰名字,说道:“我母亲修道将及千年,今一旦死于你手,诚为痛心!我今日总无本领报仇,久后定必请几个同道,拿住你碎尸万段,方泄我终天之恨!”
于冰听得明明白白,急仗剑下床开门看视,一无所有,又于房上房下,前后庙院,细细巡查,各楼上俱看遍,方才回来。至次日早,城中男女来了若干,都去后院观看;早饭后人更多数倍,又听得文武官也要来。于冰道:“似这样来来去去,被这些男妇搅拢得耳中无片刻清闲。此庙去西门不远,我何不出城游走一番,到晚间再回。”
于是出了寺门,向西门外缓步行去。
正是:
伏鬼降妖日,雷珠初试时;
除邪清世界,也是立仙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