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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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那于冰在白线指引下,踩着乱石缝一路前行。越往前走,荆棘丛生的小道越发难行,七拐八弯像条蛇似的。翻过两座小山包时,脚底板都磨出了水泡,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。抬头看日头已经西沉,他心里发急,偏又不敢停下。

天色渐渐暗下来,模模糊糊瞧见山脚下似有村落,还隐约传来几声狗叫。他忍着疼继续赶路,起初还能看清盘旋的山道,到后来眼前漆黑一片,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在乱石堆里摸爬。好容易跌跌撞撞下了山坡,眼前横着条深涧。四下一望,整个人像掉进了沟底,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。耳边只有松涛呜咽,泉水叮咚,哪还听得见什么狗叫?

"这回真要交代在这儿了。"于冰瘫坐在一块稍平整的石头上,苦笑着自言自语,"要是来个老虎,也只能由着它打牙祭了。"正盘算着在石头上过夜,忽然又听见狗叫声,比先前近了不少。他腾地站起来:"先前在山顶就望见有村落,果然不假!"侧耳细听,那狗吠像是从东边传来。

他循着声音摸黑前行,走几步停一停,终于摸到个庄子前。可家家户户大门紧闭,任他怎么拍门都没人应答。走到村尾时,忽听路北传来咿咿呀呀的读书声。于冰连忙叩门,里头走出个教书先生,提着油灯上下打量他:"这深更半夜的,你是来讨水喝,还是想做梁上君子啊?"

于冰作揖道:"在下是京城宛平县的秀才,访亲迷了路,求借宿一宿,明早就走。"

老先生捻着胡须点头:"《诗经》上说得好啊,鸟儿叫唤是为求友。既然是读书人,那就是自家人了。我要不留你,这深山老林的,岂不喂了豺狼?"说着抬手把他让进屋。

两人刚坐下,就有学童来取书。老先生吩咐道:"快去沏壶好茶来,这位可是学宫里的俊才。"转头又问于冰:"阁下尊姓大名?"

"姓冷,名于冰。"

"冷是冷热的冷,冰是刀兵的兵?"

"是三点水加个水字。"

老先生一拍脑门:"哎呀!是我糊涂了,是冰块的冰啊!"又自我介绍道:"老朽姓邹,名继苏,字又贤。邹是孟子故里那个邹,继是继承的继,苏是苏东坡的苏。至于又贤嘛,不过是又一个贤人罢了。"说着从炕后摸出个白布包,"走了这许多山路,想必饿了吧?老朽这儿有馍馍,可要尝尝?"

于冰虽不懂"馍馍"是什么,想来总是吃食,连忙道谢。只见布包里躺着五个黄澄澄的馍馍,有个特别大的活像只癞蛤蟆。老先生指着它说:"这可是谷子馍馍。谷子得天地灵气,叶子青翠,果实累累。去了壳磨成粉,揉成团上笼蒸,水火相济才成就这美味。虽说熊掌鱼翅是八珍,可那东西吃多了腻得慌。这馍馍补气养神,最是妙物。"

于冰吃了一个就放下。老先生诧异道:"年轻人饭量这么小?老朽每顿要吃八个才勉强够呢。"

正说着,于冰瞥见桌上有张稿纸,题目写着"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",已经写了几行。老先生解释道:"今日是作文课,这是给学生们作的范文,刚写完破题承题。"于冰拿过来一看,开头写着:"观圣人教人,以因而亲。与宗各不失其可矣..."读到"亲莫亲于父子"这句时,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。

老先生顿时拉下脸:"阁下是觉得老朽文章不堪入目,还是另有高见?"

于冰忙摆手:"破题精妙,起讲更是绝伦。在下乡野之人,从未见过如此奇文,一时喜不自胜才失态。"

老先生转怒为喜:"果然是懂行的!"说着从牛皮匣子里取出四首诗,"这是老朽近日新作,请赐教。"

于冰接过一看,头一首《风》诗写道:"西南尘起污王衣..."读完一脸茫然:"先生大作寓意深远,在下愚钝,一句也解不出,还望指点。"

那先生捋着胡子,眼睛一亮:"哎呀!你真是个爱刨根问底的好后生。来来来,坐下听我慢慢道来——"

"当年晋朝有个王导,见庾亮手握重兵驻守长江上游,心里总不踏实。每逢西南风起,他就举袖遮脸嘀咕'元规的尘土脏人衣裳'。所以这'西南尘起污王衣'的典故,就是这么来的。"老先生说着还模仿王导掩面的动作,袖口带起一阵风。

他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圈:"第二句'籁从天降真稀奇'出自《易经》。风这东西啊,看不见摸不着,却能穿堂过户,可柔可刚,可不是稀奇么?"窗外恰巧一阵风过,吹得纸窗扑簌簌响,倒像是给他的话作注解。

"你看这诗里写的——风把篱笆吹得像醉汉东倒西歪,压着鸭子'呀呀'直叫;看门的狗儿惊得汪汪乱吠。瓦片被掀得像发疯乱跳,砸得檐下猫儿一蹦三尺高;报晓的公鸡吓得扑棱翅膀直打鸣。"老先生说得兴起,手舞足蹈比划着,衣带都扫翻了茶盏。

于冰听得拍腿大笑:"妙啊!这篱醉鸭呀、瓦疯猫跳的,竟有这般讲究!"

"再看中联——"先生抹着溅到胡子上的茶水,"大风天里,我家那口子怕我着凉,自己挨冻也要给我加条被子;儿子冒着寒气煮粥伺候他娘。这等患难见真情的家风,难道当不起'诗礼传家'四个字?"他说着眼眶竟有些发红。

轮到讲"花"诗时,老先生从墙角破罐里掐朵野菊别在耳后:"蜂儿撞上蛛网,哭的是再尝不到花露;蝴蝶被雀儿叼住,扑棱翅膀像在拍手悔恨——这都是格物致知的道理啊!"那黄花儿在他灰白鬓边颤巍巍的,倒真应了诗中"媳钗俏矣"的景象。

说到"哥罐闻焉嫂棒伤",于冰故意逗他:"这棒子打的到底是您兄长,还是瓦罐?"老先生急得直跺脚:"打罐子!打人不成泼妇了?哪能写进诗里!"破草鞋踩得地砖咚咚响,惊得梁上老鼠窸窣逃窜。

讲"雪"诗时,他掰着手指算账:"十六文钱打酒,四十三文买鸡——我家喝酒论斤,吃肉论块!"忽然压低声音:"那旱魃妖怪最怕大雪,来年准保好收成。"神秘兮兮的模样,仿佛在说什么天机。

待到"月"诗里的"牌笞金哥",老先生抄起戒尺啪地敲桌:"小厮敢赌钱?该打!"吓得窗外野猫"嗷"地窜上墙头。他忽又叹气:"治国先齐家啊..."烛光映着他佝偻的背影,在土墙上投出好大一片黑影。

于冰连声夸赞,老先生乐得直搓手,转身就要去箱笼里翻更多诗稿。见于冰哈欠连天,他顿时拉下脸来:"孔圣人还骂宰予大白天睡觉呢!你年纪轻轻就..."话没说完,自己先被个喷嚏打断,胡子上挂的茶沫子震得直颤悠。

于冰憋着笑作揖:"明早一定洗耳恭听。"老先生气哼哼甩袖子,破棉袄扬起一阵灰尘,混着窗外飘进的桂花香,在月光里浮浮沉沉。

于冰见那先生脸色铁青,胡子都气得翘起来了,连忙陪着笑脸道:"先生消消气!不是我不欣赏您的大作,实在是学问浅薄,领会不了其中精妙。要是劳烦您逐句讲解,又怕累着您。"

先生一听对方要看自己的文章,还体贴地怕自己讲得辛苦,语气又这般温和,心里一琢磨,哎呀,这是错怪人了啊!脸上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,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:"方才冒犯了小友,千万别往心里去。学不厌,教不倦,我和孔老夫子想到一块儿去啦!"说着就从皮匣子里掏出四大本册子,每本都有八寸宽,六寸厚,沉甸甸的。

于冰心里暗笑:这四本少说几十万字,不知道胡诌些什么玩意儿?

他接过来翻开一看,第一本是赋,第二本是五七言诗,第三本是杂文、骈文、古文之类,第四本全是古风,长短不一。忽然瞥见一个题目,眼前一亮,拍腿叫道:"哎呀呀,这题目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见!"

原来是一首《臭屁行》,只见上面写道: 屁啊屁啊为啥叫这名?因为它有味却无形。臭人臭己凶得很,碰到鼻尖真难为情。我曾在静坐时琢磨屁的来历,原来是从丹田那口气里来;清气上升浊气降,憋急了才放出声来。您瞧那妇人的屁像老鼠叫,大小动静都只敢放一半;只因脸皮比金子还贵重,所以声音总像在叫苦。再看那壮汉的屁像牛吼,箭离弦兔脱笼收不住;山崩地裂粪花飞,十个人里有九个要发愁。哎呀这臭屁是谁开的头?连累满座宾客该反省。要是能改过不号啕,也算文章教化有功,保管叫皇上看重真英雄!若是没完没了放不停,那就是个糊涂虫。不如自己把嘴闭上,我只能捂着鼻子赶紧躲。呜呼!这没毛的地方又腥又臭,为啥世人偏爱少年郎?请您细品这肚子里的货,要知道连半文钱都不值!

于冰边看边笑,笑得浑身直抖。看完拍着大腿直叫绝:"先生的风花雪月诗都得靠边站,这首才是天下第一!把屁写到登峰造极啦!还把'杜撰'改成'肚馔',这双关用得妙,真是奇思妙想。佩服!佩服!"

先生见于冰这么捧场,乐得直搓耳朵挠腮帮子,指着《臭屁行》得意道:"这种题目最难下笔,不是老汉我吹牛,像你这样的年轻人,怕是做梦都想不到。就算勉强写完,也写不出这般老辣。"

于冰哈哈大笑:"先生说得太对了,我确实一个字都憋不出来!"

先生得意得眼睛眯成两条缝,胡子一翘一翘的:"小友读了我的屁诗就这般陶醉,要是看了我的屁赋,还不知要欢喜成什么样呢?"

于冰惊讶道:"怎么,一首诗还不够,还有篇屁赋?那可更要开开眼界了。"

先生乐呵呵地拿起第一本,摇头晃脑用苏州腔念道:"小友是可造之材啊,我不能把明珠藏匣子里。"原来这近视眼看书特别费劲,老先生把赋集翻来翻去,鼻子都快蹭破皮了才找到,递给于冰。

于冰接过来一看,只见开头写着: 古往今来遗臭万年的,除了这臭屁还有谁?看又看不见,听却能听见,呼多吸少,有出没进;从五脏六腑发源,专在屁股眼作怪。这气味啊,影子追不上身形,灰尘来不及扬起,突然爆发,戛然而止;满屋子妖气弥漫,五谷杂粮的馊味四溢,檀香失了芬芳,麝香减了浓郁。这声响啊,不是金石不是丝竹;时而像撕绸子哗啦响,时而像连珠炮噼里啪啦,时而哑哑低语,时而咄咄怪叫;时而唏嘘,时而咦呀,时而呢喃,时而叱咤,像禽啼兽吼,像百鬼夜哭。放屁的人庆幸自己机智,闻屁的人笑骂不要脸皮。这东西啊,像恶兽像凶鸟,像庄稼里的杂草,像草木中的荆棘,想治罪却找不到罪名,想用刑却不知从何下手。它的危害啊,惊心刺耳,玷污了商鼎夏彝的光彩;锦绣华服,被它掩盖光芒;琼楼玉宇,因它黯淡无光;男女老少中了这毒,无不落荒而逃,吐得东倒西歪;真正是害人害己,两败俱伤。呜呼!天地是熔炉,造化为工匠;阴阳是炭火,万物是铜料。而这样的人啊,也要效仿造化;以心为水火,以肝为柴薪:以脾土为运输,以谷道为通道。酿出这极不堪之物,让我捂鼻难测始终。算了吧!蛟龙巢穴几丈深,一匹白绢能盖住;雄关百丈高,一颗泥丸能封住;唯有这屁眼,实在没东西能堵住。就算有龙阳壮士勇闯不毛之地,也只能堵住片刻声响,禁不住整日呜咽。难怪它败坏风俗,轻视礼义,扰乱先王雅乐,丧失君子威仪,侮辱不该侮辱的人,在不该放的时候乱放,谁能禁止它耸肩撅臀,倒行逆施呢?我苏继虽学问浅薄,却要继承颜回孟子之道,接续朱熹程颐之学;既然心向圣贤,见到异端就要讨伐!召集弟子,告知家兄,削竹为棒,截木为钉,棒打已放之屁,钉住将放之屁;别怕臭气熏天就撤退,别听咆哮如雷就收兵。人生自古谁无死,誓与这臭屁不共戴天!

于冰看完又笑得前仰后合:"先生这篇文章,可真是把心里话都说尽了。能做这题目的,学问绝对渊博!不过您作为继承道统的人,跟个臭屁较劲拼命,未免太想不开了。天地间可写的东西那么多,何必盯着'臭屁'不放?写首诗还不够,又补上一篇赋,这是图啥呢?"

先生拍着胸口长叹:"我苏继何其幸运,有了过错就有人指出。我本是想标新立异,做古今没人敢做的题目。今日承蒙指点,定当铭记在心。"

于冰随手又翻了几页,看见《十岁邻女整寿赋》《八卦赋》《汉周仓将军赋》。再往后翻二十多篇,还有《大蒜赋》《碾磨赋》《丝瓜喇叭花合赋》。越往后看,发现人物山水、昆虫草木样样都有赋,真不知花了多少年功夫。正看到一篇《畏考秀才赋》,先生突然问:"你可曾读过《离骚》?"

于冰微微一笑,恭敬地答道:"以前确实读过《离骚》。"

老先生捋着胡子,摇头晃脑地说:"《离骚》这文章啊,写得那叫一个变幻莫测,精妙绝伦。可惜现在的人啊,就知道读《卜居》《渔父》这几篇,把《九章》《九歌》这些好文章都扔在一边。"说着说着,他忽然挺直腰板,一脸得意,"我前些日子写的《臭屁赋》,那是模仿时下流行的风格;今天这篇《畏考秀才赋》,可是正儿八经的古体。如今那些赋啊,光知道堆砌辞藻,花里胡哨的,就是少了点骨气。你读读看,就知道什么是珍珠,什么是鱼目了。"

于冰接过那篇《畏考秀才赋》,只见上面写道:

老天爷怎么专跟秀才过不去?锅里没米,身上没衣,连柴火都烧不起。老鼠在屋里乱窜,想诉苦都没人听。整夜睡不着觉,睁眼到天明。老婆还缠着要亲热,有心无力真着急。肚子饿得咕咕叫,听说考官要来了,心里七上八下像打水桶。愁得魂都飞了,瘦得跟猴似的。翻开八股文一看,半个字都记不住。求老天爷开眼,天上连片云彩都没有。听说上吊能解脱,真想学古人一了百了。可想到家里还有孩子,只能咬牙硬撑着。要是考题碰巧会做,那真是祖坟冒青烟。最恨孟子说什么"养气",听得人想往地缝里钻。被除名回乡那天,亲戚朋友都在背后偷笑。老婆整天骂我没出息,含着眼泪出门去,站在河边发愣,真想学屈原投江算了。

结尾还写道:我这命啊,短得很,怕什么怕?不如飘然远去。要是死后有灵,定要化作厉鬼!

于冰看完,忍不住笑道:"先生这两篇赋,比《诗经》还直白些。您既然喜欢古体,其实《离骚》最难学,不如先读读《赋苑》和《昭明文选》里浅显的,就像画天鹅不成,至少还能画出个鸭子。"

老先生一听这话,脸立刻拉得老长:"你这话什么意思?觉得我的赋比不上《离骚》?"

于冰实话实说:"您赋里好句子不少,算是摸到古赋的边了。可非要跟《离骚》比高低,那还差得远呢!"

老先生气得一巴掌拍在桌上,震得茶碗直跳:"你算什么东西!也敢指点江山,看不起读书人?我的赋要是嫩,那谁算老的?吃了我的谷馍馍,还敢说这种混账话!这简直比齐国打败我们、楚国羞辱我们还让人生气!"

越说越来气,一把抓下帽子狠狠摔在炕上,扯着嗓子吼:"你当我的谷馍馍是强盗给的?还是把我这学堂当窑子了?"

于冰无奈道:"就说个'嫩'字,至于发这么大火吗?"

老先生气得胡子直翘:"你这种人就该天打雷劈!我这学堂传的是圣贤之道,容不得你这种离经叛道的东西!"转头就喊学生:"快来把这个异端给我赶出去!看在天黑的份上,让他在西厢房凑合一宿!"

于冰巴不得离这老头远点,拱拱手说:"明天一早我就走,怕是来不及告辞了。"

老先生一甩袖子:"他还敢来见我?"

跟着学生到了西厢房,屋里黑灯瞎火,冷得像冰窖。出门在外也没法挑三拣四,于冰就和衣躺在冷炕上睡了。天刚蒙蒙亮,他就起身在院里等着,让学生去通报一声。正等着呢,忽然听见老先生屋里叮叮当当响个不停,也不知道在敲打什么。就听老头扯着嗓子唱道:

那个小混蛋,不懂我的文章; 都是因为你,害我名声受损。 那个小混蛋,不懂我的诗词; 都是因为你,害我睡不着觉。 那个小混蛋,不懂我的辞赋; 都是因为你,气得我肝疼。

于冰听得直乐。不一会儿学生出来说:"先生不见你,快走吧!"

于冰笑着走上大街。忽然有个学生追上来:"知道先生为什么敲瓦罐吗?当年孺悲想见孔子,孔子不见他,故意弹琴让他听见。我们先生虽然没琴,可有瓦罐啊!这是学孔子的做法,怕你悟性不够,特地让我来解释。"

于冰哈哈大笑:"我这辈子可不敢再见你们先生了!"说完又笑个不停。

这真是: 老虎发威够吓人,蝎子蜇人更疼; 酸秀才的诗赋也一样,躲着能活命,读了要人命。

原文言文

  走荆棘投宿村学社 论诗赋得罪老俗儒

  词曰:
  拼命求仙不惮劳,走荒郊;梯山涉水渡危桥,路偏遥。
  投宿腐儒为活计,过今宵;因谈诗赋起波涛,始开交。
  ——右调《贺圣朝》。

  且说于冰向白线走去,两只脚在石缝中乱踏;渐走渐近,果然是极小的路,荆棘更多,弯弯曲曲,甚是难行。顺着路,上下了两个小岭,脚又踏起泡来,步步疼痛。再看日光已落下去,大是着忙,又不敢停歇。天色渐次发黑,影影绰绰看见山脚下似有人家,又隐隐闻大吠之声。挨着脚痛行来,起先还看得见那环回鸟道,到后来两目如漆,只得磕磕绊绊,在大小石中乱窜,或扒或走,勉强下了山坡,便是一条大涧。放眼看去,觉得身在沟中,亦变辨不出东西南北。侧耳细听,惟闻风送松涛,泉咽危石而已,那里有犬吠之声。

  于冰道:“今死矣!再有虎来,只索任他咀嚼。”没奈何,摸了一块平正些石头坐下,一边养息身子,一边打算着在这石上过夜。坐了片刻,又听得有犬吠之声比前近了许多。于冰喜道:“我原在岭上望见山脚下有人家,不想果然,但不知在这沟东沟西?”

  少刻,又听得大吠起来,细听却象在沟东。于冰道:“莫管他,就随这犬声寻去!”

  于是听几步,走几步,竟走了山庄前。见家家门户关闭,叫了几家,总不开门;沿门问去,无一应者。走到尽头处,忽听得路北有咿唔之声,是读夜书。于冰叩门喊叫,里边走出个教学先生来,看见于冰惊讶道:“昏夜叩人之门户,求水火欤,抑将为穿窬之盗也欤?”

  于冰道:“系京都宛平县秀才,因访亲迷路,投奔贵庄,借宿一宵,明早即去。”

  先生道:“《诗》有之:伐木鸟鸣,求友声也。汝系秀才,乃吾同类,予不汝留,则深山穷谷之中,必饱豺虎之腹矣,岂先王不忍之心也哉!”

  说罢,将手一举,让于冰入去。先生关了门,于冰走到里面,两人行礼揖让坐下。适有一小学生到房取书,先生道:“来,予与尔言:我有嘉宾,乃黉宫泮水之楚荆也,速烹香茶煮茗,用佐清谈。”

  又问于冰道:“年台何名何姓?”

  于冰道:“姓冷,名于冰。”

  先生道:“冷便是冷热之冷,兵可是刀兵之兵否?”

  于冰道:“是水字加一点。”

  先生道:“噫!我过矣!此冷水之冷,非刀兵之兵也!”

  于冰亦问道:“先生尊姓大讳?”

  先生道:“姓邹,名继苏,字又贤。邹,乃邹人孟子之邹,继绪之继,东坡之苏;又贤者,言不过又是一贤人耳!”又向于冰道:“年台山路跋涉,腹饿也必矣,予有馍馍焉,君啖否?”

  于冰不解“馍馍”二字,想着必是食物,忙应道:“极好!”

  先生向炕后取出一白布包,内有五个馍馍,摆列在桌上。一个与大虾蟆相似。先生指着说道:“此谷馍馍也。谷得天地中和之气而生,其叶离离,其实累累:弃其叶而存其实,磨其皮而碎其骨;手以团之,笼以蒸之,水火交济而馍道成焉。夫腥唇熊掌,虽列八珍,而烁脏壅肠,徒多房欲;此馍壮精补髓,不滞不停,真有过化存神之妙。”

  于冰道:“小生寒士,今得食此佳品,叨光不尽。”

  于冰吃了一个,就不吃。先生道:“年台饮食何廉耶?予每食必八,而犹以为未足。”

  于冰道:“厚承过爱,饱德之至!”

  忽见桌上放着一张字符,上面写着题目是“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”,已写了几行在上面。于冰道:“此必先生佳作了?”

  先生道:“今日是文期,出此题考予门弟子,故先作一篇着伊等看,以作矜式。今止作起破承题;起讲了,余文尚须构思。”

  于冰取过来一看,上写道:

  观圣人教人,以因而亲。与宗各不失其可矣。夫宗亲之族,长也;夫子教人,因之尚宁,有失其可者哉!尝思:亲莫亲于父子,宗莫宗于祖宗;虽然,亦视其所因何如耳!

  于冰看了承破,已忍不住要笑;今看了小讲,不由得大笑起来。先生变色道:“子以予文为不足观乎?抑别有议论而开吾茅塞乎?不然何哂也!”

  于冰道:“承破绝佳,而起讲且更奇妙;小生蓬门下士,从未见此奇文,故不禁悦极,乐极,所以大笑。”

  先生回嗔作喜道:“于诚识文之人也!始可与言文而已矣。宜乎悦在心,乐主发,散在外。”又问于冰道:“年台能诗否?”

  于冰道:“用时亦胡乱作过。”

  先生从一大牛皮匣内,取出四首诗来,付与于冰道:“此予三两日前之新作也。”

  于冰接来一看,只见头一首是“风”诗,上写道:

  西南尘起污王衣,籁也从天亦大奇;篱醉鸭呀惊犬吠,瓦疯猫跳吓鸡啼。
  妻贤移暖亲加被,子孝冲寒代煮糜;共祝封姨急律令,明朝纸马竭芹私。

  于冰道:“捧读珠玉,寓意深远,小生一句也解不出,祈先生教示。”

  先生道:“子真阙疑好问之士也!居,吾语汝:昔王导为晋庾亮手握强兵居国之上流,王导忌之,每有西南风起,便以扇掩面曰:‘元规尘污人’,故曰‘西南尘起污王衣’。二句‘籁也从天亦大奇’,是出在《易经》。风从天而为籁大奇之说,为其有声无形,穿帘入户,可大可小也。《诗》有比、兴、赋,这是借经史,先将风字兴起,下联便绘风之景,壮风之威。言风吹篱倒,与一醉人无异;篱傍有鸭,为篱所压,则鸭呀也必矣。犬,司户者也,惊之而安有不急吠者哉!风吹瓦落,又与一疯相似;檐下有猫,为瓦所打,则猫跳也必矣。鸡,司晨者也,吓之而安有不飞啼者哉!所谓篱醉、鸭呀、惊犬吠,瓦疯、猫跳、吓鸡啼,直此妙意耳!中联言风势猛烈,致令予宅眷不安,以故妻舍暖就冷,而加被怜其夫;子孤身冒寒,而煮糜代其母。当此风势急迫之时,夫妻父子犹各尽其道,如此所谓诗礼人家也!谓之为贤、为孝,谁曰不宜!结尾二句,言封姨者,亦风神之一名也;急律令者,用太上者君咒语敕其速去也!纸马皆敬神之物;竭芹私者,不过还其祝祷之愿,示信于神而已。子以为何如?

  于冰大笑道:“原来有如此委曲,真个到诗中化境。佩服!佩服!”

  又看第二首是“花”,诗上写道:

  红于烈火白于霜,刀剪裁成枝叶芳;蜂挂蛛丝哭晓露,蝶衔雀口拍幽香。
  媳钗俏矣儿书废,哥罐闻焉嫂棒伤;无事开元击羯鼓,吾家一院胜河阳。

  于冰看了道:“起勾结句犹可解识,愿闻次联中联之妙论!”

  先生道:“‘蜂挂蛛丝哭晓露,蝶衔雀口拍幽香’,言蜂与蝶皆吸花英,采花香之物也。蜂因吸露而误投罗网,必宛转嘤唔,如人痛哭者焉,盖自悲其永不能吸晓露也;蝶因采而被衔雀口,其翅必上下开合,如人拍手者焉,盖自恨其终不能嗅幽香也。这样诗句,皆从致中和得来,子能细心体贴,将来亦可以格物矣。中联‘媳钗俏矣儿书废,哥罐闻焉嫂棒伤’,系吾家现在典故,非托诸空言者可比。予院中有花儿,媳采取而为钗,插于髻边,俏可知矣;予子少壮人也,爱而至于废书而不读;予家无花瓶,予兄贮花于罐而闻香焉。予嫂索恶眠花卧柳之人,预动防微杜渐之意,随以木棒伤之,此皆借景言情之实录也。开元系明皇之年号,河阳乃潘岳之洽邑;结尾二句,总是极称予家草木之盛,不用学明皇击鼓催花,而已胜河阳一县云尔。”

  于冰笑道:“棒伤二字,还未分析清楚,不知棒的是令兄,棒的是瓦罐?”

  先生道:“善哉问!盖棒罐耳。若棒家兄,是泼妇矣,尚有形于吟咏者哉?”

  又看第三首是“雪”,诗道:

  天挝面粉散吾庐,骨肉欢同庆野居;二八酒烧斤未尽,四三鸡煮块无余。
  楼肥榭胖云情厚,柳锡梅银风力虚;六出霏霏魃欲死,接桴而鼓乐关睢。

  于冰道:“此首越发讲不来,还求先生全讲。”

  先生喜极,笑道:“首句言雪纷纷如面如粉,若天挝以撒之者;际此佳景,则夫妻父子可及时晏乐,庆贺野居矣。二八者,是十六文钱也;四三者,四十三文钱也。言用十六文钱,买烧酒一斤;四十三文钱,买鸡一只;斤未尽,块无余,言予家皆酒量平常,肉量有余耳。中联言云势过厚,雪极大矣,致令楼可肥,榭可即胖矣。魃者,旱怪也;雪盛,旱魃欲死,不能肆虐于春夏间矣。桴者,军中击鼓之物;《关睢》,见《毛诗》首章;兴下文‘君子好逑’也。予家虽无琴瑟,却有鼓一面,又兼夫妻静好之德,援桴而鼓,亦可代琴瑟而乐《关睢》矣。”

  第四首是“月”,诗上写道:

  月如何其月未过,谁将晶饼挂银河?清阴隐隐移山岳,素魄迢迢鉴鬼魔。
  野去酒逢醉宋友,家回牌匿笞金哥。倦哉水饮绳床卧,试问常娥奈我何?

  于冰看完,笑道:“先生诗才高妙,不但常娥,即小生亦无可奈何矣!惟中联‘酒醉宋友’、‘牌笞金哥’二句,字意未详。”

  先生道:“此一联虽两事,而实若一事:言月明如昼,最宜野游,于宋姓友人相逢,月下饮,予至醉而止;予此时酒醉兴阑,可以归矣。金哥者,予家典身童子也;合同外边匪类斗牌,见予归家,而匿其牌焉,予打之以明家法,盖深戒家不齐,则国不治;国不治,则天下亦不能平。所关岂浅鲜耶?播诸诗章,亦触目惊心之意耳。”

  于冰道:“合观诸作,心悦神怡,信乎曹子建之才止八斗,而先生之才已一石矣!”

  先生乐极,又要取他著作叫于冰看。于冰道:“小生连日奔波,备极辛苦,今承盛情留宿,心上甚是感激,此刻已二鼓时候,大家歇息了罢,明早也好上路。”

  先生道:“予还有古诗、古赋、古文,并词歌引记,正欲与年台畅悉通宵,闻君言,顿令一片胜心,冰消瓦解。”

  于冰道:“先生妙文,高绝千古,小生恨不能夜以继日,奉读观止矣。日后若有相会的日子,再领教罢!不知今晚就与先生同榻,或另有房屋?”

  先生怒道:“富贵者骄人乎,贫贱者骄人乎?今文心方浓,而拒人欲睡,岂非犬之性异牛之性,牛之性异人之性乎?”

  于冰大笑道:“小生实困疲之至,容俟明早请教何如?”

  先生道:“宰予昼寝,尚见责于圣门;子年未及四十,而昏情如此,则后生可畏者安在?”

  于冰见他神色俱厉,笑道:“先生息怒!非冷某不爱先生佳作,奈学问浅薄,领略不来;烦先生逐句讲说,诚恐过劳。”

  先生听见要看他文,又怕劳他讲解,且言语甚是温和:自己想了想,是错怪了人了,立即回转怒面,笑说道:“适才冒渎年台,甚勿介意。学不厌,教不倦,予与孔子先后有同心也,”言罢,又向皮匣中取出四大本,每本有八寸来宽,六寸余厚。

  于冰暗笑道:“这四本不下数十万言,不知胡说的都是些什么?”

  于冰接过来,掀开看见头一本是赋,二本是五七言诗,三本是杂著、四六词歌、古文之类,四本通是古风,长篇短作不等。猛看着一题,不禁大喜道:“此开辟以来未有之奇题也。”

  原是一首“古风”,上写道:《臭屁行》。

  屁也屁也何由名?为其有味而无形。臭人臭己凶无极,触之鼻端难为情。我尝静中溯屁源,本于一气寄丹田;清者上升浊者降,积怒而出始鸣焉。君不见妇人之屁鬼如鼠,小大由之皆半吐;只缘廉耻胜于金,以故其音多叫苦。又不见壮士之屁猛若牛,惊弦脱兔势难留;山崩峡倒粪花流,十人相对九人愁。吁嗟臭屁谁作俑,祸延坐客宜三省。果能改过不号啕,也是文章教尔曹,管叫天子重英豪!若必宣泄无底止,此亦妄人也已矣。不啻若自其口出,予惟掩鼻而避耳。呜呼!不毛之地腥且膻,何事时人爱少年?请君咀嚼其肚馔,须知不值半文钱!

  于冰一边看,一边笑,浑身乱战。看完拍手大笑道:“先生风花雪月四诗,总要让此为第一,真是屁之至精而无以复加者;且将‘杜撰’二字改为‘肚馔’,巧为关合,有想入非非之妙。敬服!敬服!”

  先生见于冰极口的赞扬,喜欢得挝耳托腮,指着臭屁诗道:“此等题最难着笔,不是老拙夸口,如年台等少年,只怕还梦想不到,总能完篇,亦不能如此老卓。”

  于冰大笑道:“信如先生言,实一字也做不出!”

  先生得意之至,把两只近视眼笑得止留下一线之滴,掀着胡子道:“年台见予屁诗,便目荡神怡如此,若读予屁赋,又当何如?”

  于冰惊笑道:“怎么一诗犹不足以尽其辜,还有一屁赋?越要领教了。”

  先生笑嘻嘻的将头一本拿起,用苏人读书腔口吟呻道:“年台实可造之人也,予不能韫椟而藏诸(珠)。”

  原来近视眼看诗文最费力,这先生将一本赋掀来掀去,几乎把鼻孔磨破,方寻得出来,付与于冰。于冰接来,笑看上写道:

  今夫流恶千古,书无名者,亦椎此臭屈而已矣!视之弗见,听之则闻,多呼少吸,有吐无吞;作本源于脏腑,仍作祟于幽门。其为气也,影不及形,尘不暇起,脱然而出,清然而止;壮一室之妖氛,泄五谷之败喂(味),沉檀失其缤纷,兰麝减其馥郁。其为声也,非金非石,非丝非竹;或裂帛而振响,或连珠而叠出,或哑哑而细语,或咄咄而疾呼;或为唏,或为咦,为呢喃,为叱咤,为禽啼兽吼,百怪之奇音。在施之者,幸智巧之有余;而受之者,笑廉耻之不足。其为物也,如兽之獍,如鸟之鸱,如黍稷之稂莠,如草木之 荆棘,拟以罪而罪无可拟,施以刑而刑无可施。其为害也,惊心振耳,污商彝夏鼎之光;绣繻锦服,掩其灿烂;珠宫贝阙,晦其琳琅;凡男女老幼中斯毒,莫不奔走辟易,呕吐狼藉;所谓臭人臭已,而无一不两败俱伤者也。呜呼!天地为炉兮,造化为工;阴阳为炭兮,万物为铜。乃如之人兮,亦效其陶熔;以心为水火兮,以肝为柴薪:以脾土为转运兮,以谷道为流通。酿此极不堪兮,使吾掩鼻而终莫测其始终。已矣乎!蛟窟数寻,可覆之以一练,雄关百仞,可封之以一丸;惟此孔窍,实无物之可填。虽有龙阳豪士深入不毛,然止能塞其片刻之吹嘘,而不能杜其终日之呜咽。宜其坏风俗,轻礼义,乱先王之雅乐,失君子之威仪,侮其所不当侮之人,而放于所不直放之时,又谁能禁其耸肩掇臀,倒悬而逆施哉?予小子继苏,学宗颜孟,德并朱程,接斯文于未坠,幸大道之将行:既心焉乎圣贤,自见异而必攻;援命弟子,并告家兄,削竹为挺,截木为钉,挺其既往,钉其将荫;勿避蒸熏而返旆,勿惊咆哮而休兵。自古皆有死,誓与此臭屁不共戴日月而同生!

  于冰看毕,又大笑道:“先生之文,可谓畅所欲言,通篇精义,层出其妙,莫可名言者矣。能做此题者,学问要算典博的了!只是以接续道统之人,而竟拼命与一臭屁作对,实觉太轻生些;况天地间物之可吟咏者最多,何必注意‘臭屁’二字?一诗不足,又继之以赋,这是何说?”

  先生抚膺长呗道:“继苏也幸,苛有过人必知之。予本意实欲标奇立异,做古今来所不敢做之题;今承规谏,当自书绅。”

  于冰又随手掀看,内有《十岁邻女整寿赋》、《八卦赋》、《汉周仓将军赋》。又掀过二十余篇看,有《大蒜赋》、《碾磨赋》、《丝瓜喇叭花合赋》。再往后看,见人物、山水、昆虫、草木无不有赋,真不知费了多少年功夫。又见一《畏考秀才赋》,正要读时,先生道:“汝曾见过《离骚》否?”

  于冰道:“向曾读过。”

  先生道:“《离骚》变幻瑰异,精雅绝伦,奈世人止读《卜居》、〈渔父》等篇,将《九章》、《九歌》许多妙文,置之不顾。予前臭屁赋,系做时作;此篇系做古作。盖近今赋体,富丽有余,而骨气不足。汝试读之,则珠盘鱼目,可立辨矣。”

  于冰笑了一笑,去看,上写道:《畏考秀才赋》。

  恨天道之迫厄号,何独恶乎秀才?釜空洞而米罄兮,拥薄絮而无柴。遭鼠辈之秽污兮,暗呜咽而谁语?夜耿耿而不寐兮,魂营营而至曙。奈荆妻之如醺兮,犹拉扯乎云雨。力者予不及兮,说者若不闻。日嗷嗷而待哺兮,传文宗之戾止。心辘轳而上下兮,欲呼天而吁地。神倏忽而不返兮,形枯槁而似猴。内惟省乎八股兮,愧一字之不留。祝上苍以活予兮,沾杳冥而莫得。闻青丝之可缢兮,愿承风乎遗则。复念子少而踟躇兮,且苟以延勉去。倘试题之通套兮,予权从英而娱戏。恨孟氏之喋喋兮,逢养气之一章。心遥遥而悬旌兮,离人群而遁扬。旋除名而归里兮,亲朋顾予而窃笑。何予命之不辰兮,室人交谪而叫号。含清泪而出予户兮,怅怅乎其何之。睹流水之恍恍兮,羡彭咸之所居。乱曰:予不测兮命不寿,予何畏惧兮乃龟回而蛇顾。飘然一往兮还吾寄,灵其有知兮为厉鬼。

  于冰看完道:“二赋比四诗字句还明显些。先生既爱古作,《离骚》最难取法;可将《赋苑》并《昭明文选》等书,择浅近者熟读之,还是刻鹄不成类骛之意。”

  先生变色道:“是何言欤?子以予赋为不及《离骚》耶?”

  于冰道:“先生赋内佳句多,可许有古赋之皮毛;若必与《离骚》较工拙,则嫩多矣!”

  先生听罢,用手将桌子一拍,大吼道:“汝系何等之人,乃敢毁誉古今,藐视大儒!吾赋且嫩,而老者属谁?今以添精益髓、清心健脾之谷馍馍饱子之腹,而胆敢出此狂妄无良之语,轻贬名贤,此耻与东败于齐,南辱于楚,何如?”

  这先生越说越怒,将自己的帽子挝来,向炕上用力一摔,大声吆喝道:“汝将以予谷馍馍为盗跖之所为耶?抑将以予馆为青楼旅馆任人出入耶?”

  于冰道:“就是说一‘嫩’字,何至如此?”

  先生越发怒道:“子真不待教而诛之人也!吾房中师弟授受,绍闻知之统,继精一之传,岂可以容离经畔道之人哉!”

  急唤学生出来,指着于冰说道:“此秀才中之异端,尔其鸣鼓而攻之!但念在天色已晚,姑与同居中国,速领他到西小房去!”

  于冰见先生怒不可解,自已也乐得耳净,向先生举手道:“明日早行,恐不能谢别。”

  先生摆手道:“彼恶敢当我哉!”

  于冰跟了学生到西小房内,见里面漆黑,又着实阴冷,出门人亦说不得,就在冷炕上和衣睡去。只到日光出时才起来,站在院中,着一个学生入房说告辞的话。等了一会,猛听得先生房内,叮叮当当,敲打起来,也不知他敲打的是甚么东西。听得先生作歌道:

  嗟彼狡童,不识我文;维子之故,使我损其名。
  嗟彼狡童,不识我诗;维子之故,使我有所思。
  嗟彼狡童,不识我赋;维子之故,使我气破肚。

  于冰听罢,忍不住笑。少刻,那学生出来,说道:“我先生不见,你请罢!”

  于冰笑的走在街上。忽一学生赶来道:“你可知我先生作用么?昔孺悲欲见孔子,孔子不见,取瑟而歌,使之闻之。先生虽无瑟,却有瓦罐,今日鼓瓦罐而歌,亦孔子不见孺悲之意也。我先生怕你悟不及此,叫我赶来说与你知道。”

  于冰大笑道:“我今生再不敢见你先生了!”说罢,又复大笑。

  正是:
  凶至大虫凶极矣,蝎针蜂刺非伦比;
  腐儒诗赋也相同,避者可生读者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