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冷于冰自从蒋金花死后,便悄悄离开了林桂芳的军营,回到泰山庙里。连城璧一见他就埋怨道:"大哥不是说去去就回吗?怎么一去就是四十多天,害得我们在这儿干等,日日盼着你回来。"
于冰抹了把脸上的尘土,叹气道:"我本是要去怀庆找朱文炜说事,让他接家眷。谁想碰上师尚诏造反,搅得我脱不开身。"接着便把这段日子的经历细细说了一遍。
城璧听完拍腿大笑:"大哥这招功成身退,真像神龙见首不见尾。可惜我们没能亲眼看看两军厮杀的场面!"
打这天起,于冰就带着两个兄弟参悟道法,时不时到山前山后转转。转眼过了一个月,逐电回来禀报:"林岱升了副将,已经到河阳总兵任上。朱文炜补了兵部职方司员外郎,派段诚去接法师家眷了。"
于冰听了眉开眼笑。第二天他提笔写了封信,转头对董玮说:"公子跟我们在一块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我打听到总兵林桂芳的儿子林岱正在河阳任职,斗胆在信里给公子改名叫林润。他如今是朝廷大员,论年纪该认你做侄儿,往后好用他家的籍贯考取功名。"信里把董家父子遇害的来龙去脉写得清清楚楚,又拿出一百多两银子给主仆二人当盘缠。
董玮攥着银两的手直发抖:"老先生大恩大德,给晚生安排生路。可要是林总兵不肯收留......"
"绝无可能!"于冰朗声笑道,"林岱、朱文炜的功名都因我而来,我送你去他们那儿,定会待你如亲人。本来想让公子投奔文炜,可他在京城当官耳目众多,不如去找林岱。到了衙门你就说是他四川来的侄子,带着冷某的亲笔信要当面呈递。他听见我的名号必定立刻接见,记得让他屏退左右先看信,你们心照不宣,往后就再无忧虑了。今日吉时,咱们不拘那些虚礼,公子这就启程吧。"
又对城璧嘱咐:"山路难行,你送公子下山就回来。"
董玮推辞道:"盘缠实在太多了。"
于冰把银子塞进他行囊:"路上花销,到了那边还得置办体面衣裳。这点银子算什么?公子莫要推辞。"
董玮再也忍不住,扑通跪下连磕响头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。又给城璧、不换磕过头,三人送他到庙门外。董玮一步三回头,哭得像个泪人,跟着城璧往山下走。于冰望着他们背影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回头见不换也在抹眼泪,伸着脖子往山下张望。
回到庙里,于冰总觉得放心不下,召出超尘吩咐:"董公子要去河阳总兵衙门,你暗中跟着,看看林岱如何待他。多留几日打听清楚,回来禀报。"
超尘问道:"法师是在此山等候,还是去别处?小鬼好回来复命。"
于冰点头:"你问得在理。我打算带城璧他们去湖广,你回来时到衡山玉屋洞找我。"
次日太阳偏西,城璧才回来。于冰奇道:"不是让你送到山下就回?怎么耽搁到这时候?"
城璧解下佩刀说:"看董公子哭得伤心,不知不觉就送到了泰安东关,陪他在客栈住了一宿。正巧碰上两个沂州来的返程骡夫,今早我又送了十里地,所以回来晚了。"
于冰捋须道:"湖广黄山、赤鼻、鹿门这些地方景致极佳,我想带你们去走走。这些日子用了庙里不少柴米,该结清账目。二弟拿十两银子给住持。"
城璧去送银子,不换收拾行李。刚忙活完,三人正要出门,忽见住持慌慌张张披着袈裟往外跑。不多时迎进个锦衣少年。但见:
面如羊脂玉般白净,一双桃花眼水波荡漾。绫罗绸缎裹着瘦弱身板,金冠朱履衬得举止轻浮。手里檀香扇摇个不停,身后跟着几个油头粉面的家奴。看模样是个眠花宿柳的浪荡子,赌钱必输的糊涂虫。若论吹拉弹唱或许在行,要考四书五经怕是够呛。
于冰眼前一亮,对城璧道:"此人仙风道骨,胜过你二人数倍。"
城璧撇嘴:"大哥是看他生得俊俏吧?"
"仙骨岂在皮相?"于冰摇头,"有些邋遢人反倒更具仙根,这都是几世修来的。"
不换插嘴:"大哥何不度化他?也是功德一件。"
于冰沉吟:"正有此意,但要从长计议。"
不换跃跃欲试:"咱们去跟他攀谈如何?"
"不可。"于冰摆手,"这等富贵公子目中无人,反倒让他轻贱。得想个法子叫他来求我们。"又问:"你们看这位公子比董公子如何?"
城璧哈哈大笑:"董公子年纪虽小却是端方君子,这位走一步路都透着轻佻。大哥法眼如炬,何必问我们?"
正说着,那公子从正殿出来,站在院中四下张望,对住持甩下一句"不必送",昂首挺胸扬长而去。住持小跑着追出去送客。
不一会儿住持回来,不换凑上前打听:"方才那位公子什么来头?"
住持吐了吐舌头:"这可是泰安城鼎鼎大名的温公子!他父亲当过陕西总督,家财万贯,自己也是个有才学的秀才。"
于冰搓了搓手,笑眯眯地问道:"这位温公子,是住在城里还是乡下啊?"
那寺主捋着胡子答道:"就在泰安州城东南边的长泰庄,那可是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。"
城璧撇了撇嘴:"我瞧他那副做派,倒像个轻狂子弟。"
"嗨,年轻公子哥儿都这样。"寺主摆摆手,"真要说起话来,倒是和气得很。一年四季雷打不动来寺里上香,布施起来最是大方。这样的金主儿,咱们巴不得多结交几个呢!"
于冰听罢微微一笑:"既然如此,我们这就告辞了。"
寺主突然想起什么,搓着手道:"方才这位连爷硬塞给我十两银子,推辞不过收下了,心里实在过意不去..."
于冰说了几句客套话。这边不换已经换回寻常百姓打扮,扛起行李包袱。寺主一直送到山门外,临别时于冰朝城璧脸上轻轻一拂——好家伙,方才还花白的须发顿时乌黑发亮。城璧乐得直摸下巴,不换打趣道:"二哥这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!"
"咱们这就去长泰庄走一遭。"于冰胸有成竹地说,"只要按我说的做,不怕那温公子不来找咱们。"
城璧笑着摇头:"大哥料事如神,可这回怕要看走眼。那温家金山银海的,娇妻美妾不知有多少,怎会跟着咱们干这苦差事?"
"一次不成还有下次。"于冰拍拍他肩膀,"我定要兑现带你们见识真本事的承诺。"
三人说说笑笑走了五六十里,远远望见长泰庄。但见那地方:
野花映着日头,活像佳人涂脂抹粉;细柳随风摇摆,恰似美人扭动腰肢。斜阳照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,把农夫家的门框都镀了层金。小桥流水边,酒旗招展。这边公鸡打鸣,那边老牛应和;树梢鸟儿叽喳,混着看家狗的吠叫。光屁股娃娃蹲在街边掷骰子,驼背老头聚在树荫下斗纸牌。人还没见着,先听说温家天天开赌局;脚刚踏进庄子,就听见议论公子哥逛窑子。来来往往的人,不是嚷嚷哪个妓女够味儿,就是吵吵哪位郎君又输了钱。虽说算不得民风淳朴,倒也是个快活逍遥的去处。
于冰四下打量,这庄子约莫三四百户人家。东北角上一片高门大院,想必就是温府。街上做买卖的,老老少少聊的都是嫖赌经。不换咂舌道:"活了大半辈子,头回见着这样的地方。"
"先别管这些。"于冰指着西头,"那儿有座庙,咱们去借宿。"
三人进了庙,见供的是观音菩萨。有个和尚迎上来:"几位施主有何贵干?"
城璧拱手道:"想借宝刹歇歇脚。"
和尚瞅见他们带着行李,也不多问,随手往东边一指:"禅房空着。"
原来这庄子鱼龙混杂,只要会赌钱,什么人都能留宿。三人安顿下来,不换买了些吃食,和城璧分着吃。天色擦黑时,和尚送来油灯,一屁股坐在炕沿上,连姓名都不问,张口就说:"三位客官不玩玩?正好还缺两个人凑局。"
不换刚要推辞,于冰抢着说:"今日赶路乏了,明日定要好好赌一场。"和尚听了眉开眼笑地走了。
第二天清早,三人来到街上。不换扯开嗓子喊:"过路的把式,有几个拿手戏法要给各位助兴!劳驾借张桌子使使!"
听说要变戏法,呼啦啦围上来一群人,七手八脚搬来张八仙桌。于冰卷起袖子:"再麻烦各位,随便找几件家什来。"
有人端来个铜洗脸盆,又凑了十个瓷碗。于冰把碗一个个摆进盆里,朝众人拱手:"戏法讲究借物显神通。今儿个先让这十个碗飞上天!"说着双手往空中一抛,喝声"去",十个碗叮当一响——没了!
围观的人哄然大笑。于冰又把铜盆往天上一扔,喊声"走你",铜盆也不见了踪影。人群炸开了锅:"真神仙!这可比江湖把式强多了!"
有个看热闹的突然嚷道:"碗和盆都是借来的,这可怎么还?"
于冰不慌不忙往南一指:"瞧那家屋檐上是什么?"大伙儿扭头看去,果然碗盆都好好摆在房檐上呢!
这下可轰动了,看热闹的越聚越多。几个泼皮起哄:"不能白看戏法!咱们凑点钱给三位师傅做盘缠!"
于冰连连摆手:"路过贵宝地,见乡亲们热情,助个兴罢了,要什么钱!"众人听说不要钱,更来劲了,嚷嚷着要再看。
"劳驾找几十条绳子来,越多越好。"于冰话音刚落,五六十号人一哄而散,不一会儿抱来四五堆麻绳。于冰指挥众人把绳子接成一条,足有半间屋子那么大一盘。
只见他捏起绳头往天上一抛,喝声"起",那绳子竟像竹竿似的笔直竖起来,眨眼窜上两百多丈高空,底下只剩三四丈长。围观的人仰着脖子惊呼,于冰急忙喊:"快压块石头!全飞上天谁赔得起?"几个汉子赶紧搬来磨盘压住绳尾。
这时绳子细得像支毛笔,直溜溜插在蓝天里。于冰又让人找来剪刀和大张宣纸,三下两下剪出个五尺高的纸猴子。往地上一摔,喝声"变"——白光闪过,纸猴竟成了活物!通体雪白的猴儿蹦蹦跳跳,于冰一指绳子:"还不快去爬!"
只见那猴儿一个箭步窜到绳子跟前,两只毛爪子往上一搭,蹭蹭几下就蹿上了天,眨眼间钻进云彩里不见了。底下看热闹的老百姓仰着脖子,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,可哪里还找得着猴儿的影子?于冰不慌不忙把手一招,那条长绳就像活物似的,扭着身子从天上退下来,哗啦啦堆成一团。怪的是,方才那纸变的猴儿却再没回来。
人群里炸开了锅,喝彩声差点把房顶掀翻。正热闹着,忽然挤进来两个穿绸缎的家丁,冲着于冰就嚷:"我们是温府派来的!听说你们把戏耍得好,我家老太太要瞧个新鲜,叫你们仨麻溜过去!"
城璧一听这个"叫"字,顿时火冒三丈,拳头攥得嘎巴响:"瞎了眼的狗奴才!我们一不为钱财二不图权势,图的就是个乐子。莫说是你家老太太,就算是你家祖奶奶从坟里爬出来相请,爷们儿也不伺候!"
那两个家丁刚要还嘴,不换赶忙笑嘻嘻打圆场:"我这位兄弟话是糙了些,可二位也有不是。你们温大爷再富贵,与我们何干?说个'请'字难道就辱没了温府门楣?张口闭口'叫你们快去',我们又不是你们府上奴才,凭白使唤谁呢?"
围观的老百姓七嘴八舌帮腔:"这话在理!换我我也不去!"城璧扒拉开人群,铁青着脸拽着于冰和不换回了观音寺。
再说这温如玉,本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哥。他爹温学诗当过陕西总督,可惜去得早,全靠母亲黎氏把他拉扯大,还考中了秀才。如今二十一岁年纪,家里躺着三四万两雪花银。这两年吃喝嫖赌,已经败掉一万多两。娶的媳妇洪氏跟他不对付,倒把心思都放在结交狐朋狗友上。打小就是个混世魔王——十二岁就偷着跟下人赌钱,十五六岁便结交三教九流。黎氏就这么一根独苗,疼得跟眼珠子似的,由着他胡闹,生怕他憋出病来。等长到十八九岁,更是把纨绔子弟的勾当玩了个遍。黎氏说他两句,他能顶十句;要是赌气不吃饭,当娘的还得赔着笑脸哄他。
这日听说庄里来了三个变戏法的,手法精妙,温如玉立刻来了精神。张罗着在庭院挂起纱帘,备好酒席,把母亲请到上座,又邀来一帮酒肉朋友。左等右等不见人来,派去的家丁回来一说,当场就有几个帮闲的撸袖子:"哪来的野汉子,连老太太都敢冲撞?带几个小厮打出去再说!"另几个还算清醒:"外乡人底细不明,贸然动手怕要吃亏。"温如玉急得直搓手:"叫不来打不得,难道这热闹就不看了?"
这时有个姓刘的秀才站出来:"看自然要看,我去请,保管他们来。"说罢直奔观音寺,进门先作揖,笑呵呵道:"敝乡温公子乃前任陕西总督嫡子,最是豪爽。听闻三位戏法精妙,特命小弟来请。"于冰淡淡道:"我们闲云野鹤,不攀附权贵。若以礼相待,自然好说;若要呼来喝去,恕难从命。"刘秀才碰了个软钉子,回去对温如玉说:"那三位都是读书人,大爷若诚心相请,不如亲自去拜会。"
众人听了炸开锅:"哪有地主先拜客的道理?"刘秀才摇头晃脑拽起文来:"孟子曰,欲见贤而不以其道,犹欲入而闭之门也。"温如玉一跺脚:"都别吵了!"当即写了帖子,带着家丁往观音寺赶。慌得满寺和尚撞钟擂鼓,披袈裟的披袈裟,捧香炉的捧香炉。温如玉先拜了观音,才到禅房与三人见礼。这回话说得漂亮:"久闻三位高贤雅量,寒舍略备薄酒,万望赏光。"于冰见他放低身段,便点头应允。
四人来到温府,满座宾客见着于冰如谪仙临凡,城璧气度不凡,都暗暗称奇。只有不换长得寒碜,众人不免轻视。酒过三巡,有人起身道:"温大爷孝心可嘉,专为老夫人设此雅会。还请三位施展妙手,让我等开开眼界。"于冰朗声大笑:"既如此,献丑了!"当即在院中变起戏法——但见鱼儿在虚空游弋,花朵在掌心绽放,仙乐自九天飘落,看得温如玉咬着手指数不出半个好字,满座宾客更是目瞪口呆。
戏法耍完了,主人家请于冰坐上首。于冰连连摆手,说自己不吃人间烟火。众人你看我我看你,半信半疑。城璧和不换也帮着打圆场,说他们几个都吃素。如玉脸上挂不住,赶紧吩咐厨房现做素菜,又叫人去买新鲜果子,把家里能拿出来的好东西都给于冰备上。
酒足饭饱,三人起身告辞。如玉哪肯放人?立刻差人去客栈把行李都取来了。
夜深人静,客人都散了。如玉把于冰他们请到内书房喝酒。酒过三巡,如玉终于憋不住了,拐弯抹角想学于冰的戏法,还许诺给一百两银子当谢礼。于冰哈哈大笑:"我这法术啊,遇到有缘人,腾云驾雾的本事都能教,何况这些小把戏?要是无缘之人,就算搬来金山银山也休想打动我。"
如玉急得直搓手:"什么叫有缘人?"
于冰抿了口酒:"改日再说。"
如玉一咬牙加到二百两,于冰只管笑而不答。直到三更天,这场酒才散。回到客房,于冰对城璧他们说:"前些天在泰山庙里没细看,今日一见这位温公子,我倒替他捏把汗。"
城璧凑过来:"莫非他根骨不行?"
于冰摇头:"这人前世修行的底子厚着呢,怕是前几世差点得道的人物。不但有仙骨,还带着点仙缘。可惜啊,他嘴角已经现出凶纹,印堂发黑,不出一个月必有大祸。幸好额头还有点红光,性命无碍,但牢狱之灾是躲不过了。"
城璧叹气:"好歹相识一场,大哥何不指点他避祸?"
于冰正色道:"这是他的劫数,自己又不知收敛。要是让他一直富贵逍遥,反倒误了他得道的机缘。"
第二天,如玉又缠着于冰变戏法,越看越着迷,连平日最爱的吃喝嫖赌都抛在脑后。整天黏在于冰身边,追问他为何能不食人间烟火。于冰只是笑,城璧看不过去,就把于冰散尽家财求道的事说了。如玉听得直摇头:"老兄放着万贯家财不要,抛妻弃子,这不是糊涂透顶么?"
于冰淡淡道:"没有当初的糊涂,哪来今日的明白?"
城璧又说起西湖遇见火龙真人的奇事。如玉虽然听得起劲,心里还是将信将疑。直到说起前不久平定师尚诏叛乱,帮朱文炜、林岱建功立业的事——这可是实实在在的眼前事。如玉听到这里"腾"地站起来,"扑通"跪倒:"老兄既有这般神通,求您帮帮小弟!我家祖上也是官宦人家,如今我二十一岁了还只是个穷秀才。若能提携一二,不但家母感恩戴德,先父在九泉之下也..."
于冰连忙扶他起来:"公子别怪我说实话,您本是天上仙官转世,功名富贵实在不敢许诺。"
如玉脸色"唰"地变了:"韩愈说过'岂终贫贱者哉'!"
于冰见他动怒,话锋一转:"令尊当年威震一方,公子虽难及此,但做到布政使、按察使还是有希望的。"
如玉这才转怒为喜:"当个知府也行啊!"
于冰又道:"我们明日就要告辞。既然相识一场,劝公子今后凡事收敛些。"
如玉不以为然:"告辞的事过两年再说。老兄劝我收敛,无非是怕我沉迷酒色。可人生在世如风前烛、草上露,能快活几日?就算日夜寻欢作乐,黄土早就等着埋我了。正因如此,我才及时行乐啊。"
于冰正色道:"既然知道欢乐短暂,何不跳出轮回做个长生仙?人生七十古来稀,其中还要经历病痛苦难、奔波劳碌、生离死别。为十几年快活,错过成仙得道的机会,智者不为也。"
如玉反问:"老兄如今已成仙了?"
于冰摇头:"虽未成仙,但已得长生。"
如玉嗤笑:"等老兄百年之后,我去哪儿求证?当年秦始皇、汉武帝举全国之力寻仙访道都一无所获,我们这等凡人..."
话没说完就被于冰打断:"秦皇汉武沉迷酒色,若让他们成仙,天理何在!"
如玉"啪"地拍案而起:"我有老母要奉养,有娇妻要疼爱,做不到老兄这般绝情!以后休要再提此事!"
城璧在一旁哈哈大笑:"我说什么来着?"
于冰见如玉真动了气,起身道:"公子气色不佳,这个月恐有口舌之争,务必当心。说了这半天也乏了,不如变个戏法解闷?"
一听要变戏法,如玉立刻阴转晴。于冰对下人说:"去找个大坛子来,越大越好。"
不多时,两个家丁吭哧吭哧抬来个青花大瓷罐,三尺多高,腰身粗得像水缸。于冰对不换说:"把行李拿来。"
不换扛着行李过来,于冰指着罐口:"装进去。"
不换瞅瞅巴掌大的罐口,再瞅瞅两尺宽的行李卷,傻眼了。于冰催道:"愣着干嘛?装啊!"
不换硬着头皮把行李往罐口一放——怪事!那么大的行李竟轻轻松松滑进去了。如玉和家丁们看得目瞪口呆。于冰又说:"你也进去。"
不换干笑:"这...这怕是不能..."
于冰摆手:"试试看。"
不换战战兢兢把左脚伸进去,整条腿立刻没入罐中。右脚刚跟进,于冰一声"下去!",大活人眨眼就没了踪影。
如玉惊得张大嘴巴。于冰转向城璧:"二弟也请。"
城璧笑着比划:"我这身板,别把罐子撑裂了。"说着抬脚往罐口一探——明明罐口还没他脚掌大,整个人却"哧溜"一下钻了进去。
转眼间,城璧也不见了踪影。如玉心里直犯嘀咕,正要伸手去拉于冰的袖子,却见于冰一个箭步冲到那口罐子前,纵身一跃,整个人就钻进了罐子里,连个影子都没留下。
如玉和家仆们慌忙围到罐子口,扯着嗓子喊:"冷先生!冷先生啊!"
罐子里传来闷闷的回应:"公子多保重,我告辞了。"话音未落,任凭他们怎么喊叫、怎么赔罪,罐子里再没半点声响。
几个家仆面面相觑,有人小声嘀咕:"大爷别白费力气了,这位先生八成是借这罐子当幌子,怕您留他。这会儿指不定都走出十里地了。"另一个搓着手说:"这几个怪人,也不知是神仙还是妖怪,走了反倒清净。"
如玉懊恼地直跺脚:"都怪我方才和他争辩时没个好脸色,得罪了高人。"他转头吩咐家仆:"你们现在分头去,把宅子里外、庄上人家、附近寺庙都细细搜一遍。"
家仆们四散去找人。如玉独自站在院里,想起前些日子有人预言他会有口舌之灾,心里七上八下的,连平日最爱的嫖赌都提不起兴致了。
这正是: 痴心人留不住,见了也似未见。 急着要脱身去,三人同入一罐。
走长庄卖艺赚公子 入大罐举手避痴儿
词曰:
聊作戏,诱仙技,百说难回意,好痴迷,且多疑。
一番争论费唇皮,入罐去无迹。
——右调《干荷叶》。
且说冷于冰自蒋金花身死之后,即遁出林桂芳营中,回到泰山庙内。连城璧道:“大哥原说下去去就来,怎么四十余天不见踪影?着我们死守此地,日夕悬望。”
于冰道:“我原去怀庆,与朱文炜说话。着他搬取家小,不意师尚诏造反,弄的我也欲罢不能。”
于是详细说了一遍。城璧大笑道:“功成不居名,正是神龙见其首不见其尾之说,惜乎我二人未去看看两阵相杀的热闹。”
自此于冰与他二人讲究玄理,或到山前山后游走。一月后,逐电回来,说道:“林岱授副将职,已署理河阳总兵到任讫。朱文炜补授兵部职方司员外郎,差段诚去法师宅上搬姜氏去了。”
于冰大悦,次日,写了一封书字,向董玮道:“公子与我们在一处,终非常法。昨查知总兵官林桂芳之子林岱,现署河阳总兵,我竟斗胆于书内改公子姓名为林润。他如今已是武职大员,论年纪也该与他做个晚辈,着他认公子为侄,将来好用他家三代籍贯,下场求取功名。”书内已将公子并尊公先生受害前后原由,详细说明,又将金不身边存银一百余两付与他主仆,做去河阳盘费。
董玮道:“承老先生高厚洪恩,安顿晚生生路,此去若林镇台不收留,奈何?”
于冰大笑道:“断无此理,只管放心。林岱、朱文炜二人功名,皆自我出,我送公子到他们处,定必待同骨肉。因朱文炜是京官,耳目不便,故着公子投奔林岱。到那边号房中,只管说是他侄子,从四川来,又有冷某书字,要当面交投。他听知我名,定必急见。见时,只管说着他尽退左右人役,先看了我书字,然后说话。你两人俱可心照,从此再无破露之患矣。今日日子甚好,我也不作世套,就请公子此刻同盛价起身。”
又向城璧道:“山路险峻,你可送公子下了山即回。”
董玮道:“晚生用不了这许多盘费。”
于冰道:“一路脚价,到那边买办几件衣服,入衙门也好看。能有几多银两,公子不必推辞。”
董玮感情戴德,拉不住的磕下头去,那泪不从一行滚下,又与城璧、不换叩头。大家送出庙外。董玮复行叩拜,一步步大哭着,同城璧下山去了。于冰见此光景,甚可怜他。又见金不换也流着眼泪,一边揩抹,一边伸着脖子向山下看望。回到庙中,只觉得心上放不下,随将超尘放出,吩咐道:“今有董公子投奔河阳总兵林岱衙门,你可暗中跟随到那边,看林岱相待何如,就停留数日亦可,须看听详细,禀我知道。”
超尘道:“法师就在此山,还往别地去,说与小鬼,好口覆法旨。”
于冰道:“你问的甚是。我意欲和城璧、不换去湖广,你回来时,在衡山玉屋洞等候我可也。”
超尘领命去了。
到次日交申刻时分,城璧方回。于冰道:“我只教你送下山去,怎么今日此刻才来?”
城璧道:“我见那董公子一路悲悲切切,不由的就送他到泰安东关,和他在店中住了一夜。却喜有沂州卸脚骡子两个,与他主仆雇了。今早我又送了他十里,因此迟来。”
于冰道:“湖广有黄山赤鼻鹿门等处,颇多佳境,我意要领你们一行。又在此住了许久,用过寺主柴米等项,理合清还。连二弟可包银十两,交与寺主。”
城璧送银去了,不换收拾行李。两事方完,三人才出房门,忽见寺主披了法衣,没命的往外飞跑。不多时,迎入个少年官人来。但见:
面若凝脂,大有风流之态;目同流水,定无老练之才。博带鲜衣,飘飘然肌骨瘦弱;金冠朱履,轩轩乎客止轻扬。手拿檀香画扇一柄,本不热也要摇摇;后跟浮浪家奴几人,即无事亦常问问。嫖三好四,是锋利无比之刚锥;赌五输十,乃糊涂不堪之臭肉。若说他笙箫音律,果然精能;试考恁经史文章,还怕虚假。
于冰一见,大为惊异,向城璧道:“此人仙骨珊珊,胜二位老弟数倍。”
城璧道:“大哥想是为他生的眉目清秀么?”
于冰道:“仙骨二字,到不在模样生的好丑,有极腌臜不堪之人具有仙骨者,此亦非一生一世所积。”
不换道:“大哥何不渡脱了他?也是件大好事。”
于冰道:“我甚有此意,还须缓商。”
不换道:“我们可同到后边,与他叙谈一番,何如?”
于冰道:“他是贵介世胄,目中必定无人,你我到他面前,反被他轻薄。当设一法,教他来求我们为妙。”又道:“你们看这也是个公子,比董公子何如?”
城璧大笑道:“董公子人虽少年,却是诚虔君子;此人满面轻浮,走一步,都有许多不安分在脚下。大哥自是法眼,何须弟等评论?”
于冰道:“他已到正殿去了,待我出去,查查他的脚根,再作理会。”
正言间,只见那公子出来,站在当院里,四面看了看,向庙主道:“你不送罢。”连头也不回,挺着胸脯,一直步出去了。庙主飞步赶送。
少刻,庙主人来,不换迎着问道:“适才出去的那位少年,是个什么人?”
庙主笑着,将舌尖一吐道:“他是泰安城中赫赫有名的温公子,他父亲做过陕西总督,他是极有才学的秀才,他家中的钱也不知有多少。”
于冰道:“他住居在城在乡?”
寺主道:“他住在泰安州城东南长泰庄内,是第一个大乡绅家。”
城璧道:“我看他举动有些狂妄。”
寺主道:“少年公子们都是那个样儿。若与他说起话来,到也极和平。一年按四季定到敝寺烧香一次,我们要化他的布施。他最舍的钱,是个少年慷慨着实可交往的人。”
于冰笑了笑道:“我们此刻就别过了。”
寺主道:“适才这位连爷,送与我十两银子。我不收,又怕众位见怪,收下心甚不安。”
于冰也世故了几句。不换仍改为俗人打扮,肩了行李,寺主送至山门外作别。于冰向城璧面上一拂,须发比前更黑。城璧大悦。不换道:“二哥又成了三十多岁人了。”
于冰道:“今日我们就去长泰庄一行,要如此如此,不怕他不来寻我们。”
城璧笑道:“大哥事事如神明,今日于这姓温的,恐怕要走眼力。他家里堆金积玉,娇妻美妾也不知有多少,怎肯跟随我们做这样事?”
于冰笑道:“一次不能,我定用几次渡他,与老弟践言。”
三人说说笑笑,约走了五六十里,已寻问到长泰庄来。但见:
日映野花,沿路呈佳人之貌;风吹细柳,满街摇美女这腰。曲径斜阳,回照农夫门巷;小桥流水,偏近卖酒人家。角角鸡啼,常应耕牛之吼;梁嘤禽语,时杂犬吠之声。乳臭小儿,掷骰于通衢檐下;伛偻老文,斗牌于大树阴前。未交其人,先闻温府聚赌;才履其地,便传公子好嫖。来去者,急言某妓女上情;出入者,乱嚷若郎君输钞。虽不是治化淳乡,也要算风流乐土。
于冰四围一看,也有三四百人家。庄东北上有一片高大房子,想就是温家的宅舍。街道上也有生意买卖,老老少少嚷闹的都是嫖赌话。不换道:“我活了三十多岁,不曾见这样个地方。”
于冰道:“不必说他。我看庄西头有座庙,且去那边投歇。”
三人走入庙内,见是观音大士香火。和尚迎着问道:“做什么?”
城璧道:“欲借宝刹住一半天。”
和尚见有一肩行李,也不推辞,用手指道:“东禅房里去。”
原来这个庄村,是个五方杂处的地方,不拘甚么人都容留,只要会赌钱。三人到东禅房歇下。不换买了些吃食东西,与城璧分用。已是黄昏时分,和尚送入灯来,坐在一旁,也不问于冰等名姓,开口便道:“三位客人不小顽顽么?还有两个赌友配合。”
不换却要推辞,于冰道:“今日行路劳苦了,明日还要大赌。”
和尚欢喜而去。
次日,三人到街上,不换高叫道:“我们是过路客人,有几个好戏法儿,要在贵庄顽耍,烦众位借一张桌子用用。”
众人听见要耍戏法儿,顷刻就围下了好些人,搬来一张桌子放下。
于冰道:“再烦众位,不拘什么物件,取几件来。”
众人借来一个大锡洗脸盆,十个汤碗,放在桌上。于冰卷起双袖,将碗一个个摆列在锡盆内,向众人道:“十法九禊,无禊不行。我的戏法儿总是用人家的东西,众位要看个真切明白。我先将这十个汤碗飞去。”
说罢,两手举起,向空中一撒,说声“去”,十个碗响了一声,形影全无,众人大笑。于冰又将锡盆也望空一掷,喝声“去”。也不见了,众人大叫大嚷道:“这是真法,与历来耍戏法人飞的大不相同。”
只见傍边一人笑说道:“你将十个汤碗、一个大锡盆俱飞去,我们都是向饼铺中借来的,拿甚么还他?”
于冰用手向南一指道:“那家房檐上放着的不是么?”
众人齐看,果然在房檐上放着。那人跑去取来,一件不少。
此时哄动一时,看的人拥挤不开。又见有几个人高叫道:“戏法儿不是白看的,客人们到此,我们多凑几千钱,做盘费罢。”
于冰连连摆手道:“我们路过贵庄,见地方风俗淳厚,所以才顽耍顽耍,攒凑盘费何用?”
众人听见不要钱,越发高兴,乱嚷着求再耍几个。于冰道:“可将长绳子弄几十条来,越多越好。”
众人唿哨了一声,跑去有五六十人,陆续交送,顷刻你一条,我一条,凑成四五堆。于冰道:“众位可将绳子挽结做一条。我有用处。”
众人听了,七手八脚的挽结,顷刻成了一条总绳,合在一处,有半间房大一堆。于冰走到绳子跟前,先将绳头用二指捏起,向空中一丢,喝声“起”,只见那绳子极硬极直,和竹竿一般,往天上直攒了去,须臾起有二百余丈高,直接太清。众人仰视,哄声如雷。少刻,那绳子止有三四丈在地,于冰道:“你们还不快用石块压住!假若都攒入天内去,该谁赔?”
众人急忙抬来一块大石,将绳子压住。再看那绳子,和一支笔管相似,直立在当天。于冰走回桌前,又向众人道:“快取剪子一把,大白纸一张,长四五尺者方好。”
少刻,众人取来一张极长大的画纸,放在桌上。于冰看了看,随用剪子裁成五尺高一猴,两手高举,向地下一掷,大喝道:“变!”
大众眼中只见白光一晃,再看时,将一白纸猴变为真猴,满身白毛,细润无比。于冰用手一指,那猴儿便跳跃起来,众人大笑称奇。于冰又将那猴儿一指,说道:“你不去扒绳,更待何时!”
只见那猴儿跑到绳前,双手握住,顷刻扒入青霄。
众人仰视,惊异不已,转眼间,形影全无。于冰用手一招,那条长绳夭夭折折退将下来,又成了一大堆,惟有那纸变的猴儿不知去向。
众人天翻地覆的叫好不绝。猛见人丛中挤入两人,向于冰道:“我们是本村温府大爷差来的,听得说你们戏法儿耍的好,我家老太太要看,叫你三个快去哩。”
城璧听了个叫字,不由的大怒,骂道:“好瞎眼睛的奴才!我们又不为钱,又不为势,不过大家闲散心儿,且莫说是你家老太太,便是你家祖奶奶、祖太太,也去不成。”
那两人也便要发话,不换笑说道:“我这敝友的话固是粗疏些,二位也有失检点处。尊大爷虽富虽贵,与我们无辖,就下一个请字,也低不了你家名头,高不了我们身分。必定说叫你三人快去,我们又不是你家大爷的奴才佃户,平白的传唤怎么?”
众人齐声说道:“理上讲的明白,怪不得客人发话。”
城璧分开了众人,同于冰、不换回庙去了。
再说这温如玉本是宦家子弟,他父亲名学诗,做过陕西总督,早忙,他母亲黎氏,教养他进了学。年已二十一岁,也有三四万两家私。年来嫖赌,混去了一万余两。娶妻洪氏,夫妻不甚相得。他生的美丰容,喜戏谑,又好广交滥施。十一二岁便和家下人偷赌,到十五六岁,就相交下许多的朋友。黎氏止此一子,真是爱同掌珠,因此任他顽闹,只怕他心上不快活,郁闷出病来。到了十八九岁,凡风华靡丽的事,无所不为。黎氏只略说他几句,他就有许多辨论;再不然,使性子一天不吃饭,黎氏还得陪笑陪话安慰他,因此益无忌惮。他虽然是个大人家,却是世世单传,不但近族,连远族也没一个。这日听得人传说,庄内来了三个耍戏法儿的,精妙之至。心上甚是高兴,将他母亲请到庭上,垂了帘儿,又备了酒饭,将相好朋友都约来,等候了好半日。家人回来,细说于冰等不来的话。内中有几个朋友说道:“这是那里来的几个野人,连老夫人都敢干犯,可着尊管们出去乱打一顿再讲!”
又有几个道:“外路来的人,知他是甚么根脚,岂可轻易乱打!”
如玉道:“叫又叫不来,打又打不得,难道这戏法儿不看罢?”
内中又一个姓刘的秀才道:“怎么不看,我去叫他们,管情必来。”
随即出了温宅,到观音寺内,入的门,先与于冰等一揖,坐下说道:“敝乡温公子,系昔年陕西总督之嫡子也。为人豪侠重义,视银钱如粪土,心羡诸位戏法通神,特烦小弟代为敦请,祈三位一行!”
于冰道:“某等如闲云野鹤,随地皆可栖迟,何况督院公子之家。是既无干求请托,又不趋名附势,陡然奉谒,徒伤士品。承君美意,改日再会罢。”
秀才道:“先生这话是决意不光顾了?”
于冰道:“四海之内,无非朋友。某等拙见,不愿为灭刺之景丹,亦不愿为自荐之毛遂。若交以道,接以礼,无不可也。”
刘秀才道:“小弟明白了。”
辞出到了温宅,向如玉诸人道:“我适才到观音寺,会了那三个人,不想皆是我辈斯文中人物。听他的谈论,和我们考一等秀才的身分差不多,并非市井卖艺之流,可同年而语。怪不得尊纪说了个叫字,便惹出许多辨论来。大爷可速写一名帖,亲去一拜,外再备即午蔬酌候教一帖,通要写教弟二字,小弟包管必来。”
众人又道:“这三人也太自高贵,世间只有个行客先拜地主,大爷是何等门媚,那有到先去拜他之理?”
刘秀才道:“你们都是没读过书的识见。孟子曰:自古有为之君,必有所不召之臣。又曰:欲见贤而不以其道,犹欲入而闭之门也。”
温如玉道:“诸公不必争论,家母等候已久,我就先拜他罢。”
即刻写了帖,到观音寺来。慌的众和尚披法衣带僧帽,撞钟擂鼓,烧茶薰香不迭。如玉先到殿上,与观音大士一揖,然后着家人们投帖,下来到东禅房,与于冰三人叙礼,各通姓讳。如玉道:“适才敝友盛称三位长兄道德清高,小弟殊深景仰。今午薄具小酌,欲屈高贤驾临寒舍,未知肯光降否?”
于冰道:“既承雅谊亲招,大家同行何如?”
如玉大喜。四人出了庙门,众和尚跟随在背后相送。如玉只顾和于冰说话,那里理论他们,一个个寂寞而回。
三人到如玉家中,众宾客次序见礼。见于冰亭亭玉立,真是鸡群之鹤;城璧美髯飘洒,气宇轩昂,各动刮目相敬之心,惟不换不像个大邦人物。于冰等坐定茶毕,内中有一人举手道:“东翁温大爷,乃吾乡之大孝子也。每有奇观,必令太夫人寓目,从早间竭诚敬候,始得三位先生驾临,即小弟辈,亦甚喉急。敢请先生速施移星换日之手,使吾等目穷光怪,也是三位先生极大阴德。”
如玉道:“杯酒未将,安可过劳尊客?”
于冰大笑道:“吾既至此,何妨游戏三昧。”
说罢,起身同众人到院中,耍了一鱼游春水,一向日移花,一空中箫鼓,把些看的人,都魂夺口噤。温如玉不住的伸舌咬指,一句也赞扬不出。
耍罢,请客让于冰首坐。于力言不食烟火食,众人疑信相半,城璧、不换又以吃素为辞。如玉甚过意不去,吩咐厨下速刻整理素菜,又着采买各色鲜果,并家中所有,为于冰用。酒席完后,三人就要辞去,如玉那里肯放?立刻差人将行李取来。
晚间诸客散尽,请于冰三人在内书房吃酒。言来语去,是要学于冰的戏法儿,且许送银一百两。于冰大笑道:“吾法遇个中人,虽登云驾雾,亦可指授,何况顽闹小术;若不是个中人,虽百万黄金,亦不能动吾分毫。”
如玉道:“何为个中人?”
于冰道:“过日再说。”
如玉又加至二百两,于冰惟哈哈大笑而已。坐至三鼓后,方才别去。于冰向城璧、不换道:“我日前在泰山庙内,未曾细看这温公子,今日我到甚为他担忧。”
城璧道:“莫非无仙骨么?”
于冰道:“此人根气,非止一世所积,其前几世,必是我辈修炼未成致坏道行者。他不但有仙骨,细看还有点仙福。只是他两口角已透出煞文,亦且印堂黑暗,不出一月内,必道奇祸。幸额间微有些红光,尚不至于伤生,而刑狱之灾定在不免。”
城璧道:“一面之交,也是朋友,大哥何不预先教以趋吉避凶之策?”
于冰道:“此系他气运逼迫,自己又毫不修省。若教他长远富贵,我永无渡他之日矣。”
次日,如玉又烦于冰耍了几个,越发心上羡慕不已,连嫖赌也顾不得了。与于冰一刻不离,时时问以一物不食之故。于冰又笑而不言。城璧将于冰弃家学道始末详说,如玉听了,心上甚是不然,向于冰道:“老长兄以数万家私,又有娇妻幼子,忍心割绝如此,这岂不是糊涂不堪的事?”
于冰道:“我有昔日的糊涂,才有今日的明白。”
城璧又说到西湖遇火龙真人,如玉虽听得高兴,到底半信半疑。又说起近日平师尚诏,成就朱文炜、林岱两人功名,这是眼前现在的事。如玉听到成就了两人功名话,连忙站起,向于冰叩拜道:“老长兄既有如许神通,念小弟先人出身显宦,小弟今已二十一岁,尚滞守青毡,怎么想个法儿,将小弟也成就成就。不但老母感戴恩德,就是弟先人在九泉之下,亦必钦仰鸿慈。”
于冰连忙扶起道:“公子休怪小弟直言,公子乃上界嫡仙,名登紫府,原非仕途中人,功名实不敢许。”
如玉拂然道:“韩夫子岂终贫贱者耶?”
于冰见如玉变色,随改口道:“恐不能如令尊威行全省,若两司还有指望,故弟不敢轻许。”
如玉方回嗔作喜道:“就是一知府也罢了。”
于冰又遭:“弟辈明日,定于拜别,然既有一日倾盖,即系百岁芝兰,今后公子要诸事收敛。”
如玉道:“辞别的话,过二年后再说。老长兄着弟收敛,也不过为嫖赌而言。小弟非不知坏品伤财,每思人生世上,如风前烛,草头露,为欢几何?即日夕竭力宴乐,而长夜之室,人已为我筑矣。弟之所以流连不少自已者,此之谓也。”
于冰道:“公子既知为欢无多,何不永破长夜之室,做一不死完人?况人生七十,便为古稀,其中疾病缠绕,穷苦奔波,父母丧葬,儿女贤愚,方寸内无一片刻宁暇。为十数年快乐,而失一大罗金仙,智者恐不为也。”
如玉道:“老长兄今日已成仙否?”
于冰道:“吾虽未仙,然亦可以不死。”
如玉道:“老长兄游行四海,即到死时,小弟从何处查考?昔秦皇汉武,以天子之力,遍访真仙于山岩海岛,尚未一遇,况我辈何许人,乃敢存此妄想!”
于冰道:“秦皇汉武,日事淫乐,若再着他身入仙班,天地安肯偏私至此!”
如玉怒说道:“小弟上有老母,下有少妻,实不能如老长兄割恩断爱,今后请毋复言!”
城璧大笑道:“何如?”
于冰见如玉满面怒容,随即站起道:“公子气色上不佳,本月内必有一件大口舌,须谨慎一二。我们此刻也讲论的疲困了,必须弄个戏法顽顽。”
如玉听得要顽戏法,不由的就笑了。于冰向众家人道:“宅内若有大坛或大罐,不拘那样拿一件来,我有用处。”
少刻,两个家人抱出一青花白地、小口大肚磁罐,约有三尺半高下,周围尺半粗细。放在院中,将上面磁盖儿揭起,于冰向不换道:“将行李取来。”
不换抱来行李,于冰道:“你可将行李装入罐内。”
不换见罐口不过八寸大小,一卷行李到有二尺粗细,如何装得入去?听了此话,两只眼只看于冰。于冰道:“看什么?装入去就是了。”
不换笑着,将行李立抱起来,向罐口上一放,只见那一卷行李,毫不费力一放就入罐内去了。如玉同众家人皆大笑称奇。于冰又向不换道:“你也入去。”
不换笑应道:“只怕难,难。”
于冰道:“你试试看。”
不换笑着,先将左脚一入,已到罐底;后将右脚放入。于冰道:“下去!”
一语未完,不换已不见了。如玉等看的发呆。于冰道:“连二弟入去。”
城璧笑说道:“我这汉子粗长,只休要将磁罐撑破。”
说着,抬起左脚,向众人道:“这罐口只好有我半只脚大。”
说着,将脚一入,即到罐底,城璧笑道:“有点意思。”
随将右脚插入。于冰也说道:“下去!”
一转眼,城璧也不见了。如玉觉得有些怪异,正欲拉住于冰,于冰急到罐前,双脚一跳,已入罐内,形影全无。如玉同众家人跑至罐前口大叫道:“冷先生!”
只听得罐内应道:“公子保重,我去了。”
此后百般喊叫,百般道罪,皆寂然无声。众家人道:“大爷不用喊叫,是藉这罐子作由,怕大爷留他,此刻不知走到那里去了。”
这几个人都奇怪的了不得,还不知是仙是妖,去了到好。
如玉叹恨道:“是我适才和他辨论,气色不好,得罪了他。你们此刻,可分头于本宅并庄子内外、大小人家、左近寺院中,细细找寻。”
众家人去了。如玉想到月间有大口舌话,心上甚是疑惧,连嫖赌也回避了。
正是:
痴儿不足留恋,见面犹之不见。
急切想出走法,三人同入一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