吐真情结义连城璧 设假局欺骗冷于冰
院里的老槐树刚抽出嫩芽,冷于冰在张仲彦家住了几日。这天仲彦特意叫来儿子和侄儿拜见,两个八九岁的娃娃规规矩矩作揖,于冰摸着他们脑袋夸了几句。等孩子们退下,仆人端来铜盆伺候净面,不多时酒菜便摆满了八仙桌。
仲彦给于冰斟满酒,忽然叹道:"严嵩这老贼..."话没说完先把自己酒杯重重一搁,酒水溅在青布桌面上。于冰说起被严嵩所害的往事,仲彦拍着膝盖直摇头:"可惜我兄长不在,不然..."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,只把盘中酱牛肉夹得七零八落。
厨房飘来红烧蹄髈的香气,于冰却推开荤碟:"我吃素多年了。"仲彦猛地拍自己脑门,急吼吼叫段祥去重做素菜。那仆人小跑着往后厨去,不一会儿端上来的香菇豆腐竟比先前的荤菜还精致。
转眼过了三日,于冰收拾包袱要走。仲彦拽着他袖子不放:"我这粗人难得遇上知音,您多住几日又能耽误什么修仙大事?"见于冰执意要走,他忽然沉下脸:"莫非嫌我招待不周?"屋檐下燕子正衔泥,于冰望着新筑的泥巢,终于松口答应再留一月。
槐花落尽时,仲彦起了个大早。院里摆开香案烛台,他郑重其事拉着于冰出来:"咱们结拜如何?"于冰早等着这话,两人对着关公像三叩首。于冰年长一岁为兄,仲彦的妻儿都来磕头见礼。当晚院子里摆开流水席,直到打更时分还撤了残席换新酒。
酒过三巡,于冰摆手说醉了。仲彦突然把下人都赶出去,闩上院门,眼睛亮得吓人:"大哥可知我是什么人?"见于冰摇头,他摸着络腮胡大笑:"兄弟我是绿林道上混的!"
窗外的蟋蟀声忽然停了。于冰慢慢放下酒杯,指尖在桌面轻叩两下:"古来多少英雄豪杰,都在草莽中待时而动。"仲彦闻言猛地凑近:"那大哥说,是当一辈子好汉,还是..."话没说完,于冰已经按住他手背:"真豪杰就像潜龙,等春雷一响便要冲霄的。"烛花啪地爆响,照得两人影子在墙上忽长忽短。
仲彦猛地一拍桌子,腾地站起来,眼睛亮得跟星星似的:"这话说得太对胃口了!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!"
他说完就急匆匆跑到院子里转了一圈,回来一屁股坐下,袖子往桌上一拂:"兄弟我带着家小搬来这儿,一晃都七年了。虽说跟本地人不怎么来往,可也没结过梁子。谁家办红白喜事手头紧的,我多少都会帮衬点——银子不在多少,就是个心意。如今这村里老老少少提起我,倒也都给几分面子。"
"前些日子大哥给段祥银子那事儿,我原没当回事。莫说十四五两,就是一百四五十两,那些爱充阔的、要脸面的,谁拿不出来?后来听他说大哥是个过路的穷苦人,这才勾起了我的好奇心,非得把大哥追回来见见不可。"
仲彦说着往火盆里添了块炭,火星子噼啪直蹦:"连着好些天没跟大哥交底,实在是摸不准大哥的脾性。如今看大哥行事光明磊落,半点没有那些市井之徒的轻浮劲儿。再加上段祥说起大哥的家世——放着万贯家财、娇妻幼子都不要,这份狠劲儿,当真是天下少有的奇男子!若不跟大哥结为生死之交,岂不是白白错过?"
他忽然挺直腰板,声音沉了下来:"兄弟我本姓连,名城璧,字君宝,陕西宁夏人氏。家里还有个胞兄叫国玺。从祖父那辈起,我们连家就在绿林里讨生活。"说到这儿,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碗边沿,"爹娘走得早,我十七岁就跟着哥哥干那打家劫舍的勾当,结识了不少亡命之徒。别处不敢说,单在河南、山东地界,我们兄弟犯下的案子最多。"
窗外槐树影子斜斜地投在青砖地上,仲彦望着那晃动的光影,语气渐渐低缓:"二十五岁那年,我突然琢磨过来——这损阴德的买卖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就连祖父那辈,也不过是侥幸没落网罢了。我便劝哥哥金盆洗手。"
"谁知哥哥听完竟笑了,他说:'你想得长远。可咱们那些老伙计,能个个都从良么?但凡有一个失手,谁能保证不供出咱们?再说咱们要是当了良民,在他们眼里反倒成了叛徒,这仇结得怕是比官府还狠。'"仲彦说到这儿,喉结动了动,"哥哥当时拍着我肩膀说:'你既然存了这个心,就是给连家续香火的。家里现成的八千多两银子,你带着你嫂子和我儿子,找个清净地方隐姓埋名过日子去。'"
烛花爆了个响,仲彦眼里泛着水光:"我原想让哥哥先走,他却说:'我在江湖上名头太响,要是突然消失,反倒会连累你。'临别那日,哥哥红着眼睛嘱咐:'就当我已经死了,千万别来寻我。'"
屋里静得能听见炭火燃烧的细响。仲彦突然抬手抹了把脸,强笑道:"大哥是要成仙的人,将来要是真得了道,可记得给我留几颗仙丹啊!"
于冰正端着茶碗,闻言差点笑喷:"真要成了,送你两斗都行!"
两人笑作一团。可没过几天,于冰就执意要走。临行前夜,仲彦翻箱倒柜准备行装,三百两银子包得整整齐齐,棉衣皮袄鞋袜俱全。于冰抖开包袱直摇头:"我个云游道士要这么多银子作甚?衣服我领情,银子拿十两就够。"
一个非要给,一个偏不收,最后各退一步收了五十两。天刚蒙蒙亮,段祥也来送行。三人走到十里长亭,仲彦突然抓住于冰的手腕:"他日若路过范村,定要再来吃酒!"话音未落,眼泪已经砸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。
于冰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月。这日行至华山脚下,抬头只见群峰叠翠,云雾缭绕,果然是五岳中最灵秀的所在。他沿着盘山道走走停停,转过水帘洞时,忽然想起《西游记》里的地名,不觉失笑。正坐在石头上歇脚,忽地一阵狂风卷着雪粒子扑面而来,冻得他直打哆嗦。于冰下意识按住腰间佩剑,心里咯噔一下:"该不会又遇上大虫吧?"
不一会儿,天色骤变,银光闪烁如海浪翻涌,雪花纷飞似梨花飘落,转眼间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。于冰见雪越下越大,赶忙往山下赶,回到昨晚住的那家小店,借火烤干衣裳,又买了壶酒暖暖身子。
正喝着,店主人笑眯眯地凑过来:"客官回来啦?可遇见几位神仙?"于冰只顾低头喝酒不搭话。旁边有个汉子插嘴道:"这位爷认得神仙?"
店主人拍腿笑道:"这位客官昨晚住店时,说要上山寻仙访道。今儿个被大雪赶回来,改日定要再去拜会神仙哩!"
那汉子点头道:"既然世上有神仙,自然有人去寻访,可见神仙确有其事。"
于冰猛地抬头:"这位大哥可知道神仙踪迹?"
汉子搓着手说:"是不是真神仙我不敢打包票,只是那人确实古怪。西南方向八十里有个天宁寺,寺后石佛岩半山腰有个石洞,洞口悬着条大铁链——那铁链上的铁环个个有碗口大,垂下来足有数丈长。山壁上凿着一溜窟窿,能踩着爬上去。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留下的,多年来没人敢攀。"
他压低声音继续说:"上月来了个和尚,在寺里住了一宿,第二天就攀着铁链住进石洞。每日晌午准在洞口打坐,寺里和尚都说他举止怪异。起初没人敢靠近,只用麻绳给他吊些吃食。后来有几个胆大的上去问前程,他总说天机不可泄露。怪的是他虽剃度出家,说的却是道家修炼的话。"
于冰急忙摸出二百文钱推过去:"劳烦大哥带路。"
汉子连连摆手:"这大雪封山的,等明日放晴再去不迟。"谁知这雪一下就是四天,于冰急得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。第五日天刚放晴,两人就踩着没膝的积雪上路。原本一天的路程,硬是走了三天才到天宁寺山下。
于冰又塞给汉子一两银子,乐得他直搓手。爬到山顶指着对面:"瞧见没?半山腰那条铁链就是!"
走到岩下抬头看,那铁链在雪光中泛着寒光。于冰紧了紧腰带,双手抓住铁环,左脚踩上第一个石窝。底下汉子突然大喊:"抓紧链子啊!"吓得他浑身一抖,差点滑落。心一横想着"开弓没有回头箭",咬着牙一步步往上攀。
约莫两盏茶工夫,终于爬到洞口。这石台竟有四五尺宽,往下看时云雾缭绕,连山脚都看不见。推开挡门的木板,只见个光头和尚披着破袈裟闭目打坐。石洞角落里堆着米粮柴火,地上铺的破毡子上还摊着几本书。
和尚突然睁眼喝道:"来了?"于冰扑通跪下:"弟子来了。"和尚摆摆手让他坐,于冰刚要谦让,和尚瞪眼道:"叫你坐就坐!"
于冰刚说明来意,和尚就摆手:"不必多说。"提笔在纸上唰唰写下八行字。于冰双手接过,只见纸上墨迹淋漓:
身在空门心在凡,也知打坐不参禅; 婴儿未产胎犹浅,姹女逢媒月始圆。 搅乱阴阳通气海,调和水火润丹田; 大龙铅虎初降后,须俟恩纶上九天。
于冰读罢纳头便拜:"原来真人是在凡间待诏的仙家!"
那汉子正说着,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咚咚咚连磕了十几个响头,额头都磕得发红。老和尚盘腿坐在石头上,眼皮都不抬一下,只淡淡说了句:"起来吧。"
可这汉子哪肯起身,膝盖像是生了根似的扎在地上,声音都带着哭腔:"求求真人发发慈悲,看在我这份诚心上,收我当徒弟吧!"说着又要往下磕头。
老和尚这才睁开眼,慢悠悠问道:"你想要什么?"
"弟子想学长生不老的法门!"汉子急得直搓手,眼里闪着光。
老和尚捋了捋白胡子,忽然念起经来:"道这个东西啊,一刻都离不得。能离得开的,那就不是真道了。道没有形状,没有声音,所以老子说道可道,非常道..."他越说越玄乎,最后突然一指自己心口,"明白了吗?"
汉子眨巴着眼睛,老实巴交地摇头:"您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得懂,可连在一块儿就糊涂了..."
"难啊!真难!"老和尚突然哈哈大笑,震得石洞嗡嗡响,"也怪不得你。饿了吧?"他随手往墙角一指,"那儿有柴有米,外头山泉叮咚响,你去做顿饭来。"
汉子赶紧爬起来,手脚麻利地生火淘米。不一会儿,炊烟混着米香飘满石洞。老和尚变戏法似的从米缸后摸出碟咸菜,两人就着火光扒拉完饭。等收拾完碗筷,洞外天色已经擦黑。
"爱坐就坐,爱睡就睡。"老和尚说着往石壁上一靠,转眼就打起坐来。汉子哪敢合眼,盯着和尚看到半夜,发现这老神仙连身子都不带歪一下的。
第二天日头刚爬上山顶,老和尚忽然摸出本旧书和一支香:"读这书得先点香,免得亵渎神灵。"见汉子恭恭敬敬点上香,他又说:"你慢慢看,我出去溜达溜达。记得拿木板把洞口堵严实,防着山精野怪来抢宝贝。"
等和尚脚步声远了,汉子赶紧搬来木板挡门。洞里顿时暗下来,只有香头一点红光忽明忽暗。他迫不及待翻开书,才读两三页就觉得天旋地转,扑通栽倒在地——身子像被千斤巨石压着,舌头也打了结,只能眼睁睁看着和尚踢开木板闯进来。
"发财喽!"和尚笑得满脸褶子,先扒了他皮袄,又摸走钱袋,掂着银子直蹦高,"守株待兔这么多天,可算开张了!"临走还假惺惺作揖:"多谢施主!这铺盖留给你御寒吧!"
汉子气得浑身发抖,偏偏动弹不得。直到那柱香烧成灰烬,他才像解冻的鱼似的慢慢能活动。爬到山泉边猛灌几口水,总算缓过劲来——原来那香是江湖上下三滥用的闷香,见水就解。
后来他才知道,这假和尚是黄山多宝寺的惯犯,专挑荒山野岭骗人钱财。幸好钱袋夹层里还有七八两碎银子没被摸走。第二天他抓着铁链往山下退时,山风刮得衣袍猎猎作响,这才明白求仙路上,比悬崖更险的是人心。从此他逢人就打听真仙踪迹,再不敢轻信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了。
吐真情结义连城璧 设假局欺骗冷于冰
词曰:
心耿耿,泪零零,绿柳千条送客行。
贼秃劫将资斧去,石堂独对守寒灯。
——右调《调深院》。
话说于冰到张仲彦家中,两人重新叩拜,又叫他儿子和侄儿出来来见。于冰见二子皆八九岁,称赞了几句去了。须臾,二人净过面,就拿入酒来对酌,仲彦又细细盘问于冰始末,于冰一无所隐。问起仲彦世家,仲彦含糊应答。于冰又说起严嵩弄坏自己功名,仲彦拍膝长叹道:“偏是这样人,偏遇不着我的家兄。”
于冰道:“令兄在么?”
仲彦道:“不在此处。”
于冰已看出七八分来了,便不再问。顷间拿来菜蔬,俱是大碗大盘珍品颇多,不象个乡村人家待客的。于冰道:“多承厚情,惜弟不茹荤久矣。”
仲彦道:“呵呵!酒馆内先生曾说过,我倒忘却了。”
时段祥在下面酌酒,忙吩咐道:“你快说与厨下,添补几样素菜来。”
于冰道:“有酒最妙,何用添补?”
段祥已如飞的去了。没多时,又是八样素菜,亦极丰洁。过了三天,于冰便告别要去,仲彦坚不放行,于冰又定要去。仲彦道:“小弟在家一无所事,此地亦无人可与弟久长快谈,先生是东西南北闲游的人,多住几时也未必就把神仙耽误,访道何患无时?”
于冰道:“感蒙垂慈殷切,理合从命;但弟山野,最喜跋涉道路,若闲居日久,必致生病。”
仲彦大笑道:“世上安有个闲居出病来的人?只可恨此地无好景,无好书,又无好茶饭,故先生屡次要别去;我今后亦不敢多留,过了一月再商酌,若必过辞,是以人品不堪待我。”
于冰见他情意谆笃,也没得说,只得又住下。
到一月后,仲彦绝早起来,吩咐家下人备香案、酒醴、灯烛、纸马等物,摆在院中;先入房向于冰一揖,于冰即忙还礼。仲彦道:“弟欲与先生结为异姓兄弟,先生以为何如?”
于冰道:“某存此心久矣,不意老弟先言及。”
仲彦大悦,于是大笑,拉着于冰到院中,两人焚香叩拜。于冰系三十二岁,长仲彦一岁,为兄。拜罢,他妻子元氏,同儿子、侄儿,都出来与于冰叩拜。此日,大开水陆荤素两席,畅饮到定更时分,仲彦叫家下人将残席撤下去,另换下酒之品。于冰道:“愚兄狭量,今日已大醉矣!”
仲彦道:“大哥既已酒足,弟亦不敢再强。”
立即将家下人赶去,把院门儿闭了,入房来问道:“大哥以弟为何如人?”
于冰道:“看老弟言动,决非等闲人,只是愚兄眼拙,不能测其浅探。”
仲彦道:“弟系绿林中一大盗也!”
于冰听了,神色自苦,笑说道:“绿林原是大豪杰栖身之所;自古开疆展土,与国家建立功业,屈指多人;‘绿林’二字,何足为异,何足为辱?”
仲彦摸着长须大笑道:“大哥既以绿林为豪杰,自必不鄙弃我辈。然弟更有请教处:既身入绿林,在旁观者谓之强盗,在绿林中人还谓之侠客;到底绿林中终身好,还是暂居的好?”
于冰道:“此话最易明:大豪杰于时于势万不得已,非此不能全身远害,栖身绿林中内,亦潜龙在渊之意也;少有机缘,定必改弦易辙,另图正业;若终身以杀人放火为快,其人纵逃得王法诛戮,亦必为鬼神不容,那使是真强盗,尚何豪杰之有!”
仲彦拍案大叫道:“快论妙绝,正合吾意!”
说罢,忙到院巡视了一遍,复人来坐下,说道:“弟携家属迁于此地,已经七年,虽不与此地人交往,却也不恶识他们,每遇他们婚姻丧事,贫困无力者必行帮助,多少不拘;因此这一村人,若大若小,题起弟名,倒也敬服。日前大哥送段祥银两,弟却不以为意,不但十四五两,就是一百四五十两,好名的人与遮奢人都做得来;后听他说大哥是个过路贫人,便打动了小弟要识面的念头,才将大哥赶回。连日不肯与大哥说真名姓,定不住大哥为人何如;今见大哥存心正大,无世俗轻浮举动;又听段祥言家世,以数万金帛,娇妻幼子,一旦割弃,此天下大忍人也,亦天下大奇人!若不与大哥定生死之交,岂不当面错过?弟系陕西宁夏县人,姓连,名城璧,字君宝。我有个胞兄,名国玺;从祖父至我弟兄,通在绿林中为生活。我父母早亡,弟自十七岁,即同我哥哥做私商买卖,劫夺人财物,相识若干不怕天地的朋友。别处还少,惟河南、山东,我弟兄案件最多。弟到二十五岁,便想道此等事损人利己,终无结局,就是祖父也不过偶尔漏网,便劝我哥哥改邪归正。我哥哥一听我言,便道:‘你听虑深远,只是我弟兄两个都做了正人,我们同事的新旧朋友可能个个都做正人?内中有一两个不做正人,不拘那一案发觉了,能保他不说出你我的名姓么?况我们做了正人,不拘那一案,他们便是邪人,邪与正势不两立,不但他们不喜,还要怨恨你我无始终,其致祸反速。你今既动了改邪归正念头,就是与祖父续接香火的人,将来可保首领,亦祖父之幸也。家中现存银八千余两,金珠宝贝颇多,你可于山西、直隶避净乡村内,寻一住处,将你妻子并我的儿子同银两等物,尽数带去,隐名埋姓;你们过你们的日月,我自做我的强盗。至于你嫂嫂合我,若得终身无事,就是天大的福分;设或有事,这一颗脑袋,原是祖父生的,也是祖父自幼教我做强盗的,万一事出不测,这脑袋被人割去,或者幽冥中免得祖父罪业,也算他生养我一场。’我彼时说哥哥望五之年,理合远避,兄弟年精力壮,理该合他们鬼混,完此冤债。哥哥道:‘好胡说!我为北五省有名的大盗领袖。诸人见你去了,有我在,朋友们尚不介意;我去了留下你,势必有人在遍地找我;倘被他们找着,那时我也不能隐藏,你也不能出彀,事体犯了,咱弟兄两个难保不死一处。你我的事,也没什么迟早,既动了此念,就于今日连夜出门,寻觅一妥当安身地方,然后来搬家眷起身;不但你可保性命,连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,都有出头日子了。’此地即我采访之地也。到家眷起身时,我哥哥又道:‘今后断不可私自来看望我,亦不可差人来送书字,叫人知道你的下落,便是在一番心机;你权当我死了一般,你干你的事,我干我的事。’从此痛哭相别,弟在范村已是七年,一子一侄倒都结过婚姻,我哥哥不知如今作何景况?”
说着,眼中流下泪来。又道:“我早晚须看望一遭才好。”
于冰不绝口的称赞。城璧拂拭了泪痕,又笑说道:“大哥是做神仙的人,将来成与不成,我也不敢定;然今日肯抛妻弃子,异日可望飞升。假若成了道时,仙丹少不得送我一二十个。”
于冰也笑道:“你且姑俟之,待吾成道,送你两斗何如?”
两人都大笑起来。又过了数天,于冰一定要去,城璧还要苦留,于冰道:“我本闲云野鹤,足迹应遍天下;与其住在老弟家,不如住在我家了。”
城璧知于冰去意极坚,复设盛席款待。临行头一夜,城璧拿出三百两程仪,棉皮衣各一套,鞋袜帽裤俱全。于冰大笑道:“我一个出家人,要这许多银子何用?况又是孤身,且可与我招祸。我身边还有五六十两,尽足费用。衣服等项全领,银子收十两,存老弟之爱。”
城璧至再三,于冰收了五十两。二人叙谈了一夜。次日早饭后,于冰谢别,段祥也来相送。城璧叮咛后会,步送在十里之外,洒泪而回。于冰因段样家口多,又与了他两锭银子,段祥痛哭叩别。
于冰行了两月有余,也心无他向,由山西平陆并灵宝等地,过了潼关,到华阴县界。行至华山脚下,仰首一看,见高峰远岫,集翠流青;云影天光,阴晴万状,实五岳中第一葱秀之山也。于冰一边走着,一边顾盼,不禁目荡神移。又想着,外面如此,若到了山深处,不知更是何如。本日就在左近寻店住下。次早问明上山路径,绕着盘道,行折回环,转过了几个山峰,才过了花果山、水帘洞。不想都是就山势凿成亭台、石窟、廊榭等类;又回思日前经过的火焰山、六盘山,大概多与《西游记》地名相同;也不知他当日怎么就把花果山、水帘洞,做到海东傲来国,火焰山做到西天路上,真是解说不出。看玩了好一会。就坐在那水帘洞前歇息。觉得身冷起来,心中说道:“日前要游山西五台,身上俱是夹衣,致令空返;此番承连贤弟美情,赠我棉衣、皮衣,得上此山,设有际遇,皆连贤弟之赐也。”
正坐间,忽然狂风陡起,吹得毛骨皆寒,于冰心惊道:“难道又有虎来不成?”
少刻,光摇银海,雪散梨花,早飘飘荡荡下起雪来。顷刻间,万里皆白。于冰见雪越下越大,急忙回到山下,至昨晚原住店中,借火焙衣,沽酒御寒。少刻,店主人出来,笑问道:“客人回来了?遇着几个神仙?”
于冰也不答。他旁边一人问道:“这位客官认得神仙么?”
店主人笑道:“这位客官昨晚住在我家,说要上山去访神仙;今日被雪辞了回来,少不得过日还要拜仙。”
那人道:“天地间有神仙,就有人访神仙,可见神仙是有的。”
于冰忙问道:“老哥可知神仙踪迹么?”
那人道:“是神仙不是神仙,我也不敢定他,只是这人有些古怪,我们都猜他是个神仙。”
于冰喜道:“据你所言,是曾见过,可说与我知道。”
那人道:“离此西南,有一天宁寺,寺后有一石佛岩,在半山之中,离地有数丈高;山腰里有一石堂,石堂旁有一大孔,孔上栓着大铁绳一条,直垂到沟底;铁绳所垂之处,俱有石窟窿,可挽绳踏窟而上,当年也不知是谁凿的窟窿,是谁将绳子扎在孔内。在那地方许多年,从无人敢上去。月前来了个和尚,在天宁寺住了一夜,次日他就上那石堂去,早午定在石堂外边坐半晌,寺中和尚见他举动怪异,传说得远近皆知。起初无人敢上去,只与他送些口粮,他用麻绳吊上去;近日也有大胆的上去,问他些死生富贵的话,他总不肯说究竟;他都知道,怕泄露天机。他虽是个和尚,却一句和尚话不说,说的都是道家话,劝人修炼成仙;日前我姐丈亦曾上去见他,看是神仙不是?还送了他些米,心服得了不得。客官要访神仙,何不去见见他,看是神仙不是?”
于冰道:“老哥贵姓?”
那人道:“我叫赵知礼,就在天宁寺下居住,离此八十里。”
于冰道:“你肯领我一去,我送你二百大钱。”
赵知礼道:“这是客爷好意作成我,我就领客爷一去。客爷贵姓?”
于冰道:“我姓冷。”
知礼道:“我也要回家,此时雪大,明日去罢。”
不想次日仍是大雪,于冰着急之至,晚间结记得连觉也睡不着。直下了四日方止。到第五日,于冰与知礼同行;奈山路原是难走,雪后连路也寻不出。二人走了三天,方到知礼家。送了他一两银子,知礼喜出望外,领于冰上了天宁寺山顶上,用手指着道:“对面半山中,那不是石堂和铁绳么?”
于冰道:“果然有条铁绳,却看不见石堂。”
知礼扶于冰下了山,直送到石佛岩下,指着道:“上面就是那神仙的住处。”
于冰见四面皆高山崇岭,被连日大雪下的凸者愈高,凹者却平,草木通白。细看那铁绳,一个个竟是铁环连贯着,约长数丈;岩上都凿着窟窿,看着着实危险。向知礼道:“你敢上去么?”
知礼道:“我不敢。设或绳断,或失手掉下来,骨头都是粉碎哩!”
于冰又详细审了一番,说道:“我再送你一两银子,你帮我上去。”
知礼道:“冷爷便与我一百两,我也无可用力。据人说上去还好,下来更是可怕,不如回去罢!你一个读书人,那里会攀踏这些险地?”
于冰也不答他,心里说道:“难道罢了不成?”
于是将衣襟掖扎起,定了定心,把铁环双手挽住,先用左脚踏住石窟,次用右手倒换,已到岩间。只听得知礼吆喝道:“好生挽住绳呀!”
这一声,于冰身子便乱颠起来,从新又拿主意道:“到此时,只合有进无退,惧怕徒伤性命!”
于是又踏窟倒手,约有两杯茶时候,到了岩顶;扒了上去,那石岩却甚是平正,竟有四五尺宽。低头往下一望,毛骨悚然,不但知礼,连沟底也看不明白。再看那铁绳,竟是从山腰里凿一大窟窿,将铁绳横穿了过去,倒挂在下面。东边流着一股细水,西边还有四五步远,便是石堂。石堂门却用一块木板堵着,用手一推,应手即倒;向石堂内一觑,果见有一和尚,光着头,穿着一领破衲袄,闭着眼,坐在上面。于冰俯身入去,也不敢惊动他。见石堂仅有一间房,大东边放着米,西边放着柴和大沙锅、火炉、木碗等项,地下铺着一条破毡,和尚就坐在上面;毡上还有几本书。石壁三面都镌着佛像。再看和尚,头圆,口方,项短,眉浓,虽未站起来,身躯也未必高大。猛见和尚把眼一睁,大声说道:“你来了?”
于冰连忙跪下道:“弟子来了。”
那和尚道:“你起来,坐在一边讲话。”
于冰扒起来,侍立一旁。那和尚道:“我教你坐,只管坐了,何必故逊。”
于冰坐在下面。那和尚道:“你跋涉至此何干?”
于冰道:“弟子抛家蓬门行,历尽无限艰苦,昨在华山脚下,访知老佛寄居此岩,因此拼命叩谒,望佛爷大发慈悲,指示岸畔。”
那和尚道:“不用你说,我已尽知。”
于冰道:“敢问老佛法名、宝刹?”
那和尚道:“我也不必问你居址、姓名,你也不用问我的出处、根由。”
说罢,磨墨展纸,写了几句话,递与于冰。于冰双手接来一看,见写得倒有几分苍老,上写道:
身在空门心在凡,也知打坐不参禅;
婴儿未产胎犹浅,姹女逢媒月始圆。
搅乱阴阳通气海,调和水火润丹田;
大龙铅虎初降后,须俟恩纶上九天。
于冰看罢,道:“大真人乃居凡待诏之仙,弟子今得际遇,荣幸曷极!”
说着在地下又磕了十几个头。那和尚道:“你起来!”
于冰跪恳道:“万望真人念弟子一片至诚心,渡脱了罢!”
那和尚道:“子欲何求?”
于冰道:“弟子欲求长生大道。”
和尚道:“道也者,不可须臾离也;可离,非道也。道本无形、无声,故老子有道可道,非常;名可名,非常。又言:恍兮惚兮,如见其像;依焉稀焉,如闻其声。修身者,要养其无形、无声,以全其贞(真),天得其贞(真),故长;地得其贞(真),故久;人得其长(真),故寿。”
说罢,将自己的心一指,说道:“你明白了么?”
于冰道:“真人的话,最易晓,而其所以然者,还未明白。”
和尚呵呵笑道:“难哉!难哉!这也怪不得你。你想来还未吃饭?”随手指着道:“你看柴、米、火、刀、锅、炉俱全,石堂外有水,你起去做饭。”
于冰答应了一声,连忙扒起,煨火取水做饭。须臾饭熟,那和尚又从米旁边取出咸菜一碟,筷子两双,着于冰坐了,和他同吃。吃完,于冰收拾停当,天已昏黑。和尚道:“你喜坐则坐,喜睡则睡,不必相拘;我明日自传你大道真诀。”
说着向石壁墙上一靠,冥目入定去了。到二鼓时,于冰留神看那和尚,见他也常动静,却不将身睡倒。于冰那里敢睡,直坐到天明。次日,日光一出,和尚取过一本书来。又取出一茎香来,道:“看此书须点此香,方不亵渎神物。”
于冰叩首领受。和尚见于冰点着香,说道:“你可焚香细玩,我去石堂外散步一时。这石堂口儿,必须用木板堵住,防山精野怪来抢此书。”
于冰唯唯。那和尚出石堂去了,于冰忙用木板堵住门,虽然黑些,也还看得见字。于冰将香点着,插在面前,且急急掀书细看,内中多奇幻费解。看了三两篇,觉得头目昏晕,眼目暴胀起来。顷刻天旋地转,倒在地下,心里甚是明白,眼里也看得见,只是不能言语,并动手脚。少顷,那和尚一脚踢倒木板,笑嘻嘻的入来了。先将于冰扶起,把皮袄脱剥下来,又向腰间乱摸,摸到带银去处,用手掏出,打开看视,见有百十两银子,喜欢得跳了几跳。遂将他的书并银子,袋在一小搭裢内,斜挂在肩上,道:“困了许多日子,今日才发利市;是你来寻我,不是我去寻你。”
又指着于冰棉袄道:“错过我,谁也不肯给你留下,让你穿去罢!天气甚冷,这皮袄我要穿去。”
又指着地下铺的毡子道:“我送了你罢!”
又向于冰打一稽首道:“多谢布施了!”笑的出石堂去。
于冰耳内听得清楚,眼中看得分明,无如身子麻软,大睁着两眼被他拿去。直待那柱香着尽,待了一会,才慢慢的坐起,觉得浑身骨软如无,口渴得了不得。扒出石堂,觉得心上清爽些;又到东边流水处,用手捧着吃了几口水,立即身子立起来。原来那和尚是湖广黄山多宝寺僧人,颇通文墨,极有胆量;人不敢去的地方,他都敢去,常以此法骗人。适才那香是闷香,贼人亦偶用之,见水即解。于冰银两一总落在他手,喜得留下命;瓶口还有七八两碎银,未被他拿去。回到石堂,打火做饭吃了便睡。睡到次日,吃了早饭,方出石堂,手挽铁环,脚踏窟窿,一步步倒退下山底,觉得比上时省力许多,只是危险可怕之至。自此之后,心无定向,到处随缘歇卧,访问名山古洞仙人的遗迹去了。
正是:
修行不敢重金兰,身在凡尘心在仙;
误信传言逢大盗,致他银物一齐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