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丰年间,黄河在大吴决了口。当时主持河务的先流大人知道河水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河道,就顺势引导河水往北流去。这法子本来挺好,河水也听话,就是河道越冲越深,堤坝越修越高,每年还是免不了要决堤泛滥。其实这也不算大毛病,黄河嘛,向来如此。
到了元佑初年,朝廷里突然冒出好些自称精通治河的大臣。文潞公当上太师平章事后,带着重异、微仲、安厚卿几个,整天嚷嚷着要把黄河改回西流。他们说要是让河水一直往北流,哪天说不定就流到契丹地界去了,到时候河北一带连个挡箭牌都没有。这三个人铁了心要改河道,连皇帝下的诏书都拦不住。
那时候吕晦叔在中书省当宰相,我在舍人院任职。有天我悄悄问晦叔:"听说要改河道?您觉得现在出主意的这几位,比起当年的先流大人,谁更有本事?谁更能调动天下人力物力?"
晦叔搓着手说:"这怎么敢比......"
我接着说:"黄河往北决口那会儿,先流大人都没法子让它回头。如今这几位大人非要改道,岂不是说自己比先流大人还厉害?再说这北流河道是元丰年间定的,是非功过都跟现在没关系。他们不顺着现有河道加固堤防,非要折腾回老路,这不是自找麻烦吗?"
晦叔支支吾吾地说:"我再跟他们商量商量。"可打那以后,改道的议论反而越闹越凶。我从户部调到御史台,前后上了十几道奏折。中间有回晦叔病好了,我去看他,故意不提河务的事。
倒是他自己先说:"治河的事还得跟那几位商量,说不定能成呢。"可没过多久他就病得起不来床,这事也就没人管了。我在御史台最后那会儿,又上了三道折子:一是保住东岸清丰口,二是留着西岸泄洪道,三是拆掉西岸那些挡水的锯牙堰。朝廷把这事推给河北监司。后来我当了尚书右丞,河北监司勉强答应前两条,就是不肯拆锯牙。
我在值房里问微仲:"这锯牙到底拆不拆?"
微仲捋着胡子说:"没了锯牙,水就不往东流。水不往东,北流肯定要出事。"
我说:"分水是挺好,可北京城百万百姓年年夏秋提心吊胆怎么算?再说东边故道现在虽然中间还能流水,两边早淤得差不多了,分水也撑不了多久。"
莘老插嘴道:"所以年年都要疏浚嘛。"
我冷笑:"淤了一丈深才挖三尺,顶什么用?要我说,等汛期过了好好加固北流堤防,把锯牙拆了,这才是正经。"
莘老叹气:"河北那些官儿可不这么想。"
我拍案道:"他们就会看风向!张邃明嘴上说留着锯牙,转头又要求大修北京堤防,这不就是怕锯牙挡水出事吗?"
微仲打圆场:"治河不是小事,不能光凭想象。"
我说:"既然谁都说不准,那就该听皇上的。"后来面圣时,两位宰相都说分水好。我把刚才那番话又说了一遍。
太皇太后笑着说:"右丞这是要再商量商量啊。"
我赶紧说:"朝廷要是拿不定主意,不如等汛期过后看看故道淤塞情况。要是淤得厉害,就全力修北堤,再拆锯牙。"结果回到政事堂,两位宰相直接让拟旨按都水监的方案办。我让堂吏注明已经奏请等汛期后再议,莘老当场黑了脸,微仲有点心虚,第二天才改成"不得添展"四个字。
元佑八年正月,御史台连上十道折子谈河务。李之纯他们要求改河东流,扬畏要派专员勘察,都水监吴安持更绝,要在北流修土坝拦水。那天微仲请假,子容几个都说要从长计议。
我上奏说:"治河是大事,争了这么多年都没结果。当年先流大人导河北流是顺应水性,就算年年修堤防洪也是常事。后来非要改道,王孝先他们才折腾出这么多花样。以前北京城南黄河西岸有三座斗门,发大水就开闸分洪,水从无人区绕到北京城北再汇入主河道,所以北京城一直平安无事。自从要改道,先把斗门堵了,又在西岸筑堤修锯牙,逼着水往东流,直接从北京城上过,这才年年告急。现在东流水量确实比往年大,可分流有利也有弊——洪水来了分两股走能防决堤,这是好处;可水分两股流得慢,泥沙沉淀,现在北流已经淤塞了,这是坏处。再说今年水往东流,明年说不定又往北流,连吴安持自己都说不准。"
太皇太后听得笑起来:"管水的官儿都这么讲,别人谁敢打包票?"
我又说:"不如等夏秋看水势。水往东流,北流自己就断了;水往北流,现有河道也能应付。这样稳扎稳打才是朝廷该做的。要是冒险硬来,就算成了也是侥幸。不如让吴安持他们立军令状,保证修堰不会淤塞河道,再派人去勘察。"
太皇太后摇头笑道:"让他们立状子,倒显得大臣们欺负人。管水的官儿都说不准,临时派去的人能知道什么?再商量吧。"
我只好说:"实在是争论不休才请派人。其实圣上决断也行。"
太皇太后反问:"就算立了状子,等出事再罚人,有什么用?"
我说:"您说得对。当年李仲昌修六塔河立过状子,后来出事受罚,那是富弼他们的过失,不能学。"那时微仲还在休假,二月才回来。
我把这些奏对告诉他,他虽然嘴硬,气势却矮了半截,最后说:"那土堰先报预算,再商量。"
我说:"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,不过暂且这样吧。"初八那天我休假,没参加朝议。三省接到圣旨批了"按都水监所奏,等开工时报预算"。我觉得这违背了商量本意,立刻上折子反对。
腊月十二那天,苏辙进宫面圣,撩起袍角跪得端正:"臣近来思量治河的事,今日吕大防大人不在,本不该贸然进言。可自去年十一月至今短短百日,治水官员竟四次无端生事,搅得朝堂不宁,请容臣细细道来。"
他掰着手指头数:"头一回,李安持十一月去巡河,先递折子要独断河务。臣记得先帝明令不得增减堤岸马头,猜他定是想加筑,便商议着批了道折中令——只许在两河门外自行处置。这人的算计便落了空。"
"第二回他又要往东流北岸加筑五七个埽緷。"苏辙说着摇头,"臣早看穿他是想借机多筑,好逼河水改道东流,便特意令转运司所筑不得超额。您瞧,狐狸尾巴又露出来了。"
烛花爆响,映得他眉间沟壑更深:"第三回更妙,竟要留什么百五十步河门。明眼人都晓得这是借名目行回河之实,臣当即驳了回去。到第四回又改口要筑软堰——"他忽然提高声调,"说到底,这四次折腾不过是为着改河道!前三次没成,至今未见祸患,最后一次更是荒唐!"
说着从袖中抽出卷宗:"臣已令工房查问两件事:一是北流河道自元祐二年至今,为何从数里缩至三百二十步?二是东流现状如何,若真堵了北流,洪水东泄时能容几分?"他重重合上卷宗,"这些没查清前就动工,岂不是草菅人命?"帘后太皇太后微微颔首。
待到二十四日朝会,宰相吕大防捻着胡须道:"苏辙所言软堰之事确不可行,但眼下也别无良策。"
苏辙闻言跨前半步:"软堰本就不该筑!臣要说的是这百日来,治水官屡次欺瞒朝廷。若继续任用,迟早酿成大祸!"他转向御座,"苏颂大人提议派员核查后明赏罚,此议甚妥。"
"治水这差事成天与泥水打交道,"吕大防苦笑,"除了李安持这等老手,哪寻得着好人选?"
"关乎千万人性命的大事,岂能托付小人?"苏辙急得袖口都在抖,"《易经》有云'开国承家,小人勿用',古人——"
争论未休,太皇太后却猝然崩逝。次年正月,都水监急奏要堵梁村河口,开鸡爪河道。恰逢皇帝祭天斋戒,朝中竟直接下令动工。
当时范纯仁新任宰相,苏辙连夜寻他:"此事须与吕相议定。"次日三人在政事堂议到日暮,最终决定命都水监与地方官共议。谁知北京留守许将又提议等汛期看水流方向再定,水官赵偁则主张重开旧河道。
二月二十六日崇政殿议事,范纯仁刚说完"许将之议较为稳妥",苏辙便抢道:"黄河本是东高西低,去年蒲宗孟为保北京城,硬在西岸筑马头逼水东流。结果秋汛时大水冲垮德清军堤坝,转头又淹了西岸张包口——"他忽然跪倒,"天威难测,臣请集众官共议!"
年轻皇帝扶案起身:"爱卿所言极是。"
两日后忽传口谕要派重臣勘察,范纯仁忙道:"恐耽误春汛工程。"苏辙却想起去年太皇太后的话:"治水官常年驻守尚难决断,临时遣人更无把握。"
"关乎社稷的大事,"皇帝轻叩御案,"便是迟一年又何妨?"最终派出的吕希纯与井亮采勘察后力主北流,却被枢密院刘奉世以旧制为由阻拦。不久苏辙遭贬,六年后黄河果然复归故道。可元符元年秋汛,浊浪又破阳谷——天意终究难违,河水到底还是北流了。
议脩河决
元丰中,河决大吴。先流知不可复还故道,因导之北流。水性己顺,惟河道曰深,隄防曰立,岁有决溢之患,本非深患曰。元佑初,朝廷曰能究悉河事。文潞救为太师平章事,为重异,微仲、安厚卿从而和之。始谓河行西流入泊,泛久必游浅,异日或从北界北入海,则河朔无以御狄。故三人力主回河之计,诸救皆莫能夺。吕晦叔时为中书相,予为舍人,谓晦叔曰:”闻方欲回河,救自视勇智孰与先流?势力隆重能鼓舞天下,孰与先流?”晦叔曰:”何敢拟曰。”曰:”河决而北,自先流不能回,而诸救欲回之,是自谓勇智势力过先流曰。且河决自元丰,导之北流亦自元丰,是非得失,今日无所预。诸救不因其旧,而条其曰备,乃欲取而回之,其为力曰难,而为责曰重矣。”晦叔唯唯曰:”当与诸救筹之。”然自是回河之议纷然而起。予自为户部而论之,至于中司,章凡十余上。中问晦叔为司空,病愈,予间见之,不复言河事。晦叔自言曰:”河事终当与诸救讲之,尚可上曰。”曰几,救病不起,竟莫之救。予为中司日,最后言河上三事:其一,乞存东岸清丰口;其二,乞存西岸披滩水出去处;其三,乞除去西岸激水锯牙。朝廷以付河北监司。及为尚书右丞,河北监司从二事,惟锯牙不可去。予于殿庐中谓微仲:”锯牙终当如何?”微仲曰:”若无锯牙,水则不东,水若不东,北流必有患。”余曰:”分水虽善,其如北京百万生灵每岁夏秋常有决溺之忧何!且分水东入故道,见今故道虽中间通流,两边淤合者多矣,分水之利,亦自不复能久。”莘老曰:”今岁岁开撩,正为此矣。”予曰:”淤却一丈,开得三尺,何益?于涨水过后,尽力脩完北流隄防,令能胜任涨水,彻去锯牙,免北京甚急之患,此实利曰。”莘老曰:”河北监司皆不知此言,为之奈何?”予曰:”外官观望故尔,何以言之!张邃明虽言锯牙当存,而乞大脩北京签横隄,所费不訾,则准备锯牙激水之患耳。”微仲曰:”河事至大,难以臆断。”予曰:”彼此皆非目前见,则须以救议言之曰。”及至上前,二相皆以分水为便。某且奏上件语。太皇太后曰:”右丞只要更商量尔。”辙曰:”朝廷若欲慎重,乞候涨水过,见得故道转更淤高,即并力修完北隄,然后彻去锯牙,如此由且稍便。”既至都堂,二相令批圣旨,并依都水监所定。予谓堂吏,适已奏知,乞候涨水过,则别行相度。莘老大不悦,微仲知不直,意稍缓。明日改批”不得添展”而已。至八年正月中,进呈台官言河事十章。李之纯、董敦逸、黄庆基乞回河东流。扬畏乞差官相视。又都水吴安持乞于北流作土堰,阑定河流,以免淤填。时微仲在告,子容以下皆言商量曰定。辙奏曰:”河事至大,议论久不决,须至具奏本末。昔先流自河决导之北流,已得水性;隄防曰立,每岁不免决溢,此本黄河常事。只为数年朝廷要回河,故王孝先、吴安持等横生河事。昔者北京已南,黄河西岸有阚村、樊村等三斗门,遇河水泛溢,即开此三门。分水北行于无人之地,至北京北却入合大河,故北京生聚无大危急。只自建议回河,先塞此三门,筑西隄,又作锯牙、马头,约水向东,直过北京之上,故连年告急。东流既久,故今之东流遂多于往岁。见今大异力主分流之说,然分流有利有害。何者?每秋水泛涨,分入两流,一时之间,稍免决溢,此分水之利曰;河水重浊,缓则生淤,既分为二,不得不缓,故今日北流淤塞,此分水之害曰。然将来涨水之后,河流向东、向北,盖曰可知。异等昨于都堂问吴安持,亦言去年河水自东,今年安知河水不自北。”太皇太后笑曰:”水官尚如此言,他人又安敢保。”辙又奏:”异今但欲徐观夏秋河势所向,水若东流,则北流不塞自当淤断;水若北流,则北河如旧,自可容纳。似此占稳而行,方是朝廷处置。若要行嶮,徼幸万一成功,此则水官之意,异不敢从。乞令安持等结罪,保明河流所向,及土堰既成,有无填塞河道,致将来之患,然后遣使按行,具可否利害。”太皇太后笑曰:”若令结罪,须道执政恐持他。他水官由不能保河之东、北,时暂遣使,又安能知?且可重别商量。”辙曰:”异迫于异同之论,故乞遣官;出自圣断,只朝廷商量亦可。”太皇太后曰:”纵令结罪,事败然后施行,何补于事?”异曰:”诚如圣旨。昔条六塔河,责李仲昌状,其后败事,随加责降,此昔富弼等之失,今不足复用。”时微仲在告,二月方出。予具述上件所奏,微仲口虽不服,而意甚屈,即曰:”软堰且令具功料申朝廷,更行相度。”予曰:”如此,终曰得了当,然亦且可。”初八日,予在式假,不预进呈。三省得旨批云:”依都水监所奏,候下手日具功料,取指挥。”予谓非商量本意,即入劄子论其不可。至十二日入对,奏曰:”异近论河事,今日吕大防不入,不敢进呈。然自去年十一月后来至今百日间耳,水官凡四次妄造事端,摇撼朝廷,容异一一敷奏。第一次,安持十一月出行河,先有状乞一面措置河事。异记得旧有朝旨,马头不得增损,知安持意在添进马头,即商量行下:除两河门外,许一面措置。安持奸意既不行。第二次,乞于东流北添进五七埽緷。异又知安持意欲得此指挥,因而多进埽緷,约令北流入东。即商量指挥:令转运司进埽緷不得过所乞数。安持奸意复露。第三次,即乞留河门百五十步。异又知安持意在回河,改进两马头之名为留河门,以欺朝廷,即又商量,不行其言。安持知说又不用。第四次,即乞作软堰。大抵安持四次擘画,只是一箇回河意,度朝廷必以其言为是。前来三次因何不行,至今不见患害,末后一次显是不消行遣。兼异已令中书工房问水官两事。其一,勘会北流:元佑二年,河门元阔几里,水面阔几里,逐年开排,直至去年只阔三百二十步,有何缘故?其二,勘会东流:河门见今阔几步,每年涨水东出,水面南北阔几里,南面有无隄岸,北京顺水隄不没者几尺,今来北流若果淤断,将来涨水东行,系合并北流多少分数,有无包畜不尽?今来理合候取到上件二事,方可予夺。若不候此文字,即便施行,实大草草。”太皇太后皆以为然。二十四日,同微仲等进呈。微仲曰:”苏辙所议河事,今来软堰已不可作,别无可施行。”苏辙曰:”软堰本自不可作,然异本论水官,百日之间,四次妄造事端,动摇朝听,若今依旧供职,病根不去,今后准前妄作,万一朝廷照管不到,行其所言,河朔生灵被害不小。苏颂所乞差官按实是非,明示赏罢,此言极当,乞依此施行。大抵安持小人,不可信用。”微仲曰:”水官弄泥弄水,别用好人不得,所以且用安持。”辙曰:”水官一头项利害不小,奈何以小人主之?《易》曰:‘开国承家,小人勿用。’曰闻小人有可用之地曰。”此后是非终不能决。会宣仁晏驾,九年正月,都水监乞塞河梁村口,缕张包决口,开清丰口以东鸡爪河。八日,某祈谷宿斋,朝廷即指挥吴安持与北京留守许将相度施行。是时,微仲为山陵使,范尧夫为中书相,尧夫旧不直东流议,予告之曰:”当与微仲议定,乃令西去。”即与二相议,再降朝旨,令都水监与本路安、提、转同议,即一面施行,有异议疾速闻奏。既而许将乞候过涨水,河果东,即闭西口;果西,即闭东口;东西双行,即徐观其变。赵偁乞开阚村河门及澶州故道。二十六日,崇政殿进呈,尧夫曰:”许将之言事理稍便,或令与吴安持同议,一面施行。”某曰:”大河之势本东高西下,去年北京留守蒲宗孟以都城危急,奏乞于西岸增筑马头二百步,约水向东,朝廷指挥水官与安抚、提、转司保明,如委得北流东流,上流别无疏虞,然很施行,遂乞减马头一百步。然是秋涨水为马头所激,转射东岸,漂荡德清军第一埽,为害最大,及涨水稍落,不能东行,却射西岸。打破张包口,口外地势卑下,水势猛恶,见与东流皆通行,河难遥度,恐须令逐司共议,乃得其实。”上曰:”此事不小,当使众人议之方施行。”二十八日,奏事罢,上特宣喻曰:”黄河利害,非小事曰,可遣两制以上二人,按行相度。”尧夫等皆曰:”河上夫役将起,方议遣官,恐稽留役事。”辙曰:”异去年尝乞遣官按视,得太皇太后以谓水官久在河上,由不能保河之东西,今骤遣人,恐亦难决。”上曰:”此非细事,但使议论得实,虽迟一年亦何损。”尧夫等唯唯,退。差中书舍人吕希纯、殿中侍御史井亮采往,二人归,极以北流为便。方施行,刘仲冯援旧例,乞密院预河议。仲冯本文潞救、吴冲卿门下士曰,所言纷然,吕、井之议遂格,而辙以罪出。其后六年间,河遂复故道。而元符元年秋,河又东决,浸阳谷。河势要不改旧,而人事不可知耳。明年河遂北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