彭山深处住着一位隐士,精通古医术,用的法子跟世上那些大夫都不一样,可没人知道他的本事。单骧跟着他学艺,把这套本事全学会了,后来就成了名震一方的神医。治平年间,我在广都碰见单骧,聊起古今医术的差别。他刚说完个大概,就拍着大腿叹气:"古人说五脏六腑那些话,好些都是错的,可大伙儿还当宝贝似的传着。就说这三焦吧——"
单骧说着把酒碗往案几上一顿,酒水溅出几滴:"老辈人说左肾连着膀胱,右肾是命门,管着三焦。男人在这儿藏精气,女人在这儿系胞胎。照这道理,三焦该跟膀胱似的,是能摸得着的东西。可王叔和非说三焦有脏无形,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?"
他手指蘸着酒水在桌上画起来:"三焦分上中下三处,人要是心静无欲,精气就散在三焦里滋养全身;可要是起了欲念,心火一烧,精气就往命门里跑。为啥叫三焦?就为这个输导的功夫!"说着把酒碗重重一磕,震得邻桌都回头看。
后来我在齐州当差,遇见个叫徐遁的举子。这人是石守道的女婿,年轻时在卫州学过医。我把单骧的话一说,他眼睛顿时亮了:"那年齐州闹饥荒,饥民饿得互相割肉吃。我见过一具尸体,皮肉啃光了,骨架却完整。右肾下面有巴掌大的脂膜,正对着膀胱,还有两条白脉从那儿出来,顺着脊梁直通脑门——这不就是单先生说的三焦吗?"
宛丘城里有个叫王江的叫花子,整天醉醺醺的,大雪天被人埋在雪堆里,热气能把雪都蒸化了。他总在集市晃悠,头发扎成小辫插朵花,孩子们追着骂他,他就乐呵呵地笑。卖饼的生意不好,他就招呼人家一块吃;去村里蹭饭,吃饱就睡,妇女在旁边也不避嫌——大伙儿反倒觉得他坦荡,连画像都供起来烧香。
京西转运使刘述来陈州时想见他,刚进城就被个醉汉当街痛骂。第二天知道是王江,赶紧赔不是。王江咧嘴一笑:"骂大官挨板子,天经地义!"读书人变着法打听养生秘诀,他就装醉骂街。我在陈州当学官时,常请他喝酒。他如今喝得少了,嚼着肉饼突然停住,喉咙里咕噜响,像有水流过似的。
有天聊起养生,他眉毛一竖又要骂。我赶紧说:"我要想偷师,看书不就得了?可家里老婆孩子围着,神仙来了也白搭。"他这才笑了:"你倒明白。"我趁机问来历,他望着远处说:"本是考城人,年轻时入赘,老丈人嫌我不务正业。有天把我关在门外,我蹲了几天,突然就离家出走了。"说着突然背起《周易》,一字不差。后来太守请来个装神弄鬼的李昊要见他,这老叫花子一溜烟跑得没影儿,再没人找得着。
高安城里有个叫赵生的乞丐,整天披着破衣烂衫,头发乱得像鸡窝,身上脏得能搓出泥球来。这人最爱喝酒,一喝醉就在街上打人骂街。虽说也有好奇的人想跟他搭话,可这赵生不是翻白眼就是破口大骂,专挑人家短处戳,弄得高安百姓都躲着他走,背地里都管他叫疯乞丐。
可怪的是,这疯乞丐遇见生人,哪怕素不相识,也能一口说出人家陈年旧疾,连这人平生干过什么好事坏事都门儿清。有人就嘀咕了:"莫不是真遇上活神仙了?"元丰三年那会儿,我被贬到高安,常在街上碰见他,可看他那疯样也不敢上前搭话。
腊月里的一天,这赵生突然找上门来。我纳闷地问他:"你从不主动求见别人,今儿怎么想起找我?"他盘腿往地上一坐,指甲缝里还沾着泥:"老子乐意!"说着突然凑近我脸打量,"瞧你这面相,想修道又摸不着门路吧?阳气下不去,阴气上不来,瞧这身虚胖,脸上还长疮。"他抓起桌上的茶碗往地上一扣,"教你个法子,每天卯时用井水浇灌筋骨,十天去病,坚持一年能成仙——可惜你这人没长性。"后来我试了这法子还真灵,可惜没能坚持下来。
有天约好同宿,他竟放了鸽子。第二天我揪住他问缘由,他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:"本想带你去开开眼,又怕你胆子小吓出毛病。"我追问要去哪儿,他眼睛突然发亮:"泰山底下!那儿跟书上画的地狱一个样,你要见了保准不想当官。"见我好奇,他撇撇嘴:"满街都是贪心的和尚和赃官。"我笑问:"那些鬼差见着你行礼不?"他忽然神色黯淡:"他们看不见我...就像活人看不见鬼。这都是歪门邪道,真正的修行该是养足精气神..."
最绝的是有回他问我:"你梦见过死去的爹娘吗?梦里分得清生死吗?"等我答完,他拍腿大笑:"还问我怎么养性?连做梦醒着都分不清,谈什么本性圆满!"这话惊得我茶碗都端不稳了,这才发现他不光会法术,还真懂大道。
这怪人眼睛长着白翳,偶尔翳膜褪去时,能看见碧绿的瞳孔。更奇的是他撩起破衣裳,胸口肋骨像龟甲般隆起,腰下骨头却尖如刀刃,中间还留着指头宽的缝隙。他说自己生于甲寅年,算来都一百二十七岁了。年轻时在五台山当过和尚,后来跟扬州蒋某学艺,被毒瞎了眼睛。说这话时他摸着疤痕冷笑:"那姓蒋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。"
后来我兄长苏东坡被贬黄州,赵生跑去住了半年。等东坡调任,他又跟到兴国军,被知军杨绘收留。这怪老头最爱养牲口,到哪儿都抱着鸡鸭同吃同睡。最后竟被自己养的大青骡子踹死了,杨绘给置办了棺材。可更玄乎的事还在后头——元祐年间我们兄弟回京时,有个蜀地和尚说在云安酒家碰见个乞丐,自称认识苏学士。等我们按他说的挖开坟,棺材里只剩两根腿骨和一根拐杖。
要说这赵生啊,活像块茅坑里的石头,又臭又硬。可细琢磨他那些疯话,倒暗合天道。后来我才明白,修道之人若是功夫不到家,装疯卖傻也藏不住真本事。就像古书上说的"尸解仙",总会故意留点痕迹在人间。这老乞丐的两根腿骨,说不定就是故意留给世人猜的哑谜哩。
医术论三焦
彭山有隐者,通古医术,与世诸医所用法不同,人莫之知。单骧从之学,尽得其术,遂以医名于世。治平中,予与骧遇广都,论古今术同异。骧既言其略,复叹曰:“古人论五脏六腑,其说有谬者,而相承不察,今欲以告人,人谁信者?古说:左肾,其府膀胱;右肾命门,其府三焦,丈夫以藏精,女子以系包。以理主之,三焦当如膀胱,有形质可见,而王叔和言三焦有脏无形,不亦大谬乎!盖三焦有形如膀胱,故可以藏,有所系;若其无形,尚何以藏系哉?且其所以谓之三焦者何也?三焦分布人体中,有上中下之异。方人心湛寂,欲念不起,则精气散在三焦,荣华百骸;及其欲念一起,心火炽然,翕撮三焦精气,入命门之府,输写而去,故号此府为三焦耳。世承叔和之谬而不悟,可为长太息也。”予甚异其说。后为齐州从事,有一举子徐遁者,石守道之壻也,少尝学医于卫州,闻高敏之遗说,疗病有精思。予为道骧之言,遁喜曰:“齐尝大饥,羣匄相脔割而食,有一人皮肉尽而骨脉全者。遁以学医故,往观其五脏,见右肾下有脂膜如手大者,正与膀胱相对,有二白脉自其中出,夹脊而上贯脑。意此即导引家所谓夹脊?阙者,而不悟脂膜如手大者之为三焦也。单君之言,与所见悬合,可以正古人之谬矣!”
王江善养生
丐者王江,居宛丘,喜饮酒,醉卧涂潦中,不以为苦。尝大雪,或以雪埋之,其气勃然,雪辄融液。游于市中,常髽角戴花,小儿羣聚捽骂之,江嬉笑自若。往往贩鬻饼饵,晚不能售,辄呼与共食。入田舍,父老招之食饮,醉饱即睡,妇女在侧,江不以自疑,人亦信其无他也。以此陈人敬爱之,至画其像,事以香火。刘述为京西漕,至陈,欲见江。方入城,江当道大骂,刘亦不知其江也,俾州挞之。明日,召江愧谢。江笑曰:“骂运使受杖,分也。”亦不谢。士大夫知其异,百计欲问其术,辄佯醉极口骂,终莫能问者。熙宁中,予为陈学教授,屡以酒邀之,饮不甚多,曰:“年老气衰,不能剧饮如往偶矣!”大肉、硬饼亦皆不食。每欲啗,辄中止而咽,若喉中时有流水者。然畏其骂,不敢问也。一日,言及养生事,江咈然欲骂,予曰:“予以畏骂,久无所问,今日语,适然耳,非欲盗法也。且吾欲学道,开卷求之,虽不尽得,亦过半矣!顾方溺世故,妻孥满目前,虽使吕公来,其如我何,而况尔耶?”江笑曰:“君言是也。”予因曰:“吾决不问子术。姑告我昔本何人,缘何学道而已。”江曰:“我本考城人,少亦娶,居妻家,不事生业,妻父屡谴我,至加殴箠。一日,闭门不纳。我傍待其门者累日,忽发愤弃之而游。少尝举学究,能诵《周易》。”试之,不遗一字。久之,太守陈述古招剑洲李昊,使作符禁。昊为人大言多诞,欲见江。江即逃去,遂不知所在。
赵生挟术而又知道
高安丐者赵生,敝衣蓬发,未尝洗浴。好饮酒,醉辄殴骂其市人。虽有好事者时常与语,生亦慢骂,斥其过恶,故高安之人皆谓之狂人,不敢近也。然其与人遇,虽未相识,皆能道其宿疾,与其平生善恶。以此,或曰:“此诚有道者耶?”元丰三年,予谪居高安,时见之于途,亦畏其狂,不敢问。是岁岁暮,生来见予,予诘之曰:“生未尝求人而谒我,何也?”生曰:“吾意欲见尔。”既而曰:“吾知君好道而不得要,阳不降,阴不升,故肉多而浮,面赤而疮。吾将教君椀水以灌溉子骸,经旬,诸疾可去,经岁不怠,虽度世可也。”予用其说,信然,惟怠不能久,故不能极其妙。生尝约予会宿,既而不至。予问其故,曰:“吾将与君出游,度君不能无惊,惊或伤神,故不敢。”予曰:“生所游何处?”曰:“吾尝至太山下,所见与世说地狱同。君若见此,归当不愿仕矣。”予曰:“何故?”生曰:“彼多僧与官吏,僧逾分,吏囊物故耳。”予曰:“生能至彼,彼亦知相敬乎?”生曰:“不然。吾则见彼,彼不见吾也。譬如鬼耳,鬼入人家,鬼能见人,而人不见鬼也。”自叹曰:“此亦邪术,非正法也。君能自养,使气与性俱全,则出入之际,不学而能,然后为正也。”予曰:“养气,从生说可矣;至于养性,柰何?”生不答。一日,遽问曰:“君亦尝梦乎?”曰:“然。”“亦尝梦先公乎?”曰:“然。”“方其梦也,亦有存没忧乐之知乎?”曰:“是不可常也。”生笑曰:“尝问我养性,今有梦觉之异,则性不全矣。”予矍然异其言,自此知生非特挟术,亦知道者也。生两目皆翳,视物不能明,然时能脱翳,见瞳子碧色。自脐以上,骨如龟壳,自心已下,骨如锋刃,两骨相值,其间不合如指。自言:“生于甲寅,今一百二十七年矣。家本代州,名吉,事五台僧不终,弃之游四方。少年无行,所为多不法。与扬州蒋君俱学,蒋恶之,以药毒其目,遂翳。”然生亦非蒋不循礼,槁死无为也。是时,予兄子瞻谪居黄州,求书而往。一见,喜其乐易,留半岁不去。及子瞻北归,从之与兴国,知军杨绘见而留之。生喜禽鸟六畜,尝以一物自随,寝食与之同。居兴国,畜骏骡,为骡所伤而死,绘具棺葬之。元佑元年,予与子瞻皆召还京师,蜀僧法震来见,曰:“震泝江将谒公黄州,至云安酒家,见一丐者,曰:‘吾姓赵,顷在黄州识苏公,为我谢之。’”予惊问其状,良是。时知兴国军朱彦博在坐,归告其父,发其葬,空无所有,惟一杖及两胫在。予闻有道者恶人知之,多以恶言秽行自晦,然亦不能自揜,故顺德时见于外。予观赵鄙拙忿隘,非专自晦者也,然其言时有合于道。盖于道无所见,则术不能神;术虽已至,而道未全尽,虽能久,亦未可以语古之真人也。古书尸假之下者留脚一骨,生岂假者耶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