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州道上有个叫陈宝钥的官老爷，是福建人。那晚他正独自在屋里发呆，忽然帘子一掀，走进来个姑娘。陈公定睛一看，从没见过这号人物，可那模样真叫个标致——穿着宫廷样式的长裙，袖子飘飘荡荡的。姑娘抿嘴一笑："大半夜的干坐着，不嫌闷得慌？"
陈公惊得直往后仰："您是哪位啊？"那姑娘绞着衣袖说："奴家就住西边隔壁。"陈公心里咯噔一下，琢磨着莫不是撞鬼了？可瞧着那张俏脸，又忍不住心痒痒。一把拽住人家袖子按在椅子上，聊着聊着发现这姑娘谈吐文雅，乐得他眉开眼笑。
搂搂抱抱时姑娘也没怎么推拒，只是扭头张望："这儿没旁人吧？"陈公火急火燎插上门闩："连只耗子都没有！"催她宽衣解带时，姑娘耳根子都红了，扭扭捏捏的。陈公耐着性子帮她解衣带，姑娘忽然轻声说："奴家今年二十，还是黄花闺女呢，您可轻着些..."等云收雨歇，褥子上竟沾着点点落红。
枕边说悄悄话时，姑娘自称林四娘。陈公正要细问，她却捂住他的嘴："守了半辈子的清白都交给您了。要是真疼我，往后长久相伴就是，何必刨根问底？"正说着，外头鸡叫了，姑娘慌忙披衣下床，转眼就不见了踪影。
打这以后，姑娘夜夜都来。俩人关起门来对酌闲谈，有回说起音律，姑娘竟能把宫商角徵羽讲得头头是道。陈公拍腿笑道："没想到你还是个行家！"姑娘低头绞着衣带："小时候学过些皮毛，如今调子都记不全了，唱出来怕惹人笑话。"陈公再三央求，她才打着拍子唱了支《伊州》《凉州》的调子，唱着唱着泪珠子就滚下来了。
陈公听得心里发酸，搂着她安慰："别唱这些亡国的曲子，听得人心里堵得慌。"姑娘抹着眼泪说："心里装着苦水，哪能唱出甜调来？就像心里欢喜的，硬要装哀愁也装不像。"俩人你侬我侬，比新婚夫妻还黏糊。日子久了，下人们扒窗根偷听，但凡听见姑娘唱曲的，没一个不抹眼泪的。
陈夫人有回撞见姑娘容貌，惊得直念佛——这哪像人间该有的绝色？不是鬼就是狐！生怕丈夫被妖物所害，苦口婆心劝他断了这孽缘。陈公哪里肯听，反倒跑去追问姑娘来历。姑娘顿时变了脸色："实话告诉您吧，奴家原是衡王府的宫女，十七年前遭难死的。仰慕您为人仗义，才来相伴。可要招您疑惧，这就告辞..."
陈公赶紧拉住："我哪会嫌弃你？只是恩爱到这份上，总该知道个来龙去脉。"姑娘便说起宫里旧事，讲到前朝败亡那段，泣不成声。这姑娘夜里总睡不踏实，常常爬起来念《准提咒》《金刚经》。陈公好奇："阴间也能自己超度？"姑娘捻着佛珠说："阴阳本是一家。奴家这辈子命苦，只求修个来世。"
有回评点诗词，姑娘眼尖得很，哪个字用得不好立刻能挑出来，读到妙处又拖长声调细细吟诵。陈公问她可会作诗，姑娘低头一笑："活着时候胡乱写过。"陈公非要看，她连连摆手："小姑娘家的歪诗，哪敢污了您的眼？"
转眼三年过去。有天晚上姑娘突然哭着说要走，陈公慌得打翻了茶盏。姑娘抽抽搭搭说："阎王爷念我生前没作恶，死后还天天念佛，特许我投胎到王侯家。今晚就是永别了..."陈公眼泪唰地下来了，赶忙摆酒饯行。姑娘放声高歌，调子凄凄切切，唱到伤心处几度哽咽。酒没喝完就急着起身，陈公死命拽住袖子又留了片刻。直到鸡叫头遍，姑娘跺脚道："再不走就误了时辰！您老嫌我不肯献丑，今儿个拼着丢人也作首诗罢。"抓起毛笔一挥而就，写完却把诗笺揉成一团："心里乱得很，平仄都不顾了，您可千万别给人看..."说罢掩面冲出门去，陈公追到院门口，只见月光照着空荡荡的石阶。
陈公攥着那首诗发了好久的呆。展开看时，字迹工工整整，连忙锁进匣子里。诗里写着："十七年锁在深宫院，谁替亡国问苍天？闲看宫殿埋荒草，哭望君王化杜鹃。故国残阳照血海，汉家笙歌熄烽烟。红颜命薄难作祟，愁心只向佛前燃。日诵经文千百遍，闲翻经卷两三篇。且把戏词当哭调，君独听来泪涟涟。"字句有些颠三倒四，想是伤心过度写错了行。
青州道陈公宝钥，闽人。夜独坐，有女子搴帏入，视之不识，而艳绝，长袖宫装。笑云：“清夜兀坐，得勿寂耶？”公惊问何人，曰：“妾家不远，近在西邻。”公意其鬼，而心好之。捉袂挽坐，谈词风雅，大悦。拥之不甚抗拒，顾曰：“他无人耶？”公急阖户，曰：“无。”促其缓裳，意殊羞怯，公代为之殷勤。女曰：“妾年二十，犹处子也，狂将不堪。”狎亵既竟，流丹浃席。既而枕边私语，自言“林四娘”。公详诘之，曰：“一世坚贞，业为君轻薄殆尽矣。有心爱妾，但图永好可耳，絮絮何为？”无何，鸡鸣，遂起而去。
由此夜夜必至，每与阖户雅饮。谈及音律，辄能剖悉宫商，公遂意其工于度曲。曰：“儿时之所习也。”公请一领雅奏。女曰：“久矣不托于音，节奏强半遗忘，恐为知者笑耳。”再强之，乃俯首击节，唱“伊”、“凉”之调，其声哀婉。歌已，泣下。公亦为酸恻，抱而慰之曰：“卿勿为亡国之音，使人悒悒。”女曰：“声以宣意，哀者不能使乐，亦犹乐者不能使哀。”两人燕昵，过于琴瑟。既久，家人窃听之，闻其歌者，无不流涕。
夫人窥见其容，疑人世无此妖丽，非鬼必狐，惧为厌盅，劝公绝之。公不能听，但固诘之。女愀然曰：“妾，衡府宫人也，遭难而死十七年矣，以君高义，托为燕婉，然实不敢祸君。倘见疑畏，即从此辞。”公曰：“我不为嫌，但燕好若此，不可不知其实耳。”乃问宫中事，女缅述津津可听。谈及式微之际，则哽咽不能成语。女不甚睡，每夜辄起诵《准提》、《金刚》诸经咒。公问：“九原能自忏耶？”曰：“一也。妾思终身沦落，欲度来生耳。”
又每与公评骘诗词，瑕辄疵之，至好句则曼声娇吟。意绪风流，使人忘倦。公问：“工诗乎？”曰：“生时亦偶为之。”公素其赠。笑曰：“儿女之语，乌足为高人道。”居三年。一夕忽惨然告别，公惊问之，答云：“冥王以妾生前无罪，死犹不忘经咒，俾生王家。别在今宵，永无见期。”言已，怆然；公亦泪下。乃置酒相与痛饮，女慷慨而歌，为哀曼之音，一字百转，每至悲处，辄便呜咽。数停数起，而后终曲，饮不能畅。乃起，逡巡欲别；公固挽之，又坐少时。鸡声忽唱，乃曰：“必不可以久留矣。然君每怪妾不肯献丑，今将长别，当率成一章。”索笔构成，曰：“心悲意乱，不能推敲，乖音错节，慎勿出以示人。”掩袖而出，公送诸门外，湮然没。公怅悼良久。视其诗，字态端好，珍而藏之。诗曰：“静锁深宫十七年，谁将故国问青天？闲看殿宇封乔木，泣望君王化杜鹃。海国波涛斜夕照，汉家箫鼓静烽烟。红颜力弱难为厉，惠质心悲只问禅。日诵菩提千百句，闲看贝叶两三篇。高唱梨园歌代哭，请君独听亦潸然。”诗中重复脱节，疑有错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