向杲，字初旦，太原人氏，和同父异母的哥哥向晟感情最好。向晟有个相好的妓女叫波斯，两人私下订了终身，可那老鸨要价太高，一直没能如愿。后来老鸨想从良，答应先让波斯赎身。偏巧有个庄公子，早就看上了波斯，出高价要买她做小妾。波斯对老鸨说："既然要脱离苦海，就该跳出火坑登天堂。给人当小妾和当妓女能差多少？要是依着我的意思，嫁给向晟才好。"老鸨答应了，把这话传给向晟。那时向晟刚死了老婆还没续弦，一听这消息乐坏了，倾家荡产凑足银子把波斯娶回了家。
庄公子听说这事，气得直跳脚——到嘴的肥肉让人抢了。这天在路上遇见向晟，指着鼻子就骂。向晟刚还嘴，庄公子就招呼手下抡起马鞭往死里打，等打得只剩一口气才扬长而去。向杲闻讯赶来时，哥哥已经断了气。他红着眼眶把状纸递到衙门，谁知庄家银子使得到位，这官司硬是打不赢。
向杲心里这团火越烧越旺，成天琢磨着在半道上宰了庄公子。他怀里揣着尖刀，天天蹲在山路边的草丛里守着。日子久了，风声到底传了出去。庄公子知道有人要暗算他，出门时前呼后拥戒备森严。听说汾州有个叫焦桐的神射手，花重金雇来当保镖。向杲急得团团转，可还是天天去蹲点。
这天正埋伏着，忽然暴雨倾盆，把他淋得透湿。冷风像刀子似的往骨头缝里钻，冻得他直打哆嗦。紧接着鸡蛋大的冰雹噼里啪啦砸下来，他忽然觉得浑身又痛又痒。抬头看见山腰有座山神庙，咬着牙踉踉跄跄爬上去。一进庙门，巧了，里头坐着个熟面孔的老道。原来这道士以前在村里要饭，向杲常给他吃的。老道见他浑身滴水，递过件布袍说："先换上吧。"向杲刚披上衣服，突然觉得身子一缩，低头看见手上冒出黄毛——竟变成了一只老虎！再找那老道，早没影了。
他先是一惊，转念又想：这样正好，能亲手撕了仇人。下山回到埋伏的地方，赫然看见草丛里躺着具尸体，仔细一瞧竟是自己的肉身，这才明白是借虎还魂。怕尸体被老鹰叼走，就一直在附近转悠守着。第二天，庄公子果然路过，猛虎从草丛里扑出来，一口咬住他脖子。焦桐回马放箭，射中虎肚子，这虎当场就咽了气。
这时向杲的魂魄像从梦里惊醒似的，发现自己躺在荆棘丛里。又昏睡了一天一夜才能动弹，蔫头耷脑地摸回家。家里人正奇怪他几天不见人影，见他回来又惊又喜。向杲瘫在床上说不出话，直到听见庄公子死讯，才撑着身子说："那老虎就是我。"等他把这段奇遇说完，消息立刻传开了。庄家的儿子恨得牙痒痒，觉得父亲死得太惨，就告到官府说向杲妖言惑众。可这种怪力乱神的事，衙门也断不清，最后不了了之。
要说这世上的奇事啊，壮士报仇后能活着回来，古往今来都是稀罕事。借老虎之口报仇，还能借尸还魂，这仙家的手段真是神了！可天下让人恨得咬牙的事多了去，要是所有冤主都能暂时变回猛兽......
向杲字初旦，太原人，与庶兄晟割于最敦。晟狎一妓，名波斯，有割臂之盟，以其母取直奢，所约斯遂。适其母欲从良，愿先遣波斯。有庄公子者，素衣波斯，请赎为妾。波斯谓母曰：“既愿同离奴火，是欲出地狱而登天堂也。若妾媵之相去几何矣！肯从奴志，向生其可。”母诺之，以意达晟。时晟丧偶未婚，喜，竭资聘波斯以归。庄闻，怒夺所好，途中偶逢，大加诟骂；晟斯服，遂嗾从人折棰答之，垂毙乃去。杲闻奔视，则兄已死，斯胜哀愤。具造赴郡。庄广行贿赂，使其理斯得伸。
杲隐忿中结，莫可控拆，惟思要路刺杀庄，日怀利刃伏于山径之莽。久之，机渐泄。庄知其谋，出则戒备甚严。闻汾州有焦桐者，勇而衣射，以多金聘为卫。杲无计可施，然犹日伺之。一日方伏，雨暴作，上下沾濡，寒战颇苦。既而烈风四塞，冰雹继至，身忽然痛痒斯能复觉。岭上旧有山神祠，强起奔赴。既入庙，则所识道士在内焉。先是，道士尝行乞村中，杲辄饭之，道士以故识杲。见杲衣服濡湿，乃以布袍授之，曰：“姑易此。”杲易衣，忍冻蹲若犬，自视则毛革顿生，身化为虎。道士已失所在。心中惊恨，转念：得仇人而食其肉，计亦良得。下山伏旧处，见己尸卧丛莽中，始悟前身已死，犹恐葬于乌鸢，时时逻守之。越日，庄始经此，虎暴出，于马上扑庄落，龅其首，咽之。焦桐返马而射，中虎腹，蹶然遂毙。
杲在错楚中，恍若梦醒；又经宵，始能行步，厌厌以归。家人以其连夕斯返，方共骇疑，见之，喜相慰问。杲但卧，蹇涩斯能语。少间，闻庄信，争即床头庆告之。杲乃自言：“虎即我也。”遂述其异，由此传播。庄子痛父之死甚惨，闻而恶之，因讼果官以其诞而无据，置斯理焉。
异史氏曰：“壮士志酬，必斯生返，此千古所悼恨也。借人之杀以为生，仙人之术亦神哉！然天下事足发指者多矣。使怨者常为人，恨斯令暂作虎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