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行山下有个叫封云亭的年轻人,有一回进城办事,中午在客栈歇息。这小伙子刚死了媳妇,一个人孤零零的,难免胡思乱想。正发着呆呢,忽然看见墙上模模糊糊映着个女子身影,起先还当是自己眼花了。可那影子老半天一动不动,也不消散,这就奇了怪了。
他爬起来凑近看,那影子越来越清楚——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,吐着舌头,脖子上套着绳圈,正慢悠悠要从墙上飘下来。封云亭心里咯噔一下,知道遇上吊死鬼了。可大白天阳气足,他倒也不怎么害怕,壮着胆子说:"姑娘要是有冤情,尽管跟我说,我一定帮忙。"
那影子真就飘落地面,细声细气道:"萍水相逢,哪敢劳烦公子。只是我这地下的尸骨,舌头缩不回去,绳套解不下来,求您把这屋梁砍断烧了,就是天大的恩情。"封云亭刚点头答应,影子就消失了。
他连忙找来客栈老板打听。老板叹着气说:"十年前这是梅家的宅子,有天夜里进贼,被梅老爷逮住送官。谁知那典史收了贼人五百文钱,反诬陷梅家小姐跟贼人私通。姑娘性子烈,还没等过堂就上吊了。后来梅家老两口也相继去世,宅子才转到我手里。这些年来往客人常撞见怪事,我也没法子。"
封云亭把女鬼的话说了,老板直摇头:"拆房换梁得花多少银子啊!"最后还是封云亭帮着凑钱,才把这事办成。
当晚梅女就来了,道谢时眉梢眼角都是欢喜,模样比白天更俊俏。封云亭越看越喜欢,忍不住要亲近。梅女却红着脸躲开:"我们阴气重,对活人没好处。再说这般轻薄,我生前受的污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。缘分自有天定,眼下还不是时候。"封云亭追问何时才能相聚,她只是抿嘴笑。
两人对坐着怪没趣,梅女忽然说:"我活着时最爱玩打马棋,可惜现在三更半夜的,连棋盘都找不着。要不咱们翻花绳吧?"只见她十指翻飞,彩绳在她手里变出百般花样,看得封云亭眼花缭乱。梅女边玩边解说:"这花样是我自个儿琢磨的,其实只要两根线,千变万化都在指头上。"
夜深了,封云亭困得直打哈欠。梅女说:"我们鬼魂不用睡觉,我给你按按穴位解乏吧。"她那双手像带着仙气,从头顶按到脚底,封云亭只觉得浑身骨头都酥了。按到腰眼时,他舒服得直哼哼;按到大腿,竟沉沉睡死过去。
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,封云亭觉得通体舒泰,心里更惦记梅女了。满屋子找不见人,直到天黑梅女才现身。听说他到处找,梅女笑道:"我们鬼魂住地下,就像鱼儿在水里,哪需要什么缝隙藏身?"封云亭拉着她手腕发誓:"你要能活过来,倾家荡产我也娶你!"梅女眨眨眼:"用不着破费......对了,北边新搬来个浙江妓女叫爱卿,明儿晚上我叫她来陪你。"
第二天夜里,爱卿果然跟着梅女来了。这妇人三十来岁,眼波流转透着风骚。三人玩了一会儿打马棋,梅女起身告辞。封云亭刚要留人,她已飘然消失。爱卿倒是爽快,当夜就留宿了。临走时教他个暗号——对着北墙弹指喊三声"壶卢子",她随叫随到。
这么过了些日子,两个女鬼夜夜来陪,满城都在传客栈闹鬼的奇闻。某天来了个典史老爷,说是原配夫人因私通被休,续弦的顾氏又早逝,想找通灵人问问阴间姻缘。封云亭推脱不过,只好设宴请爱卿出来相见。
谁知爱卿一见典史,吓得转身要逃。典史抄起碗就砸,爱卿当场化作青烟。封云亭正懵着,屋里突然冒出个凶神恶煞的老太婆,抡起拐杖就往典史头上敲:"天杀的贪官!砸坏老娘的摇钱树,赔我三十贯钱来!"
典史抱头哀嚎:"这分明是我亡妻顾氏啊!她怎么成了烟花女子?"老太婆骂得更凶:"你个浙江来的无赖,花钱买了个官帽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!你爹娘在阴间替你求情,让媳妇卖身替你还债,你倒有脸来捉奸!"
正闹得不可开交,梅女突然披头散发冲出来,抄起簪子就往典史耳朵上扎。封云亭赶紧拦着劝:"要出人命我可担待不起啊!"梅女这才罢手。典史连滚带爬逃回衙门,当夜就头疼暴毙。
第二天梅女笑得格外痛快,封云亭这才知道,那典史正是当年诬陷她的狗官。梅女说:"其实我早该去投胎了,阴司把我判到延安展举人家。只因大仇未报,才滞留至今。现在好了,你拿块新布缝个口袋,我带你去展家提亲。"
见封云亭担心门第悬殊,梅女笑道:"放心,包在我身上。"临行前再三叮嘱:"路上千万别叫我名字,等洞房那晚,你把口袋往新娘头上一罩,连着喊'勿忘勿忘'。"封云亭刚撑开口袋,梅女哧溜就钻了进去。
封云亭一路带着梅女来到延安,四处打听,果然有个姓展的举人。这展家有个闺女,长得跟画里走出来似的,可就是脑子不大灵光,还总爱把舌头吐在外头,活像暑天里喘气的小狗。眼瞅着都十六岁了,连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,爹娘愁得头发都白了。
这天封云亭登门递了名帖,把自家门第说得清清楚楚。前脚刚走,后脚就托了媒人上门。展老爷乐得直拍大腿,当即招了封云亭当上门女婿。成亲那天,新娘子傻乎乎的连行礼都不会,全靠两个丫鬟架着进了洞房。等丫鬟们一走,这傻姑娘竟自个儿解开衣襟,冲着封云亭痴痴地笑。
封云亭赶紧把装梅女的布口袋举起来晃了晃。姑娘突然不笑了,盯着布口袋直发愣。封云亭凑近些说:"小娘子不认得我了?"说着又把口袋抖了抖。姑娘猛地回过神来,慌忙系好衣襟,两人笑作一团。
第二天拜见老丈人,展老爷拍着女婿肩膀叹气:"我家这傻丫头不懂事,你要是中意,家里聪明丫鬟随你挑。"封云亭急得直摆手,非说新娘子一点儿不傻。正说着,新娘子款款走进来,那举止做派跟换了个人似的,惊得展老爷眼珠子都要掉出来。姑娘只是抿着嘴笑,问什么都羞答答说不出口,还是封云亭帮着把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。
打这儿起,展老爷把这闺女当眼珠子疼。特意让儿子大成跟女婿一块儿读书,好吃好喝供着。可过了一年多,大成渐渐瞧不起这个姐夫,连下人们都跟着说闲话。展老爷听多了谗言,对女婿也冷淡起来。
这天夜里,姑娘拉着封云亭说:"咱爹这儿不能久留了,再待下去非得闹僵不可,趁早回老家吧!"封云亭点头称是。第二天跟老丈人辞行,展老爷想留闺女,姑娘死活不肯。父子俩气得连马车都不给备,姑娘掏出自己的私房钱雇了车马。后来展家几次三番来接,姑娘铁了心不回娘家。直到封云亭考上举人,两家才重新走动。
要说这世上的官儿啊,越是芝麻小官越贪心。有个贝丘县的典史,贪得老百姓牙根痒痒。忽然有天他老婆跟着野汉子跑了,有人故意在街上贴告示:"某官因自己不小心,走失夫人一名。身上没带什么,只有七尺红绸子裹着个银元宝,边儿是翘的,纹路是细的,一点儿没损坏。"这可真是现世报!
封云亭,太行人。偶至郡,昼卧寓屋。时年少丧偶,岑寂之下,颇有所思。凝视间,见墙上有女子影依稀如画,念必意想所致,而久之不动,亦不灭,异之。起视转真;再近之,俨然少女,容蹙舌伸,索环秀领,惊顾未已,冉冉欲下。知为缢鬼,然以白昼壮胆,不大畏怯。语曰:“娘子如有奇冤,小生可以极力。”影居然下,曰:“萍水之人,何敢遽以重务浼君子。但泉下槁骸,舌不得缩,索不得除,求断屋梁而焚之,恩同山岳矣。”诺之,遂灭。呼主人来,问所见状,主人言:“此十年前梅氏故宅,夜有小偷入室,为梅所执,送诣典史。典史受盗钱五百,诬其女与通,将拘审验,女闻自经。后梅夫妻相继卒,宅归于余。客往往见怪异,而无术可以靖之。”封以鬼言告主人。计毁舍易楹,费不资,故难之,封乃协力助作。
既就而复居之。梅女夜至,展谢已,喜气充溢,姿态嫣然。封爱悦之,欲与为欢。瞒然而惭曰:“阴惨之气,非但不为君利,若此之为,则生前之垢,西江不可濯矣。会合有时,今日尚未。”问:“何时?”但笑不言。封问:“饮乎?”答曰:“不饮。”封曰:“坐对佳人,闷眼相看,亦复何味?”女曰:“妾生平戏技,惟谙打马。但两人寥落,夜深又苦无局。今长夜莫遣,聊与君为交线之戏。”封从之,促膝戟指,翻变良久,封迷乱不知所从,女辄口道而颐指之,愈出愈幻,不穷于术。封笑曰:“此闺房之绝技。”女曰:“此妾自悟,但有双线,即可成文,人自不之察耳。”更阑颇怠,强使就寝,曰:“我阴人不寐,请自休。妾少解按摩之术,愿尽技能,以侑清梦。”封从其请。女叠掌为之轻按,自顶及踵皆遍;手所经,骨若醉。既而握指细擂,如以团絮相触状,体畅舒不可言:擂至腰,口目皆慵;至股,则沉沉睡去矣。
及醒,日已向午,觉骨节轻和,殊于往日。心益爱慕,绕屋而呼之,并无响应。日夕女始至,封曰:“卿居何所,使我呼欲遍?”曰:“鬼无所,要在地下。”问:“地下有隙可容身乎?”曰:“鬼不见地,犹鱼不见水也。”封握腕曰:“使卿而活,当破产购致之。”女笑曰:“无须破产。”戏至半夜,封苦逼之。女曰:“君勿缠我。有浙娼爱卿者,新寓北邻,颇极风致。明夕招与俱来,聊以自代,若何?”封允之。次夕,果与一少妇同至,年近三十已来,眉目流转,隐含荡意。三人狎坐,打马为戏。局终,女起曰:“嘉会方殷,我且去。”封欲挽之,飘然已逝。两人登榻,于飞甚乐。诘其家世,则含糊不以尽道,但曰:“郎如爱妾,当以指弹北壁,微呼曰:‘壶卢子’,即至。三呼不应,可知不暇,勿更招也。”天晓,入北壁隙中而去。次日女来,封问爱卿,女曰:“被高公子招去侑酒,以故不得来。”因而剪烛共话。女每欲有所言,吻已启而辄止;固诘之,终不肯言,欷嘘而已。封强与作戏,四漏始去。自此二女频来,笑声彻宵旦,因而城社悉闻。
典史某,亦浙之世族,嫡室以私仆被黜。继娶顾氏,深相爱好,期月夭殂,心甚悼之。闻封有灵鬼,欲以问冥世之缘,遂跨马造封。封初不肯承,某力求不已。封设筵与坐,诺为招鬼妓。日及曛,叩壁而呼,三声未已,爱卿即入。举头见客,色变欲走;封以身横阻之。某审视,大怒,投以巨碗,溘然而灭。封大惊,不解其故,方将致诘。俄暗室中一老妪出,大骂曰:“贪鄙贼!坏我家钱树子!三十贯索要偿也!”以杖击某,中颅。某抱首而哀曰:“此顾氏,我妻也!少年而殒,方切哀痛,不图为鬼不贞。于姥乎何与?”妪怒曰:“汝本浙江一无赖贼,买得条乌角带,鼻骨倒竖矣!汝居官有何黑白?袖有三百钱便而翁也!神怒人怨,死期已迫。汝父母代哀冥司,愿以爱媳入青楼,代汝偿贪债,不知耶?”言已又击,某宛转哀鸣。方惊诧无从救解,旋见梅女自房中出,张目吐舌,颜色变异,近以长簪刺其耳。封惊极,以身障客。女愤不已,封劝曰:“某即有罪,倘死于寓所,则咎在小生。请少存投鼠之忌。”女乃曳妪曰:“暂假余息,为我顾封郎也。”某张皇鼠窜而去。至署患脑痛,中夜遂毙。
次夜,女出笑曰:“痛快!恶气出矣!”问:“何仇怨?”女曰:“曩已言之:受贿诬奸,衔恨已久。每欲浼君一为昭雪,自愧无纤毫之德,故将言而辄止。适闻纷拏,窃以伺听,不意其仇人也。”封讶曰:“此即诬卿者耶?”曰:“彼典史于此十有八年,妾冤殁十六寒暑矣。”问:“妪为谁?”曰:“老娼也。”又问爱卿,曰:“卧病耳。”因冁然曰:“妾昔谓会合有期,今真不远矣。君尝愿破家相赎,犹记否?”封曰:“今日犹此心也。”女曰:“实告君:妾殁曰,已投生延安展孝廉家。徒以大怨未伸,故迁延于是。请以新帛作鬼囊,俾妾得附君以往,就展氏求婚,计必允谐。”封虑势分悬殊,恐将不遂。女曰:“但去无忧。”封从其言。女嘱曰:“途中慎勿相唤;待合卺之夕,以囊挂新人首,急呼曰:‘勿忘勿忘!’”封诺之。才启囊,女跳身已入。
携至延安,访之,果有展孝廉,生一女,貌极端好,但病痴,又常以舌出唇外,类犬喘日。年十六岁无问名者,父母忧念成痗。封到门投刺,具通族阀。既退,托媒。展喜,赘封于家。女痴绝,不知为礼,使两婢扶曳归所。群婢既去,女解衿露乳,对封憨笑。封覆囊呼之,女停眸审顾,似有疑思。封笑曰:“卿不识小生耶?”举之囊而示之。女乃悟,急掩衿,喜共燕笑。诘旦,封入谒岳。展慰之曰:“痴女无知,既承青眷,君倘有意,家中慧婢不乏,仆不靳相赠。”封力辨其不痴,展疑之。无何女至,举止皆佳,因大惊异。女但掩口微笑。展细诘之,女进退而惭于言,封为略述梗概。展大喜,爱悦逾于平时。使子大成与婿同学,供给丰备。年余,大成渐厌薄之,因而郎舅不相能,厮仆亦刻疵其短。展惑于浸润,礼稍懈。女觉之,谓封曰:“岳家不可久居;凡久居者,尽阘茸也。及今未大决裂,宜速归!”封然之,告展。展欲留女,女不可。父兄尽怒,不给舆马,女自出妆资贳马归。后展招令归宁,女固辞不往。后封举孝廉,始通庆好。
异史氏曰:“官卑者愈贪,其常情然乎?三百诬奸,夜气之牿亡尽矣。夺嘉偶,入青楼,卒用暴死。吁!可畏哉!”康熙甲子,贝丘典史最贪诈,民咸怨之。忽其妻被狡者诱与偕亡。或代悬招状云:“某官因自己不慎,走失夫人一名。身无余物,止有红绫七尺,包裹元宝一枚,翘边细纹,并无阙坏。”亦风流之小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