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五·伍秋月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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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邮有个叫王鼎的年轻人,字仙湖,生得一副豪爽性子,力气大得很,最爱结交四方朋友。那年他才十八岁,还没娶亲,未婚妻就去世了。从此他常年在外面游历,动不动就整年不回家。

他哥哥王鼐是江北有名的读书人,兄弟俩感情特别好。哥哥劝他别总往外跑,说要给他找个好媳妇。王鼎不听,偏要雇船去镇江访友。到了地方,朋友却出门了,他就在客栈二楼租了间房住下。推开窗子,江水清清亮亮,远处的金山看得真真切切,他心里痛快极了。

第二天朋友回来请他搬过去住,他反倒舍不得这江景,说什么也不肯走。住了半个多月,有天夜里梦见个十五六岁的姑娘,生得跟画里人似的,竟爬上床来和他亲热。醒来发现弄脏了被褥,他虽觉得奇怪,也只当是偶然。谁知接下来三四夜,这姑娘天天入梦。王鼎心里发毛,晚上再不敢熄灯,躺着也不敢真睡。可刚合眼,那姑娘又来了。正亲热着,他突然惊醒,一睁眼——嗬!怀里真抱着个天仙似的姑娘!

姑娘见他醒了,羞得直往后退。王鼎明知她不是活人,可心里美得很,哪还顾得上问东问西。姑娘受不住他这般莽撞,红着脸说:"这么凶暴,难怪人家不敢当面来找你。"王鼎这才问起缘由。姑娘低头绞着衣带说:"我叫伍秋月。父亲是位精通《易经》的先生,最疼我,早算出我活不长,所以不许人提亲。果然十五岁就死了,埋在阁楼东边,连坟头都没留,只在棺材旁立了块石头,上面刻着'女秋月,葬无冢,三十年,嫁王鼎'。如今正好三十年,您就来了..."

王鼎听得欢喜,又要亲热。秋月却推开他:"我靠您阳气才能还阳,哪经得起这样折腾?往后的日子长着呢..."说着就飘走了。第二天夜里她又来,两人说笑如同多年夫妻。只是每次亲热后,褥子上总会留下痕迹。

有天晚上月光特别好,两人在院里散步。王鼎忽然问:"阴间也有城池吗?"秋月指着远处说:"离这三四里地就有座鬼城,只不过那儿把黑夜当白天。"王鼎非要去看,秋月拗不过,往他眼皮上抹了点口水。他再睁眼——好家伙!夜色亮如白昼,远处雾气里隐约现出城墙,街上鬼来鬼往跟赶集似的。

突然看见两个差役押着三四个人走过,最后那个背影特别眼熟。王鼎冲上去一看,竟是他哥哥!哥俩抱头痛哭。原来王鼐莫名其妙被鬼差抓了,差役还索要贿赂。王鼎气得拔刀就砍,两个差役当场脑袋搬家。秋月脸色煞白:"杀阴差可是大罪!快带哥哥往北逃,回家七天别出门!"

他们连夜乘船赶回江北,果然看见家门口挂着白灯笼。王鼎锁紧大门,进屋就听见哥哥喊饿——死了两天的人居然活过来了!七天后摘下丧幡,亲友们都吓得不轻,王鼎只胡乱搪塞过去。

过了些日子,王鼎想念秋月,又回镇江客栈。等到半夜,来个妇人传话:"秋月姑娘被阴司抓了,天天挨欺负..."王鼎跟着妇人来到鬼城,看见秋月被两个差役调戏。他冲进去手起刀落,抱起秋月就跑。回到客栈刚醒,秋月竟真站在床前!

秋月流着泪说:"原该等满月才能还阳,如今等不得了。快去挖我棺材,路上要不停喊我名字..."她匆匆画了两道符,"一道你带着,一道贴我背上。"

王鼎按她指的位置挖出一具腐棺,里头躺着面色如生的秋月。衣裳一碰就化成灰,他赶紧用被子裹好,谎称妹妹急病,雇船连夜回家。七天之后,秋月真的活过来了,只是走路轻飘飘的要人扶着。她常劝王鼎:"你杀气太重,要多做善事。"从此这个不信佛的人,倒天天念起经来。

(异史氏感叹说:差役这种人,杀了也是为民除害。阴间本就没王法,只要百姓称快,阎王爷也会夸你干得好!)

原文言文

  秦邮王鼎字仙湖,为人慷慨有力,广交游。年十八,未娶,妻殒。每远游,恒经岁不返。兄鼐,江北名士,友于甚笃。劝弟勿游,将为择偶。生不听,命舟抵镇江访友,友他出,因税居于逆旅阁上。江水澄波,金山在目,心甚快之。次日,友人来,请生移居,辞不去。居半月余,夜梦女郎,年可十四五,容华端妙,上床与合,既寤而遗。颇怪之,亦以为偶然。入夜,又梦之;如是三四夜。心大异,不敢息烛,身虽偃卧,惕然自警。才交睫,梦女复来,方狎,忽自惊寤,急开目,则少女如仙,俨然犹在抱也。见生醒,顿自愧怯。生虽知非人,意亦甚得,无暇问讯,直与驰骤。女若不堪,曰:“狂暴如此,无怪人不敢明告也。”生始诘之,答云:“妾伍氏秋月。先父名儒,邃于《易》数。常珍爱妾,但言不永寿,故不许字人。后十五岁果夭殁,即攒瘗阁东,令与地平,亦无冢志,惟立片石于棺侧,曰:‘女秋月,葬无冢,三十年,嫁王鼎。’今已三十年,君适至。心喜,亟欲自荐,寸心羞怯,故假之梦寐耳。”王亦喜,复求讫事。曰:“妾少须阳气,欲求复生,实不禁此风雨。后日好合无限,何必今宵。”遂起而去。次日复至,坐对笑谑,欢若平生。灭烛登床,开异生人,但女既起,则遗泄流离,沾染茵褥。

  一夕,明月莹澈,小步庭中,问女:“冥中亦有城郭否?”答曰:“等耳。冥间城府,不在此处,去此可三四里。但以夜为昼。”问:“生人能见之否?”答云:“亦可。”生请往观,女诺之。乘月去,女飘忽若风,王极力追随,欻至一处,女言:“不远矣。”生瞻望殊无所见。女以唾涂其两眦,启之,明倍于常,视夜色不殊白昼。顿见雉堞在杳霭中。路上行人,趋如墟市。俄二皂絷三四人过,末一人怪类其兄;趋近视之,果兄,骇问:“兄那得来?”兄见生,潸然零涕,言:“自不知何事,强被拘囚。”王怒曰:“我兄秉礼君子,何至缧绁如此!”便请二皂,幸且宽释。皂不肯,殊大傲睨,生恚,欲与争,兄止之曰:“此是官命,亦合奉法。但余乏用度,索贿良苦。弟归,宜措置。”生把兄臂,哭失声。皂怒,猛掣项索,兄顿颠蹶。生见之,忿火填胸,不能制止,即解佩刀,立决皂首。一皂喊嘶,生又决之。女大惊曰:“杀官使,罪不宥!迟则祸及!请即觅舟北发,归家勿摘提幡,杜门绝出入,七日保无虑也。”王乃挽兄夜买小舟,火急北渡。

  归见吊客在门,知兄果死。闭门下钥,始入,视兄已渺,入室,则亡者已苏,便呼:“饿死矣!可急备汤饼。”时死已二日,家人尽骇,生乃备言其故。七日启关,去丧幡,人始知其复苏。亲友集问,但伪对之。

  转思秋月,想念颇烦,遂复南下至旧阁,秉烛久待,女竟不至。朦胧欲寝,见一妇人来,曰:“秋月小娘子致意郎君:前以公役被杀,凶犯逃亡,捉得娘子去,见在监押,押役遇之虐。日日盼郎君,当谋作经纪。”王悲愤,便从妇去。至一城都,入西郭,指一门曰:“小娘子暂寄此间。”王入,见房舍颇繁,寄顿囚犯甚多,并无秋月。又进一小扉,斗室中有灯火。王近窗以窥,则秋月在榻上,掩袖呜泣。二役在侧,撮颐捉履,引以嘲戏,女啼益急。一役挽颈曰:“既为罪犯,尚守贞耶?”王怒,不暇语,持刀直入,一役一刀,摧斩如麻,篡取女郎而出,幸无觉者。裁至旅舍,蓦然即醒。方怪幻梦之凶,见秋月含睇而立。生惊起曳坐,告之以梦。女曰:“真也,非梦也。”生惊曰:“且为奈何!”女叹曰:“此有定数。妾待月尽,始是生期。今已如此,急何能待!当速发瘗处,载妾同归,日频唤妾名,三日可活。但未满时日,骨软足弱,不能为君任井臼耳。”言已,草草欲出。又返身曰:“妾几忘之,冥追若何?生时,父传我符书,言三十年后可佩夫妇。”乃索笔疾书两符,曰:“一君自佩,一粘妾背。”

  送之出,志其没处,掘尺许即见棺木,亦已败腐。侧有小碑,果如女言。发棺视之,女颜色如生。抱入房中,衣裳随风尽化。粘符已,以被褥严裹,负至江滨,呼拢泊舟,伪言妹急病,将送归其家。幸南风大竞,甫晓已达里门。抱女安置,始告兄嫂。一家惊顾,亦莫敢直言其惑。生启衾,长呼秋月,夜辄拥尸而寝。日渐温暖,三日竟苏,七日能步。更衣拜嫂,盈盈然神仙不殊。但十步之外,须人而行,不则随风摇曳,屡欲倾侧。见者以为身有此病,转更增媚。每劝生曰:“君罪孽太深,宜积德诵经以忏之。不然,寿恐不永也。”生素不佞佛,至此皈依甚虔。后亦无恙。

  异史氏曰:“余欲上言定律,‘凡杀公役者,罪减平人三等。’盖此辈无有不可杀者也。故能诛锄蠹役者,即为循良;即稍苛之,不可谓虐。况冥中原无定法,倘有恶人,刀锯鼎镬,不以为酷。若人心之所快,即冥王之所善也。岂罪致冥追,遂可幸而逃哉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