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六·蕙芳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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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州城东门里头住着个马二混,家里穷得叮当响,靠着磨面粉过日子。这人和老娘相依为命,三十好几了还打着光棍。这天晌午,老太太正独自在家搓麻绳,忽然门帘一掀,进来个水灵灵的姑娘。

这姑娘约莫十六七岁,粗布衣裳扎着个简单发髻,可浑身像裹着层柔光似的。老太太手里的麻线啪嗒掉在地上,结结巴巴地问:"姑娘你...你走错门了吧?"那姑娘抿嘴一笑:"我看您家儿子老实本分,情愿来当您儿媳妇。"老太太吓得直拍大腿:"哎哟我的菩萨!您这样天仙似的人物,说这话不是折我们母子的寿吗?"

姑娘连着三天都来敲门,老太太死活不松口。问姑娘姓甚名谁,人家就一句话:"您答应收留我,我自然告诉您。"老太太愁得直搓围裙:"我们这穷得老鼠都不来做窝,哪配得上您这样的?"姑娘倒不嫌弃,坐在炕沿上笑得甜丝丝的。老太太急得直跺脚:"姑娘快回吧,别给我们招祸事!"眼瞅着姑娘出门往西去了。

没过几天,西巷的吕大娘风风火火跑来,拍着大腿说:"老姐姐!隔壁董家姑娘蕙芳,孤零零一个人,非要给您当儿媳妇,您还推辞啥?"老太太把疑心姑娘是逃奴的顾虑说了。吕大娘把胸脯拍得咚咚响:"哪有这事!要是有差错,老婆子我担着!"

老太太乐得赶紧扫炕铺席,等儿子回来好去提亲。日头刚偏西,那姑娘自己飘然而至,进门就行大礼。起身时忽然说:"我带着两个丫鬟,没您点头不敢让她们进来。"老太太急得直搓手:"我们娘俩吃顿饱饭都难,哪养得起丫鬟啊!"姑娘噗嗤笑了:"她们自己会找饭吃。"说着朝门外喊:"秋月!秋松!"话音没落,两个丫鬟像燕子似的掠进来,扑通就跪下磕头。

马二混回来听说这事,乐得同手同脚进屋,一抬头惊得倒退三步——茅草屋竟变成了雕梁画栋的宫殿,珠帘绣帐晃得人眼花。那姑娘从锦帐里走出来,马二混腿肚子直打颤。姑娘拉他坐下说话,他整个人像踩在云彩上。刚要出门打酒,姑娘拦住说不用,只见秋月掏出个皮口袋抖了抖,转眼就摆出满桌酒菜。

第二天鸡叫三遍,母子俩揉着眼睛一看,茅屋还是那个茅屋。老太太赶紧去找吕大娘,谁知吕大娘瞪圆了眼睛:"我什么时候给您说过媒?"俩人慌慌张张跑回来,那姑娘正笑盈盈地给吕大娘递了个木梳子:"没什么好谢的,给您挠痒痒使。"等吕大娘回家一看,木梳早变成了银梳子。

打这儿起,马家就像掉进了福窝。箱子里绫罗绸缎随便穿,可出门就变成粗布衣裳。姑娘自己的衣裳也是这样,看着朴素却格外暖和。过了四五年,姑娘忽然说:"我在人间待够了,该走了。"马二混急得直扯她袖子。姑娘临走留下话:"你另娶个媳妇过日子,逢年过节我还回来看你。"

后来马二混娶了秦氏。第三年七夕夜里,夫妻俩正说悄悄话,忽然香风扑面,蕙芳姑娘掀帘而入,笑着打趣:"新人笑,旧人哭咯?"马二混又惊又喜拉她坐下。姑娘说刚送完织女过鹊桥,偷空来看看。正说着话,天上有人喊"蕙芳",姑娘匆匆起身:"是双成姐姐等急了。"临走时在马二混耳边说了句:"等你八十岁那天,我来接你。"如今马二混六十多了,还是那副憨厚模样。

要说这马二混要钱没钱,要貌没貌,怎么偏偏被仙女看上?原来神仙就爱这份老实本分。这倒让我想起跟朋友说的玩笑话:像咱们这样的,怕是连鬼狐都嫌弃。要说跟神仙有什么相似之处,恐怕就剩下这个"混"字喽。

原文言文

  马二混,居青州东门内,以货面为业。家贫无妇,与母共作苦。一日,媪独居,忽有美人来,年可十六七,椎布甚朴,光华照人。媪惊诘之,女笑曰:“我以贤郎诚笃,愿委身母家。”媪益惊曰:“娘子天人,有此一言,则折我母子数年寿!”女固请之,媪拒益力,女去。越三日复来,留连不去。问其姓氏,曰:“母肯纳我,我乃言;不然,无庸问。”媪曰:“贫贱佣保骨,得妇如此,不称亦不祥。”女笑坐床头,恋恋殊殷。媪辞之曰:“娘子宜速去,勿相祸。”女出门,媪窥之西去。

  又数日,西巷中吕媪来,谓母曰:“邻女董蕙芳,孤而无依,自愿为贤郎妇,胡勿纳?”母以所疑为逃亡具白之。吕曰:“乌有是?如有乖谬,咎在老身。”母大喜,诺之。吕去,媪扫室布席,将待子归往娶之。日将暮,女飘然自至,入室参母,起拜尽礼。告媪曰:“妾有两婢,未得母命,不敢进也。”媪曰:“我母子守穷庐,不解役婢仆。日得蝇头利,仅足自给。今增新妇一人,娇嫩坐食,尚恐不充饱;益之二婢,岂吸风所能活耶?”女笑曰:“婢来,亦不费母度支,皆能自食。”问:“婢何在?”女乃呼:“秋月、秋松!”声未及已,忽如飞鸟堕,二婢已立于前,即令伏地叩母。

  既而马归,母迎告之,马喜。入室,见翠栋雕梁,侔于宫殿,几屏帘幕,光耀夺目。惊极,不敢入。女下床迎笑,睹之若仙,益骇,却退,女挽之,坐与温语。马喜出非分,形神若不相属。即起,欲出行沽,女曰:勿须。”因命二婢治具。秋月出一革袋,执向扉后,掿掿撼摆之。已而以手探入,壶盛酒,柈盛炙,触类熏腾。饮已而寝,则花罽锦裀,温腻非常。

  天明出门,则茅庐依旧。母子共奇之。媪诣吕所,将迹所由。入门,先谢其媒合之德,吕讶云:“久不拜访,何邻女之曾托乎?”媪益疑,具言端委。吕大骇,即同媪来视新妇。女笑迎之。极道作合之义。吕见其惠丽,愕眙良久,即亦不辨,唯唯而已。女赠白木搔具一事,曰:“无以报德,姑奉此为姥姥爬背耳。”吕受以归,审视则化为白金。

  马自得妇,顿更旧业,门户一新。笥中貂锦无数,任马取着,而出室门,则为布素,但轻暖耳。女所自衣亦然。积四五年,忽曰:“我谪降人间十余载,因与子有缘,遂暂留止。今别矣。”马苦留之,女曰:“请别择良偶以承庐墓,我岁月当一至焉。”忽不见。马乃娶秦氏。后三年,七夕,夫妻方共语,女忽入,笑曰:“新偶良欢,不念故人耶?”马惊起,怆然曳坐,便道衷曲。女曰:“我适送织女渡河,乘间一相望耳。”两相依依,语勿休止。忽空际有人呼“蕙芳”,女急起作别。马问其谁,曰:“余适同双成姊来,彼不耐久伺矣。”马送之,女曰:“子寿八旬,至期,我来收尔骨。”言已遂逝。今马六十余矣。其人但朴讷,无他长。

  异史氏曰:“马生其名混,其业亵,蕙芳奚取哉?于此见仙人之贵朴讷诚笃也。余尝谓友人曰:若我与尔,鬼狐且弃之类。所差不愧于仙人者,惟‘混’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