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城有个叫刘仲堪的年轻人,从小脑子不太灵光,却特别痴迷读书。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埋头苦读,几乎不和外人来往。那天正捧着书呢,忽然闻到满屋子飘着奇异的香气,接着就听见环佩叮当的声音越来越近。他抬头一看,吓得差点趴在地上——只见一位珠光宝气的美人带着一群宫女打扮的随从走了进来。
那美人伸手扶他起来,抿嘴笑道:"怎么先前那么傲慢,现在倒恭敬起来了?"刘仲堪手脚都在发抖:"仙女娘娘恕罪,小的从来没见过您啊,哪敢对您不敬?"美人用袖子掩着嘴笑:"才分开多久,你就糊涂啦?当年在石头上打坐修行的不是你么?"说着就让侍女铺开锦绣坐垫,摆上琼浆玉液,拉着他边喝边聊古今典故。刘仲堪听得云里雾里答不上话,美人叹气道:"我不过去瑶池赴了趟宴,你转世几回,竟变得这般愚钝了。"便叫人端来水晶膏喂他喝下。说来也怪,刘仲堪顿时觉得神清气爽,脑子格外清明。
待到天色渐暗,侍女们悄悄退下。红烛熄灭,罗帐轻垂,这一夜的风流快活自不必说。天还没亮,那些宫女又都回来了。美人起身时妆容丝毫未乱,连头发都不用重新梳理。刘仲堪拉着她衣袖追问来历,美人犹豫片刻才说:"告诉你也不妨,只怕你更糊涂。我是甄宓,你呀,是刘桢转世。当年你因我获罪,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,今日相会,算是报答你一片痴心。"
刘仲堪忙问:"那曹丕现在何处?"美人撇嘴道:"不过是个仗着奸雄父亲的庸才罢了。我当年陪他玩了几年富贵游戏,过后就抛在脑后了。他因为曹操造的孽,至今还在阴司受罪呢。倒是曹植如今在天庭管典籍,偶尔还能见着。"正说着,忽见庭院里停下一辆龙车,美人塞给他一个白玉脂粉盒,登车时还回头叮嘱:"这盒子你收好。"话音未落,车子就腾云驾雾飞走了。
打那以后,刘仲堪写文章突然开了窍。可他整天想着那美人,茶饭不思,几个月下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。刘母急得团团转,家里有个老嬷嬷忽然对刘仲堪说:"少爷可是害了相思病?"刘仲堪红着脸承认,老嬷嬷拍胸脯保证:"您写封信,我帮您送去。"刘仲堪又惊又喜,连夜写好信托她带去。半夜里老嬷嬷回来传话:"夫人看了信直抹眼泪,说不能再相见了。老奴劝她说光回信治不好少爷的病,夫人想了半天才说:'先告诉刘郎,马上给他送个好媳妇去。'临走还特意嘱咐:'这是百年之计,只要别声张,就能长长久久。'"
第二天果然有个老太太带着个天仙似的姑娘来提亲,自称姓陈,女儿叫司香。刘母乐得合不拢嘴,当天就办了喜事。等入了洞房,刘仲堪悄悄问新娘:"你和夫人是什么关系?"新娘子低头摆弄衣带:"我是铜雀台的旧宫人呀。"见丈夫脸色发白,忙解释:"别怕,我不是鬼。我和夫人都是被贬下凡的仙女,夫人已经官复原职,我的期限还没满..."
两年后,这媳妇的美貌惹得邻里议论纷纷。刘母越听越怕,偷偷请来个道士在院里做法。那道士刚画好符阵,司香就惨然一笑:"本想白头到老,既然婆婆起疑,缘分就到这儿吧。不过..."她突然抓起柴火往地上一扔,顿时浓烟滚滚。等烟雾散尽,道士已经七窍流血死了,司香和老嬷嬷都不见了踪影。刘仲堪这才对母亲坦白:"那嬷嬷...其实是狐仙啊。"
后来有人议论说:这仙人怎么先跟袁熙,再嫁曹丕,最后又惦记刘桢?不过话说回来,曹操那样的奸雄儿子,凭什么要求妻子守节呢?倒是那条变成狗的老曹操,看见旧宫人还要咬,莫非到死都惦记着分香卖履的旧事?唉,奸雄生前没空反省,只能留给后人感慨喽!
洛城刘仲堪,少钝而淫于典籍。恒杜门攻苦,不与世通。一日方读,忽闻异香满室,少间佩声甚繁。惊顾之,有美人入,簪珥光采,从者皆宫妆。刘惊伏地下,美人扶之曰:“子何前倨而后恭也?”刘益惶恐,曰:“何处天仙,未曾拜识。前此几时有侮?”美人笑曰:“相别几何,遂尔懜懜!危坐磨砖者非子耶?”乃展锦荐,设瑶浆,捉坐对饮,与论古今事,博洽非常。刘茫茫不知所对。美人曰:“我止赴瑶池一回宴耳,子历几生,聪明顿尽矣!”遂命侍者,以汤沃水晶膏进之。刘受饮讫,忽觉心神澄彻。既而曛黑,从者尽去,息烛解襦,曲尽欢好。
未曙,诸姬已复集。美人起,妆容如故,鬓发修整,不再理也。刘依依苦诘姓字,答曰:“告郎不妨,恐益君疑耳。妾,甄氏;君,公干后身。当日以妾故罹罪,心实不忍,今日之会,亦聊以报情痴也。”问:“魏文安在?”曰:“丕,不过贼父之庸子耳。妾偶从游嬉富贵者数载,过即不复置念。彼曩以阿瞒故,久滞幽冥,今未闻知。反是陈思为帝典籍,时一见之。”旋见龙舆止于庭中,乃以玉脂合赠刘,作别登车,云推而去。
刘自是文思大进。然追念美人,凝思若痴,历数月渐近羸殆。母不知其故,忧之。家一老妪,忽谓刘曰:“郎君意颇有思否?”刘以言隐中情告之,妪曰:“郎试作尺一书,我能邮致之。”刘惊喜曰:“子有异术,向日昧于物色。果能之,不敢忘也。”乃折柬为函,付妪便去。半夜而返曰:“幸不误事。初至门,门者以我为妖,欲加缚絷。我遂出郎君书,乃将去。少顷唤入,夫人亦欷歔,自言不能复会。便欲裁答。我言:‘郎君羸惫,非一字所能瘳。’夫人沉思久,乃释笔云:‘烦先报刘郎,当即送一佳妇去。’濒行,又嘱:‘适所言乃百年计,但无泄,便可永久矣。’”刘喜,伺之。
明日,果一老姥率女郎诣母所,容色绝世,自言:“陈氏;女其所出,名司香,愿求作妇。”母爱之,议聘,更不索资,坐待成礼而去。惟刘心知其异,阴问女:“系夫人何人?”答云:“妾铜雀故妓也。”刘疑为鬼,女曰:“非也。妾与夫人俱隶仙籍,偶以罪过谪人间。夫人已复旧位;妾谪限未满,夫人请之天曹,暂使给役,去留皆在夫人。故得长侍床箦耳。”一日,有瞽媪牵黄犬丐食其家,拍板俚歌。女出窥,立未定,犬断索咋女,女骇走,罗衿断。刘急以杖击犬。犬犹怒,龁断幅,顷刻碎如麻,嚼吞之。瞽媪捉领毛,缚以去。刘入视女,惊颜未定,曰:“卿仙人,何乃畏犬?”女曰:“君自不知,犬乃老瞒所化,盖怒妾不守分香戒也。”刘欲买犬杖毙,女不可,曰:“上帝所罚,何得擅诛?”
居二年,见者皆惊其艳,而审所从来,殊恍惚,于是共疑为妖。母诘刘,刘亦微道其异。母大惧,戒使绝之,刘不听。母阴觅术士来,作法于庭。方规地为坛,女惨然曰:“本期白首,今老母见疑,分义绝矣。要我去亦复非难,但恐非禁咒可遣耳!”乃束薪爇火,抛阶下。瞬息烟蔽房屋,对面相失。忽有声震如雷,已而烟灭,见术士七窍流血死矣。入室,女已渺。呼妪问之,妪亦不知所去。刘始告母:“妪盖狐也。”异史氏曰:“始于袁,终于曹,而后注意于公干,仙人不应若是。然平心而论:奸瞒之篡子,何必有贞妇哉?犬睹故妓,应大悟分香卖履之痴,固犹然妒之耶?呜呼!奸雄不暇自哀,而后人哀之已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