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·汤公原文

聊斋志异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汤聘这人啊,是辛丑年的进士。有一回病得快不行了,迷迷糊糊间,忽然觉得有股热气从脚底往上窜。这热气过哪儿,哪儿就没了知觉——到了大腿,脚就僵了;到了肚子,腿就木了;等到了心口窝,那可真是遭了大罪。

这心啊,死得最慢。热气一上来,从小到大的事儿,连那些早就忘到九霄云外的鸡毛蒜皮,全都跟着心血翻涌上来。做过的善事浮现时,心里就跟三伏天喝了井水似的舒坦;可那些亏心事一冒头,整个人就像在油锅里煎,那滋味啊,舌头都说不出来。最要命的是想起七八岁那年,掏鸟窝害死了小雀儿,就这一桩事,心头血跟涨潮似的翻腾,足足折腾了一顿饭的工夫。

等这辈子的事儿都在心头过完一遍,那热气才像丝线似的,顺着喉咙钻进天灵盖,从头顶"嗤"地冒出去,跟蒸馒头似的飘了老半天,魂儿这才离了窍。

可这魂儿飘着飘着就迷了路,在荒郊野地里打转。忽然来了个巨人,身高得仰着脖子看,伸手就把他捏起来塞进袖筒。那袖子里挤满了人,你压我我压你,闷得人脑仁疼。汤聘急中生智,想起念佛能救命,刚念三四声"阿弥陀佛",身子一轻就掉出袖外。那巨人不死心,连着抓他三回,他念着佛掉了三回,巨人这才悻悻走了。

汤聘孤零零站在野地里,正发愁该往哪儿去,忽然想起佛祖在西天,拔腿就往西走。没走多远,看见个和尚在路边打坐,赶紧上前行礼问路。和尚慢悠悠说:"读书人的生死簿归文昌帝君和孔圣人管,得这两处都销了名,魂儿才能自由。"问他孔庙在哪儿,和尚指了路,汤聘撒腿就跑。

果然见着孔圣人端坐在大殿上,汤聘跪着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。孔圣人捋着胡子说:"要销名还得找东岳帝君。"又给他指了方向。汤聘赶到一座王爷府似的宫殿,里头坐着的神仙跟年画上的东岳大帝一模一样。大帝查了查名册说:"你这人心术端正,阳寿未尽。可身子都烂了,除非菩萨显灵。"说着朝远处一指。

汤聘顺着方向找去,但见竹林深处有座金碧辉煌的庙宇。殿里菩萨宝相庄严,手里杨柳枝还滴着水呢。他跪着把东岳大帝的话说了一遍,菩萨面露难色。正僵持着,旁边有位尊者出主意:"菩萨何不用法力,捏土为肉,折柳为骨?"菩萨这才点头,折了段柳枝,和着净瓶里的水,抓把香灰泥往汤聘魂儿身上一拍,叫童子送他回尸首那儿。

灵堂里棺材突然"咯吱"响,把守灵的家人吓得够呛。只见棺材盖一掀,汤聘揉着眼睛坐起来——算起来,他断气都七七四十九天了。

原文言文

  汤公名聘,辛丑进士。抱病弥留,忽觉下部热气渐升而上,至股则足死,至腹则股又死,至心,心之死最难。凡自童稚以及琐屑久忘之事,都随心血来,一潮过。如一善则心中清净宁帖,一恶则懊憹烦燥,似油沸鼎中,其难堪之状,口不能肖似之。犹忆七八岁时,曾探雀雏而毙之,只此一事,心头热血潮涌,食顷方过。直待平生所为,一一潮尽,乃觉热气缕缕然,穿喉入脑自顶颠出,腾上如炊,逾数十刻期,魂乃离窍忘躯壳矣。

  而渺渺无归,漂泊郊路间。一巨人来,高几盈寻,掇拾之纳诸袖中。入袖,则叠肩压股,其人甚夥,薅脑闷气,殆不可过。公顿思惟佛能解厄,因宣佛号,才三四声,飘堕袖外。巨人复纳之,三纳三堕,巨人乃去之。

  公独立彷徨,未知何往之善。忆佛在西土,乃遂西。无何,见路侧一僧趺坐,趋拜问途。僧曰:“凡士子生死录,文昌及孔圣司之,必两处销名,乃可他适。”公问其居,僧示以途,奔赴。无几至圣庙,见宣圣南面坐,拜祷如前。宣圣言:“名籍之落,仍得帝君。”困指以路,公又趋之。见一殿阁如王者居,俯身入,果有神人,如世所传帝君像。伏祝之,帝君检名曰:“汝心诚正,宜复有生理。但皮囊腐矣,非菩萨莫能为力。”因指示令急往,公从其教。俄见茂林修竹,殿宇华好。入,见螺髻庄严,金容满月,瓶浸杨柳,翠碧垂烟。公肃然稽首,拜述帝君言。菩萨难之,公哀祷不已,旁有尊者白言:“菩萨施大法力,撮土可以为肉,折柳可以为骨。”菩萨即如所请,手断柳枝,倾瓶中水,合净土为泥,拍附公体。使童子携送灵所,推而合之。棺中呻动,霍然病已,家人骇然集,扶而出之。计气绝已断七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