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五·鸦头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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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东东昌府有个叫王文的书生,从小就是个老实人。有一年他游历到湖北一带,路过六河镇时在客栈歇脚,正站在门口透气呢。忽然看见个熟人——是他同乡赵东楼,这赵东楼是个大商人,常年在外不回家。两人一见面高兴得直拍肩膀,赵东楼硬拉着他去住处坐坐。

一进门可把王文吓一跳,屋里坐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。他转身就要走,赵东楼拽住他袖子,又冲着窗户喊:"妮子你先出去!"等那女子走了,王文才勉强进屋。酒菜摆上,两人寒暄几句,王文忍不住问:"这是啥地方啊?"赵东楼抿了口酒:"就是个暗门子。我常年在外,临时租间房住。"正说着话,那叫妮子的女子进进出出好几回,王文坐也不是站也不是,起身就要告辞,被赵东楼一把按回椅子上。

这时门外走过个穿素色衣裙的姑娘,看见王文就站住了,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往这边瞧。王文从来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姑娘,魂儿都飞了,结结巴巴问:"这、这位是?"赵东楼笑道:"老鸨的二闺女,叫鸦头,才十四岁。多少有钱人捧着银子来,这丫头死活不肯接客,挨了多少顿打。喏,你看她胳膊上还有鞭痕呢。"王文听得心里发酸,低着头不吭声,连酒洒在衣襟上都没察觉。赵东楼打趣道:"兄弟要是看上眼了,我帮你牵个线?"王文摇头:"这哪敢想啊。"可眼瞅着太阳偏西了,他屁股像粘在凳子上似的。

赵东楼又逗他:"真喜欢的话,十两银子我替你出了。"王文红着脸掏遍全身,凑了五两银子。老鸨嫌少正要撵人,鸦头突然开口:"娘不是整天骂我不挣钱吗?今儿个我接客。往后挣了钱孝敬您,可别把财神爷往外推。"老鸨见闺女松口,乐得直拍大腿,连忙叫丫鬟去请王公子。赵东楼骑虎难下,只好又添了五两银子。

那晚烛影摇红,鸦头忽然落下泪来:"我是下贱人,配不上公子。您花光积蓄就为这一晚,明儿可怎么办?"王文也跟着掉眼泪。鸦头抹着泪说:"其实我早想逃出这火坑,只是没遇见可靠的人。趁现在三更天,咱们走吧!"两人手忙脚乱收拾包袱,鸦头换上男装,把符咒贴在驴耳朵上。那驴子跑起来跟飞似的,耳边风声呼呼响,天没亮就到了汉口。

安顿下来后,鸦头才说实话:"公子别怕,其实我是狐仙。我娘心狠手辣,多亏遇见您..."王文不但不害怕,反而担心家贫委屈了她。鸦头笑道:"咱们开个小酒铺,日子总能过下去。"果然不出半年,他们从摆摊发展到雇伙计,王文连围裙都不用系了,只管当掌柜。

好景不长,有天鸦头突然脸色煞白:"我娘要来找麻烦了!"半夜果然听见踹门声,她姐姐妮子闯进来就骂:"小贱人敢私奔!"两姐妹撕打起来,鸦头扯着嗓子喊:"从良犯什么王法?"等左邻右舍围过来,妮子才骂骂咧咧走了。鸦头急得直跺脚:"我娘亲自来就糟了,咱们快搬..."话音未落,老鸨已经带着打手冲进门,揪着鸦头头发就往外拖。王文追到六河镇时,那院子早换了人家。

几年后王文在京城育婴堂,看见个七八岁的男孩。仆人嘀咕:"这孩子活脱脱像老爷年轻时候。"一问才知孩子胸前绣着"山东王文之子"。王文心里咯噔一下——自己哪来的儿子?可越看越亲,干脆认作养子,取名王孜。这孩子长大后力大无穷,专爱打猎打架,还说能看见狐妖。有回村里闹狐患,他随手一指:"在那儿!"众人抡棍子打去,果然听见狐狸惨叫。

又过些年,王文在街市遇见赵东楼。当年风光的赵大商人如今破衣烂衫,原来他跟着老鸨北上做生意,被妮子骗光家产。赵东楼塞给王文一封信,是鸦头偷偷写的:"知道孜儿回到你身边了。我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,天天挨鞭子...若还记得汉江边互相取暖的夜晚,求你一定来救我。"王文读着信泪如雨下,突然想起王孜能治狐妖的本事——这不正是老天爷安排的救星吗?

话说那王孜已经十八岁了,长得虎背熊腰。这天,他爹老王把当年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,还拿出他娘留下的血书。王孜看完,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,当天就拎着刀往城里赶。

他打听到吴老婆子的住处,嚯,那宅子门前车水马龙热闹得很。王孜二话不说闯进去,正撞见个丫鬟陪着个湖州客商喝酒。那丫鬟抬头看见王孜,手里的酒杯"啪嗒"掉在地上,脸刷地就白了。王孜一个箭步冲上去,手起刀落,那丫鬟当场毙命。满屋子宾客吓得乱窜,还以为是土匪来了。等大伙儿定睛一看,地上哪还有什么丫鬟,分明是只死狐狸!

王孜提着滴血的刀往后院闯,看见吴老婆子正指挥丫鬟们熬汤呢。老婆子听见动静一回头,跟见了鬼似的,"嗖"地就不见了。王孜眼尖,抄起弓箭对着房梁"嗖"地一箭,只听"扑通"一声,一只老狐狸摔下来,心口还插着箭。王孜上前一刀剁下狐狸头,转身就去寻他娘。

找到间上锁的屋子,王孜抡起石头砸开门锁。母子相见,抱头痛哭。他娘颤着声问:"那老妖婆..."王孜抹了把脸:"宰了!"谁知他娘突然捶他:"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娘的话!"非要儿子把狐狸埋到郊外去。王孜嘴上答应,转头就把狐狸皮剥下来藏怀里,又把吴老婆子的金银细软搜刮一空,这才扶着娘亲回家。

一家三口团圆,又是哭又是笑。说起吴老婆子的下落,王孜拍拍包袱:"在这儿呢!"抖出两张血淋淋的狐狸皮。他娘气得浑身发抖:"作孽啊!你这是要遭天打雷劈的!"说着就要撞墙。老王赶紧拦着,扭头骂儿子快去埋了。王孜梗着脖子:"现在过上好日子,就忘了当初挨打的疼了?"把他娘气得直哭。直到王孜真把狐皮埋了回来,老太太才消气。

打从鸦头回家,老王家日子越过越红火。老王念着赵东楼的恩情,送去一大笔银子,赵东楼这才知道他们母子都是狐仙。王孜平日里孝顺得很,可要是谁不小心碰着他,立马就翻脸吼人。鸦头悄悄跟老王说:"这孩子天生有根倔筋,不挑断迟早要闯大祸。"

这天夜里,趁王孜睡着,两口子把他手脚捆住。王孜惊醒挣扎:"我没犯错啊!"鸦头含着泪说:"儿啊,娘这是为你好。"说着拿三寸长的银针往他脚踝扎进去,又用刀挑断筋络,"咯嘣"一声响。接着胳膊肘、后脑勺也都如法炮制。松开绳子后,王孜昏昏沉沉睡去。

第二天天刚亮,王孜突然冲进爹娘屋里,"扑通"跪下哭道:"爹,娘,儿子想起从前干的那些事,简直不是人!"从此性情大变,温顺得跟大姑娘似的,连街坊邻居都夸他懂事。

要说这狐狸精里也有当妓女的,当老鸨的狐狸更是禽兽不如。可像鸦头这样历经磨难、宁死不屈的,连寻常人都难做到。难怪古人说,狐妖中也有魏徵那样的耿直之辈呢!

原文言文

  诸生王文,东昌人,少诚笃。薄游于楚,过六河,休于旅舍,乃步门外。遇里戚赵东楼,大贾也,常数年不归。见王,相执甚欢,便邀临存。至其所,有美人坐室中,愕怪却步。赵曳之,又隔窗呼妮子去。王乃入。赵具酒馔,话温凉。王问:“此何处所?”答云:“此是小勾栏。余因久客,暂假床寝。”话间,妮子频来出入,王局促不安,离席告别,赵强捉令坐。

  俄见一少女经门外过,望见王,秋波频顾,眉目含情,仪容娴婉,实神仙也。王素方直,至此惘然若失,便问:“丽者何人?”赵曰:“此媪次女,小字鸦头,年十四矣。缠头者屡以重金啖媪,女执不愿,致母鞭楚,女以齿稚哀免。今尚待聘耳。”王闻言,俯首默然痴坐,酬应悉乖。赵戏之曰:“君倘垂意,当作冰斧。”王怃然曰:“此念所不敢存。”然日向夕绝不言去。赵又戏请之,王曰:“雅意极所感佩,囊涩奈何!”赵知女性激烈,必当不允,故许以十金为助。王拜谢趋出,罄资而至,得五数,强赵致媪,媪果少之。鸦头言于母曰:“母日责我不作钱树子,今请得如母所愿。我初学作人,报母有日,勿以区区放却财神去。”媪以女性拗执,但得允从,即甚欢喜。遂诺之,使婢邀王郎。赵难中悔,加金付媪。

  王与女欢爱甚至。既,谓王曰:“妾烟花下流,不堪匹敌,既蒙缱绻,义即至重。君倾囊博此一宵欢,明日如何?”王泫然悲哽。女曰:“勿悲。妾委风尘,实非所愿。顾未有敦笃如君可托者。请以宵遁。”王喜遽起,女亦起。听谯鼓已三下矣。女急易男装,草草偕出,叩主人扉。王故从双卫,托以急务,命仆便发。女以符系仆股并驴耳上,纵辔极驰,目不容启,耳后但闻风鸣,平明至汉口,税屋而止。王惊其异,女曰:“言之,得无惧乎?妾非人,狐耳。母贪淫,日遭虐遇,心所积懑,今幸脱苦海。百里外即非所知,可幸无恙。”王略无疑贰,从容曰:“室对芙蓉,家徒四壁,实难自慰,恐终见弃置。”女曰:“何必此虑。今市货皆可居,三数口,淡薄亦可自给。可鬻驴子作资本。”王如言,即门前设小肆,王与仆人躬同操作,卖酒贩浆其中。女作披肩,刺荷囊,日获赢余,顾赡甚优。积年余,渐能蓄婢媪,王自是不着犊鼻,但课督而已。

  女一日悄然忽悲,曰:“今夜合有难作,奈何!”王问之,女曰:“母已知妾消息,必见凌逼。若遣姊来吾无忧,恐母自至耳。”夜已央,自庆曰:“不妨,阿姊来矣。”居无何,妮子排闼入,女笑逆之。妮子骂曰:“婢子不羞,随人逃匿!老母令我缚去。”即出索子絷女颈。女怒曰:“从一者得何罪?”妮子益忿,捽女断衿。家中婢媪皆集,妮子惧,奔出。女曰:“姊归,母必自至。大祸不远,可速作计。”乃急办装,将更播迁。媪忽掩入,怒容可掬,曰:“我固知婢子无礼,须自来也!”女迎跪哀啼,媪不言,揪发提去。王徘徊怆恻,眠食都废,急诣六河,冀得贿赎。至则门庭如故,人物已非,问之居人,俱不知其所徙。悼丧而返。于是俵散客旅,囊资东归。后数年偶入燕都,过育婴堂,见一儿,七八岁。仆人怪似其主,反复凝注之。王问:“看儿何说?”仆笑以对,王亦笑。细视儿,风度磊落。自念乏嗣,因其肖己,爱而赎之。诘其名,自称王孜。王曰:“子弃之襁褓,何知姓氏?”曰:“本师尝言,得我时,胸前有字,书山东王文之子。”王大骇曰:“我即王文,乌得有子?”念必同己姓名者,心窃喜,甚爱惜之。及归,见者不问而知为王生子。孜渐长,孔武有力,喜田猎,不务生产,乐斗好杀,王亦不能钳制之。又自言能见鬼狐,悉不之信。会里中有患狐者,请孜往觇之。至则指狐隐处,令数人随指处击之,即闻狐鸣,毛血交落,自是遂安。由是人益异之。

  王一日游市廛,忽遇赵东楼,巾袍不整,形色枯黯。惊问所来,赵惨然请间。王乃偕归,命酒。赵曰:“媪得鸦头,横施楚掠。既北徙,又欲夺其志。女矢志不二,因囚置之。生一男弃之曲巷,闻在育婴堂,想已长成,此君遗体也。”王出涕曰:“天幸孽儿已归。”因述本末。问:“君何落拓至此?”叹曰:“今而知青楼之好,不可过认真也。夫何言!”先是,媪北徙,赵以负贩从之。货重难迁者,悉以贱售。途中脚直供亿,烦费不资,因大亏损,妮子索取尤奢。数年,万金荡然。媪见床头金尽,旦夕加白眼。妮子渐寄贵家宿,恒数夕不归。赵愤激不可耐,然亦无可如何。适媪他出,鸦头自窗中呼赵曰:“勾栏中原无情好,所绸缪者,钱耳。君依恋不去,将掇奇祸。”赵惧,如梦初醒。临行窃往视女,女授书使达王,赵乃归。因以此情为王述之。即出鸦头书,书云:“知孜儿已在膝下矣。妾之厄难,东楼君自能面悉。前世之孽,夫何可言!妾幽室之中,暗无天日,鞭创裂肤,饥火煎心,易一晨昏,如历年岁。君如不忘汉上雪夜单衾,迭互暖抱时,当与儿谋,必能脱妾于厄。母姊虽忍,要是骨肉,但嘱勿致伤残,是所愿耳。”王读之,泣不自禁,以金帛赠赵而去。

  时孜年十八矣,王为述前后,因示母书。孜怒眦欲裂,即日赴都,询吴媪居,则车马方盈。孜直入,妮子方与湖客饮,望见孜,愕立变色。孜骤进杀之,宾客大骇,以为寇。及视女尸,已化为狐。孜持刀径入,见媪督婢作羹。孜奔近室门,媪忽不见,孜四顾,急抽矢望屋梁射之,一狐贯心而堕,遂决其首。寻得母所,投石破扃,母子各失声。母问媪,曰:“已诛之。”母怨曰:“儿何不听吾言!”命持葬郊野。孜伪诺之,剥其皮而藏之。检媪箱箧,尽卷金资,奉母而归。夫妇重谐,悲喜交至。既问吴媪,孜言:“在吾囊中。”惊问之,出两革以献。母怒,骂曰:“忤逆儿!何得此为!”号痛自挞,转侧欲死。王极力抚慰,叱儿瘗革。孜忿曰:“今得安乐所,顿忘挞楚耶?”母益怒,啼不止。孜葬皮反报,始稍释。

  王自女归,家益盛。心德赵,报以巨金,赵始知母子皆狐也。孜承奉甚孝;然误触之,则恶声暴吼。女谓王曰:“儿有拗筋,不刺去,终当杀身倾产。”夜伺孜睡,潜絷其手足。孜醒曰:“我无罪。”母曰:“将医尔虐,其勿苦。”孜大叫,转侧不可开。女以巨针刺踝骨侧三四分许,用刀掘断,崩然有声,又于肘间脑际并如之。已乃释缚,拍令安卧。天明,奔候父母,涕泣曰:“儿早夜忆昔所行,都非人类!”父母大喜,从此温和如处女,乡里贤之。

  异史氏曰:“妓尽狐也。不谓有狐而妓者,至狐而鸨,则兽而禽矣。灭理伤伦,其何足怪?至百折千磨,之死靡他,此人类所难,而乃于狐也得之乎?唐太宗谓魏徵更饶妩媚,吾于鸦头亦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