柴廷宾是太平人,娶了个姓金的媳妇。这金氏生不出孩子,偏又是个醋坛子。柴廷宾花百两银子买了个小妾,金氏天天打骂折磨,不到一年就把人给折腾死了。柴廷宾气得搬出卧房,一连几个月都不踏进妻子房门半步。
转眼到了柴廷宾生日,金氏忽然换了副面孔,低眉顺眼地来给他祝寿。柴廷宾心一软,两人总算能说上话了。金氏在内室摆了酒席请他,他推说喝醉了不肯去。金氏就描眉画眼地找上门来,端着酒杯说:"我忙活一整天表心意,您就算醉了,好歹喝一杯再走。"柴廷宾这才进屋,两人对饮闲谈。
金氏慢声细语地说:"先前失手打死丫鬟,如今后悔得很。您何必记仇,连夫妻情分都不顾了?往后您就是娶十二房小妾,我也绝不说半个不字。"柴廷宾听得心头欢喜,蜡烛都快烧完了还舍不得走,当晚就宿在了妻子房里。两人又好得蜜里调油似的。
金氏张罗着找媒婆物色小妾,背地里却让媒婆拖着不办,面上还天天催问。拖了一年多,柴廷宾等不及,托亲戚朋友帮忙,娶了个姓林的养女。金氏一见林氏就眉开眼笑,同吃同住,胭脂首饰随她取用。可这林姑娘是北方人,不会针线活,除了绣花鞋,其他衣裳都得别人帮着做。
金氏板着脸说:"我们柴家讲究勤俭,又不是王侯府上买花瓶摆着看的。"当下拿出好料子,像严师教徒弟似的逼她学女红。开头只是骂,后来竟动起鞭子。柴廷宾心疼得像刀割,又不敢阻拦。金氏表面越发疼爱林氏,亲自给她梳妆打扮,可只要鞋跟有点皱褶,就拿铁棍打她小腿;头发稍乱,就往脸上扇耳光。林氏受不了这折磨,一根绳子吊死了。柴廷宾哭得肝肠寸断,难免埋怨妻子几句。
金氏瞪眼道:"我替你管教小老婆,倒管出罪过来了?"柴廷宾这才明白她的毒计,从此彻底翻脸,再不肯同房。他偷偷在别院收拾屋子,打算另娶个美人分开住。
一晃半年过去,始终没找到合适的。有次参加友人葬礼,他瞧见个十六七的姑娘,明艳照人,看得眼睛都直了。那姑娘被他盯得恼了,斜眼瞪他。打听才知道是邵家的闺女。邵家穷,就这么个独生女,自小聪明,读书过目不忘,最爱看医书和相面术。她爹宠得很,来说媒的都让女儿自己挑,可她嫌贫爱富的都看不上,十七岁了还没许人家。柴廷宾打听清楚,知道没指望,可心里总惦记着。又想着她家穷,说不定能用钱打动。连找几个媒婆,谁都不敢去说媒,他也就灰了心。
这天来个卖珠宝的贾婆子,柴廷宾塞给她大把银子:"您只管去递个话,成不成都不怪您。要真能成,千金聘礼不在话下。"贾婆子见钱眼开,跑到邵家假装闲聊。见到邵姑娘就惊呼:"好个天仙似的姑娘!这要进了宫,赵飞燕姐妹都比不上!"又问:"许给谁家了?"邵太太叹气:"高不成低不就的,真不知她要挑什么样的。"
贾婆子拍腿道:"昨儿可笑死我了,柴家那位爷说在坟地瞧见您家姑娘,竟想千金下聘。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?让我一顿臭骂赶走了!"邵太太听着只是笑。
贾婆子又说:"要是别家,丢个芝麻捡个西瓜,倒也划算。"邵太太还是笑而不答。贾婆子假装懊恼:"看来我这老婆子白操心了。往常来还能喝杯热茶,真要得了千金聘礼,下回怕是连门都进不来喽!"邵太太沉吟半天,进屋和丈夫商量,又叫来女儿,三口子嘀咕好一阵。
邵太太出来笑道:"这丫头古怪,多少好亲事都不应,听说当小妾倒愿意。就怕读书人笑话!"贾婆子忙说:"要是过门生个大胖小子,谁还敢笑话?"又把柴廷宾打算分居的事说了。邵老爷喜出望外,对女儿说:"你自己拿主意,往后别怨爹娘。"姑娘红着脸道:"能让二老过上好日子,女儿就知足了。再说我命薄,真要嫁得太好,怕折寿。那柴郎看着有福相,子孙肯定兴旺。"
贾婆子乐颠颠地去报喜,柴廷宾喜出望外,立刻备下千金聘礼,风风光光把邵姑娘娶到别院。邵姑娘却劝他:"您这主意就像燕子在帐子上搭窝,哪能长久?堵得住下人的嘴,堵不住流言蜚语。不如早点搬回去,趁早化解恩怨。"柴廷宾怕她受欺负,姑娘却说:"天下没有感化不了的人。只要我不犯错,她凭什么发火?"柴廷宾直摇头:"你是不知道,那母老虎根本不讲理。"姑娘叹道:"既然做了小,受气也是本分。不然整天提心吊胆的,这日子怎么过?"柴廷宾觉得在理,可还是犹豫不决。
有天柴廷宾出门,邵姑娘换上粗布衣裳,让老仆人牵着匹瘦马,带着个老妈子直奔正房。一进门就跪倒在地。金氏先是暴怒,后来见她衣着朴素,态度卑微,火气消了些。叫人拿来好衣裳给她换上,抱怨道:"都是那没良心的到处说我坏话。其实哪个女人愿意当恶人?还不都是被逼的。"邵姑娘顺着她说:"老爷其实后悔了,就是拉不下脸。俗话说'大人不记小人过',按礼数说,妻子对丈夫就像儿子对父亲,小妾对正室。您要是肯给个台阶,多年的怨气就消了。"金氏撇嘴:"他自己不来,难道要我求他?"但还是吩咐下人收拾房间。虽然心里不痛快,总算暂时安顿下来。
柴廷宾听说邵姑娘回了正房,吓得魂飞魄散,以为羊入虎口肯定要遭殃。慌慌张张跑回家,却发现风平浪静。邵姑娘迎上来劝他去见夫人,他磨磨蹭蹭不肯动步。见姑娘急得掉泪,才勉强答应。
邵姑娘先去正房说:"老爷回来了,不好意思见您,求您去笑话他几句。"金氏不肯,邵姑娘劝道:"妻对夫就像嫡对庶,当年孟光举案齐眉,没人说她谄媚,就因为本分如此。"金氏这才跟着过来,见面就冷笑:"狡兔三窟的柴大官人,怎么舍得回来了?"柴廷宾低着头不吭声。邵姑娘悄悄捅他,他才挤出笑脸。金氏脸色稍缓要走,邵姑娘赶紧推柴廷宾跟着,又让厨房准备酒菜。打这儿起夫妻重新和好。
邵姑娘每天清早穿着粗布衣裳去请安,伺候洗漱递毛巾,恭恭敬敬行婢女礼。柴廷宾去她房里,她总推辞,十来天才留宿一次。金氏虽然觉得她贤惠,可越比越觉得自己不如人,慢慢又生出妒忌。但邵姑娘做事滴水不漏,实在挑不出错,偶尔挨几句骂也逆来顺受。
那对夫妻啊,平日里就爱拌嘴。这天清晨梳妆时,妻子还板着脸,小妾捧着铜镜伺候,一个不留神,镜子"咣当"摔碎了。妻子顿时炸了毛,头发还攥在手里没梳完呢,眼睛瞪得铜铃大。小妾吓得扑通跪地,额头抵着青砖连连求饶。可妻子抄起鞭子就抽,足足打了三四十下。
柴老爷在门外听得真切,实在忍不住了,踹开门一把拽起小妾。妻子举着鞭子追出来,嘴里不干不净地骂。柴老爷火冒三丈,夺过鞭子反手就抽,直抽得妻子脸上皮开肉绽才罢休。打这天起,两口子就跟仇人似的。
柴老爷不许小妾再去正房请安,可这傻丫头天不亮就跪在门外候着。妻子捶着床板骂街,摔茶碗砸枕头,小妾还是日日来。妻子气得牙根痒痒,专等柴老爷出门就要收拾小妾。柴老爷看穿这心思,索性闭门谢客,连红白喜事都不走动。妻子没处撒气,成天拿丫鬟婆子出气,打得下人们叫苦连天。
自打夫妻分房,小妾再不敢去书房伺候。妻子听说柴老爷独宿,心里反倒不踏实。有个大丫鬟生得伶俐,有回给老爷送茶多说了两句,妻子就疑心他们私通,把那丫头打得死去活来。这丫鬟背地里没少咒骂,眼里的恨意藏都藏不住。
深秋某夜轮到这丫头值夜,小妾悄悄拉住柴老爷衣袖:"千万别去书房,那丫头眼里带着杀气呢。"柴老爷将信将疑,把丫头叫来诈问:"你怀里揣的什么?"丫头顿时面如土色,抖得像筛糠。柴老爷扯开她衣襟,竟摸出把明晃晃的匕首!
柴老爷抡起板子要打,小妾急忙拦住:"要是惊动夫人,这丫头非死不可。不如发卖出去,既保她性命,咱们也得些银钱。"正巧有人急着买妾,当天就成交了。妻子知道后更恨小妾,骂得越发难听。
柴老爷摔了茶盏冲小妾吼:"当初就该打死那贱婢,哪来今日这些麻烦!"说完摔门而去。妻子觉着话里有话,把下人审了个遍也没问出所以然。小妾咬紧牙关不吭声,妻子气得扯住她头发大骂。柴老爷折返回来道出实情,妻子惊出一身冷汗,转头对小妾和颜悦色,心里却恼她为何不早说。
柴老爷以为风波平息,渐渐放松警惕。有次他出远门,妻子立即把小妾叫到跟前:"纵容弑主的贱婢,你安的什么心?"小妾还没辩解,妻子就烧红烙铁要毁她容貌。丫鬟们实在看不下去,每次烙铁逼近,满屋子人都哭着求代受刑。妻子这才改主意,拿着绣花针往小妾肋下扎了二十多下。
柴老爷回来见小妾伤痕累累,抄起门闩就要算账。小妾死死拽住他衣角:"嫁进来那天,我就知道是跳火坑。命该如此,不如咬牙忍到云开月明。您要是再去闹,岂不是填平了坑又往下挖?"说着自己敷药疗伤,没几日竟痊愈了。
有天对镜梳妆,小妾突然笑出声:"老爷该给我道喜,夫人那烙铁竟把我额间晦纹烙断了!"照旧每日去正房伺候。妻子见下人们都向着小妾,渐渐生出愧意,常留她说话做针线,态度和善许多。
暮春时节,妻子突然害起怪病,腹胀如鼓疼得打滚。柴老爷巴不得她早死,连大夫都不请。小妾却日夜守在榻前,连口水都亲自喂。听说妻子疑心是"气蛊",小妾暗中把苦药换成泻剂。三剂下去,妻子排尽淤积,竟能下床走动了。
妻子臊得满脸通红,哼哼着喊:"女神医,这下服了你了!"得知真相后更是泪流满面:"我日日受你恩惠竟不知,往后这个家都听你的。"
病愈后柴老爷摆酒庆贺。席间妻子抢过小妾手里的酒壶,非要挽着手同饮。夜深了小妾想回房,妻子还派两个丫鬟硬把她拽回来同榻而眠。从此两人形影不离,比亲姐妹还亲。
后来小妾生下男孩,产后虚弱,妻子像伺候亲娘般照料。有回妻子心绞痛发作,脸色铁青直挺挺要断气。小妾飞针走穴,硬是从阎王手里抢回人来。但这病根始终除不掉,总隔十天半月就犯。
某夜妻子梦见阴司判官说:"你作恶多端本该偿命,念你悔改才小惩大诫。前头害死两房小妾的报应,已经让柴老爷代受了。可邵氏姑娘有什么罪?你欠她一烙铁二十三针,如今才还了零头!"醒来吓得魂飞魄散,果然当天病得更凶。
小妾捻着银针摇头:"寻常针法治不了根,除非用火针深烧..."妻子想起梦中言语,咬牙伸出胳膊。当火针灼透皮肉时,她突然哀求:"干脆把欠的十九针都扎完吧!"小妾听得莫名其妙,妻子这才哭着说出梦境。小妾叹息着循经络补足针数,这病果然再没复发。
后来他们的儿子俊哥儿聪慧过人,八岁能诗,十五岁就考中进士入了翰林。柴老爷夫妇四十岁时,三十出头的小妾凤冠霞帔回娘家,全县人都来道贺。当年卖女的邵老头如今成了富家翁,可读书人都不屑与他往来,直到外孙中了进士才有人登门。
要说这女子善妒本是天性,当小妾的若再耍心眼争宠,可不就是火上浇油?但要是逆来顺受,再大的磨难也伤不了根本。那妻子直到鬼门关前走一遭才知悔改,可见人心非得吃够苦头才肯回头。倒是小妾以德报怨,最后福泽绵长,正应了那句老话——天道好轮回。
那对夫妻啊,丈夫在屋里来回踱步,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。妻子板着脸说:"我又不是那种小心眼爱吃醋的妇人,你何必这样躲躲闪闪的。"丈夫这才讪讪地出去了。
妻子独自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夜深人静时,她轻手轻脚爬起来,蹑手蹑脚摸到门外偷听。只听得屋里小妾的声音断断续续,听不真切,唯独"郎罢"两个字格外清楚——这可是福建人喊爹的称呼啊。
她贴在门板上听得入神,突然一口气没上来,整个人直挺挺往后倒,"咚"地一声撞在门板上。丈夫吓得跳起来开门,一具身子就软绵绵栽了进来。他慌忙叫小妾点灯来看,火光下照见的竟是自家妻子。
众人七手八脚把她扶起来灌药汤,好容易见她眼皮颤了颤。谁知这妇人刚缓过气,就哼哼唧唧冒出一句:"谁家爹爹被你叫得这般亲热!"那醋劲儿啊,把屋里人都逗乐了。
柴廷宾,太平人,妻金氏不育,又奇妒。柴百金买妾,金暴遇之,经岁而死。柴忿出,独宿数月,不践闺闼。
一日柴初度,金卑词庄礼为丈夫寿,柴不忍拒,始通言笑。金设筵内寝招柴,柴辞以醉。金华妆自诣柴所,曰:“妾竭诚终日,君即醉,请一盏而别。”柴乃入,酌酒话言。妻从容曰:“前日误杀婢子,今甚悔之。何便仇忌,遂无结发情耶?后请纳金钗十二,妾不汝瑕疵也。”柴益喜,烛尽见跋,遂止宿焉。由此敬爱如初。
金便呼媒媪来,嘱为物色佳媵,而阴使迁延勿报,己则故督促之。如是年余。柴不能待,遍嘱戚好为之购致,得林氏之养女。金一见,喜形于色,饮食共之,脂泽花钏任其所取。然林固燕产,不习女红,绣履之外须人而成。金曰:“我素勤俭,非似王侯家,买作画图看者。”于是授美锦,使学制,若严师诲弟子。初犹呵骂,继而鞭楚。柴痛切于心,不能为地。而金之怜爱林尤倍于昔,往往自为妆束,匀铅黄焉。但履跟稍有折痕,则以铁杖击双弯,发少乱则批两颊。林不堪其虐,自经死。柴悲惨心目,颇致怨怼。妻怒曰:“我代汝教娘子,有何罪过?”柴始悟其奸,因复反目,永绝琴瑟之好。阴于别业修房闼,思购丽人而别居之。
荏苒半载,未得其人。偶会友人之葬,见二八女郎,光艳溢目,停睇神驰。女怪其狂顾,秋波斜转之。询诸人,知为邵氏。邵贫士,止此女,少聪慧,教之读,过目能了。尤喜读《内经》及冰鉴书。父爱溺之,有议婚者,辄令自择,而贫富皆少所可,故十七岁犹未字也。柴得其端末,知不可图,然心低徊之。又冀其家贫,或可利动。谋之数媪,无敢媒者,遂亦灰心,无所复望。
忽有贾媪者,以货珠过柴,柴告所愿,赂以重金,曰:“止求一通诚意,其成与否所勿责也。万一可图,千金不惜。”媪利其有,诺之,登门,故与邵妻絮语。睹女,惊赞曰:“好个美姑姑!假到昭阳院,赵家姊妹何足数得!”又问:“婿家阿谁?”邵妻答:“尚未。”媪言:“若个娘子,何愁无王候作贵客也!”邵妻叹曰:“王侯家所不敢望;只要个读书种子,便是佳耳。我家小孽冤,翻复遴选,十无一当,不解是何意向?”媪曰:“夫人勿须烦怨。凭个丽人,不知前身修何福泽才能消受得!昨一大笑事,柴家郎君云:于某家茔边望见颜色,愿以千金为聘。此非饿鸱作天鹅想耶?早被老身呵斥去矣!”邵妻微笑不答。媪曰:“便是秀才家难与较计,若在别个,失尺而得丈,宜若可为矣。”邵妻复笑不言。媪抚掌曰:“果尔,则为老身计亦左矣。日蒙夫人爱,登堂便促膝赐浆酒;若得千金,出车马,入楼阁,老身再到门,则阍者呵叱及之矣。”邵妻沉吟良久,起而去与夫语;移时唤其女;又移时三人并出。邵妻笑曰:“婢子奇特,多少良匹悉不就,闻为贱媵则就之。但恐为儒林笑也!”媪曰:“倘入门得一小哥子,大夫人便如何耶!”言已,告以别居之谋。邵益喜,唤女曰:“试同贾姥言之。此汝自主张,勿后悔,致怼父母。”女腆然曰:“父母安享厚奉,则养有济矣。况自顾命薄,若得佳偶,必减寿数,少受折磨,未必非福。前见柴郎亦福相,子孙必有兴者。”媪大喜,奔告。柴喜出非望,即置千金,备舆马,娶女于别业,家人无敢言者。女谓柴曰:“君之计,所谓燕巢于幕,不谋朝夕者也。塞口防舌以冀不漏,何可得宁?请不如早归,犹速发而祸小。”柴虑摧残,女曰:“天下无不可化之人。我苟无过,怒何由起?”柴曰:“不然。此非常之悍,不可情理动者。”女曰:“身为贱婢,摧折亦自分耳。不然,买日为活,何可长也?”柴以为是,终踌躇而不敢决。
一日柴他往,女青衣而出,命苍头控老牝马,一妪携襆从之,竟诣嫡所,伏地而陈。妻始而怒,既念其自首可原,又见容饰兼卑,气亦稍平。乃命婢子出锦衣衣之,曰:“彼薄幸人播恶于众,使我横被口语。其实皆男子不义,诸婢无行,有以激之。汝试念背妻而立家室,此岂复是人矣?”女曰:“细察渠似稍悔之,但不肯下气耳。谚云:“大者不伏小。’以礼论:妻之于夫,犹子之于父,庶之于嫡也。夫人若肯假以词色,则积怨可以尽捐。”妻云:“彼自不来,我何与焉?”即命婢媪为之除舍。心虽不乐,亦暂安之。
柴闻女归,惊惕不已,窃意羊入虎群,狼藉已不堪矣。疾奔而至,见家中寂然,心始稳贴。女迎门而劝,令诣嫡所,柴有难色。女泣下,柴意少纳。女往见妻曰:“郎适归,自惭无以见夫人,乞夫人往一姗笑之也。”妻不肯行,女曰:“妾已言:夫之于妻,犹嫡之于庶。孟光举案,而人不以为谄,何哉?分在则然耳。”妻乃从之,见柴曰:“汝狡兔三窟,何归为?”柴俯不对。女肘之,柴始强颜笑。妻色稍霁,将返。女推柴从之,又嘱庖人备酌。自是夫妻复和。女早起青衣往朝,盥已授帨,执婢礼甚恭。柴入其室,苦辞之,十余夕始肯一纳。妻亦心贤之,然自愧弗如,积惭成忌。但女奉侍谨,无可蹈瑕,或薄施呵谴,女惟顺受。
一夜夫妇少有反唇,晓妆犹含盛怒。女捧镜,镜堕,破之。妻益恚,握发裂眦。女惧,长跪哀免。怒不解,鞭之至数十。柴不能忍,盛气奔入,曳女出,妻呶呶逐击之。柴怒,夺鞭反扑,面肤绽裂,始退。由是夫妻若仇。柴禁女无往,女弗听,早起,膝行伺幕外。妻捶床怒骂,叱去,不听前。日夜切齿,将伺柴出而后泄愤于女。柴知之,谢绝人事,杜门不通吊庆。妻无如何,惟日挞婢媪以寄其恨,下人皆不可堪。自夫妻绝好,女亦莫敢当夕,柴于是孤眠。妻闻之,意不稍安,有大婢索狡黠,偶与柴语,妻疑其私,暴之尤苦。婢辄于无人处,疾首怨骂。一夕轮婢值宿,女嘱柴,禁无往,曰:“婢面有杀机,叵测也。”柴如其言,招之来,诈问:“何作?”婢惊惧,无所措词。柴益疑,检其衣得利刃焉。婢无言,惟伏地乞死。柴欲挞之,女止之曰:“恐夫人所闻,此婢必无生理。彼罪固不赦,然不如鬻之,既全其生,我亦得直焉。”柴然之。会有买妾者急货之。妻以其不谋故,罪柴,益迁怒女,诟骂益毒。柴忿,顾女曰:“皆汝自取。前此杀却,乌有今日?”言已而走。妻怪其言,遍诘左右并无知者,问女,女亦不言。心益闷怒,捉裾浪骂。柴乃返,以实告。妻大惊,向女温语,而心转恨其言之不早。
柴以为嫌隙尽释,不复作防。适远出,妻乃召女而数之曰:“杀主者罪不赦,汝纵之何心?”女造次不能以词自达。妻烧赤铁烙女面欲毁其容,婢媪皆为之不平。每号痛一声,则家人皆哭,愿代受死。妻乃不烙,以针刺胁二十余下,始挥去之。柴归,见面创,大怒,欲往寻之。女捉襟曰:“妾明知火坑而固蹈之。当嫁君时,岂以君家为天堂耶?亦自顾薄命,聊以泄造化之怒耳。安心忍受,尚有满时,若再触焉,是坎已填而复掘之也。”遂以药糁患处,数日寻愈。忽揽镜喜曰:“君今日宜为妾贺,彼烙断我晦纹矣!”朝夕事嫡。一如往日。金前见众哭,自知身同独夫,略有愧悔之萌,时时呼女共事,词色平善。月余忽病逆,害饮食。柴恨其不死,略不顾问。数日腹胀如鼓,日夜濅困。女侍伺不遑眠食,金益德之。女以医理自陈;金自觉畴昔过惨,疑其怨报,故谢之。金为人持家严整,婢仆悉就约束;自病后,皆散诞无操作者。柴躬自经理,劬劳甚苦,而家中米盐,不食自尽。由是慨然兴中馈之思,聘医药之。金对人辄自言为“气盅”,以故医脉之,无不指为气郁者。凡易数医,卒罔效,亦滨危矣。又将烹药,女进曰:“此等药百裹无益,只增剧耳。”金不信。女暗撮别剂易之。药下,食顷三遗,病若失。遂益笑女言妄,呻而呼之曰:“女华陀,今如何也?”女及群婢皆笑。金问故,始实告之。泣曰:“妾日受子之覆载而不知也!今而后,请惟家政,听子而行。”
无何病痊,柴整设为贺。女捧壶侍侧,金自起夺壶,曳与连臂,爱异常情。更阑女托故离席,金遣二婢曳还之,强与连榻。自此,事必商,食必偕,即姊妹无其和也。无何,女产一男。产后多病,金亲为调视,若奉老母。
后金患心痗,痛起则面目皆青,但欲觅死。女急取银针数枚,比至,则气息濒尽,按穴刺之,画然痛止。十余日复发,复刺;过六七日又发。虽应手奏效,不至大苦,然心常惴惴,恐其复萌。夜梦至一处,似庙宇,殿中鬼神皆动。神问:“汝金氏耶?汝罪过多端,寿数合尽:念汝改悔,故仅降灾以示微谴。前杀两姬,此其宿报。至邵氏何罪,而惨毒如此?鞭打之刑,已有柴生代报,可以相准;所欠一烙、二十三针,今三次止偿零数,便望病根除耶?明日又当作矣!”醒而大惧,犹冀为妖梦之诬。食后果病,其痛倍苦。女至刺之,随手而瘥。疑曰:“技止此类,病本何以不拔?请再灼之。此非烂烧不可,但恐夫人不能忍受。”金忆梦中语,以故无难色。然呻吟忍受之际,默思欠此十九针,不知作何变症,不如一朝受尽,庶免后苦。炷尽,求女再针,女笑曰:“针岂可以泛常施用耶?’金曰:“不必论穴,但烦十九刺。”女笑不可。金请益坚,起跪榻上,女终不忍。实以梦告,女乃约略经络刺之如数。自此平复,果不复病。弥自忏悔,临下亦无戾色。子名曰俊,秀惠绝伦。女每曰:“此子翰苑相也。”八岁有神童之目,十五岁以进士授翰林。是时柴夫妇年四十,如夫人三十有二三耳。舆马归宁,乡里荣之。邵翁自鬻女后,家暴富,而士林羞与为伍,至是始有通往来者。
异史氏曰:“女子狡妒,其天性然也。而为妾媵者,又复炫美弄机以增其怒。呜呼!祸所由来矣。若以命自安,以分自守,百折而不移其志,此岂梃刃所能加乎?乃至于再拯其死,而始有悔悟之萌。呜呼!岂人也哉!如数以偿,而不增之息,亦造物之恕矣。顾以仁术作恶报,不亦傎乎!每见愚夫妇抱疴终日,即招无知之巫,任其刺肌灼肤而不敢呻,心尝怪之,至此始悟。”
闽人有纳妾者,夕入妻房,不敢便去,伪解屦作登榻状。妻曰:“去休!勿作态!”夫尚徘徊,妻正色曰:“我非似他家妒忌者,何必尔尔。”夫乃去。妻独卧,辗转不得寐,遂起,往伏门外潜听之。但闻妾声隐约,不甚了了,惟“郎罢”二字略可辨识。郎罢,闽人呼父也。妻听逾刻,痰厥而踣,首触扉作声。夫惊起启户,尸倒入。呼妾火之,则其妻也。急扶灌之。目略开,即呻曰:“谁家郎罢被汝呼!”妒情可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