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·莲香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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桑晓,字子明,是沂州人。从小没了爹娘,独自住在红花埠的一间小屋里。这后生性子安静,平日里除了去东邻家吃两顿饭,剩下的时间就一个人闷在屋里坐着。

东邻有个书生跟他开玩笑:"你一个人住,就不怕鬼狐找上门?"

桑晓哈哈一笑,拍着胸脯说:"大丈夫怕什么鬼怪?要是来个公的,我有利剑伺候;要是来个母的,我敞开大门请她进来!"这话传到邻家书生耳朵里,几个年轻人一合计,趁着天黑搭梯子送了个妓女翻墙过去。那女子轻轻叩门,桑晓在屋里问是谁,她捏着嗓子说:"我是鬼呀——"

只听屋里"咣当"一声,像是茶碗摔在地上。桑晓牙齿打颤的声音隔着门板都听得见:"别、别过来..."那妓女等了半天不见开门,只好讪讪地回去了。第二天邻家书生特意早早就来串门,桑晓白着脸把昨晚的事说了,还说要搬走。邻家书生拍着大腿笑:"你不是说要给女鬼开门吗?"桑晓这才知道被耍了,红着脸继续住下。

转眼过了半年。这天夜里又有人敲门,桑晓以为是朋友故技重施,开门一看却呆住了——月光下站着个天仙似的姑娘,眼波流转间能把人魂儿勾走。姑娘自称叫莲香,是西边青楼的妓女。这红花埠本就青楼林立,桑晓信以为真。当夜红烛高烧,罗帐春暖,从此那姑娘隔三差五就来过夜。

有天晚上桑晓正发呆,忽然又有个姑娘飘进来。他以为是莲香,伸手就去搂,凑近一看却是个生面孔。这姑娘约莫十五六岁,乌发垂肩,走起路来像踩着云彩,忽近忽远的。桑晓心里咯噔一下:该不是遇上狐狸精了吧?

姑娘抿嘴一笑:"妾身姓李,是正经人家女儿。听说公子风雅,特来相会。"桑晓见她娇俏可人,握住她的手却冰凉刺骨。李姑娘解释说自幼体寒,夜露又重,所以手脚冰凉。待到解衣就寝,分明是个黄花闺女。临到鸡叫时分,李姑娘留下只绣花鞋,嘱咐说这是贴身穿的物件,把玩时就能招她前来,只是千万别让别人看见。

说来也怪,只要桑晓拿出绣鞋摩挲,李姑娘必定现身。后来莲香再来时,一见面就惊呼:"郎君怎么憔悴成这样?"桑晓自己倒不觉得。莲香盯着他看了半晌,突然说十天后才能再来。

这十天里李姑娘夜夜都来。听说莲香要来,她撇着嘴问:"我和莲香谁美?"桑晓实话实说:"各有千秋,不过莲香身上暖和。"李姑娘顿时变了脸色:"公子既然觉得她像月宫仙子,何必还来找我?"等莲香真来了,李姑娘躲在窗外偷看,回来就说:"果然是狐狸精!我跟踪她到南山洞窟去了。"桑晓只当她是吃醋。

莲香这次一见桑晓就慌了:"才十天不见,你怎么像被抽了魂似的?"夜里同寝时更吓得坐起来:"坏了!你这脉象乱得像团麻线,分明是撞了鬼!"第二天李姑娘来时,桑晓把这话当笑话讲,谁知李姑娘眼圈一红:"定是那狐狸精污蔑我!"两人哭哭啼啼闹了半宿。

莲香再来时气得直跺脚:"郎君非要找死不成?"见桑晓还在打圆场,她冷笑一声:"实话告诉你,那李姑娘才是真鬼!你再不断绝,怕是要去阴司报到了!"当晚她硬是留下来给桑晓灌药,排出一堆黑水后,桑晓果然精神许多。可等莲香一走,他又忍不住摸出绣鞋...

就这么折腾了两个多月,桑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。有天他突然想明白了,拉着李姑娘的手哭道:"我后悔没听莲香的话啊!"话没说完就昏死过去。等再醒来时,屋里空荡荡的,李姑娘再没出现过。

桑晓躺在冷榻上等死,忽然闻到一阵幽香。睁眼看见莲香立在床前,他眼泪唰地就下来了。莲香叹道:"如今毒入骨髓,我也救不了你了。"正说着房门猛地一响,李姑娘慌慌张张要逃,却被莲香堵在门口。两个姑娘当面对质,李姑娘终于承认自己是鬼,跪在地上哭求救命。莲香扶她起来时,桑晓恍惚看见李姑娘的绣鞋上沾着几片枯黄的纸钱灰...

桑晓,字子明,是沂州人。这天夜里,他正独自在屋里看书,忽然听见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。抬头一看,只见一位姑娘掀开帘子走了进来,眉眼如画,却带着几分哀愁。

姑娘轻声道:"我本是李通判的女儿,早年夭折,就葬在这院墙外头。就像春蚕吐尽了丝,却还有未尽的心愿。能与公子相好是我的心愿,可若害了公子性命,实在不是我的本意。"

这时莲香也从门外进来,听见这话便问:"听说鬼都喜欢害死人,好在地下长相厮守,是真的吗?"

李姑娘摇头:"才不是呢!两个鬼相遇,哪有什么乐趣可言。要真这么有趣,地下的年轻男子还少吗?"

莲香噗嗤一笑:"傻丫头!夜夜这样折腾,活人都受不了,何况是鬼呢!"李姑娘反问道:"听说狐狸精能害死人,为什么姐姐就不会?"

莲香正色道:"那是采补的邪道,我可不是那路货色。所以世上有不害人的狐狸,却绝对没有不害人的鬼,因为鬼的阴气太重。"桑晓听着她们的对话,这才知道原来世上真有鬼狐。好在相处久了,倒也不觉得害怕。只是想到自己命若游丝,不禁失声痛哭。

莲香转头问李姑娘:"你打算怎么安置郎君?"李姑娘顿时羞红了脸,低头不语。

莲香打趣道:"怕是担心郎君身子好了,你这醋娘子要吃杨梅呢!"李姑娘连忙行礼:"要是有神医能治好郎君,让我不至于辜负他,我宁愿长埋地下,再不敢在人间现形了。"

莲香从袖中取出药丸:"我早料到有今日,特意去三山采药,花了三个月才配齐这方子。就算是死症,服下也能回生。不过要以毒攻毒,还得借妹妹一样东西。"

李姑娘忙问要什么,莲香笑道:"只要妹妹嘴里一点香唾。我把药丸送进郎君口中,烦请你对着他唾几下。"李姑娘顿时羞得耳根通红,低着头只顾摆弄裙角。

莲香逗她:"妹妹平日最得意的就是这双绣鞋吧?"李姑娘越发羞赧,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。

莲香催促道:"这又不是头一回了,怎么今日反倒害臊起来?"说着把药丸送入桑晓口中,拉着李姑娘靠近。李姑娘不得已,轻轻唾了一下。

"再来!"莲香又催。就这样连着唾了三四下,药丸终于咽下去了。不一会儿,桑晓肚子里咕噜作响,像打雷似的。莲香又喂了一丸,自己凑上去渡气。桑晓只觉得丹田发热,浑身都有了力气。

莲香松了口气:"好了!"这时鸡叫头遍,李姑娘依依不舍地离去。莲香见桑晓大病初愈,需要静养,就把大门反锁,假装主人回来了,断绝外人往来,日夜守在床边。李姑娘也每晚必到,伺候得比丫鬟还周到,待莲香如同亲姐姐,莲香也打心眼里疼爱她。

三个月后,桑晓完全康复了。可奇怪的是,李姑娘突然连着好几晚都没来。偶尔来一次,也是看一眼就走。就算见面,也总是闷闷不乐。莲香留她过夜,她死活不肯。有次桑晓追出去,一把将她抱回来,轻得像个纸人似的。李姑娘逃不掉,只好和衣而卧,蜷缩着身子还不到二尺长。莲香越发怜惜,悄悄让桑晓亲近她,可是怎么摇晃都不醒。等桑晓一觉醒来,人已经不见了踪影。又过了十多天,李姑娘再没出现过。桑晓思念成疾,常常拿出她留下的绣鞋把玩。

莲香叹道:"这么娇俏的人儿,我见了都心疼,何况是你们男人!"桑晓哽咽道:"当初她一碰鞋子就出现,我就觉得蹊跷,可怎么也没想到是鬼。如今对着鞋子想容颜,实在叫人伤心。"说着泪如雨下。

话说城里有个张财主,女儿燕儿十五岁那年得了怪病,不出汗就死了。谁知停灵当晚突然复活,爬起来就要往外跑。张家把门锁死,她才没走成。这姑娘自称是李通判女儿的魂魄,因为感念桑郎深情,而绣鞋还在他那里。她说自己确实是鬼,关着也没用。张家人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,追问详情,她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。这时有人传言桑生病重回乡了,燕儿却坚称是谣言。张家人越想越蹊跷,东边邻居小伙子翻墙去桑家打探,正撞见桑晓和美人说话。等他闯进去,美人却不见了。邻居惊疑不定地追问,桑晓笑道:"我不是早说过,要是女的就留下嘛。"

邻居把燕儿的事一说,桑晓立刻开门想去打听,又苦于没有理由登门。张母听说桑晓确实没回乡,更觉蹊跷,就派老妈子去要绣鞋。桑晓把鞋交出来,燕儿拿到手喜不自胜。可一试穿,鞋子竟比脚小了一寸多,吓得她赶紧照镜子。这一照不要紧,她突然明白自己是借尸还魂了,就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。张母这才信以为真。

燕儿对着镜子大哭:"我当年的容貌也算出众,可见了莲香姐姐还自惭形秽。如今倒好,活人还不如鬼好看!"抱着绣鞋嚎啕大哭,怎么劝都不听。后来蒙着被子躺了七天七夜,饭也不吃,浑身浮肿,可就是不死。等肿消了,饿得受不了才肯进食。没过几天,全身开始脱皮。有天早上起床,睡鞋掉在地上,再一穿,发现脚变大了。试着穿以前的绣鞋,居然正合适。再照镜子,眉眼轮廓都恢复了从前的模样,这才转悲为喜。梳洗完毕去见母亲,所有人都看呆了。

莲香听说这件奇事,劝桑晓去提亲。可桑晓家贫,不敢高攀。正赶上张母过寿,他就跟着燕儿的姐夫去拜寿。张母看见名帖,故意让燕儿在帘子后认人。桑晓最后一个到,燕儿突然冲出来拉住他的袖子要一起回家。被母亲呵斥才红着脸进屋。桑晓看得真切,分明就是李姑娘的模样,不禁泪流满面,跪在地上不肯起来。张母扶他起身,倒也没怪罪。事后桑晓托燕儿的舅舅做媒,张母答应选个吉日招他入赘。

桑晓回家告诉莲香,商量怎么办。莲香怅然若失,半晌才说要离开。桑晓急得直哭:"你这是为何?"莲香叹道:"你要去别人家拜堂成亲,我跟着去算什么?"桑晓提议先回乡再迎娶燕儿,莲香这才同意。

桑晓把实情告诉张家。张老爷听说他已有妻室,气得大骂。还是燕儿极力辩解,这才勉强答应。成亲那天,桑晓去迎亲,发现家里布置得十分简陋。可等接亲回来时,从大门到厅堂全都铺着锦绣地毯,千百盏灯笼照得如同白昼。莲香扶着新娘入洞房,揭开盖头一看,三人相视而笑,恍如隔世。喝交杯酒时,莲香细细询问还魂的经过。

燕儿说:"那会儿心里苦闷,总觉得身为鬼魂见不得人。离开后就赌气不回坟墓,随风飘荡。每次看见活人就羡慕得很。白天附在草木上,晚上随处游荡。偶然飘到张家,见这姑娘躺在床上,就附了上去,没想到真能复活。"莲香听完,若有所思。

两个月后,莲香生了个大胖小子。可产后突然病重,眼看就不行了。她拉着燕儿的手说:"这孩子就托付给你了,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。"燕儿泪如雨下,强忍着安慰她。请来的大夫都被莲香赶走。临终之际,她忽然睁开眼睛说:"别哭!你们喜欢活着,我却乐意死去。要是有缘,十年后还能再见。"说完就断了气。掀开被子准备入殓时,尸体竟变成了一只狐狸。桑晓不忍心把她当异类,依然厚葬了。孩子取名狐儿,燕儿视如己出。每年清明都抱着孩子去上坟。

后来桑晓中了举人,家境渐渐富裕,可燕儿一直没能生育。狐儿虽然聪明,但体弱多病。燕儿常劝桑晓纳妾。有天丫鬟突然来报:"门外有个老婆子带着女儿要卖。"燕儿叫进来一看,大吃一惊:"莲香姐姐回来了!"桑晓一看也惊呆了,忙问年纪。老婆子说:"十四了。"问要多少聘礼,老婆子摆手:"老身就这么一个闺女,只要她能过上好日子,我有个吃饭的地方,死后不至于抛尸荒野就知足了。"桑晓出了高价把姑娘留下。

桑晓,字子明,是沂州人。这天夜里,他正挑灯夜读,忽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。抬头一看,只见一位姑娘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,眉眼如画,正是李姑娘。

李姑娘拉着桑晓的手进了里屋,轻轻捏着他的下巴笑道:"你认得我吗?"桑晓摇摇头:"不认得。"李姑娘又问他的姓氏,桑晓答道:"我姓韦,父亲在徐城卖豆浆,已经去世三年了。"

李姑娘掰着手指头算了算,莲香去世正好十四年了。她仔细打量着桑晓的样貌举止,越看越觉得像极了当年的莲香。她忍不住拍着桑晓的头顶喊道:"莲香姐姐!十年前咱们约好要再见的,你可不能骗我啊!"

桑晓突然像大梦初醒似的,"咦"了一声,盯着李姑娘看了又看。这时莲香从门外走进来,笑着说:"这不就是'似曾相识燕归来'么?"桑晓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:"是了是了。听我娘说,我生下来就会说话,家里人觉得不吉利,给我灌了狗血,就把前世的记忆都忘了。今天才像是大梦初醒。你就是当年那个不愿意做鬼的李家妹妹吧?"

三个人说起前尘往事,又是哭又是笑。转眼到了寒食节那天,李姑娘说:"每年这时候,我和郎君都要去给姐姐上坟。"于是三人一起来到莲香的墓前,只见荒草丛生,坟前的树都长得老粗了。桑晓看着也不住叹气。

李姑娘对莲香说:"我和姐姐两世交好,实在舍不得分开,不如让我们的尸骨合葬在一处吧。"莲香点头答应。他们挖开李家的坟,取出李姑娘的骸骨,和莲香的合葬在一起。亲戚朋友们听说这件奇事,都穿着吉服来参加葬礼,不请自来的有好几百人。

后来我南游到沂州,遇上大雨在旅店歇脚。遇到一位叫刘子敬的书生,他拿出同乡王子章写的《桑生传》给我看,足足有一万多字。这里说的只是大概罢了。

要说这世间的事啊,死了的想活过来,活着的又想死去,最难得的难道不是这副人身吗?可叹有些人白白得了人身,却不知道珍惜,活得还不如狐狸明白,死得还不如鬼魂透彻。

原文言文

  桑生名晓,字子明,沂州人。少孤,馆于红花埠。桑为人静穆自喜,日再出,就食东邻,余时坚坐而已。东邻生戏曰:“君独居,不畏鬼狐耶?”笑答曰:“丈夫何畏鬼狐?雄来吾有利剑,雌者尚当开门纳之。”邻生归与友谋,梯妓于垣而过之,弹指叩扉。主窥问其谁,妓自言为鬼。生大惧,齿震震有声,妓逡巡自去。邻生早至主斋,生述所见,且告将归。邻生鼓掌曰:“何不开门纳之?”生顿悟其假,遂安居如初。积半年,一女子夜来叩斋,生意友人之复戏也,启门延入,则倾国之姝。惊问所来。曰:“妾莲香,西家妓女。”埠上青楼故多,信之。息烛登床,绸缪甚至。自此,三五宿辄一至。

  一夕独坐凝思,一女子翩然入。生意其莲,承逆与语。觌面殊非,年仅十五六,軃袖垂髫,风流秀曼,行步之间,若还若往。大愕,疑为狐。女曰:“妾良家女,姓李氏。慕君高雅,幸能垂盼。”生喜,握其手,冷如冰,问:“何凉也?”曰:“幼质单寒,夜蒙霜露,那得不尔。”既而罗襦衿解,俨然处子。女曰:“妾为情缘,葳蕤之质,一朝失守,不嫌鄙陋,愿常侍枕席。房中得毋有人否?”生云:“无他,止一邻娼,顾亦不常至。”女曰:“当谨避之。妾不与院中人等,君秘勿泄。彼来我往,彼往我来可耳。”鸡鸣欲去,赠绣履一钩,曰:“此妾下体所着,弄之足寄思慕。然有人慎勿弄也!”受而视之,翘翘如解结锥,心甚爱悦。越夕无人,便出审玩。女飘然忽至,遂信款呢。自此每出履,则女必应念而至。异而诘之。笑曰:“适当其时耳。”

  一夜莲来,惊曰:“郎何神气萧索?”生言:“不自觉。”莲便告别,相约十日。去后,李来恒无虚夕。问:“君情人何久不至?”因以相约告。李笑曰:“君视妾何如莲香美?”曰:“可称两绝,但莲卿肌肤温和。”李变色曰:“君谓双美,对妾云尔。渠必月殿仙人,妾定不及。”因而不欢。乃屈指计十日之期已满,嘱勿漏,将窃窥之。次夜莲香果至,笑语甚洽。及寝,大骇曰:“殆矣!十日不见,何益惫损?保无有他遇否?”生询其故。曰:“妾以神气验之,脉拆拆如乱丝,鬼症也。”次夜李来,生问:“窥莲香何似?”曰:“美矣。妾固谓世间无此佳人,果狐也。去,吾尾之,南山而穴居。”生疑其妒,漫应之。逾夕戏莲香曰:“余固不信,或谓卿狐者。”莲亟问:“是谁所云?”笑曰:“我自戏卿。”莲曰:“狐何异于人?”曰:“惑之者病,甚则死,是以可惧。”莲香曰:“不然。如君之年,房后三日精气可复,纵狐何害?设旦旦而伐之,人有甚于狐者矣。天下病尸瘵鬼,宁皆狐蛊死耶?虽然,必有议我者。”生力白其无,莲诘益力。生不得已,泄之。莲曰:“我固怪君惫也。然何遽至此?得勿非人乎?君勿言,明宵当如渠窥妾者。”是夜李至,才三数语,闻窗外嗽声,急亡去。莲入曰:“君殆矣!是真鬼物!昵其美而不速绝,冥路近矣!”生意其妒,默不语。莲曰:“固知君不忘情,然不忍视君死。明日当携药饵,为君以除阴毒。幸病蒂尤浅,十日恙当已。请同榻以视痊可。”次夜果出刀圭药啖生。顷刻,洞下三两行,觉脏腑清虚,精神顿爽。心虽德之,然终不信为鬼。莲香夜夜同衾偎生,生欲与合,辄止之。数日后肤革充盈。欲别,殷殷嘱绝李,生谬应之。及闭户挑灯,辄捉履倾想,李忽至。数日隔绝,颇有怨色。生曰:“彼连宵为我作巫医,请勿为怼,情好在我。”李稍怿。生枕上私语曰:“我爱卿甚,乃有谓卿鬼者。”李结舌良久,骂曰:“必淫狐之惑君听也!若不绝之,妾不来矣!”遂呜呜饮泣。生百词慰解乃罢。隔宿莲香至,知李复来,怒曰:“君必欲死耶!”生笑曰:“卿何相妒之深?”莲益怒曰:“君种死根,妾为若除之,不妒者将复何如?”生托词以戏曰:“彼云前日之病,为狐祟耳。”莲乃叹曰:“诚如君言,君迷不悟,万一不虞,妾百口何以自解?请从此辞。百日后当视君于卧榻中。”留之不可,怫然径去。由是与李夙夜必偕。约两月余,觉大困顿。初犹自宽解,日渐羸瘠,惟饮饘粥一瓯。欲归就奉养,尚恋恋不忍遽去。因循数日,沉绵不可复起。邻生见其病惫,日遣馆僮馈给食饮。生至是始疑李,因请李曰:“吾悔不听莲香之言,以至于此!”言讫而瞑。移时复苏,张目四顾,则李已去,自是遂绝。生羸卧空斋,思莲香如望岁。

  一日方凝想间,忽有搴帘入者,则莲香也。临榻晒曰:“田舍郎,我岂妄哉!”生哽咽良久,自言知罪,但求拯救。莲曰:“病入膏盲,实无救法。姑来永诀,以明非妒。”生大悲曰:“枕底一物,烦代碎之。”莲搜得履,持就灯前,反复展玩。李女欻入,卒见莲香,返身欲遁。莲以身闭门,李窘急不知所出。生责数之,李不能答。莲笑曰:“妾今始得与阿姨面相质。昔谓郎君旧疾,未必非妾致,今竟何如?”李俯首谢过。莲曰:“佳丽如此,乃以爱结仇耶?”李即投地陨泣,乞垂怜救。莲遂扶起,细诘生平。曰:“妾,李通判女,早夭,瘗于墙外。已死春蚕,遗丝未尽。与郎偕好,妾之愿也;致郎于死,良非素心。”莲曰:“闻鬼利人死,以死后可常聚,然否?”曰:“不然!两鬼相逢,并无乐处。如乐也,泉下少年郎岂少哉!”莲曰:“痴哉!夜夜为之,人且不堪,而况于鬼!”李问:“狐能死人,何术独否?”莲曰:“是采补者流,妾非其类。故世有不害人之狐,断无不害人之鬼,以阴气盛也。”生闻其语,始知鬼狐皆真,幸习常见惯,颇不为骇。但念残息如丝,不觉失声大痛。莲顾问:“何以处郎君者?”李赧然逊谢。莲笑曰:“恐郎强健,醋娘子要食杨梅也。”李敛衽曰:“如有医国手,使妾得无负郎君,便当埋首地下,敢复腼然于人世耶!”莲解囊出药,曰:“妾早知有今,别后采药三山,凡三阅月,物料始备,瘵盅至死,投之无不苏者。然症何由得,仍以何引,不得不转求效力。”问:“何需?”曰:“樱口中一点香唾耳。我一丸进,烦接口而唾之。”李晕生颐颊,俯首转侧而视其履。莲戏曰:“妹所得意惟履耳!”李益惭,俯仰若无所容。莲曰:“此平时熟技,今何吝焉?”遂以丸纳生吻,转促逼之,李不得已唾之。莲曰:“再!”又唾之。凡三四唾,丸已下咽。少间腹殷然如雷鸣,复纳一丸,自乃接唇而布以气。生觉丹田火热,精神焕发。莲曰:“愈矣!”

  李听鸡鸣,彷徨别去。莲以新瘥,尚须调摄,就食非计,因将户外反关,伪示生归,以绝交往,日夜守护之。李亦每夕必至,给奉殷勤,事莲犹姊,莲亦深怜爱之。居三月生健如初,李遂数夕不至;偶至,一望即去。相对时亦悒悒不乐。莲常留与共寝,必不肯。生追出,提抱以归,身轻若刍灵。女不得遁,遂着衣偃卧,踡其体不盈二尺。莲益怜之,阴使生狎抱之,而撼摇亦不得醒。生睡去,觉而索之已杳。后十余日更不复至。生怀思殊切,恒出履共弄。莲曰:“窈娜如此,妾见犹怜,何况男子!”生曰:“昔日弄履则至,心固疑之,然终不料其鬼。今对履思容,实所怆恻。”因而泣下。

  先是,富室张姓有女子燕儿,年十五,不汗而死。终夜复苏,起顾欲奔。张扃户,不得出。女自言:“我通判女魂。感桑郎眷注,遗舄犹存彼处。我真鬼耳,锢我何益?”以其言有因,诘其至此之由。女低徊反顾,茫不自解。或有言桑生病归者,女执辨其诬。家人大疑。东邻生闻之,逾垣往窥,见生方与美人对语。掩入逼之,张皇间已失所在。邻生骇诘。生笑曰:“向固与君言,雌者则纳之耳。”邻生述燕儿之言。生乃启关,将往侦探,苦无由。张母闻生果未归,益奇之。故使佣媪索履,生遂出以授。燕儿得之喜。试着之,鞋小于足者盈寸,大骇。揽镜自照,忽恍然己之借躯以生也者,因陈所由。母始信之。女镜面大哭曰:“当日形貌,颇堪自信,每见莲姊,犹增惭怍。今反若此,人也不如其鬼也!”把履号啕,劝之不解。蒙衾僵卧,食之,亦不食,体肤尽肿;凡七日不食,卒不死,而肿渐消;觉饥不可忍,乃复食。数日,遍体瘙痒,皮尽脱。晨起,睡舄遗堕,索着之,则硕大无朋矣。因试前履,肥瘦吻合,乃喜。复自镜,则眉目颐颊,宛肖生平,益喜。盥栉见母,见者尽眙。

  莲香闻其异,劝生媒通之,而以贫富悬邈,不敢遽进。会媪初度,因从其子婿行往为寿。媪睹生名,故使燕儿窥帘认客。生最后至,女骤出捉袂,欲从与俱归。母诃谯之,始惭而入。生审视宛然,不觉零涕,因拜伏不起。媪扶之,不以为侮。生出,浼女舅执柯,媪议择吉赘生。生归告莲香,且商所处。莲怅然良久,便欲别去,生大骇泣下。莲曰:“君行花烛于人家,妾从而往,亦何形颜?”生谋先与旋里而后迎燕,莲乃从之。生以情白张。张闻其有室,怒加诮让。燕儿力白之,乃如所请。至日生往亲迎,家中备具颇甚草草。及归,则自门达堂,悉以罽毯贴地,百千笼烛,灿列如锦。莲香扶新妇入青庐,搭面既揭,欢若生平。莲陪卺饮,因细诘还魂之异。燕曰:“尔日抑郁无聊,徒以身为异物,自觉形秽。别后愤不归墓,随风漾泊。每见生人则羡之。昼凭草木,夜则信足浮沉。偶至张家,见少女卧床上,近附之,未知遂能活也。”莲闻之,默默若有所思。

  逾两月,莲举一子。产后暴病,日就沉绵。捉燕臂曰:“敢以孽种相累,我儿即若儿。”燕泣下,姑慰藉之。为召巫医,辄却之。沉痼弥留,气如悬丝,生及燕儿皆哭。忽张目曰:“勿尔!子乐生,我乐死。如有缘,十年后可复得见。”言讫而卒。启衾将敛,尸化为狐。生不忍异视,厚葬之。子名狐儿,燕抚如己出。每清明必抱儿哭诸其墓。后生举于乡,家渐裕,而燕苦不育。狐儿颇慧,然单弱多疾。燕每欲生置媵。一日,婢忽白:“门外一妪,携女求售。”燕呼入,卒见,大惊曰:“莲姊复出耶!”生视之,真似,亦骇。问:“年几何?”答云:“十四。”聘金几何?”曰:“老身止此一块肉,但俾得所,妾亦得啖饭处,后日老骨不至委沟壑,足矣。”生优价而留之。燕握女手入密室,撮其颔而笑曰:“汝识我否?”答言:“不识。”诘其姓氏,曰:“妾韦姓。父徐城卖浆者,死三年矣。”燕屈指停思,莲死恰十有四载。又审视女仪容态度,无一不神肖者。乃拍其顶而呼曰:“莲姊,莲姊!十年相见之约,当不欺吾!”女忽如梦醒,豁然曰:“咦!”熟视燕儿。生笑曰:“此‘似曾相识燕归来’也。”女泫然曰:“是矣。闻母言,妾生时便能言,以为不祥,犬血饮之,遂昧宿因。今日始如梦寤。娘子其耻于为鬼之李妹耶?”共话前生,悲喜交至。一日,寒食,燕曰:“此每岁妾与郎君哭姊日也。”遂与亲登其墓,荒草离离,木已拱矣。女亦太息。燕谓生曰:“妾与莲姊,两世情好,不忍相离,宜令白骨同穴。”生从其言,启李冢得骸,舁归而合葬之。亲朋闻其异,吉服临穴,不期而会者数百人。余庚戌南游至沂,阻雨休于旅舍。有刘生子敬,其中表亲,出同社王子章所撰《桑生传》,约万余言,得卒读。此其崖略耳。

  异史氏曰:“嗟乎!死者而求其生,生者又求其死,天下所难得者非人身哉?奈何具此身者,往往而置之,遂至腆然而生不如狐,泯然而死不如鬼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