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二·苗生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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岷州有个姓龚的书生,去西安赶考的路上,在一家小客栈歇脚。他自个儿要了壶酒正喝着,忽然闯进来个膀大腰圆的汉子,二话不说就坐他对面。龚生客气地举杯相让,那人也不推辞,仰脖子就干。这人自称姓蹇,说话粗声大气,笑起来震得房梁直颤。龚生嫌他粗俗,爱答不理的,酒喝完了也没再添。

那蹇生把酒盅往桌上一顿:"穷酸喝酒跟吃药似的,真败兴!"说着起身到柜台拎来个大酒坛子。龚生推说不能再饮,蹇生一把攥住他手腕硬灌,疼得龚生龇牙咧嘴,只得连干数杯。蹇生自己捧着汤碗豪饮,抹着嘴笑道:"我这人不会劝酒,您随意。"龚生趁机收拾行李溜了。

走出几里地,马突然病倒在路上。龚生正对着行李发愁,忽见尘土飞扬,蹇生追来了。问明缘由后,他二话不说把行李甩给仆人,自己一弯腰把马扛在肩上,健步如飞走了二十多里,直到客栈才放下。等龚生主仆气喘吁吁赶到时,马已经在槽头吃草料了。龚生惊为天人,连忙摆酒设宴。蹇生摆手:"我这饭量您管不起,喝个痛快就行。"说完仰脖灌完一坛酒,抹嘴告辞:"您这马得养些日子,我先走一步。"

后来龚生考完试,约了几个同窗游华山。众人正在山腰野餐说笑,忽然蹇生左手抱着酒瓮,右手拎着猪肘子闯过来:"听说诸位登高,我也来凑个热闹!"酒过三巡,有人提议联诗。蹇生拍案道:"喝酒就喝酒,费那脑筋干啥?"众人不听,非要行酒令。蹇生瞪眼:"谁接不上来,军法处置!"大家笑他小题大做,他梗着脖子说:"要是不砍头,我这粗人也能来两句。"

坐在首座的靳生先吟:"绝巘凭临眼界空。"蹇生随口接道:"唾壼击缺剑光红。"轮到下一位卡壳时,蹇生已经自罚三碗。后来诗句越来越俗,蹇生突然暴喝一声:"够啦!"竟学起龙吟虎啸,震得山谷嗡嗡响,又跳起来耍了套拳脚。诗会搅黄了,众人改行酒令。喝到半酣时,书生们又开始吹嘘考场文章。蹇生扯着龚生划拳,听他们越说越起劲,突然拍案怒骂:"这等酸文也值得显摆?留着哄老婆去吧!"众人脸上挂不住,故意高声吟诵。蹇生暴怒,猛地趴地一声虎啸,竟化作吊睛白额猛虎,扑倒众人撕咬而去。只剩龚生和靳生瘫在血泊里——后来靳生倒是中了举。

三年后靳生再过华阴,忽然撞见当年被虎咬死的嵇生。他吓得要逃,却被拽住马缰。那鬼魂哭诉:"我如今给虎妖当伥鬼,苦不堪言。除非再害个读书人替死——三日后午时,苍龙岭下会有穿儒衫的送命。"靳生回客栈愁得直揪头发,正巧表亲蒋生来访。这蒋生平日嫉妒同乡尤生才学,听了这事竟生毒计。他约尤生同游华山,故意穿白衣赴约。半路遇上知府家眷,蒋生慌忙与尤生互换衣冠。刚系好衣带,腥风骤起,猛虎叼着穿儒衫的蒋生跃入深涧。

蒲松龄老先生摇头叹道:那些得意忘形的人啊,扯着别人袖子显摆文章,听的人哈欠连天,说的人还手舞足蹈。要是有朋友在场,真该悄悄踢他一脚——谁知道席间会不会坐着个翻脸的蹇生呢?不过那蒋生因妒害人反害己,可见虎妖本无心吃人。说到底,招来灾祸的不是虎,是人心里的恶念啊。

原文言文

  龚生,岷州人。赴试西安,憩于旅语,为酒自酌。一伟丈夫入,坐与语。生举卮劝饮,客亦不辞。自言蹇姓,言噱粗豪。生以其不文,偃蹇遇之。酒尽不复为。蹇生曰:“措大饮酒,使人闷损!”起向垆头为,提巨瓻而入。生辞不饮,蹇捉臂劝釂,臂痛欲折。生不得已,为尽数觞。蹇以羹碗自吸,笑曰:“仆不善劝客,行止惟君所便。”生即治装行。

  约数里,马病卧于途,坐待路侧。行李重累,正无方计,蹇寻至。诘知其故,遂谢装付仆,己乃以肩承马腹而荷之,趋二十余里,始至逆旅,释马就枥。移时生主仆方至。生乃惊为神,相待优渥,为酒市饭,与共餐饮。蹇曰:“仆善饭,非君所能饱,饫饮可也。”引尽一瓻,乃起而别曰:“君医马如须时日,余不能待,行矣。”遂去,

  后生场事毕,三四友人邀登华山,藉地作筵。方共宴笑,蹇忽至,左携巨尊,右提豚肘掷地曰:“闻诸君登临,敬附骥尾。”众起为礼,相并杂坐,豪饮甚欢。众欲联句,蹇争曰:“纵饮甚乐,何苦愁思。”众不听,设“金谷之罚”。蹇曰:“不佳者,当以军法从事!”众笑曰:“罪不至此。”蹇曰:“如不见诛,仆武夫亦能之也。”首座靳生曰:“绝巘凭临眼界空。”蹇信口续曰:“唾壼击缺剑光红。”下座沉吟既久,蹇遂引壶自倾。移时,以次属句,渐涉鄙俚。蹇呼曰:“只此已足,如赦我者,勿作矣!”众弗听。蹇不可复忍,遽效作龙吟,山谷响应;又起俯仰作狮子舞。诗思既乱,众乃罢吟,因而飞觞再酌。时已半酣,客又互诵闱中作,迭相赞赏。蹇不欲听,牵生豁拳。胜负屡分,而诸客诵赞未已。蹇厉声曰:“仆听之已悉。此等文只宜向床头对婆子读耳,广众中刺刺者可厌也!”众有惭色,更恶其粗莽,遂益高吟。蹇怒甚,伏地大吼,立化为虎,扑杀诸客,咆哮而去。所存者,惟生及靳。靳是科领荐。

  后三终再经华阴,忽见嵇生,亦山上被噬者。大恐欲驰,靳捉鞚使不得行。靳乃下马,问其何为。答曰:“我今为蹇氏之伥,从役良苦。必再杀一士人,始可相代。三日后,应有儒服儒冠者见噬于虎,然必在苍龙岭下,始是代某者。君于是日,多邀文士于此,即为故人谋也。”靳不敢辨,敬诺而别。至寓筹思终夜,莫知为谋,自拚背约,以听鬼责。适有表戚蒋生来,靳述其异。蒋名下士,邑尤生考居其上,窃怀忌嫉。闻靳言,阴欲陷之。折简邀尤与共登临,自乃着白衣而往,尤亦不解其意。至岭半,肴酒并陈,敬礼臻至。会郡守登岭上,与蒋为通家,闻蒋在下,遣人召之。蒋不敢以白衣往,遂与尤易冠服。交着未完,虎骤至,衔蒋而去。

  异史氏曰:“得意津津者,捉衿袖,强人听闻;闻者欠伸屡作,欲睡欲遁,而诵者足蹈手舞,茫不自觉。知交者亦当从旁肘之蹑之,恐座中有不耐事之蹇生在也。然嫉忌者易服而毙,则知蹇亦无心者耳。故厌怒者蹇也——非蹇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