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·张诚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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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南有个姓张的人家,祖上本是山东人。明朝末年山东大乱,张家的妻子被清兵掳走。那时张老爷常年在河南做生意,索性就在河南安了家,娶了当地女子,生下儿子张讷。没过几年妻子去世,又续弦娶了牛氏,生下小儿子张诚。

这牛氏是个泼辣货,把前妻生的张讷当牲口使唤。给他吃的是猪狗食,天天逼他上山砍柴,少一捆就棍棒相加,骂得祖宗十八代不得安生。可对自己亲生的张诚却是百般疼爱,藏着好吃的偷偷塞给他,还送他去私塾念书。

张诚渐渐长大,这孩子天生一副好心肠,见哥哥受苦,悄悄劝母亲对哥哥好些。牛氏哪里肯听?有一回张讷上山砍柴,遇上狂风暴雨,躲在岩洞里等雨停,出来时天都黑了。饿得前胸贴后背,背着柴火回家。牛氏一数柴捆不够数,连饭都不给吃。张讷饿得两眼发昏,倒在床上直挺挺躺着。张诚放学回来,见哥哥脸色发青,忙问:"哥,病啦?"张讷有气无力地说:"饿的。"张诚听完原委,眼圈一红转身就走,不一会儿揣着张热饼子回来。张讷问哪来的,张诚压低声音:"我偷了面粉求隔壁大娘烙的,快吃别出声。"张讷边吃边嘱咐:"可别再这样,连累你挨打。我一天吃一顿饿不死。"张诚急得直跺脚:"哥你这身子骨,哪经得起天天砍那么多柴!"

第二天张诚吃过早饭,偷偷溜到山上找哥哥。张讷见他来了大吃一惊:"你来干啥?"张诚挽起袖子:"帮你砍柴!"张讷急得直摆手:"别说你不会砍,就是会也不能让你干!"可张诚已经手脚并用折起树枝,还说要带斧头来。张讷见他手指磨出血,鞋底都磨穿了,哭着说:"你再不走,我就用斧头抹脖子!"张诚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

后来张诚还是天天偷跑去帮忙,私塾先生打手心也不管用。先生知道原委后,叹着气不再阻拦。张讷怎么劝弟弟都不听,只能干着急。

这天兄弟俩和几个樵夫正在山上,忽然蹿出只猛虎。众人吓得趴在地上,那老虎竟一口叼起张诚就跑。老虎叼着人跑不快,张讷抄起斧头就追,一斧子砍在虎腿上。老虎吃痛狂奔,转眼没了踪影。张讷哭得死去活来,众人怎么劝都没用。他抽噎着说:"我弟弟和别人家的不一样,他是为我死的,我还活着干什么!"说完抡起斧头就往脖子上砍。大伙儿慌忙夺下斧子,可伤口已有一寸多深,血像泉水似的往外涌,人当时就昏死过去。

抬回家后,后娘牛氏又哭又骂:"你害死我儿子,现在抹脖子装样子!"张讷气若游丝地说:"娘别急,弟弟死了我绝不独活。"他伤口疼得睡不着,整天靠着墙哭。老父亲偷偷喂他几口粥,被牛氏发现又是一顿骂。张讷干脆绝食,三天后就断了气。

说来也巧,张讷的魂儿在黄泉路上遇见个能通阴阳的巫婆。巫婆带他进了鬼城,正遇上观音菩萨显圣。菩萨用杨柳枝洒下甘露,一滴露水落在张讷伤口上,顿时就不疼了。巫婆送他还阳时,他已经在棺材里躺了两天,突然睁眼坐起来,把阴间见闻说了一遍,坚称弟弟没死。牛氏骂他胡说八道,张讷摸着愈合的伤口,跪着对父亲说:"我要上天入地找弟弟,找不到绝不回来。您就当儿子死了吧。"老父亲躲在墙角抹泪,知道留不住他。

张讷一路要饭来到南京城,衣衫褴褛像只秃毛鹌鹑。这天正缩在路边,忽然来了一队人马。有个骑小马的少年不住地看他,突然跳下马喊:"这不是我哥吗?"张讷抬头一看,正是张诚!兄弟俩抱头痛哭。原来当年老虎叼着张诚跑了段路,把他扔在路边。恰巧有位张别驾路过,见这孩子眉清目秀就带回家收养了。

更巧的是,这位张别驾一问家世,竟然拍案大叫:"咱们是老乡啊!"原来张别驾的母亲正是当年被清兵掳走的张家前妻!老太太搂着两个儿子哭成泪人:"我改嫁后生的长子就是别驾,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们兄弟......"

张别驾高兴坏了,当即决定辞官带着全家回河南认祖归宗。老太太还担心后娘不容人,别驾大手一挥:"能处就一块过,不能处就分家。天底下哪有不要爹的儿子?"

张讷和先生知他们变卖了宅子,收拾好行装,选了个好日子就往西边老家赶。到了地方,张讷和张诚两兄弟先跑回去给老父亲报信。

自从张讷离家后,老父亲的续弦妻子没多久就过世了。老头子一个人孤零零的,整天对着自己的影子发呆。这天突然看见张讷进门,高兴得差点跳起来,整个人都懵了;再一瞧见张诚,更是欢喜得说不出话,眼泪哗哗地往下流。等听说别驾和他娘也来了,老头子眼泪都忘了擦,呆呆地站在那里,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。

不一会儿,别驾进来磕头行礼。老太太一把拉住老头子,两人抱头痛哭。屋里屋外挤满了丫鬟仆役,老头子手足无措地站着,都不知道该坐还是该站。张诚找不着亲娘,一问才知道已经去世了,当场哭得背过气去,好半天才缓过来。

别驾出钱盖起了高楼,请来先生教两个弟弟读书。马厩里养着骏马,院子里人来人往,张家一下子就兴旺起来了。

说书人讲到这儿,忍不住擦了擦眼角:"我听完这个故事,掉了好几回眼泪。听到十来岁的张诚砍柴帮哥哥,忍不住感叹'这不就是古时候的王览再世吗',眼泪就下来了。后来老虎把张诚叼走,我气得直喊'老天爷怎么这么糊涂',又掉了一回泪。等兄弟俩意外重逢,高兴得直抹眼泪。没想到还多出个大哥,可想到他娘已经不在,又是一阵心酸。最后这一大家子团圆,惊喜来得太突然,看着老头子不知所措的样子,我这眼泪啊,止都止不住。也不知道后世听故事的人,会不会像我这样容易掉眼泪呢?"

原文言文

  豫人张氏者,其先齐人,明末齐大乱,妻为北兵掠去。张常客豫,遂家焉。娶于豫,生子讷。无何,妻卒,又娶继室牛氏,生子诚。牛氏悍甚,每嫉讷,奴畜之,啖以恶草具。使樵,日责柴一肩,无则挞楚诟诅,不可堪。隐畜甘脆饵诚,使从塾师读。

  诚渐长,性孝友,不忍兄劬,阴劝母;母弗听。一日讷入山樵,未终,值大风雨,避身岩下,雨止而日已暮。腹中大馁,遂负薪归。母验之少,怒不与食。饥火烧心,入室僵卧。诚自塾中来,见兄嗒然,问:“病乎?”曰:“饿耳。”问其故,以情告。诚愀然便去,移时怀饼来饵兄。兄问其所自来。曰:“余窃面倩邻妇为之,但食勿言也。”讷食之。嘱弟曰:“后勿复然,事泄累弟。且日一啖,饥当不死。”诚曰:“兄故弱,乌能多樵!”次日食后,窃赴山,至兄樵处。兄见之,惊问:“将何作?”答曰:“将助樵采。”问:“谁之遣?”曰:“我自来耳。”兄曰:“无论弟不能樵,纵或能之,且犹不可。”于是速之归。诚不听,以手足断柴助兄。且云:“明日当以斧来。”兄近止之。见其指已破,履已穿,悲曰:“汝不速归,我即以斧自刭死!”诚乃归。兄送之半途,方复回樵。既归,诣塾嘱其师曰:“吾弟年幼,宜闭之。山中虎狼多。”师曰:“午前不知何往,业夏楚之。”归谓诚曰:“不听吾言,遭笞责矣!”诚笑曰:“无之。”明日怀斧又去,兄骇曰:“我固谓子勿来,何复尔?”诚不应,刈薪且急,汗交颐不少休。约足一束,不辞而返。师又责之,乃实告之。师叹其贤,遂不之禁。兄屡止之,终不听。

  一日与数人樵山中,欻有虎至,众惧而伏,虎竟衔诚去。虎负人行缓,为讷追及,讷力斧之,中胯。虎痛狂奔,莫可寻逐,痛哭而返。众慰解之,哭益悲。曰:“吾弟,非犹夫人之弟;况为我死,我何生焉!”遂以斧自刎其项。众急救之,入肉者已寸许,血溢如涌,眩瞀殒绝。众骇,裂之衣而约之,群扶以归。母哭骂曰:“汝杀吾儿,欲劙颈以塞责耶!”讷呻云:“母勿烦恼,弟死,我定不生!”置榻上,创痛不能眠,惟昼夜依壁坐哭。父恐其亦死,时就榻少哺之,牛辄诟责,讷遂不食,三日而毙。村中有巫走无常者,讷途遇之,缅诉曩苦。因询弟所,巫言不闻,遂反身导讷去。至一都会,见一皂衫人自城中出,巫要遮代问之。皂衫人于佩囊中检牒审顾,男妇百余,并无犯而张者。巫疑在他牒。皂衫人曰:“此路属我,何得差逮。”讷不信,强巫入内城。城中新鬼、故鬼往来憧憧,亦有故识,就问,迄无知者。忽共哗言:“菩萨至!”仰见云中有伟人,毫光彻上下,顿觉世界通明。巫贺曰:“大郎有福哉!菩萨几十年一入冥司拔诸苦恼,今适值之。”便捽讷跪。众鬼囚纷纷籍籍,合掌齐诵慈悲救苦之声,哄腾震地。菩萨以杨柳枝遍洒甘露,其细如尘;俄而雾收光敛,遂失所在。讷觉颈上沾露,斧处不复作痛。巫乃导与俱归,望见里门,始别而去。讷死二日,豁然竟苏,悉述所遇,谓诚不死。母以为撰造之诬,反诟骂之。讷负屈无以自伸,而摸创痕良瘥。自力起,拜父曰:“行将穿云入海往寻弟,如不可见,终此身勿望返也。愿父犹以儿为死。”翁引空处与泣,无敢留之,讷乃去。

  每于冲衢访弟耗,途中资斧断绝,丐而行。逾年达金陵,悬鹑百结,伛偻道上。偶见十余骑过,走避道侧。内一人如官长,年四十已来,健卒骏马,腾踔前后。一少年乘小驷,屡视讷。讷以其贵公子,未敢仰视。少年停鞭少驻,忽下马,呼曰:“非吾兄耶!”讷举首审视,诚也,握手大痛失声。诚亦哭曰:“兄何漂落以至于此?”讷言其情,诚益悲。骑者并下问故,以白官长。官命脱骑载讷,连辔归诸其家,始详诘之。初,虎衔诚去,不知何时置路侧,卧途中经宿,适张别驾自都中来,过之,见其貌文,怜而抚之,渐苏。言其里居,则相去已远,因载与俱归。又药敷伤处,数日始痊。别驾无长君,子之。盖适从游瞩也。诚具为兄告。言次,别驾入,讷拜谢不已。诚入内捧帛衣出进兄,乃置酒燕叙。别驾问:“贵族在豫,几何丁壮?”讷曰:“无有。父少齐人,流寓于豫。”别驾曰:“仆亦齐人。贵里何属?”答曰:“曾闻父言属东昌辖。”惊曰:“我同乡也!何故迁豫?”讷曰:“明季清兵入境,掠前母去。父遭兵燹,荡无家室。先贾于西道,往来颇稔,故止焉。”又惊问:“君家尊何名?”讷告之。别驾瞠而视,俯首若疑,疾趋入内。无何,太夫人出。共罗拜已,问讷曰:“汝是张炳之之孙耶?”曰:“然。”太夫人大哭,谓别驾曰:“此汝弟也。”讷兄弟莫能解。太夫人曰:“我适汝父三年,流离北去,身属黑固山半年,生汝兄。又半年固山死,汝兄补秩旗下迁此官。今解任矣。每刻刻念乡井,遂出籍,复故谱。屡遣人至齐,殊无所觅耗,何知汝父西徙哉!”乃谓别驾曰:“汝以弟为子,折福死矣!”别驾曰:“曩问诚,诚未尝言齐人,想幼稚不忆耳。”乃以齿序:别驾四十有一,为长;诚十六,最少;讷二十二,则伯而仲矣,别驾得两弟,甚欢,与同卧处,尽悉离散端由,将作归计。太夫人恐不见容。别驾曰:“能容则共之,否则析之。天下岂有无父之人?”

  于是鬻宅办装,刻日西发。既抵里,讷及诚先驰报父。父自讷去,妻亦寻卒;块然一老鳏,形影自吊。忽见讷人,暴喜,恍恍以惊;又睹诚,喜极不复作言,潸潸以涕。又告以别驾母子至,翁辍泣愕然,不能喜,亦不能悲,蚩蚩以立。未几,别驾入,拜已;太夫人把翁相向哭。既见婢媪厮卒,内外盈塞,坐立不知所为。诚不见母,问之,方知已死,号嘶气绝,食顷始苏。别驾出资建楼阁,延师教两弟。马腾于厩,人喧于室,居然大家矣。

  异史氏曰:“余听此事至终,涕凡数堕。十余岁童子,斧薪助兄,慨然曰:‘王览固再见乎!”’于是一堕。至虎衔诚去,不禁狂呼曰:‘天道愦愦如此!’于是一堕。及兄弟猝遇,则喜而亦堕。转增一兄,又益一悲,则为别驾堕。一门团圞,惊出不意,喜出不意,无从之涕,则为翁堕也。不知后世亦有善涕如某者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