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八·褚生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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顺天府有个姓陈的举人,十六七岁那会儿,跟着私塾先生在寺庙里读书。学堂里学生不少,其中有个姓褚的书生,总说自己是从山东来的。这褚生读书特别刻苦,从早到晚不歇息,连夜里都住在学堂,从没见他回过家。

陈举人跟他最要好,有天忍不住问:"老兄怎么总不回家啊?"褚生搓着冻红的手说:"家里穷,凑这点学费不容易。我白天不敢浪费光阴,夜里再熬半宿,这样一天能顶别人一天半用。"陈举人听得心头一热,当即要搬来跟他同住。褚生却连连摆手:"别急!我看咱们这位先生,学问还差点意思。阜城门有位吕先生,虽说年纪大了,却是真才实学,咱俩一块转去那儿吧?"

原来京城里的私塾多是按月收钱,月底交完学费,学生爱去哪去哪。两人就结伴去找吕先生。这位吕先生本是江南名士,流落京城回不去,只好教小孩子识字,心里憋屈得很。见两个好学的年轻人来投奔,老头高兴坏了,尤其喜欢天资过人的褚生。从此两人形影不离,白天共用一张书案,夜里同睡一张床。

月底结完学费,褚生突然说要回家几天,可这一走就是十来天没影儿。大伙正纳闷呢,陈举人在天宁寺廊下撞见他——这小子正猫着腰鼓捣硫磺火石做烟花呢!见到同窗,褚生慌得手里的家什差点掉地上。陈举人拽住他问:"怎么突然不念书了?"褚生把他拉到僻静处,眼圈发红:"实在交不起下月束脩,得做半个月小买卖才够。"陈举人听得鼻子发酸:"你只管回去读书,钱的事我想办法。"当即让随从收拾了褚生的摊子,硬把他拉回私塾,还嘱咐他对外只说家里有事。

陈举人他爹是开绸缎庄的,这小子就偷家里的银子帮褚生交学费。后来事情败露,他爹拍着桌子骂:"读书读成呆子了?"硬逼儿子退学。褚生羞得满脸通红,收拾包袱就要走。吕先生知道原委后,把褚生训了一顿:"穷就穷,怎么不早说?"转头把银子退给陈家,自己管褚生吃住,当亲儿子似的养着。陈举人虽不能来上学,却总拉褚生下馆子。起初褚生推辞,后来见同窗说着说着就掉眼泪,心一软也就常来常往了。

两年后陈老爷过世,陈举人重回私塾。吕先生见他诚心,也就收下了。可惜荒废太久,功课比褚生差了一大截。又过了半年,吕先生在江南的大儿子找来,说要接老父回乡。学生们凑钱当盘缠,只有褚生躲在墙角抹眼泪。临行前吕先生特意嘱咐陈举人:"往后你要以师礼待褚生。"

这之后褚生就住在陈家教书。没多久赶上科考,陈举人担心文章写不完,褚生拍胸脯说替他考。考试那天,褚生带了个姓刘的表兄来,说是让陈举人先跟刘兄去散心。三人刚出门,褚生突然从后面拽了陈举人一把,陈举人踉跄间被刘表兄扶住,恍惚中觉得身子轻飘飘的。等回过神来,已经坐在刘家院子里赏月了。

过了中秋,刘表兄提议去李皇亲家的园子玩。他们划着小船,喝着酒,总觉得少了点热闹。刘表兄就让小厮去叫名妓李遏云来唱曲。这李姑娘抱着琵琶刚唱了首丧曲,陈举人就皱眉:"好端端的怎么唱这个?"李姑娘勉强笑笑,改唱了首香艳小调。陈举人听得兴起,拉着她手腕说:"上回你写的《浣溪纱》我还记得呢!"李姑娘轻声吟道:"泪眼盈盈对镜台..."正玩得高兴,刘表兄突然说:"考场该放人了。"把陈举人送回家门口就消失了。

陈举人进屋觉得头晕,一睁眼看见褚生站在床边,再细看又不像。正疑惑呢,突然天旋地转——等被家人扶起来,才发现刚摔倒的竟是自己!褚生这才悄悄告诉他实情:"别怕,我其实是鬼。本该去投胎的,但感念你的情义,就附在你身上替你考试。如今三场已毕,我也该走了。"

陈举人还想让他帮着考春闱,褚生摇头:"你家祖上福薄,官运就到此为止了。"问他要投胎去哪,褚生笑着说:"吕先生待我如父,我求了阴司的表兄,准备投生到他家。"说完就走了。天亮后陈举人去寻李遏云,才知这姑娘前几天就死了;又到皇亲园子看题词,墨迹淡得快要消失——这才明白那日同游的尽是鬼魂。

放榜那天,褚生高高兴兴来道别,让陈举人在他手心写个"褚"字。陈举人哭着送他出门,只见有个黑影伸手往褚生头顶一按,竟把人按成张薄饼似的,叠巴叠巴塞进布袋背走了。

后来陈举人果然中了举,专程去江南看吕先生。吕夫人五十多岁突然老蚌生珠,生了个攥紧拳头不松开的娃娃。陈举人凑近一说"褚"字,那孩子"唰"地张开小手,掌心果然有个"褚"字。等这孩子十三岁进学那年,吕先生进京赶考还住在陈家呢。这真是先生教学生,倒把自家儿子给教出来了。

原文言文

  顺天陈孝廉,十六七岁时,尝从塾师读于僧寺,徒侣甚繁。内有襦生,自言山东人,攻苦讲求,略不暇息;且寄宿斋中,未尝一见其归。陈与最善,因诘之,答曰:“仆家贫,办束金不易,即不能惜寸阴,而加以夜半,则我之二日,可当人三日。”陈感其言,欲携榻来与共寝。褚止之曰:“且勿,且勿!我视先生,学非吾师也。阜城门有吕先生,年虽耄可师,请与俱迁之。”盖都中设帐者多以月计,月终束金完,任其留止。于是两生同诣吕。吕,越之宿儒,落魄不能归,因授童蒙,实非其志也。得两生甚喜,而褚又甚慧,过目辄了,故尤器重之。两人情好款密,昼同几,夜同榻。

  月既终,褚忽假归,十余日不复至。共疑之。一日陈以故至天宁寺,遇褚廊下,劈(上穴下木)淬硫,作火具焉。见陈,忸怩不安,陈问:“何遽废读?”褚握手请间,戚然曰:“贫无以遗先生,必半月贩,始能一月读。”陈感慨良久,曰:“但往读,自合极力。”命从人收其业,同归塾。戒陈勿泄,但托故以告先生。陈父固肆贾,居物致富,陈辄窃父金代褚遗师。父以亡金责陈,陈实告之。父以为痴,遂使废学。褚大惭,别师欲去。吕知其故,让之曰:“子既贫,胡不早告?”乃悉以金返陈父,止褚读如故,与共饔飧,若子焉。陈虽不入馆,每邀褚过酒家饮。褚固以避嫌不往,而陈要之弥坚,往往泣下,褚不忍绝,遂与往来无间。逾二年陈父死,复求受业。吕感其诚纳之,而废学既久,较褚悬绝矣。

  居半年,吕长子自越来,丐食寻父。门人辈敛金助装,褚惟洒涕依恋而已。吕临别,嘱陈师事褚。陈从之,馆褚于家。未几,入邑庠,以“遗才”应试。陈虑不能终幅,褚请代之。至期。褚偕一人来,云是表兄刘天若,嘱陈暂从去。陈方出,褚忽自后曳之,身欲踣,刘急挽之而去。览眺一过,相携宿于其家。家无妇女,即馆客于内舍。

  居数日,忽已中秋。刘曰:“今日李皇亲园中,游人甚夥,当往一豁积闷,相便送君归。”使人荷茶鼎、酒具而往。但见水肆梅亭,喧啾不得入。过水关,则老柳之下,横一画桡,相将登舟。酒数行,苦寂。刘顾僮曰:“梅花馆近有新姬,不知在家否?”僮去少时,与姬俱至,盖勾栏李遏云也。李,都中名妓,工诗善歌,陈曾与友人饮其家,故识之。相见,略道温凉。姬戚戚有忧容。刘命之歌,为歌《蒿里》。陈不悦,曰:“主客即不当卿意,何至对生人歌死曲?”姬起谢,强颜欢笑,乃歌艳曲。陈喜,捉腕曰:“卿向日《浣溪纱》读之数过,今并忘之。”姬吟曰:“泪眼盈盈对镜台,开帘忽见小姑来,低头转侧看弓鞋。强解绿蛾开笑面,频将红袖拭香腮,小心犹恐被人猜。”陈反复数四。已而泊舟,过长廊,见壁上题咏甚多,即命笔记词其上。日已薄暮,刘曰:“闱中人将出矣。”遂送陈归,入门即别去。

  陈见室暗无人,俄延间褚已入门,细审之却非褚生。方疑,客遽近身而仆。家人曰:“公子惫矣!”共扶拽之。转觉仆者非他,即己也。既起,见褚生在旁,惚惚若梦。屏人而研究之。褚曰:“告之勿惊:我实鬼也。久当投生,所以因循于此者,高谊所不能忘,故附君体,以代捉刀;三场毕,此愿了矣。”陈复求赴春闺,曰:“君先世福薄,悭吝之骨,诰赠所不堪也。”问:“将何适?”曰:“吕先生与仆有父子之分,系念常不能置。表兄为冥司典簿,求白地府主者,或当有说。”遂别而去。陈异之;天明访李姬,将问以泛舟之事,则姬死数日矣。又至皇亲园,见题句犹存,而淡墨依稀,若将磨灭。始悟题者为魂,作者为鬼。

  至夕,褚喜而至,曰:“所谋幸成,敬与君别。”遂伸两掌,命陈书褚字于上以志之。陈将置酒为饯,摇首曰:“勿须。君如不忘旧好,放榜后,勿惮修阻。”陈挥涕送之。见一人伺候于门,褚方依依,其人以手按其项,随手而匾,掬入囊,负之而去。过数日,陈果捷。于是治装如越。吕妻断育几十年,五旬余忽生一子,两手握固不可开。陈至,请相见,便谓掌中当有文曰“褚”。吕不深信。儿见陈,十指自开,视之果然。惊问其故,具告之。共相欢异。陈厚贻之乃返。后吕以岁贡,廷试入都,舍于陈;则儿十三岁入泮矣。

  异史氏曰:“吕老教门人,而不知自教其子。呜呼!作善于人,而降祥于己,一间也哉!褚生者,未以身报师,先以魂报友,其志其行,可贯日月,岂以其鬼故奇之与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