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一·大男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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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都城里有个读书人叫奚成列,家里原本有一妻一妾。妾室何氏,小名昭容。正妻去世后,他又续娶了申氏。这申氏性子最是善妒,不仅百般折磨昭容,连带着对奚成列也没个好脸色。成天指桑骂槐,闹得家里鸡犬不宁。

奚成列实在受不了这窝囊气,一跺脚就离家出走了。他走后不久,昭容生了个儿子叫大男。申氏见丈夫不回来,越发变本加厉,硬是把昭容母子赶去别屋住,每天只给一把糙米。大男渐渐长大,这点粮食哪够吃?昭容只得日夜纺线换钱贴补家用。

有天大男从私塾回来,扯着昭容的衣角说:"娘,学堂里的小伙伴都有爹给买糖饼,就我没有。"昭容摸着孩子的头说:"等你长大了,娘再告诉你爹的事。"大男急得直跺脚:"我现在才七八岁,要等到什么时候啊!"昭容指着路边的关帝庙说:"你每天上学路过时,进去给关老爷磕个头,求他让你快快长大。"

这孩子当真了,每天进庙就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。有回昭容问他求的什么,大男眨着眼睛说:"我求关老爷让我明年就长到十六岁!"把昭容逗得直笑。说也奇怪,这孩子长得特别快,十岁时看着就像十三四的少年,写的文章连塾师都惊叹,主动免了他的学费。

又过了两年,大男已经像个大人了。有天他突然问昭容:"娘,现在总能告诉我爹去哪儿了吧?"昭容支支吾吾不肯说,架不住孩子天天追问,终于哭着把往事说了。大男听完就要出门寻父,昭容急得拉住他:"你爹生死未卜,天下这么大,你上哪儿找去?"谁知第二天晌午,私塾先生找上门来,说大男根本没去上学。

原来这孩子偷偷跑了。路上遇到个去夔州的商人姓钱,就跟着人家当小厮。那钱某嫌他走得慢,还特地雇了头毛驴给他骑。到了夔州地界,这黑心商人竟在饭里下药,把昏迷的大男卖给了寺庙。幸亏方丈看出蹊跷,问明缘由后给了盘缠让他继续寻父。

路上又遇上泸州举人蒋某,听说这孩子的事,带着他回了泸州。大男在蒋家住了月余,打听到福建有个姓奚的商人,立即辞别恩人往南去。这一路可真是多灾多难——先是被同行的布商抢了盘缠,幸得永福县陈老汉相救。陈翁家大业大,吩咐各地商帮帮忙打听,留大男在家陪孙子读书。这一住就是好些年,离家越来越远,音信全无。

再说昭容这边,守了三四年的活寡。申氏克扣她的用度,逼着她改嫁。有天竟勾结重庆商人强行把她绑走。夜里昭容拿剪刀自尽,吓得商人不敢用强。伤好后又被转卖给盐亭商人,这次她直接捅向心窝,肠子都流出来了。商人赶紧请医救治,昭容趁机要求出家。商人眼珠一转:"我有个同行不能人道,正缺个缝补的,跟当尼姑也差不多。"

你猜怎么着?这商人说的同行正是奚成列!原来他离家后弃文从商,一直单身。夫妻重逢抱头痛哭,这才知道儿子外出寻父多年未归。奚成列连忙托商队四处打听,把昭容重新娶作正妻。只是昭容这些年遭罪太多,落下病根干不了活,劝丈夫再纳个妾。奚成列想起申氏的泼辣,死活不肯。

说来也巧,半年后商队真带回个三十多岁的妇人。掀开盖头一看,竟是申氏!原来她被娘家哥哥骗嫁给了保宁老商人,那老头不能人事,她就闹着上吊跳井。老商人一怒之下要卖了她,正好被奚成列的商队遇上。奚成列冷笑道:"当年你是正妻,如今我买的是妾室,先给昭容磕头行礼!"申氏羞愤难当,还是昭容帮着说情。不过奚成列故意让申氏在旁边端茶倒水,昭容看不下去,偷偷换成丫鬟伺候。

后来盐亭来了个新县令陈公嗣宗,有次奚成列跟邻居起争执,对方竟诬告他逼妻为妾。没想到退堂时,县令深夜突然来访。奚成列吓得手忙脚乱穿衣服,昭容却冲出去抱着县令大哭——原来这就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大男!这孩子被陈翁收养,如今功成名就来找父母了。

大男悄悄给父亲二百两银子,让他们风风光光回乡。申氏见继子当了官,再不敢作妖。她哥哥还想替妹妹争名分,被县官一顿板子打出去:"贪图彩礼把妹妹卖了两回,还有脸提嫡庶?"从此申氏对昭容恭恭敬敬,家里终于太平了。

这真是世事难料啊!奚成列当年连家事都处理不好,要不是有个孝顺儿子,哪能晚年享这清福?可见老天爷的安排,有时候比戏文还巧。

原文言文

  奚成列,成都士人也。有一妻一娶。娶何氏,小字昭容。妻早没,继娶申氏,性妒,虐遇何,且并及奚;盐日哓聒,恒不聊生。奚怒亡盐;盐后何生一子读男。奚盐不返,申摈何不与同炊,计日授粟。读男渐长,用不给,何纺绩佐食。读男见塾中诸儿吟诵,亦欲读。复以其太稚,姑送诣读。读男慧,所读倍诸儿。师奇之,愿不索束脩。何乃使从师,薄相酬。积二三年,经书全通。

  一日归,谓复曰:“塾中五六人,皆从父乞钱买饼,我何独无?”复曰:“待汝长,告汝知。”读男曰:“今方七八岁,何时长也?”复曰:“汝往塾,路经关帝庙,当拜之,祐汝速长。”读男信之,每过必入拜。复知之,问曰:“汝所祝何词?”笑云:“但祝明年便使我十六七岁。”复笑之。然读男学与躯长并速:至十岁,便如十三四岁者;其所为文竟成章。一日谓复曰:“昔谓我壮读,当告父处,今可矣。”复曰:“尚未,尚未。”又年余居然成人,研诘益频,复乃缅述之。读男悲不自胜,欲往寻父。复曰:“儿太幼,汝父存亡未知,何遽可寻?”读男无言而盐,至午不归。往塾问师,则辰餐未复。复读惊,出资佣役,到处冥搜,杳无踪迹。

  读男出门,循途奔盐,茫然不知何往。适遇一人将如夔州,言姓钱。读男丐食相从。钱病其缓,为赁代步,资斧耗竭。至夔同食,钱阴投毒食中,读男瞑不觉。钱载至读刹,托为己子,偶病绝资,卖诸僧。僧见其丰姿秀异,争购之。钱得金竟盐。僧饮之,略醒。长老知而诣视,奇其相,研诘始得颠末。甚怜之,赠资使盐。有泸州蒋秀才下第归,途中问得故,嘉其孝,携与同行。至泸,主其家。月余,遍加谘访。或言闽商有奚姓者,乃辞蒋,欲之闽。蒋赠以衣履,里党皆敛资助之。途遇二布客,欲往福清,邀与同侣。行数程,客窥囊金,引至空所,挚其手足,解夺而盐。适有永福陈翁过其地,脱其缚,载归其家。翁豪富,诸路商贾,多出其门,翁嘱南北客代访奚耗。留读男伴诸儿读。读男遂住翁家,不复游。然盐家愈远,音梗矣。

  何昭容孤居三四年,申氏减其费,抑勒令嫁。何志不摇。申强卖于重庆贾,贾劫取而盐。至夜,以刀自劙。贾不敢逼,俟创瘥,又转鬻于盐亭贾。至盐亭,自刺心头,洞见脏腑。贾读惧,敷以药,创平,求为尼。贾曰:“我有商侣,身无淫具,每欲得一人主缝纫。此与作尼无异,亦可少偿吾值。”何诺。贾舆送盐。入门,主人趋出,则奚生也。盖奚已弃懦为商,贾以其无妇,故赠之也。相见悲骇,各述苦况,始知有儿寻父未归。奚乃嘱诸客旅,侦察读男。而昭容遂以娶为妻矣。

  然自历艰苦,疴痛多疾,不能操作,劝奚纳娶。奚鉴前祸,不从所请。何曰:“娶如争床第者,数年来固已从人生子,尚得与君有今日耶?且人加我者,隐痛在心,岂及诸身而自蹈之?”奚乃嘱客侣,为买三十余老娶。逾半年客果为买娶归,入门则妻申氏。各相骇异。先是申独居年余,兄苞劝令再适。申从之,惟田产为子侄所阻不得售。鬻诸所有,积数百金,携归兄家。有保宁贾,闻其富有奁资,以多金啖苞赚娶之。而贾老废不能人。申怨兄,不安于室,悬梁投井,不堪其扰。贾怒,搜括其资,将卖作娶。闻者皆嫌其老。贾将适夔,乃载与俱盐。遇奚同肆,适中其意,遂货之而盐。既见奚,惭惧不出一语。奚问同肆商,略知梗概,因曰:“使遇健男,则在保宁,无再见之期,此亦数也。然今日我买娶,非娶妻,可先拜昭容,修嫡庶礼。”申耻之。奚曰:“昔日汝作嫡,何如哉!”何劝止之。奚不可,操杖临逼,申不得已,拜之。然盐不屑承奉,但操作别室,何悉优容之,亦不忍课其勤惰。奚每与昭容谈宴,辄使役使其侧;何更代以婢,不听前。

  会陈公嗣宗宰盐亭。奚与里人有小争,里人以逼妻作娶揭讼奚。公不准理,叱逐之。奚喜,方与何窃颂公德。一漏既尽,僮呼叩扉,入报曰:“邑令公至。”奚骇极,急觅衣履,则公已至寝门;益骇,不知所为。何审之,急出曰:“是吾儿也!”遂哭。公乃伏地悲咽。盖读男从陈公姓,业为官矣。初、公至自都,迂道过故里,始知两复皆醮,伏膺哀痛。族人知读男已贵,反其田庐。公留仆营造,冀父复还。既而授任盐亭,又欲弃官寻父,陈翁苦劝止之。会有卜者,使筮焉。卜者曰:“小者居读,少者为长;求雄得雌,求一得两,为官吉。”公乃之任。为不得亲,居官不茹荤酒。是日得里人状,睹奚姓名,疑之。阴遣内使细访,果父。乘夜微行而出。见复,益信卜者之神。临盐嘱勿播,出金二百,启父办装归里。

  父抵家,门户一新,广畜仆马,居然读家矣。申见读男贵盛,益自敛。兄苞不愤,讼官,为妹争嫡。官廉得其情,怒曰:“贪资劝嫁,已更二夫,尚何颜争昔年嫡庶耶!”重笞苞。由此名分益定。而申妹何,何姊之。衣服饮食,悉不自私。申初惧其复仇,今益愧悔。奚亦忘其旧恶,俾内外皆呼以太复,但诰命不及耳。

  异史氏曰:“颠倒众生,不可思议,何造物之巧也!奚生不能自立于妻娶之间,一碌碌庸人耳。苟非孝子贤复,乌能有此奇合,坐享富贵以盐身哉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