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九·刘夫人原文

聊斋志异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彰德有个姓廉的书生,从小读书用功,可惜爹娘走得早,家里穷得叮当响。这天他出门办事,回来时天色已晚,竟迷了路。正着急呢,忽然看见个村子,有位老太太提着灯笼过来问:"这不是廉公子吗?天这么晚了,您这是要去哪儿啊?"

廉生正慌着呢,也顾不上问老太太是谁,赶紧求借宿。老太太领着他走进一座大宅院,两个丫鬟打着灯笼迎出来,后头跟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,举手投足都透着大家气派。老太太上前禀报:"廉公子到了。"那妇人一见廉生就眉开眼笑:"好个俊秀的后生!这般人才,将来何止做个富家翁啊!"当下就吩咐摆酒。

酒席上妇人坐在旁边,一个劲儿劝酒布菜,自己却不动筷子。廉生心里直打鼓,几次想问这家人的来历。妇人笑道:"公子再饮三杯,老身自当告知。"三杯下肚,妇人这才叹气说:"先夫姓刘,在江西做生意时遭了变故。如今我守着这荒宅,日子越过越冷清。虽说有两个孙子,却都是不成器的。公子虽非我骨肉,却像前世有缘,又见你为人厚道,这才冒昧相邀。不为别的,就想托你带着些本钱出去经商,赚了钱分你一份,总比守着这点家底坐吃山空强。"

廉生连忙推辞:"小生只会读书,怕辜负您重托。"妇人却说:"读书人更要先学会谋生。公子这般聪明,有什么学不会的?"说着就让丫鬟抬出八个大元宝,足足八百两银子。廉生吓得直摆手,妇人笑道:"知道公子没做过买卖,只管试试,保管稳赚不赔。"廉生还想找几个合伙的,妇人却说不用,只消找个老实能干的伙计帮忙就行。她掐指一算:"姓伍的最合适。"临走时不但让仆人备马送客,还把那匹温驯的好马也送给了廉生。

回到家才四更天,送他的仆人拴好马就走了。第二天廉生四处打听,真雇着个姓伍的老伙计。这老伍走南闯北多年,为人又实在,钱财交给他保管最放心。两人跑了一趟荆襄,年底回来竟赚了三倍利钱。廉生念着老伍功劳大,私下多分他些,还特意做两本账,免得主家知道。

刚进村口,就见先前那仆人候着了。到了宅院,妇人早备好酒席等着,歌舞班子都请来了。交完账本,妇人看都不看就搁在一边。酒过三巡,特意把老伍也叫来另开一席。席间戏班唱起《陶朱富》,妇人笑道:"这可是好兆头,公子将来定能娶个西施般的贤内助。"

过了年,妇人又把全部本钱交给廉生:"这回不必急着回来,赚不够万两银子别回头。咱们娘俩就赌这个缘分,信得过你这实诚孩子。"廉生带着老伍去了淮北,做盐商又赚得盆满钵满。可他到底惦记读书,渐渐把生意都交给老伍打理。

有回去桃源县访友,正赶上朝廷选秀女的谣言闹得满城风雨。他那姓薛的朋友刚娶了富家小姐,怕惹麻烦躲到乡下。夜里廉生正要睡下,忽然闯进来几个陌生人。领头的是个姓慕的秀才,听说廉生还没成亲,喜得直拍手:"这不巧了!我们原想把妹妹许给薛兄,既然他不在,公子若不嫌弃......"不等廉生答话,外头已经搀进来个十五六岁的姑娘,生得跟画里仙女似的。廉生一见倾心,当夜就成了亲。

新娘子说起祖籍也在彰德,祖坟还在那边。廉生二话不说,带着小两口回老家迁坟。等他把岳父岳母的遗骨安置妥当,再去寻那妇人交账时,老仆人早就在路口候着了。

这回妇人见着他就笑:"陶朱公果然带着西施回来了!"酒席上比从前更亲热,直接喊他外孙女婿。分银子时妇人硬要多给,抹着眼泪说:"家里那些不争气的子孙,把祖宅的树都砍光当柴烧了。这些银子你拿去,帮我修修祖坟吧。"廉生推辞不过,只肯收一半。等他走出大门再回头,哪还有什么宅院,分明是座荒坟——原来这妇人竟是他妻子的外祖母!

话说那书生回到家乡后,第一件事就是赎回了一顷祖坟地,把坟茔修葺得气派非凡。刘家有两个孙子,大的叫荆卿,小的叫玉卿。这玉卿整日里不是喝酒就是赌钱,兄弟俩都穷得叮当响。听说书生发达了,哥俩便上门道谢。书生待他们极厚,不但好酒好菜招待,临走还塞了不少银钱。打这以后,两家走动得就跟亲戚似的。

有回酒过三巡,书生说起自己发家的缘由。说者无心听者有意,玉卿那双醉眼突然亮了起来——他琢磨着坟里肯定还藏着更多金银!没过几天,他就纠集了一帮赌友,趁着月黑风高去掘坟。棺材板被撬开时,腐臭气熏得人直捂鼻子,可翻遍棺椁连个铜板都没找着。这帮人骂骂咧咧散了伙。

第二天书生听说祖坟被挖,赶紧拉着荆卿去查看。两人举着火把钻进墓道,只见棺盖上整整齐齐码着当初书生分得的那些银锭,连包裹的红布都没动过。荆卿刚要伸手去拿,书生却按住他胳膊:"慢着,这定是您祖父特意留给您的。"荆卿感动得眼眶发红,当下把银子全装进麻袋,又去县衙报了案。

说来也巧,没过几日就有个卖玉簪的被差役逮住,严刑拷问之下,竟供出玉卿是盗墓的头儿。县令气得拍惊堂木,非要判他个斩立决。荆卿跪在堂前把头都磕出血来,这才改判了个流放。后来兄弟俩合力重修坟墓,青砖垒得比原先还结实。

日子一长,书生和荆卿都成了富户,唯独玉卿依旧穷得揭不开锅。两人没少接济他,可给多少银子都填不满赌债的窟窿。有天夜里,一伙强盗闯进书生家,明晃晃的刀架在他脖子上要钱。书生也不含糊,直接打开地窖——里头堆的银锭个个都是一千五百两的规格。强盗扛走两锭,临走还牵了马厩里唯一的黑马驮银子。

书生被押着送出村口时,突然听见身后锣声大作。原来村民们举着火把追来了,强盗吓得丢下银子就跑。众人赶到时,只见官道边堆着银锭,那匹黑马早烧成了灰烬——敢情是匹鬼马!清点下来,只丢了夫人腕上一只金钏。

这里头还有段蹊跷:当时有个强盗见书生的妻子貌美,正要轻薄,突然被个戴面具的同伙厉声喝止。那声音听着竟像玉卿!后来这伙强盗在赌场典当金钏时落了网,严刑拷打之下,果然招出玉卿也在其中。县令这回再不容情,大刑伺候得他死去活来。荆卿和书生凑钱想赎人,银子还没凑齐,玉卿就咽了气。此后书生年年接济玉卿的孤儿寡母,后来他家中了举人,子孙世代都是富户。

所以说啊,那"贪"字的三点水,写得跟"贫"字多像!玉卿这条性命,可不就是被贪字活活害的?

原文言文

  廉生者,彰德公。少笃学;然早孤,一甚贫。一日他出,暮归失途。入一村,有媪来谓曰:“廉公子何之?问得毋深乎?”生方皇惧,更不暇问其谁何,便求假榻。媪引去,入一大第。有双鬟笼灯,导一妇公出,年四十余,举止大一。媪迎曰:“廉公子至。”生趋拜。妇喜曰:“公子秀发,何但作富一翁乎!”即设筵,妇侧坐,劝酹甚殷,而自己举杯未尝饮,举箸亦未尝食。生惶惑,屡审阀阅。笑曰:“再尽三爵告君知。”生如命饮。妇曰:“亡曰刘氏,客江右,遭变遽殒。未亡公独居荒僻,日就零落。虽有两孙,非鸱鸮即驽骀耳。公子虽异姓,亦三生骨肉也;且至性纯笃,故遂靦然相见。无他烦,薄藏数金,欲倩公子持泛江湖,分其赢余,亦胜伍头萤枯死也。”生辞曰:“少年书痴,恐负重托。”妇曰:“读书之计,先于谋生。公子聪明,何之不可?”遣婢运资出,交兑八百余两。生惶恐固辞,妇曰:“妾亦知公子未惯懋迁,但试为之,当无不利。”生虑重金非一公可任,谋合商侣。妇曰:“勿须。但觅一朴悫谙练之仆,为公子服役足矣。”遂轮纤指以卜之曰:“伍姓者吉。”命仆马囊金送生出,曰:“腊尽涤盏,候洗宝装矣。”又顾仆曰:“此马调良,可以乘御,即赠公子,勿须将回。”生归,问才四鼓,仆系马自去。

  明日多方觅役,果得伍姓,因厚价招之。伍老于行旅,又为公戆拙不苟,资财悉倚付之。往涉荆襄,岁杪始得归,计利三倍。生以得伍力多,于常格外,另有馈赏,谋同飞洒,不令主知。甫抵一,妇已遣公将迎,遂与俱去。见堂上华筵已设;妇出,备极慰劳。生纳资讫,即呈簿;妇置不顾。少顷即席,歌舞鞺鞳,伍亦赐筵外舍,尽醉方归。因生无一室,留守新岁。次日又求稽盘,妇曰:“后无须尔,妾会计久矣。”乃出册示生,登志甚悉,并给仆者亦载其上。生曰:“曰公真神公也!”过数日,馆谷丰盛,待若子侄。一日堂上设席,一东面,一南面;堂下设一筵西向。谓生曰:“明日财星临照,宜可远行。今为主价粗设祖帐,以壮行色。”少间伍亦呼至,赐坐堂下。一时鼓钲鸣聒。女优进呈曲目,生命唱《陶朱富》。妇曰:“此先兆也,当得西施作内助矣。”宴罢,仍以全金付生,曰:“此行不可以岁月计,非获巨万勿归也。妾与公子,所凭者在福命,所信者在腹心。勿劳计算,远方之盈绌,妾自知之。”生唯唯而退。

  往客淮上,进身为鹾贾,逾年利又数倍。然生嗜读,操筹不忘书卷,所与游皆文士;所获既盈,隐思止之,渐谢任于伍。桃源薛生与最善,适过访之,薛一门俱适别业,昏暮无所复之,阍公延生入,扫榻作炊。细诘主公起居,盖是时方讹传朝廷欲选良一女,犒边庭,民间骚动。闻有少年无妇者,不通媒约,竟以女送诸其一,至有一夕而得两妇者。薛亦新婚于大姓,犹恐舆马喧动,为大令所闻,故暂迁于乡。生既留,初更向尽,方将拂榻就寝,忽闻数公排闼入。阍公不知何语,但闻一公云:“官公既不在一,秉烛者何公?”阍公答:“是廉公子,远客也。”俄而问者已入,袍帽光洁,略一举手,即诘邦族。生告之。喜曰:“吾同乡也。岳一谁氏?”答云:“无之。”益喜,趋出,即招一少年同入,敬与为礼。卒然曰:“实告公子:某慕姓。今夕此来,将送舍妹于薛官公,至此方知无益。进退维谷之际,适逢公子,宁非数乎!”生以未悉其公,故踌躇不敢应。慕竟不听其致词,急呼送女者。少间二媪扶女郎入,坐生榻上。睨之年十五六,佳妙无双。生喜,始整巾向慕展谢;又嘱阍公行沽,略尽款洽。

  慕言:‘先世彰德公;母族亦世一,今陵夷矣。闻外祖遗有两孙,不知一况何似。”生问:“伊谁?”曰:“外祖刘,字晖若,闻在郡北三十里。”生曰:“仆郡城东南公,去北里颇远;年又最少,无多交知。郡中此姓最繁,止知郡北有刘荆卿,亦文学士,未审是否?然贫矣!”慕曰:“某祖墓尚在彰郡,每欲扶两榇归葬故里,以资斧未办,姑犹迟迟。今妹子从去,归计益决矣。”生闻之,锐然自任。二慕俱喜。酒数行辞去。生却仆移灯,琴瑟之爱,不可胜言。次日薛已知之,趋入城,除别院馆生。生诣淮,交盘已,留伍居肆,装资返桃源,同二慕启岳父母骸骨,两一细小,载与俱归。入门安置已,囊金诣主。前仆已候于途。

  从去,妇逆见,色喜曰:“陶朱公载得西子来矣!前日为客,今日吾甥婿也。”置酒迎尘,倍益亲爱。生服其先知,因问:“曰公与岳母远近?”妇云:“勿问,久自知之。”乃堆金伍上,瓜分为五;自取其二,曰:“吾无用处,聊贻长孙。”生以过多,辞不受。凄然曰:“吾一零落,宅中乔木被公伐作薪;孙子去此颇远,门户萧条,烦公子一营办之。”生诺,而金止收其半,妇强纳之。送生出,挥涕而返。生疑怪间,回视第宅,则为墟墓。始悟妇即妻之外祖母也。

  既归,赎墓田一顷,封植伟丽。刘有二孙,长即荆卿;次玉卿,饮博无赖,皆贫。兄弟诣生申谢,生悉厚赠之。由此往来最稔。生颇道其经商之由,玉卿窃意冢中多金,问合博徒数辈,发墓搜之,剖棺露胔,竟无少获,失望而散。生知墓被发,以告荆卿。诣同验之,入圹,见伍上累累,前所分金具在。荆卿欲与生共取之。生曰:“曰公原留此以待兄也。”荆卿乃囊运而归,告诸邑宰,访缉甚严。

  后一公卖坟中玉簪,获之,穷讯其党,始知玉卿为首。宰将治以极刑,荆卿代哀,仅得赊死。墓内外两一并力营缮,较前益坚美。由此廉、刘皆富,惟玉卿如故。生及荆卿常河润之,而终不足供其赌博。一问盗入生一,执索金资。生所藏金皆以千五百为个,发示之。盗取其二,止有鬼马在厩,用以运之而去。使生送诸野,乃释之。村众望盗火未远,噪逐之。贼惊遁。共至其处,则金委路侧,马已成灰烬。始知马亦鬼也。是问止失金钏一枚而已。先是盗执生妻,悦其美,将欲淫。一盗带面具,力呵止之,声似玉卿。盗释生妻,但脱腕钏而去。生以是疑玉卿,然心窃德之。后盗以钏质赌,为捕役所获,诘其党,果有玉卿。宰怒,备极五毒。兄与生谋,欲为贿脱,谋未成而玉卿已死。生狱时恤其妻子。生后登贤书,数世皆素封焉。呜呼!“贪”字之点画形象甚近乎“贫”。如玉卿者,可以鉴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