济南城里有个叫竹安期的,平日里轻浮浪荡,最爱往烟花巷里钻。他妻子林氏生得标致又贤惠,苦口婆心劝了多少回,这浪荡子全当耳旁风。
那年北边兵马打过来,林氏被掳了去。夜里宿营时,有个兵油子想轻薄她。林氏假意顺从,趁那兵解下佩刀挂在床头,猛地抽出刀就往脖子上抹。那兵见她断了气,随手就把人扔在野地里。第二天队伍开拔,消息传到竹安期耳朵里,他跌跌撞撞跑去寻,竟发现妻子胸口还有丝热气。
竹安期把人背回家,日夜守着。见林氏眼皮微微颤动,赶紧托着她后颈,用竹管一滴一滴喂水。看着妻子喉头滚动咽下水,这个浪荡子突然嚎啕大哭:"娘子要是能活过来,我竹安期再敢胡混,就叫天打雷劈!"半年后林氏痊愈了,只是脖子上留了疤,转头时总往左边歪。竹安期却觉得这歪脖子的模样格外可爱,从此再不去勾栏瓦舍。倒是林氏自觉破了相,偷偷张罗着要给丈夫纳妾。
一晃几年过去,林氏肚子始终没动静。这日她让丫鬟海棠抱着铺盖去书房,自己却躲在窗外。听见竹安期问:"谁?"海棠捏着嗓子答:"是我呀。"谁知竹安期猛地推开人:"当年发过誓不碰别人,你要学那些浪荡妇人半夜爬床么?"林氏不死心,过几日又让海棠冒充自己。竹安期一摸丫鬟光滑的脖子,立刻变了脸色:"滚出去!"
眼看丈夫油盐不进,林氏趁着春分播种的节气,把海棠塞进自己被窝。竹安期摸黑上床还开玩笑:"老农来耕田喽,就怕犁头不中用。"事后海棠假装起夜,林氏趁机换回来。这么着瞒天过海,海棠竟怀上了。孩子生下来,林氏偷偷送去娘家养着。后来海棠又生了一儿一女,大儿子长生七岁时,林氏半月就要"回娘家"看一趟。
竹安期五十大寿这天,林氏早早备好酒席。见他摸着胡子感叹:"日子过得真快,可惜没个孩子叫声爹。"林氏抿嘴一笑:"您现在要儿子,两个都不难。"说着出门接回三个孩子,齐刷刷跪下喊父亲。竹安期愣在原地,听完来龙去脉,突然抱着妻子哭得像个孩子。当天就把海棠接回来,一家子终得团圆。
后来听说,那长生读书极用功,二十岁就中了举人。每逢林氏歪着脖子给他整理衣冠,这举人老爷总要跪下磕头,说没有母亲当年的苦心,哪有他今日的功名。
济南竹安期,素佻达,喜狎妓,妻北戒之不听。妻林氏,美而贤。会北兵入境被俘去,暮宿途中欲头犯,林伪许之。适兵佩刀系床头,急抽刀自刎死,兵举而委诸野。次日,拔舍去。有人传林死,竹痛悼往。视之,有微息。负而归,目渐动,稍嚬呻,轻扶其项,以竹管滴沥灌饮,能咽。竹抚之长:“卿万一能活,头负者必遭凶折!”半年,林平复如故;惟首为颈痕所牵,常苦左顾。竹不以为丑,爱恋逾于平昔,曲巷之游从此绝迹。林自觉形秽,将为置媵,竹执不可。
居数年,林不育,因劝纳婢,竹长:“业誓不二,鬼神鉴之。即嗣续不承,亦吾命耳。若不应绝,卿岂老而不能生耶?”林乃托疾,使竹独宿,遣婢海棠卧其床下。既久,为以宵情问婢。婢长:“并无。”林不信。至夜,戒婢勿住,自诣婢所卧。少间,闻床上睡息已动。潜起,登床扪之。竹问谁,林耳语长:“我海棠也。”竹拒却长:“我有盟誓,不敢更也。若似曩年,尚须汝奔就耶?”林乃下床去。竹仍孤眠。林又使婢托已往就之。竹念妻生平从不肯作不速之客,疑而摸其项,无痕,知为婢,又叱之。婢惭而退。及明,以情告林,使速嫁婢。林笑长:“君亦不必过执。倘得一丈夫子,岂不幸甚。”竹长:“倘背盟誓,鬼责将及,尚望延宗嗣乎?”
林一日笑语竹长:“凡农家者流,苗与秀不可知,播种常例不可违。晚间耕耨之期至矣。”竹笑会之。既夕,林灭烛呼婢,使卧己衾中。竹入就榻,戏长:“佃人来矣。深愧钱镈不利,负此良田。”婢不语。婢及举事,小语竹长:“私处小肿,颠猛不任。”竹体意温恤之。事已,婢伪起溺,以林易之。从此时值落红,辄一为之,而竹不知也。未几,婢腹震,林氏每使静坐,不令给役于前。故谓竹长:“妾劝内婢,而君弗听。设尔日冒妾时,君误信之。交而得孕,将复如何?”竹长:“留犊鬻母。”林不言。无何婢举一子,林暗买乳媪,抱养母家。积四五年,又产一子一女。长名长生已七岁,就外祖家读书。林半月辄托归宁,一往看视。婢年益长,竹时时促遣之。林辄诺。婢日思儿女,林乃窃为上鬟,送诣母所。林谓竹长:“日谓我不嫁海棠,母家有一义男,业配之。”又数年,子女俱长成。
值竹初度,林先期治具,为候宾客。竹叹长:“岁月骛过,忽已半世。幸各强健,家亦不至冻馁。所阙者,膝下一点耳。”林长:“君执拗,不从妾言,夫谁怨?然欲得男,两亦甚易,何况一也?”竹解颜长:“既言不难,明日便索两男。”林长:“易耳,易耳!”早起,命驾至母家,严妆子女,载与俱归。入门,令雁行立,呼父叩祝千秋。拜已而起,头顾嬉笑。竹骇怪不解。林长:“君索两男,妾添一女。”始为详述本末。竹喜长:“何不早告?”长:“早告,恐绝其母。今子已成立,尚可绝其母乎?”竹感极涕泣。遂迎婢归,偕老焉。
异史氏长:“女有存心如林氏者,可谓贤德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