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六·江城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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临江有个叫高蕃的小伙子,从小聪明伶俐,长得眉清目秀。十四岁就考进了县学。城里有钱人家都抢着要把闺女嫁给他,可这小子挑三拣四,把老爹高仲鸿的话当耳旁风。老爷子六十岁了就这么个独苗,捧在手心怕摔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,事事都顺着他。

东村有个教小孩念书的樊老头,带着家眷租了高家的房子住。他家闺女小名叫江城,和高蕃同岁,那会儿都才八九岁,两个孩子成天在一块儿玩得没心没肺。后来樊家搬走了,四五年音信全无。有天高蕃在窄巷子里撞见个姑娘,美得跟画里走出来似的,后面跟着个六七岁的小丫鬟。他不敢正眼瞧,只敢偷瞄。那姑娘却站住了直勾勾盯着他,仔细一瞅——这不是江城嘛!两人又惊又喜,傻站着对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话,最后依依不舍地分开。高蕃故意把红手帕掉在地上,小丫鬟捡起来递给小姐。江城悄悄把自己的帕子塞给丫鬟,假装生气说:"高秀才又不是外人,捡了人家东西还不快送回去?"小丫鬟颠颠儿地把帕子还给高蕃,可把这小子乐坏了。

回家他就跟母亲提亲。老太太直叹气:"咱家穷得叮当响,连间像样的屋子都没有,拿什么娶媳妇?"高蕃梗着脖子说:"我就要她!"老太太拿不定主意,去找老头子商量。高仲鸿死活不同意,气得高蕃连饭都咽不下去。老太太心疼儿子,悄悄跟老头子说:"樊家虽穷,好歹是正经人家。我去相看相看,要是姑娘真不错,结亲也无妨。"

老太太借着去黑帝祠上香的由头去了樊家。一见江城那水灵灵的大眼睛、糯米银牙,心里喜欢得紧,当场掏出金银绸缎当聘礼。樊家老两口推让半天才收下。高蕃听说亲事成了,脸上这才阴转晴。

过了一年挑好日子把江城娶进门,小两口蜜里调油。可这新媳妇脾气大得很,翻脸比翻书还快,整天指桑骂槐。高蕃被爱情蒙了眼,打落牙齿和血吞。老两口听说儿媳妇这般作派,私下数落儿子几句,被江城知道了更是闹得鸡飞狗跳。有回高蕃实在忍不住顶了嘴,江城抄起扫帚就把他打出门,"咣当"一声插上门闩。高蕃蹲在屋檐下冻得直哆嗦,愣是没敢敲门。打那以后,江城把他当仇人似的。起初跪搓衣板还能消气,后来连磕头都不管用了。

老两口实在看不下去,说了儿媳妇几句,结果被怼得哑口无言。一怒之下把江城休回娘家。樊老头又羞又怕,托人说情,高仲鸿死活不松口。过了一年多,高蕃在街上遇见老丈人,被硬拉回家。江城出来相见,夫妻俩四目相对,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。老丈人摆酒赔罪,喝到天黑死活留他们住下,特意收拾了床铺让两口子同宿。天亮回家高蕃没敢说实话,后来就隔三差五偷偷去岳父家过夜。

有天樊老头亲自登门,高仲鸿开始不见,被缠得没法才出来。老头扑通跪下求情,高老爷还端着架子:"得问你女婿去。"樊老头说:"昨晚姑爷在我家住的,没听他说二老不同意啊?"高仲鸿大吃一惊:"什么时候的事?"等问明白原委,臊得老脸通红:"我确实不知情。孩子们自己乐意,我何必做恶人?"

等樊老头一走,高仲鸿把儿子骂得狗血淋头。正骂着,江城已经被送回来了。老爷子一跺脚:"我管不了你们这些冤家,分家另过吧!"当天就划出个偏院让小两口单过,只派了个丫鬟伺候。

头个月还算太平,老两口刚松了口气,江城又开始作妖。高蕃脸上经常挂着指甲印,爹娘装没看见。有天被打急了,高蕃逃到正房,活像被老鹰追的小麻雀。老两口还没问明白,江城已经举着擀面杖冲进来,当着公婆的面把丈夫揍得嗷嗷叫。打了几十下才扬长而去。高仲鸿气得胡子直抖:"我躲清静才分家,你倒好,自找罪受!"

被赶出家门的高蕃像条丧家犬,老太太怕儿子想不开,偷偷给他送饭。又把亲家请来管教闺女,结果江城把亲爹骂得拂袖而去。没多久樊老头气得一病不起,老两口先后归西。江城连丧事都不露面,天天在隔壁指桑骂槐,故意让公婆听见。

单过的高蕃像逃出火坑,又觉得冷清。偷偷塞钱给媒婆李氏,往书房里招妓女。有天被江城撞见李媒婆神色慌张,揪着头发逼问。媒婆吓得全招了:"就勾栏院的李云娘来过两回...公子说在玉笥山见过陶家媳妇,惦记人家小脚..."江城眼珠一转:"今晚你去把灯灭了,就说陶家媳妇来了。"

天黑后,高蕃摸着黑拉住来人就亲热。忽然觉得不对劲,点灯一看魂都吓飞了——哪是什么陶家媳妇,分明是母夜叉江城!蜡烛"啪"地掉地上,他跪着直磕头。江城揪着耳朵把他拎回家,拿针扎得他两腿血窟窿,睡觉只许躺床脚。从此高蕃见了媳妇像老鼠见猫,床上都战战兢兢。

江城有两个姐姐。大姐老实巴交,跟她处不来;二姐嫁了葛秀才,刁钻泼辣,姐妹俩见面就攀比谁更会治丈夫。有回去二姐家喝酒,葛秀才笑话高蕃:"你咋怕老婆怕成这样?"高蕃借着酒劲说:"我怕是因为我媳妇美。可有些人娶的媳妇还不如我家那位,怕得比我还厉害,这不是怪事么?"把二姐夫臊得满脸通红。这话传到二姐耳朵里,抄起棍子把高蕃打得头破血流。

江城见丈夫包着脑袋回来,问清缘由,袖子一撸就冲去葛家。二姐还笑着迎上来,被她一杵子打翻在地,裤子都撕烂了,打得屎尿齐流。葛家告到高老爷那儿,老头子只能装聋作哑。

那书生赶紧跑出去,殷勤地哄着葛家姑娘。葛姑娘悄悄拉着他的袖子说:"我今儿来也是没法子。你家那母老虎太狠毒,正好借你的手治治她,咱俩有什么好避嫌的。"

谁知这话早被江城听了个真切,她猛地冲出来,手指头都快戳到书生脸上了:"好个下作东西!自家媳妇受委屈,倒跟外人勾勾搭搭!这种男人不该活活打死么?"说着就喊丫鬟找棍子。葛姑娘吓得脸都白了,提着裙子就往门外跑,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。

打这以后,书生连门都不敢出。有天同窗王子雅来串门,死活拉着要喝酒。几杯下肚,这帮读书人就开始拿闺房之事开玩笑,越说越不像话。江城在帘子后头听得真真的,悄悄往醒酒汤里撒了把巴豆。没过半刻钟,王公子就上吐下泻,瘫在地上只剩出的气。

江城让丫鬟隔着门问:"往后还敢胡说八道不?"王子雅这才明白怎么回事,哼哼唧唧地讨饶。那边绿豆汤早熬好了,灌下去才止住。从此同窗们互相告诫,谁也不敢来他家喝酒。

王子雅开了家酒铺,院子里种着红梅。有回设宴请同窗,书生借口诗社聚会,跟江城报备了才敢去。日头偏西时酒兴正浓,王子雅拍着桌子说:"南昌来的名妓暂住咱们这儿,叫来助兴可好?"众人齐声叫好。

书生慌忙起身告辞,被众人七手八脚按住:"嫂子再厉害,总不能跟到这儿听墙根吧?"大家赌咒发誓绝不外传,书生只得坐下。不多时那妓女袅袅婷婷出来,十七八岁年纪,腰间玉佩叮咚响,乌云似的鬓发衬着小脸。自称姓谢,芳名兰儿,谈吐文雅,满座书生都看直了眼。偏这芳兰姑娘对书生格外有意,频频递眼色。众人起哄让他俩挨着坐,芳兰在桌底下捉住书生的手,用手指在他掌心写了个"宿"字。

书生这会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,心里像缠着团乱麻。酒劲上来竟忘了家里还有只胭脂虎,歪着头跟芳兰咬耳朵。正闹着,忽听更鼓响,酒客渐渐散了。唯独角落里坐着个俊俏少年,带着个小童自斟自饮。众人正夸他风雅,那少年突然起身离去。

不一会儿小童折返,径直对书生说:"我家主人请您说句话。"众人还没反应过来,书生已经面如土色,连告辞都顾不上就往外跑——原来那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江城,小童是她贴身丫鬟。

书生被揪回家,结结实实挨了顿鞭子。从此连出门吊丧贺喜都不许。有回在学堂讲错文章被降级,刚跟丫鬟说了两句话,江城就疑心他俩有私情。抄起酒坛子扣在丫鬟头上打,又把两人捆作一处,拿绣花剪刀各剪块肚皮互换着缝上。过个把月,那伤口竟真长合了。江城还常光脚踩了灰土做饼,逼书生吃下去。老太太想儿子过来探望,见骨瘦如柴的儿子,回家哭得要寻死。

有天夜里老太太梦见个白胡子老头说:"别着急,这是前世欠的债。江城本是静业和尚养的长生鼠,你儿子前世误杀了它。现在遭报应,人力改不了。每天清早诚心念观音咒百遍,或可化解。"老两口将信将疑照做了两个月,江城反倒变本加厉。有回听见外头锣鼓响,她攥着头发就跑出去看热闹,被千人指指点点也不害臊。公婆羞得抬不起头,又管不住,只能暗地里叹气。

这天门口来了个化缘的老和尚,围观的人挤得水泄不通。和尚把鼓皮一吹,发出老牛似的叫声。江城让丫鬟搬来条凳,踩在上头张望。众人目光齐刷刷投来,她浑不在意。

和尚念完经要了碗清水,对着江城说:"莫要嗔,莫要嗔!前世也非假,今世也非真。咄!鼠子缩头去,勿使猫儿寻。"说完含口水"噗"地喷在她脸上。大家都吓坏了,以为她要发作,谁知江城默默擦脸回家,当晚饭也不吃,倒头就睡。

半夜她突然摇醒书生,书生以为要夜壶,她却把丈夫拽进被窝,摸着他身上的伤疤直掉眼泪,指甲掐着自己说:"我从前怎么是这么个畜生!"书生反倒心疼起来,温言软语地哄。

江城抽抽搭搭地说:"那和尚定是菩萨变的。清水一泼,像给我换了副心肠。现在想想从前做的事,跟做梦似的。明天咱搬回去跟公婆住吧,我也好晨昏定省。"两口子说了整夜体己话,天没亮就收拾箱笼。老太太开门吓一跳,江城进门就跪下哭求饶恕。听儿子说完来龙去脉,老太太才信了那个梦,忙叫仆人打扫旧屋。

打这天起,江城孝顺得胜过亲闺女,见人就害羞。谁要提起从前,她脸能红到脖子根。又勤快又会持家,三年光景竟攒下万贯家财。这年书生还中了举。

有回江城突然说:"那年见的芳兰姑娘,不知怎样了。"书生哪敢接话,只含糊应着。后来他进京赶考,几个月后回家,推门看见芳兰正和江城下棋——原来江城花重金给芳兰赎了身。这事在浙江传得可热闹了。

(说书人摇着扇子叹道)这世上的因果报应啊,唯独夫妻间的孽债最是刻骨铭心。普天之下,十个媳妇里倒有九个是悍妇,可见积德行善的人太少。观音菩萨的杨枝甘露,怎么不洒遍这红尘世界呢?

原文言文

  临江高蕃,少慧,仪容秀美,十四岁入邑庠。富室争女之,生选择良苛,屡梗父命。父仲鸿年六十,止此子,宠惜之,不忍少拂。

  东村有樊翁者,授童蒙于市肆,携家僦生屋。翁有女,小字江城,与生同甲,时皆八九岁,两小无猜,日共嬉戏。后翁徙去,积四五年,不复闻问。一日,生于隘巷中,见一女郎,艳美绝俗,从以小鬟仅六七岁,不敢倾顾但斜睨之。女停睇若欲有言,细视之江城也。顿大惊喜。各无所言,相视呆立,移时始别,两情恋恋。生故以红巾遗地而去,小鬟拾之,喜以授女。女入袖中,易以己巾,伪谓鬟曰:“高秀才非他人,勿得讳其遗物,可追还之。”小鬟果追付生,生得巾大喜。归见母,请与论婚。母曰:“家无半间屋,南北流寓,何足匹偶?”生曰:“我自欲之,固当无悔。”母不能决,以商仲鸿,鸿执不可。生闻之闷闷,嗌不容粒。母忧之,谓高曰:“樊氏虽贫,亦非狙侩无赖者比。我请过其家,倘其女可偶,当亦无害。”高曰:“诺。”母托烧香黑帝祠,诣之。见女明眸秀齿,居然娟好,心大爱悦。遂以金帛厚赠之,实告以意。樊媪谦抑而后受盟。归述其情,生始解颜为笑。

  逾岁择吉迎女归,夫妻相得甚欢。而女善怒,反眼若不相识,词舌嘲啁,常聒于耳。生以爱故,悉含忍之。翁媪闻之,心弗善也,潜责其子。为女所闻,大恚,诟骂弥加。生稍稍反其恶声,女益怒,挞逐出户,阖其扉。生嚁嚁门外,不敢叩关,抱膝宿檐下。女从此视若仇。其初,长跪犹可以解,渐至屈膝无灵,而丈夫益苦矣。翁姑薄让之,女抵牾不可言状。翁姑忿怒,逼令大归。

  樊惭惧,浼交好者请于仲鸿,仲鸿不许。年余,生出遇岳,岳邀归其家,谢罪不遑。妆女出见,夫妇相看,不觉恻楚。樊乃沽酒款婿,酬劝甚殷。日暮坚止留宿,扫别榻,使夫妇并寝。既曙辞归,不敢以情告父母,掩饰弥缝。自此三五日,暂一寄岳家宿,而父母不知也。樊一日自诣仲鸿。初不见,迫而后见之。樊膝行而请,高不承,诿诸其子。樊曰:“婿昨夜宿仆家,不闻有异言。”高惊问:“何时寄宿?”樊具以告。高赧谢曰:“我固不知。彼爱之,我独何仇乎?”樊既去,高呼子而骂,生但俯首,不少出气。言间,樊已送女至。高曰:“我不能为儿女任过,不如各立门户,即烦主析爨之盟。”樊劝之,不听。遂别院居之,遣一婢给役焉。

  月余,颇相安,翁妪窃慰。未几女渐肆,生面上时有指爪痕,父母明知之,亦忍不置问。一日生不堪挞楚,奔避父所,芒芒然如鸟雀之被鹯殴者。翁媪方怪问,女已横梃追入,竟即翁侧捉而棰之。翁姑涕噪,略不顾赡,挞至数十,始悻悻以去。高逐子曰:“我惟避嚣,故析尔。尔固乐此,又焉逃乎?”

  生被逐,徙倚无所归。母恐其折挫行死,今独居而给之食。又召樊来,使教其女。樊入室,开谕万端,女终不听,反以恶言相苦。樊拂衣去,誓相绝。无何樊翁愤生病,与妪相继死。女恨之,亦不临吊,惟日隔壁噪骂,故使翁姑闻。高悉置不知。

  生自独居,若离汤火,但觉凄寂。暗以金啖媒媪李氏,纳妓斋中,往来皆以夜。久之,女微闻之,诣斋嫚骂。生力白其诬,矢以天日,女始归。自此日伺生隙。李媪自斋中出,适相遇,急呼之;媪神色变异,女愈疑,谓媪曰:“明告所作,或可宥免;若有隐秘,撮毛尽矣!”媪战而告曰:“半月来,惟勾栏李云娘过此两度耳。适公子言,曾于玉笥山见陶家妇,爱其双翘,嘱奴招致之。渠虽不贞,亦未便作夜度娘,成否故未必也。”女以其言诚,姑从宽恕。媪欲去,又强止之。日既昏,呵之曰:“可先往灭其烛,便言陶家至矣。”媪如其言。女即速入。生喜极,挽臂促坐,具道饥渴。女默不语,生暗中索其足,曰:“山上一觐仙容,介介独恋是耳。”女终不语。生曰:“夙昔之愿,今始得遂,何可觌面而不识也?”躬自促火一照,则江城也。大惧失色,堕烛于地,长跪觳觫,若兵在颈。女摘耳提归,以针刺两股殆遍,乃卧以下床,醒则骂之。生以此畏若虎狼,即偶假以颜色,枕席之上,亦震慑不能为人。女批颊而叱去之,益厌弃不以人齿。生日在兰麝之乡,如犴狴中人,仰狱吏之尊也。女有两姊,俱适诸生。长姊平善,讷于口,常与女不相洽。二姊适葛氏,为人狡黠善辩,顾影弄姿,貌不及江城,而悍妒与埒。姊妹相逢无他语,惟各以阃威自鸣得意。以故二人最善。生适戚友,女辄嗔怒;惟适葛所,知而不禁。一日饮葛所,既醉,葛嘲曰:“子何畏之甚?”生笑美曰:“天下事颇多不解:我之畏,畏其美也,乃有美不及内人,而畏甚于仆者,惑不滋甚哉?”葛大惭,不能对。婢闻,以告二姊。二姊怒,操杖遽出,生见其凶,跴屣欲走。杖起,已中腰膂,三杖三蹶而不能起。误中颅,血流如沈。二姊去,生蹒跚而归。

  妻惊问之,初以迕姨故,不敢遽告;再三研诘,始具陈之。女以帛束生首,忿然曰:“人家男子,何烦他挞楚耶!”更短袖裳,怀木杵,携婢径去。抵葛家,二姊笑语承迎,女不语,以杵击之,仆;裂裤而痛楚焉。齿落唇缺,遗失溲便。女返,二姊羞愤,遣夫赴诉于高。生趋出,极意温恤,葛私语曰:“仆此来,不得不尔。悍妇不仁,幸假手而惩创之,我两人何嫌焉。”女已闻之,遽出,指骂曰:“龌龊贼!妻子亏苦,反窃窃与外人交好!此等男子,不宜打煞耶!”疾呼觅杖。葛大窘,夺门窜去。生由此往来全无一所。

  同窗王子雅过之,宛转留饮。饮间,以闺阁相谑,频涉狎亵。女适窥客,伏听尽悉,暗以巴豆投汤中而进之。未几吐利不可堪,奄存气息。女使婢问之曰:“再敢无礼否?”始悟病之所自来,呻吟而哀之,则绿豆汤已储待矣,饮之乃止。从此同人相戒,不敢饮于其家。

  王有酤肆,肆中多红梅,设宴招其曹侣。生托文社,禀白而往。日暮,既酣,王生曰:“适有南昌名妓,流寓此间,可以呼来共饮。”众大悦。惟生离席,兴辞,群曳之曰:“阃中耳目虽长,亦听睹不至于此。”因相矢缄口,生乃复坐。少间妓果出,年十七八,玉佩丁冬,云鬟掠削。问其姓,云:“谢氏,小字芳兰。”出词吐气,备极风雅,举座若狂。而芳兰犹属意生,屡以色授。为众所觉,故曳两人连肩坐。芳兰阴把生手,以指书掌作“宿”字。生于此时,欲去不忍,欲留不敢,心如乱丝,不可言喻。而倾头耳语,醉态益狂,榻上胭脂虎,亦并忘之。少选,听更漏已动,肆中酒客愈稀,惟遥座一美少年对烛独酌,有小僮捧巾侍焉;众窃议其高雅。无何,少年罢饮,出门去。僮返身入,向生曰:“主人相候一语。”众则茫然,惟生颜色惨变,不遑告别,匆匆便去。盖少年乃江城,僮即其家婢也。

  生从至家,伏受鞭扑。从此禁锢益严,吊庆皆绝。文宗下学,生以误讲降为青。一日与婢语,女疑与私,以酒坛囊婢首而挞之。已而缚生及婢,以绣剪剪腹间肉互补之,释缚令其自束。月余,补处竟合为一云。女每以白足踏饼尘土中,叱生摭食之。如是种种。母以忆子故,偶至其家,见子柴瘠,归而痛哭欲死。夜梦一叟告之曰:“不须忧烦,此是前世因。江城原静业和尚所养长生鼠,公子前生为士人,偶游其地,误毙之。今作恶报,不可以人力回也。每早起,虔心诵观音咒一百遍,必当有效。”醒而述于仲鸿,异之,夫妻遵教。虔诵两月余,女横如故,益之狂纵。闻门外钲鼓,辄握发出,憨然引眺,千人指视,恬不为怪。翁姑共耻之,而不能禁,腹诽而已。

  忽有老僧在门外宣佛果,观者如堵。僧吹鼓上革作牛鸣。女奔出,见人众无隙,命婢移行床,翘登其上。众目集视,女如弗觉。逾时,僧敷衍将毕,索清水一盂,持向女而宣言曰:“莫要嗔,莫要嗔!前世也非假,今世也非真。咄!鼠子缩头去,勿使猫儿寻。”宣已,吸水噀射女面,粉黛淫淫,下沾衿袖。众大骇,意女暴怒,女殊不语,拭面自归。僧亦遂去。女入室痴坐,嗒然若丧,终日不食,扫榻遽寝。中夜忽唤生醒,生疑其将遗,捧进溺盆。女却之,暗把生臂,曳入衾。生承命,四体惊悚,若奉丹诏。女慨然曰:“使君如此,何以为人!”乃以手抚扪生体,每至刀杖痕,嘤嘤啜泣,辄以爪甲自掐,恨不即死。生见其状,意良不忍,所以慰藉之良厚。女曰:“妾思和尚必是菩萨化身。清水一洒,若更腑肺。今回忆曩昔所为,都如隔世。妾向时得毋非人耶?有夫妇而不能欢,有姑嫜而不能事,是诚何心!明日可移家去,仍与父母同居,庶便定省。”絮语终夜,如话十年之别。昧爽即起,折衣敛器,婢携簏,躬襆被,促生前往叩扉。母出骇问,告以意。母尚迟回有难色,女已偕婢入。母从入。女伏地哀泣,但求免死。母察其意诚,亦泣曰:“吾儿何遽如此?”生为细述前状,始悟曩昔之梦验也。喜,唤厮仆为除旧舍。女自是承颜顺志过于孝子,见人,则觍如新妇;或戏述往事,则红涨于颊。且勤俭,又善居积,三年翁媪不问家计,而富称巨万矣。生是岁乡捷。每谓生曰:“当日一见芳兰,今犹忆之。”生以不受荼毒,愿已至足,妄念所不敢萌,唯唯而已。会以应举入都,数月乃返。入室,见芳兰方与江城对弈。惊而问之,则女以数百金出其籍矣。此事浙中王子雅言之甚详。

  异史氏曰:“人生业果,饮啄必报,而惟果报之在房中者,如附骨之疽,其毒尤惨。每见天下贤妇十之一,悍妇十之九,亦以见人世之能修善业者少也。观自在愿力宏大,何不将孟中水洒大千世界也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