昌化有个姓满的书生,在余杭开馆教书。那天他路过街市,走到一座临街小楼下,忽然有个荔枝壳啪嗒掉在他肩头。抬头一瞧,只见阁楼上倚着个娇俏的姑娘,杏眼桃腮,正掩着嘴冲他笑呢。这一笑可把满生的魂儿都勾走了,那姑娘见他呆样,抿嘴一笑就闪进了帘子。打听才知道,这是青楼贾家姑娘,名叫细侯,身价高得很。满生摸摸干瘪的钱袋,只能垂头丧气回去。
那晚满生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,满脑子都是阁楼上惊鸿一瞥。天刚蒙蒙亮,他就揣着名帖去敲门。细侯见是他,竟亲自端了茶来,两人说说笑笑,满生越发着迷。他东拼西凑借了银子,全捧到细侯跟前。烛影摇红时,满生搂着姑娘在枕上念诗:"铜灯照夜到三更,枕边细语带香风。明朝梳起新发髻,怕要忘了我这穷书生。"细侯听了却皱起眉头:"我虽是风尘中人,也盼着找个知心人过日子。您既然没娶妻,看我能不能当这个家?"
满生喜得直搓手,当下赌咒发誓要娶她。细侯眼睛亮晶晶的:"作诗我不在行,往后您可得教我。"忽然又正色道:"家里有多少田地?"满生讪讪道:"薄田五十亩,破屋两三间。"细侯却拍手笑了:"够啦!四十亩地吃饭,十亩种黍子,我再织五匹绢,税钱都有了。您读书我织布,闲来吟诗喝酒,就是给个官当也不换!"
"那...赎你要多少银子?"满生声音发颤。细侯掰着手指:"妈妈贪心,少说二百两。好在我这些年攒了些体己,您能凑够一百两就行。"满生急得直搓衣角:"我穷得叮当响,倒是有个朋友在湖南做官..."话没说完,细侯就按住他的嘴:"去吧,我等着。"
谁知满生赶到湖南,那朋友早丢了官,穷得连顿饭都请不起。他只好在当地教书糊口,有天失手打伤学生,那孩子竟跳了河。东家把他告进大牢,多亏其他学生接济,才没饿死在狱里。
这边细侯闭门谢客,任妈妈怎么骂都不接客。有个富商捧着银子来提亲,细侯把媒人赶了出去。那商人竟亲自跑到湖南,听说满生快出狱了,赶紧使银子让官府继续关着他。回来骗细侯说:"你那穷书生早病死在牢里啦!"细侯死活不信,商人又伪造绝命书。看着熟悉的字迹,细侯哭湿了整条帕子。
妈妈拍着桌子骂:"白养你这么大!不接客又不嫁人,喝西北风去?"细侯只得嫁了商人。一年后生了儿子,锦衣玉食的日子却像坐牢。
忽然有一天,满生洗清冤屈出狱了。听说细侯改嫁,他心如刀绞,托卖茶婆婆捎信。细侯这才明白全是商人捣鬼,趁商人出门,她竟亲手掐死怀里的孩子,卷了细软就跑。公堂上县令听罢来龙去脉,惊堂木一拍:"此等贞烈女子,本官不管了!"
只是那襁褓中的孩子,终究成了月老红线上一滴血。
昌化满生,设帐余杭。偶涉廛市,经临街阁下,忽有荔壳坠肩头。仰视,一雏姬凭阁上,妖姿要妙,不觉注目发狂,姬俯哂而入。询之,知为娼楼贾氏女细侯也。其声价颇高,自顾不能适愿。归斋冥想,终宵不枕。明日,往投以刺,相见,言笑甚欢,心志益迷。托故假贷同人,敛金如干,携以赴女,款洽臻至。即枕上口占一绝赠之云:“膏腻铜盘夜未央,床头小语麝兰香。新鬟明日重妆凤,无复行云梦楚王。”细侯蹙然曰:“妾虽污贱,每愿得同心而事之。君既无妇,视妾可当家否?”生大悦,即叮咛,坚相约。细侯亦喜曰:“吟咏之事,妾自谓无难,每于无人处,欲效作一首,恐未能便佳,为观听所讥。倘得相从,幸以教妾。”因问生:“家田产几何?”答曰:“薄田半顷,破屋数椽而已。”细侯曰:“妾归君后,当常相守,勿复设帐为也。四十亩聊足自给,十亩可以种黍,织五匹绢,纳太平之税有余矣。闭户相对,君读妾织,暇则诗酒可遣,千户侯何足贵!”生曰:“卿身价约可几多?”曰:“依媪贪志,何能盈也?多不过二百金足矣。可恨妾齿稚,不知重资财,得辄归母,所私者区区无多。君能办百金,过此即非所虑。”生曰:“小生之落寞,卿所知也,百金何能自致,有同盟友令于湖南,屡相见招,仆因道远,故惮于行。今为卿故,当往谋之。计三四月,可以复归,幸耐相候。”细侯曰:“诺。”生即弃馆南游,至则令已免官,以挂误居民舍,宦囊空虚,不能为礼。生落魄难返,就邑中授徒焉。三年,莫能归。偶笞弟子,弟子自溺死。东翁痛子而讼师,因被逮囹圄。幸有他门人,怜师无过,时致馈遗,得以无苦。
细侯自别生,杜门不交一客。母诘知故,而志不可夺,亦姑听之。有富贾慕细侯名,托媒于媪。务在必得,不靳直。细侯不可,贾以负贩诣湖南,敬侦生耗。时狱已将解,贾以金赂当事吏,使久锢之。归告媪云:“生已瘐死。”细侯不信。媪曰:“无论满生已死,纵或不死,与其从穷措大以椎布终也,何如衣锦而厌粱肉乎?”细侯曰:“满生虽贫,其骨清也;守龌龊商,诚非所愿。且道路之言,何足凭信!”贾又转嘱他商,假作满生绝命书寄细侯,以绝其望。细侯得书,朝夕哀哭,媪曰:“我自幼于汝,抚育良劬。汝成人二三年,所得报日亦无多。既不愿隶籍,又不肯嫁,何以能生活?”细侯不得己,遂嫁贾。贾衣服簪环,供给丰侈。年余,生一子。
无何,生得门人力,昭雪出狱,始知贾之锢己也。然念素无嫌隙,反复不得其由,门人义助资斧得归,既闻细侯已嫁,心甚激楚,因以所苦,托市媪卖浆者达细侯。细侯大悲,方悟前此多端,悉贾之诡谋。乘贾他出,杀抱中儿,携所有以归满;凡贾家服饰,一无所取。贾归,怒讼于官。官原其情,竟置不问。嘻!破镜重归,盟心不改,义实可嘉。然必杀子而行,未免太忍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