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·龙飞相公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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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庆有个姓戴的年轻人,从小就不学好,整天吊儿郎当没个正形。有一回他喝得醉醺醺往家走,半道上碰见了死去的表兄季生。这醉鬼脑子糊涂,早忘了表兄已经过世,还大着舌头问:"老表这些年去哪儿发财啊?"

季生飘在月光下,苦笑道:"表弟啊,我早就是阴间的人了,你忘啦?"戴生这才一个激灵,可酒劲儿上头倒也不怕,反倒凑近了问:"那你在下头当什么差?"季生衣袖飘飘:"在转轮王殿下管生死簿呢。"

戴生一听来劲了,扯住表兄袖子:"这么说人间的祸福你都门儿清?"季生叹气:"这本是我的差事,可每天经手那么多,哪能个个都记得?倒是三天前翻册子,还瞧见你的名字......"话没说完,戴生急得直跺脚:"快说我排在第几等?"

月光突然被乌云遮住,季生的脸变得惨白:"兄弟别恼,你那名字...在十八层地狱的黑名册上挂着呢。"戴生顿时酒醒了大半,扑通跪在泥地里,抱着表兄的腿哭求救命。

季生想扶又扶不起来,只得摇头:"这事我使不上劲。除非你从现在起日日行善,可你这些年造的孽,没个十年八年哪补得回来?"说着突然往后退,"记住,多念佛号或许还有转机..."话音未落,一阵阴风卷过,田埂上只剩戴生一个人跪着发抖。

打那天起,戴生真像变了个人。连隔壁那个常跟他私会的媳妇儿,他都咬牙断了来往。那家汉子原本蹲在草垛后想捉奸,等了半个月不见动静,气得在田埂上直磨牙。

麦子黄时节的晌午,戴生扛着锄头经过废井,那汉子突然从玉米地里钻出来:"戴哥,井里好像掉进只羊羔!"戴生刚探头,后背就挨了记狠推,咕咚栽进几丈深的黑井里。

井底阴寒刺骨,戴生摔断了两根肋骨。半夜疼醒时,听见井口传来铲土声,他刚喊救命,一块磨盘大的土疙瘩就砸了下来。他连滚带爬躲进侧壁的煤洞,捂着嘴不敢出声。

这煤洞比地狱还吓人,伸手不见五指。戴生饿得前胸贴后背时,忽然发现洞深处飘着绿莹莹的鬼火。那些光点慢慢聚过来,竟显出人形,个个浑身湿漉漉的,像从水里捞出来的。

领头的是个只剩半截身子的老鬼:"后生别怕,我们都是让龙飞相公淹死的矿工..."原来百年前有黑心商人在这挖煤,惊动了古墓里的龙飞相公,一怒之下引地下水淹了矿洞。

正说着,洞深处突然亮起灯笼。群鬼欢喜得发抖:"相公来施粥了!"拖着戴生就往里飘。说来也怪,明明脚下都是水,走起来却像踩棉花。拐过三道弯,眼前竟出现间灯火通明的书房。

八仙桌前端坐着个穿儒衫的老者,见到戴生惊得拂落了茶盏:"活人怎会到此?"听戴生报上姓名,老者突然老泪纵横:"原来是我戴家子孙!"这竟是当年那位龙飞相公,按辈分是戴生的高祖。

从此戴生就在地府念起了书。石桌上永远有支胳膊粗的白蜡烛,照着他把八股文抄了四千多遍。偶尔打盹醒来,总看见高祖拿着戒尺站在跟前。

三年后的清明,老者突然把砚台一推:"你阳寿未尽,该回去了。"戴生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群鬼抬着扔回了煤洞。恰巧这天村里重修废井,绳子放下来时,井底突然传出微弱的念佛声。

戴生回家才知道,推他下井的邻居早吃了官司,自家媳妇也改嫁了。他倒不记仇,反而花钱把井里四十三具尸骨好生安葬。说也奇怪,当年秋闱他竟中了举人。后来在高祖坟旁买了块风水宝地,年年清明都带着整只的烧猪来上坟。

最奇的是那支地府里的蜡烛,戴生后来在书房夜读时,总觉着有支看不见的蜡烛在为他照亮。

原文言文

  安庆戴生,少薄行,无检幅。一日醉归,途中遇故表兄季生。醉后昏眊,竟忘其死,问:“向在何所?”季曰:“仆已异物,君忘之耶?”戴始恍然,而醉亦不惧,问:“冥间何作?”答曰:“近在转轮王殿下司录。”戴曰:“人世祸福当必知之?”季曰:“此仆职也,乌得不知?但过繁不甚关切,不能尽记耳。三日前偶稽册,尚睹君名。”戴急问其何词,季曰:“不敢相欺,尊名在黑暗狱中。”戴大惧,酒亦醒,苦求拯拔。季曰:“此非仆所能效力,惟善可以已之。然君恶籍盈指,非大善不可复挽。穷秀才有何大力?即日行一善,非年余不能相准,今已晚矣。但从此砥行,则地狱或有出时。”戴闻之泣下,伏地哀恳;及仰首而季已杳矣。悒悒而归。由此洗心改行,不敢差跌。

  先是,戴私其邻妇,邻人闻之而不肯发,思掩执之。而戴自改行,永与妇绝;邻人伺之不得,以为恨。一日遇于田间,阳与语,给窥眢井,因而堕之。井深数丈,计必死。而戴中夜苏,坐井中大号,殊无知者。邻人恐其复上,过宿往听之;闻其声,急投石。戴移避洞中,不敢复作声。邻人知其不死,劚土填井,几满之。

  洞中冥黑真与地狱无异。况空洞无所得食,计无生理。葡匐渐入,则三步外皆水,无所复之,还坐故处。初觉腹馁,久竟忘之。因思重泉下无善可行,惟长宣佛号而已。既见磷火浮游,荧荧满洞,因而祝之曰:“闻青燐悉为冤鬼;我虽暂生,固亦难返,如可共话,亦慰寂寞。”但见诸磷渐浮水来;燐中有一人,高约人身之半。诘所自来,答云:“此古煤井。主人攻煤,震动古墓,被龙飞相公决地海之水,溺死四十三人。我皆鬼也。”问:“相公何人?”曰:“不知也。但相公文学士,今为城隍幕客,彼亦怜我等无辜,三五日辄一施水粥。思我辈冷水浸骨,超拔无日。君倘再履人世,祈捞残骨葬一义冢,则惠及泉下者多矣。”戴曰:“如有万分之一,此更何难。但深在九地,安望重睹天日乎!”因教诸鬼使念佛,捻块代珠,记其藏数。不知时之昏晓:倦则眠,醒则坐而已。

  忽见深处有笼灯,众喜曰:“龙飞相公施食矣!”邀戴同往。戴虑水沮,众强曳扶以行,飘若履虚。曲折半里许,至一处,众释令自行;步益上,如升数仞之阶。阶尽,睹房廊,堂上烧明烛一支,大如臂。戴久不见火光,喜极趋上。上坐一叟,儒服儒巾。戴辍步不敢前,叟已睹见,讶问:“生人何来?”戴上,伏地自陈。叟曰:“我子孙也。”因令起,赐之坐。自言:“戴潜,字龙飞。向因不肖孙堂,连结匪类,近墓作井,使老夫不安于夜室,故以海水投之。今其后续如何矣?”盖戴近宗凡五支,堂居长。初,邑中大姓赂堂,攻煤于其祖茔之侧。诸弟畏其强莫敢争。无何地水暴至,采煤人尽死井中。诸死者家群兴大讼,堂及大姓皆以此贫;堂子孙至无立锥。戴乃堂弟裔也。曾闻先人传其事,因告翁。翁曰:“此等不肖,其后焉得昌!汝既来此,当勿废读。”因饷以酒馔,遂置卷案头,皆成、洪制艺,迫使研读。又命题课文,如师教徒。堂上烛常明,不剪亦不灭。倦时辄眠,莫辨晨夕。翁时出,则以一僮给役。历时觉有数年之久,然幸无苦。但无别书可读,惟制艺百首,首四千余遍矣。翁一日谓曰:“子孽报已满,合还人世。余冢邻煤洞,阴风刺骨,得志后当迁我于东原。”戴敬诺。翁乃唤集群鬼,仍送至旧坐处。群鬼罗拜再嘱。戴亦不知何计可出。

  先是家中失戴,搜访既穷,母告官,系缧多人,杳无踪迹。积三四年,官离任,缉察亦弛。戴妻不安于室,遣嫁去。会里中人复治旧井,入洞见戴,抚之未死。大骇,报诸其家。舁归经日,始能言其底里。自戴入井,邻人殴杀其妻,为妻翁所讼,驳审年余,仅存皮骨而归。闻戴复生,大惧亡去。宗人议究治之。戴不许;且谓曩时实所自取,此冥中之谴,于彼何与焉。邻人察其意无他,始逡巡而归。井水既涸,戴买人入洞拾骨,俾各为具,市棺设地,葬丛冢焉。又稽宗谱名潜,字龙飞,先设品物祭诸冢。学使闻其异,又赏其文,是科以优等入闱,遂捷于乡。既归,营兆东原,迁龙飞厚葬之;春秋上墓,岁岁不衰。

  异史氏曰:“余乡有攻煤者,洞没于水,十余人沉溺其中。竭水求尸,两月余始得涸,而十余人并无死者。盖水大至时,共泅高处,得不溺。缒而上之,见风始绝,一昼夜乃渐苏。始知人在地下,如蛇鸟之蛰,急切未能死也。然未有至数年者。苟非至善,三年地狱中,乌复有生人哉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