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二·寄生附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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寄生这孩子,打小就是个聪明的主儿。他爹王桂庵是郡里有头有脸的人物,见儿子襁褓里就会认人,觉得是天生的灵性,疼得跟眼珠子似的。这孩子越长越俊俏,八九岁就能写文章,十四岁就考进了官学。最稀奇的是,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挑媳妇。

桂庵有个妹妹嫁给了郑秀才,生了个闺女叫闺秀,生得跟画上走下来的似的。有一回王孙见了这表妹,魂儿都丢了,日思夜想,茶饭不思。爹娘急得团团转,逼问半天才知道儿子害了相思病。老两口赶紧托媒人去郑家说亲,谁知郑秀才是个古板性子,说什么表兄妹结亲不合礼数,硬是给回绝了。

这下可好,王孙的病更重了。他娘急中生智,偷偷求小姑子帮忙,说哪怕让闺秀来家里坐坐也好。郑秀才听说后勃然大怒,把来说情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。老两口没辙,只能由着儿子日渐消瘦。

城里有个张家,五个闺女个个水灵,最小的五可更是仙女下凡似的,还没许人家。清明上坟那日,五可在轿子里瞧见了王孙,回家就跟母亲透了心思。张夫人心领神会,找了个姓于的媒婆去探口风。

这会儿王孙正病得昏昏沉沉,听说来了媒人,苦笑道:"我这病,怕是大罗金仙也治不好。"他娘芸娘忙问缘故,于媒婆就把张家有意结亲的事说了,把五可夸得天上有地下无。芸娘喜出望外,赶紧让媒婆去劝儿子。

媒婆进了屋,摸着王孙的额头说:"公子啊,老身倒有个方子。那张家五姑娘..."话没说完,王孙就摇头:"不对症的药,吃了也白搭。"媒婆拍腿笑道:"您这话说的!好大夫开方子还得望闻问切呢,您连人都没见着就否了?要是五姑娘比您心上人还强呢?"说着就把五可的模样身段比划起来。王孙转身面朝墙壁:"您老别费心了,我这心里再装不下别人。"媒婆见劝不动,只好告辞。

这天王孙正发着高热,忽听丫鬟喊:"您日思夜想的人来啦!"他一骨碌爬起来冲出去,果然见个美人站在院里。定睛一看却不是闺秀,只见她穿着嫩柳色的绣花裙,裙下微露金莲,真跟画上的仙女似的。姑娘笑盈盈道:"我是五可。听说公子为闺秀姐姐害相思,特来讨个公道。"王孙连忙作揖:"是在下眼拙,今日见了姑娘才知道什么叫天仙。"说着就要拉手起誓,突然被母亲推醒,原来是大梦一场。可梦里五可的一颦一笑历历在目,他心想:若真如梦中这般,何必非要求那得不到的?便跟母亲说了梦境。芸娘见儿子回心转意,赶紧张罗媒人。

王孙怕梦不准,托了个熟识张家的邻居婆子假装串门,暗中相看五可。婆子到了张家,正赶上五可卧病在床,斜倚着枕头托腮发愁,那模样任谁见了都心疼。婆子问起病因,五可只顾摆弄衣带不吭声。她娘代答道:"还不是为婚事闹的!多少人家来提亲都不应,非要嫁王家公子不可。我说她两句,就赌气不吃饭。"婆子拍手笑道:"这可不巧了!王公子那边也正..."五可急忙打断:"嬷嬷别说了,万一不成更丢人。"婆子却打包票说必定能成,五可这才抿嘴笑了。

婆子回来把情形一说,连五可的穿戴都和梦里对得上,王孙喜出望外。可他还是不放心,又暗中找来于媒婆,求她安排见五可一面。媒婆为难地应下,却迟迟没有回音。正着急时,媒婆兴冲冲跑来:"机会来了!五姑娘身子不爽利,要丫鬟扶着去对面院子散步。公子提前去藏着,保管看个真切。"

第二天大清早,王孙就骑马赶到约定地点。媒婆领他躲进路边的空屋,从门缝里往外瞧。不多时果然见五可扶着丫鬟慢慢走来,媒婆故意指着树梢拖延时间。王孙看得真切,激动得手直发抖。媒婆回来问:"可比得上闺秀?"王孙千恩万谢地告辞,回家就催父母提亲。谁知媒人上门时,五可已经许了别家!

王孙悔得肠子都青了,旧病复发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。这天媒婆来看他,惊道:"怎么糟践成这样?"听罢缘由拍腿大笑:"傻公子!先前人家倒贴你不要,如今上赶着就能成?不过老身倒有个法子..."说着附耳低语一番。王孙立刻精神了,求她快去说合。桂庵怕太唐突,媒婆却说:"张家先前既有意,如今反悔本就不占理。俗话说先到先得,怕什么!"

第二天派去的仆人果然带着好消息回来,王孙的病立马好了大半,从此绝了闺秀的念想。

再说郑家那边,当初拒婚后闺秀就闷闷不乐,听说王孙要娶张家女儿,更是病得形销骨立。郑秀才气得不肯请大夫,说死了干净。二娘心疼女儿,跟闺女商量:"要不咱们做小也嫁过去?"闺秀低头不答,可眉眼间透着乐意。二娘刚跟丈夫提这事,郑秀才暴跳如雷:"你养的好女儿!"从此不管不问。二娘索性自己做主,趁着王孙迎亲这天,借口回娘家,天不亮就派人向哥哥借车马。桂庵想着妹妹家近,就把迎亲的车先派去接人。

谁想车到门前,帘子一掀,下来的新娘子盖着红盖头。王孙吓得要跑,被郑家仆人架着拜了堂。等掀开盖头,全家都傻了眼——竟是闺秀!这边正乱作一团,张家听说变故勃然大怒。五可却劝父亲:"他们虽先拜堂,到底没行六礼。不如照常迎亲。"张父气哼哼地另备了洞房,天黑时把五可也送了过来。这下可好,王家院子里两顶红帐子,新郎官站在当间,哭也不是笑也不是。

王孙夹在两个姑娘中间,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,不知如何是好。他娘看不过眼,出来打圆场,说按年纪排个姐妹吧。两个姑娘都点头应了。可五可听说闺秀比自己大,要叫"姐姐"时,脸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。老太太心里直打鼓。

等到三朝回门那天,五可见闺秀举止温婉,气度不凡,不知不觉就亲近起来,这姐妹的名分才算定下。老两口原本还担心日子久了会闹别扭,谁知两个姑娘好得像亲姐妹似的,连衣裳鞋子都换着穿。

有天王孙笑着问五可:"当初为何要回绝媒人?"五可抿嘴一笑:"没什么,就是想报复你当初回绝那老婆子呀。你那时没见过我,心里只装着闺秀;就算见了我,也故意端着架子,想看看在你眼里,我比闺秀如何。要是你只为她害相思病,却不为我茶饭不思,那我也就不强求了。"王孙摇头苦笑:"这报复可够狠的!不过要不是那老婆子,我哪有机会见着你。"五可眨眨眼:"是我想见你,关老婆子什么事。你路过我家门口时,难道不知道我在窗后眼巴巴望着?梦里都约好了,你怎么还装糊涂?"

王孙大吃一惊:"你怎么知道梦的事?"五可轻声道:"我病中梦见去你家,还当是胡思乱想。后来听说你也做了梦,才知道魂魄真去过。"王孙觉得神奇,就把自己梦见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,连日子都对得上。这父子俩的姻缘,竟都是靠做梦得来的,你说稀奇不稀奇?

后来有人议论说,当爹的为情痴迷,儿子差点为情送命。要说情种,可不就是王孙这样的?要不是有个会做梦的爹,哪来这么个多情的儿子呢!

原文言文

  寄生字王孙,郡中名士。父母以其襁褓认父,谓有夙惠,锺爱之。长益秀美,八九岁能文,十四入郡庠。每自择偶。父桂庵有妹二娘,适郑秀才子侨,生女闺秀,慧艳绝伦。王孙见之,心切爱慕,积久寝食俱废。父母大忧,苦研诘之,遂以实告。父遣冰于郑;郑性方谨,以中表为嫌却之。王孙愈病,母计无所出,阴婉致二娘,但求闺秀一临存之。郑闻益怒,出恶声焉。父母既绝望,听之而已。

  郡有大姓张氏,五女皆美;幼者名五可,尤冠诸姊,择婿未字。一日上墓,途遇王孙,自舆中窥见,归以白母。母沈知其意,见媒媪于氏,微示之。媪遂诣王所。时王孙方病,讯知笑曰:“此病老身能医之。”芸娘问故。媪述张氏意,极道五可之美。芸娘喜,使媪往候王孙。媪入,抚王孙而告之。王孙摇首曰:“医不对症,奈何!”媪笑曰:“但问医良否耳:其良也,召和而缓至,可矣;执其人以求之,守死而待之,不亦痴乎?”王孙欷歔曰:“但天下之医无愈和者。”媪曰:“何见之不广也?”遂以五可之容颜发肤,神情态度,口写而手状之。王孙又摇首曰:“媪休矣!此余愿所不及也。”反身向壁,不复听矣。媪见其志不移,遂去。

  一日王孙沉痼中,忽一婢入曰:“所思之人至矣!”喜极,跃然而起。急出舍,则丽人已在庭中。细认之,却非闺秀,着松花色细褶绣裙,双钩微露,神仙不啻也。拜问姓名,答曰:“妾,五可也。君深于情者,而独锺闺秀,使人不平。”王孙谢曰:“生平未见颜色,故目中止一闺秀。今知罪矣!”遂与要誓。方握手殷殷,适母来抚摩,遽然而觉,则一梦也。回思声容笑貌,宛在目中。阴念:五可果如所梦,何必求所难遘,因而以梦告母。母喜其念少夺,急欲媒之。

  王孙恐梦见不的,托邻妪素识张氏者,伪以他故诣之,嘱其潜相五可。妪至其家,五可方病,靠枕支颐,婀娜之态,倾绝一世。近问:“何恙?”女默然弄带,不作一语。母代答曰:“非病也。连日与爹娘负气耳!”妪问故。曰:“诸家问名,皆不愿,必如王家寄生者方嫁。是为母者劝之急,遂作意不食数日矣。”妪笑曰:“娘子若配王郎,真是玉人成双也。渠若见五娘,恐又憔悴死矣!我归即令倩冰,如何?”五可止之曰:“姥勿尔!恐其不谐,益增笑耳!”妪锐然以必成自任,五可方微笑。妪归复命,一如媒媪言。王孙详问衣履,亦与梦合,大悦。意虽稍舒,然终不以人言为信。过数日渐瘳,秘招于媪来,谋以亲见五可。媪难之,姑应而去。久之不至。方欲觅问,媪忽忻然来曰:“机幸可图。五娘向有小恙,因令婢辈将扶,移过对院。公子往伏伺之,五娘行缓涩,委曲可以尽睹矣。”王孙喜,明日,命驾早往,媪先在焉。即令絷马村树。引入临路舍,设座掩扉而去。少间五可果扶婢出,王孙自门隙目注之。女从门外过,媪故指挥云树以迟纤步,王孙窥觇尽悉,意颤不能自持。未几媪至,曰:“可以代闺秀否?”王孙申谢而返,始告父母,遣媒要盟。及媒往,则五可已别字矣。

  王孙失意,悔闷欲死,即刻复病。父母忧甚,责其自误。王孙无词,惟日饮米汁一合。积数日,鸡骨支床,较前尤甚。媪忽至,惊曰:“何惫之甚?”王孙涕下,以情告。媪笑曰:“痴公子!前日人趁汝来,而故却之;今日汝求人,而能必遂耶?虽然,尚可为力。早与老身谋,即许京都皇子,能夺还也。”王孙大悦,求策。媪命函启遣伻,约次日候于张所。桂庵恐以唐突见拒,媪曰:“前与张公业有成言,延数日而遽悔之;且彼字他家,尚无函信。谚云:‘先炊者先餐。’何疑也!”桂庵从之。次日二仆往,并无异词,厚犒而归。王孙病顿起。由此闺秀之想遂绝。

  初,郑子侨却聘,闺秀颇不怿;及闻张氏婚成,心愈抑郁,遂病,日就支离。父母诘之不肯言。婢窥其意,隐以告母。郑闻之,怒不医,以听其死。二娘怼曰:“吾侄亦殊不恶,何守头巾戒,杀吾娇女!”郑恚曰:“若所生女,不如早亡,免贻笑柄!”以此夫妻反目。二娘故与女言,将使仍归王孙若为媵。女俯首不言,意若甚愿。二娘商郑,郑更怒,一付二娘,置女度外,不复预闻。二娘爱女切,欲实其言。女乃喜,病渐瘥。窃探王孙,亲迎有日矣。及期以侄完婚,伪欲归宁,昧旦,使人求仆舆于兄。兄最友爱,又以居村邻近,遂以所备亲迎车马,先迎二娘。既至,则妆女入车,使两仆两媪护送之。到门,以毡贴地而入。时鼓乐已集,从仆叱令吹擂,一时人声沸聒。王孙奔视,则女子以红帕蒙首,骇极欲奔;郑仆夹扶,便令交拜。王孙不知何由,即便拜讫。二媪扶女,径坐青庐,始知其闺秀也。举家皇乱,莫知所为。

  时渐濒暮,王孙不复敢行亲迎之礼。桂庵遣仆以情告张;张怒,遂欲断绝。五可不肯,曰:“彼虽先至,未受雁采;不如仍使亲迎。”父纳其言,以对来使。使归,桂庵终不敢从。相对筹思,喜怒俱无所施。张待之既久,知其不行,遂亦以舆马送五可至,因另设青帐于别室。

  王孙周旋两间,蹀踱无以自处。母乃调停于中,使序行以齿,二女皆诺。及五可闻闺秀差长,称“姊”有难色。母甚虑之。比三朝公会,五可见闺秀风致宜人,不觉右之,自是始定。然父母恐其积久不相能,而二女却无间言,衣履易着,相爱如姊妹焉。

  王孙始问五可却媒之故,笑曰:“无他,聊报君之却于媪耳。尚未见妾,意中止有闺秀;即见妾,亦略靳之,以觇君之视妾,较闺秀何如也。使君为伊病,而不为妾病,则亦不必强求容矣。”王孙笑曰:“报亦惨矣!然非于媪,何得一觐芳容。”五可曰:“是妾自欲见君,媪何能为。过舍门时,岂不知眈眈者在内耶。梦中业相要,何尚未知信耶?”王孙惊问:“何知?”曰:“妾病中梦至君家,以为妄;后闻君亦梦,妾乃知魂魄真到此也。”王孙异之,遂述所梦,时日悉符。父子之良缘,皆以梦成,亦奇情也。故并志之。

  异史氏曰:“父痴于情,子遂几为情死。所谓情种,其王孙之谓欤?不有善梦之父,何生离情之子哉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