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回

开辟演义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那神农大帝膝下有个掌上明珠,唤作精卫公主。这姑娘打小爱吃黄精,脸蛋儿白里透红像抹了珍珠粉,眉毛弯弯似远山含黛,一双杏眼水灵灵的,樱桃小嘴红艳艳,身段儿更是窈窕得跟春柳似的。十五岁年纪,出落得连水里的鱼儿见了都要沉底,天上的大雁瞧见都忘了飞,把月亮羞得躲进云里,让花儿自愧不如地合上瓣儿。这么个天仙似的人儿,偏生还没许配人家。

那年春末夏初,公主在宫里闷得慌,带着几个贴身丫鬟到御花园散心。但见那花丛里蜂儿蝶儿正忙,忽然一阵风吹落片花瓣,那些小生灵立刻弃了这朵去寻那朵。公主倚着白玉栏杆叹道:"你们瞧这些薄情的小东西,花开正艳时争着来采蜜,稍有个残缺便另寻新欢。这人世间的情分啊,可不就像这花开花落?"说着捻起片落花,"要能寻个长生不老的法子,永远做那云端上的逍遥客该多好。"

正说着,日头渐渐西沉,月亮悄悄爬上柳梢。忽然一阵异香扑鼻,半空中传来环佩叮当声。只见云霞里驶来辆七宝香车,上头坐着位二十出头的仙女,模样气度竟不输公主。两个青衣小鬟捧着几株闪着微光的仙草随侍左右。那仙女轻移莲步下车施礼:"我乃西王母,刚从东海归来,听闻公主有出世之念,特来点化。"

公主又惊又喜,忙还礼道:"怎敢劳动仙驾?只不知这仙界在何处,比我们人间如何?"

王母拂袖指向东方:"你们这儿叫赤县神州,海外还有九处这样的地方。我们仙人多在东西两方——东海有五座仙山,蓬莱瀛洲最是妙处,金宫玉殿四季如春;西方昆仑山顶有六处仙境,我住的承渊山便是其一。"说着让侍女捧上仙草,"这是瀛洲的还魂草和影木,日光下能照出百重影子。"

公主听得心驰神往,急问如何去得东海。王母叮嘱:"需造凌风大船,从东莱入海。切记道心要坚,否则惊涛骇浪顷刻便至。"说罢驾云而去,留下满庭异香。

第二日天刚蒙蒙亮,公主就跑去求父皇放她寻仙。神农大帝捻着胡须劝道:"为父尝遍百草,发现茯苓炼药最能益寿,何苦冒险渡海?"帝后也拉着女儿的手直掉眼泪。可公主铁了心要往,哭得梨花带雨在地上打滚。终究是父母心软,叹着气拨了两千两银子,命人去东莱打造宝船。

这一路可热闹了,各州府县忙着迎送凤驾。公主自幼长在深宫,哪见过市井繁华?偏巧在东莱码头遇见个俊俏书生,那少年生得眉目如画,把公主看得心头鹿撞。她竟摘下玉钗相赠:"待我成仙归来,定求父皇招你为驸马。"

谁知这话被云头路过的东王公听个正着。老神仙气得白胡子直翘,转头就召来东海龙王:"那精卫公主凡心未净,若让她得了长生术还了得?等她船到发鸠山,你便兴风作浪!"龙王领命潜入深海,一场惊天变故正在酝酿。这真是:云中仙客眼如电,人间私语雷早闻。

那日风和日丽,公主带着几十个侍女坐在雕花大船里,周围十几条护卫船把主船护得严严实实。船从东莱港出发时,老船工搓着粗糙的手掌直嘀咕:"这海路暗礁多得像筛子眼,咱们这大船怕是要卡在石头缝里喽!"谁知船行两日,竟顺顺当当过了劳山、成山,连黑水洋的蓬头浪都像温顺的绵羊。老船工们正纳闷呢,这暗礁险滩怎的突然都躲起来了?却不知老话说的好——福气后头跟着灾祸呢!要是出港时就遇上风浪,哪还能漂到深海遭这场大难?

公主倚着描金栏杆,看碧波万顷,心里美滋滋盘算:等到了蓬莱仙岛,先取那玉液琼浆,再采些震檀香木,拜访完仙童就在两座仙山逍遥快活。待个一年半载回宫时,多带些长生药分给宫里那些俊俏少年郎,到时候夫妻双双成仙,容颜永驻,该有多痛快!

谁知第六日快到发鸠山时,天色骤变。狂风卷着海浪像千万匹野马扑来,三层楼高的大船眨眼间就被撕成碎片。公主坠入深渊时,恍惚看见鳞光闪闪——原是东海龙王巡游经过。老龙王见这落水的姑娘杏眼桃腮,连忙甩出龙须将她卷回水晶宫。夜明珠照得殿内亮如白昼,公主这才看清救命恩人:蓝靛脸配着白灯笼似的眼珠,钢针般的胡须扎得珊瑚帘子沙沙响,粗糙的龙鳞蹭过她手腕像砂纸磨过。

公主攥着湿透的衣带,眼前忽闪过东莱城那个为她折柳的少年郎。此刻龙宫里笙歌阵阵,老龙王正捧着鲛绡婚书等她按手印。她想咬舌自尽,舌尖刚抵上牙齿又念及救命之恩;想逃回人间,抬头只见万丈波涛封住了穹顶。怨气在胸腔里越积越厚,忽然浑身骨骼咔咔作响,竟化作一只白喙赤足的小鸟,扑棱棱冲出龙宫。

从此这鸟儿日日衔着南山的树枝石子投向东海,浪花溅起时总带着"精卫精卫"的啼鸣。岸边的老渔夫说,有回风暴天看见她叼着橄榄枝,被巨浪打落十几次仍不肯休。

却说皇宫里头,帝后日日数着更漏等女儿归来。直到派去的钦差带回发鸠山渔民的证词,老两口哭得连金丝帕子都拧出水来。后来史官写到这段,总忍不住赞叹这姑娘的倔强——多少锦衣玉带的男儿遇事就躲,倒不如这只填海的鸟儿有血性。您要问这精卫鸟后来可曾停歇?且待明日茶凉时,再与诸位细细分说。

原文言文

  精卫公主访神仙

  却说神农帝所生一女,名曰精卫公主,以其喜服黄精也。年一十五岁,生得面如傅粉,眉似远山,椒眼朱唇,螓首蜂腰。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。尚未曾招驸马。

  一日暮春之时,心无聊赖,唤侍女同往御花园游玩,见蜂蝶眷恋花心。忽所采花心被风吹落一瓣,蜂蝶即弃,复采他花心,公主发叹谓侍女曰:“人生在世上,岂能颜不改?你看那花盛开时,蜂蝶前来恣采,稍损一叶,遂去此而恋彼耳。正是:相思时作浣花女,重到谁为载酒人?那得长生不老之术遨游世外耶!”徘徊久之,不觉红轮西坠,玉兔东升。只见芳气袭人,隐隐有车声从空中来,渐渐近前,乃一女子,年可二十许,形容体态,不减公主。旁有丫鬟二人,身着青衣,手执异草数茎,随与公主施礼分坐毕,谓公主曰:“吾乃西王母是也,适从东海来,欲归西昆去,闻公主有出尘之想,故特至此,为汝洗濯凡心。”公主曰:“闺中少女,敢劳仙母遥临?但不知仙在于何处,仙景与中国何如,乞一明示!”

  王母曰:“中国名赤县神州。中州之外,如赤县神州者有九,环居四方;仙人常在东西二方,南北无之;东方多在海中,西方多在山顶。”

  公主曰:“请问东方之景!”王母曰:“东海中有五山:一名岱舆,二名员峤,三名方壶,四名方丈,五名瀛州,皆仙人所居。但岱舆、员峤、方壶、方丈奇景少,奇景多在蓬莱、瀛州二处,去中国数十万里,所居皆金宫、玉殿、紫阁、瑶台,花木常如二三月;人但长生不死。”

  公主曰:“请问蓬莱景致!”王母曰:“蓬莱有久视山,山有金池,水、石、泥沙皆有金色,复生金茎花如蝶,人皆带之。故彼处人云:‘不带金茎花,不得到仙家。’”

  公主曰:“请问瀛州景致!”王母曰:“瀛州有聚窟山,山生十样草,皆名还魂草。人既死后,取而服之即苏。一名震檀,十种中之最上者。又有玉膏山,出泉如酒,饮之返老还童。”

  公主曰:“请问西方之景!”王母曰:“西昆之山有六,皆在昆仑之顶:一曰玄圃,二曰积石瑶房,三曰阆风台,四曰华盖,五曰大柱,六曰承渊,皆琼楼玉字。我所居处,即承渊山也。”公主曰:“二女手中所执何草?”王母曰:“早从瀛州归,小婢折来为嬉。一种即震檀,一种影木也——日中视之,一叶百影。汝欲之,即以惠汝。”公主曰:“今往东海,如何可到?”王母曰:“须造凌风舸,自东莱下海,不旬日可达。必要坚意向道,始可到彼岸也。稍一不坚,怪涛溺水,随处横生。”言讫,王母辞去。公主大喜,心勃勃就寝。

  次早起来,禀知父母,欲往东海访仙游览胜景,或一二月即便回来。帝曰:“我日前亲尝百草,见茯苓大有补益,用水洗去黑皮,捣未浸酒,封固百日,日服七寸,久服不断,一年易髓,二年换骨,三年肠化为箸,额有夜光,玉女来侍,亦可成仙。何必往蓬莱、瀛州而后快耶!况仙凡异路,且隔海数万里,以一女子轻弱之身蹈不测之险,倘有长短,叫父母泪洒何地?”公主固执要行,后曰:“汝父亦有仙气,医尽了半死半活的人,所言岂不合理?汝勿执拗!”公主见父母俱不允其去,啼哭滚倒在地,父母再三劝解,并不回心,只坚要去。帝虽神圣,不离人情,未免有些姑息幼女之念,扶起谓之曰:“吾今令人造船送汝去,须一二月,作速回来,毋牵父母倚闾望也!”

  公主闻言,回悲作喜,收泪谢曰:“父皇成儿此去,果若成仙,即来超度父母。”帝发帑银二千两,差官往东莱拣选木料,兴工造船。遂拔壮兵二千,护送公主上船下海。

  公主辞别帝后而行。一路上,左右侍从宫娥各执彩仗导引,逢府支粮,过县添夫,不则一日,早到东莱。

  却说公主自幼不离襁褓,未尝眼见一美男子,一旦出宫闱,到处百姓都来观看。公主见一少年,仪容绝世,丰采俊雅,不觉动了尘念。正是:仙树有花忙问种,异香闻气不知名。令侍女召他前来,询其年庚、姓名、籍贯,以玉钗二股赐之,曰:“待我成仙回来,禀白父王,招汝作驸马。”此时虽不野合,超出桑中万万,而道心稍移,终久半途而废。不想东王公往西昆探西王母,正好回来,云头听见此语,急归蓬莱,遣使速召东海龙王,分付曰:“今有精卫公主特来求仙,何意凡心不净,道遇美男,遂炽求婚之想。初尚如此,倘到蓬莱、瀛州,此间玉色仙童不可指数,彼且将为鹑奔之所矣。再得不老不死之方,仙规帝敕徒供一女玩弄,是尤物也。侥彼船到发鸠,你可大兴波涛,覆溺其舟。”龙王领命而去。正是:莫道阴阳无报应,举头三尺有神明。

  时公主同数十侍女坐船舱之内,各船皆护卫官军。舟发东莱,舟人方谓:“此处多危矶暗石,舟又巨大,或恐难行!”不觉一二日,过了劳山、成山、黑水洋、蓬头雪浪等处,喜危矶暗石一无所得。正是“福兮祸所伏”。使出港之时到处险阻,彼且何由得到大洋,以致覆溺之祸?事该如此。公主见舟出大洋,心里自思:此去到蓬莱、瀛洲,先取玉酒、震檀等件,然后拜访仙童,逍遥二处,一年半载回家,多带长生不老之药,分赐所见少年;夫妇俱仙,玉颜不减,岂非大快事哉!五六日,舟近发鸠山,陡然飓风大作,波浪如山,须臾舟覆,溺于万丈深潭。那龙王见一个娇貌女子,即连忙救护:拉入龙宫水晶殿,求其配偶。公主感他救护,思欲报德,见其面蓝如鬼,白光如炬:髯若棘刺,肉若粗沙,回想东莱少年,忽忽如有所失,欲死不舍,欲回不能,怨气感充,遂化成小鸟,衔南山木石填塞东海,至今尚然,人因呼曰精卫。

  却说帝后见女去久不归,差官往东莱寻讨,那有音信?后传公主被溺发鸠山,差官回奏,帝后涕泗懊恨而已。后人读史至此,嗟其女子定力不渝,有诗为证:

  趋避凋华自古然,玉颜独肯问神仙。

  孤身万里凌沧海。丝发双亲付碧天。

  旷野有盟操不亵,深涛尤许力为填。

  世间多少奇男子,争向枝头说杜鹃。

  但不知后事若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