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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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咱们大明朝嘉靖年间,皇上坐龙庭,风也顺雨也调,百姓们日子过得安稳。可偏偏朝廷里出了个奸臣,把好好一个朝堂搅得乌烟瘴气。这人姓严名嵩,江西分宜人,最会溜须拍马,整天在宫里陪着皇上烧香拜神,靠着写青词讨皇上欢心,竟爬上了宰相高位。

这严嵩表面装得恭恭敬敬,肚子里全是坏水。他害死了大学士夏言,自己当上首辅,儿子严世蕃也做到工部侍郎。这小子比他爹还狠毒,仗着记性好、脑子活,成了他爹的狗头军师。满朝文武背地里都管他们叫"大丞相""小丞相"。

这爷俩把持朝政,卖官鬻爵。想升官发财的,只要给严家送厚礼,认个干爹,立马就能飞黄腾达。那些御史言官都成了他们的爪牙,谁敢说个不字,轻则挨板子流放,重则掉脑袋。当时有人把《神童诗》改了四句:"少小休勤学,钱财可立身,君看严宰相,必用有钱人。"还有四句更绝:"天子重权豪,开言惹祸苗。万般皆下品,只有奉承高。"

就在这乌烟瘴气的时候,偏有个硬骨头站出来了。这人姓沈名炼,浙江绍兴人,从小崇拜诸葛亮,最爱读《出师表》,家里墙上贴满了手抄的《出师表》。每次喝醉酒,总要高声朗诵,念到"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"时,常常痛哭流涕。

沈炼中了进士后,在三个地方当过知县,为官清正,百姓爱戴。可他性子太直,不会巴结上司,被贬到锦衣卫当经历。一到京城,看见严家父子作威作福,气得牙痒痒。

有天宴会,严世蕃拿着能装一斗酒的大杯子灌人。有个姓马的给事中不会喝酒,被严世蕃揪着耳朵硬灌,灌得东倒西歪。沈炼实在看不过去,抄起酒杯就走到严世蕃跟前:"马大人醉了,下官代他敬严大人一杯!"不等严世蕃推辞,沈炼一把揪住他耳朵就灌,灌完把杯子一摔,拍手大笑。满座官员吓得面如土色,严世蕃假装喝醉溜了。沈炼却坐在那儿连喊七八声"汉贼不两立",把严家比作曹操父子。

第二天沈炼越想越气,干脆写了奏折,列出严嵩父子十大罪状,要皇上治他们的罪。结果圣旨下来,反说他诽谤大臣,打了一百棍,发配保安州。多亏锦衣卫长官陆炳暗中照顾,打得不算重。沈炼带着家眷上路时,满朝文武没一个敢来送行。

这一路风尘仆仆,颠簸劳顿自是不必多说。好在总算到了保安州地界。这保安州归宣府管辖,地处边陲,哪比得上中原繁华。举目四望,尽是陌生荒凉的景象。偏又赶上连日阴雨,天色昏暗,更添几分凄凉。

沈炼正发愁找不到落脚处,忽见个打伞的汉子朝这边走来。那人瞧见路边堆着行李,又见沈炼气度不凡,不由得停下脚步打量,开口问道:"这位官人贵姓?打哪儿来啊?"沈炼拱手道:"在下姓沈,从京城来。"那汉子眼睛一亮:"可是那位上奏要杀严嵩父子的沈经历?"沈炼点头称是。汉子激动道:"久仰大名!寒舍就在前头,不如先到舍下歇脚?"说着就要帮忙提行李。

转过几条泥泞小路,眼前现出个精巧院落。汉子请沈炼到正堂,扑通就跪下行大礼。沈炼连忙搀扶:"这位兄弟为何行此大礼?"汉子红着眼眶说:"小人贾石,本是宣府卫舍人。家兄原是千户,去世后本该由我承袭。可恨严贼当道,要收重金才给官职。我宁可守着祖传几亩薄田过日子。前几日听说忠臣沈公被贬到此,正想寻访,不想天意让我们相遇!"

说话间,贾石唤出妻儿拜见沈炼一家。又张罗着杀猪备酒,热腾腾的饭菜摆满桌。沈炼过意不去:"萍水相逢,怎好如此叨扰?"贾石摆手道:"这雨天您能往哪儿去?就在寒舍住下吧。"当夜两人把酒畅谈,说到朝中奸佞,拍案痛骂;提起忠良遭难,又相对唏嘘。

次日清晨,沈炼说要找房子。贾石转了一圈回来说:"附近房子都太破旧。不如这样——您住我这儿,我带着家小去岳父家暂住。"沈炼连连推辞。贾石急得直跺脚:"我虽是个粗人,也懂得敬重忠义之士!您要是不住,就是看不起我贾石!"说罢真叫庄客套车搬家当,硬是把宅子腾了出来。

沈炼感动不已,非要与贾石结拜。贾石起初不敢高攀,沈炼正色道:"大丈夫相交,论什么贵贱?"两人就此成了异姓兄弟,两家的孩子也认了干亲。贾石临走时,还特意留下日常用具,生怕沈家人用不惯乡下的物件。

这事传开后,保安州的百姓都抢着来拜访沈炼。有送柴米的,有请吃饭的,还有带着孩子来拜师的。沈炼常给大家讲古往今来的忠义故事,说到激动处,时而拍案怒骂,时而痛哭流涕。乡亲们听得入神,也跟着骂严嵩。要是有谁不吭声,众人就指着鼻子骂他不忠不义。

后来听说沈炼武艺高强,大伙又拉他去射箭。沈炼用稻草扎了三个靶子,分别写上"唐奸相李林甫""宋奸相秦桧""明奸相严嵩"。射箭前必先大喝一声:"奸贼看箭!"北疆民风淳朴,谁也没想到这事会传到严家耳朵里。

俗话说得好:纸包不住火。严嵩父子得知后恨得牙痒,正巧宣大总督出缺,严嵩立刻安排干儿子杨顺补缺。饯行宴上,严世蕃把杨顺叫到密室,要他务必找机会除掉沈炼。

杨顺到任后,正赶上鞑靼入侵。这厮不敢迎敌,等敌人抢够了才装模作样出兵,还杀良冒功。沈炼得知此事,气得浑身发抖,当即修书一封,派中军官送去——那军官心里直打鼓,谁不知道沈经历是块硬骨头?

话说这沈炼啊,可真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。他穿着粗布衣裳,戴着寻常小帽,就在军营门口候着。等那杨总督一出来,他一个箭步上前,亲手把书信递了上去。

杨顺展开一看,好家伙!信里句句戳心窝子:"当官的功名算个屁,老百姓的命才要紧!你们杀良冒功,良心被狗吃了?鞑子来了还只是抢东西,咱们的兵倒好,专杀自己人!"末了还附了首诗,说什么"沙场风雨夜,冤魂叫头颅",把杨顺气得当场把信撕得粉碎。

没过几天,沈炼又带着学生们在野地里摆起香案,对着天空祭奠那些枉死的冤魂。他写的祭文字字带血,还作了两首《塞下吟》。其中一句"不斩单于诛百姓",还有"早知官军比鞑子狠,不如当初跟着鞑子跑",这些诗传到杨顺耳朵里,可把他气炸了。

杨顺手下有个叫罗铠的马屁精,偷偷把诗抄了去。杨顺眼珠子一转,把诗里几个字一改,变成要"借鞑子除奸臣"的意思,连夜派人送给严世蕃。严世蕃一看就慌了神,赶紧找来心腹路楷商量。

路楷拍着胸脯说:"这事包在我身上!"严世蕃高兴坏了,当即安排路楷去宣大当巡按。临行前还摆酒送行,咬着耳朵说:"只要弄死沈炼,保你们封侯拜将!"

路楷到任后,跟杨顺两个躲在屋里嘀嘀咕咕。杨顺愁眉苦脸地说:"我想破脑袋也没招儿啊!"路楷阴笑道:"富贵就在眼前,咱们得把握住。"

正说着,外头来报说抓了两个白莲教妖人。杨顺一拍大腿——这不现成的由头吗?当晚就把路楷请来,两人把供词一改,硬把沈炼说成是白莲教头目。路楷乐得直拍手:"妙啊!这下沈炼插翅难逃!"

他们先把假供词送给严嵩过目。那刑部尚书许论是个软骨头,见严府发话,赶紧照办。圣旨下来:妖犯立即处斩!杨顺的儿子封了锦衣卫千户,路楷连升三级。可怜沈炼,就这么被他们活活算计了。

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。话说那杨顺递上奏本后,暗地里就派人把沈炼抓进了大牢。徐夫人和沈衮、沈褒两兄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赶紧去找他们的义叔贾石商量。

贾石一拍大腿:"这准是杨顺、路楷那两个狗官要给严家报仇!既然下了大狱,肯定要栽赃陷害。两位贤侄得赶紧逃到远处去,等严家倒台了再回来。要是还留在这儿,那两个狗官绝不会放过你们。"

沈衮急得直搓手:"可我爹还在牢里,我们怎么能走?"贾石叹气道:"令尊大人得罪了权贵,怕是凶多吉少。你们得为沈家香火着想,不能因为这点孝心把全家都搭进去啊!快去劝劝老夫人,赶紧逃命要紧。至于令尊那边,我自会托人照应。"

两兄弟回去把这话跟徐夫人一说,老太太顿时泪如雨下:"你们父亲明明是被冤枉的,怎么能丢下他不管?贾叔叔虽然好心,终究是外人。我看那杨顺、路楷不过是冲着你们父亲来的,总不至于连累妻儿吧?要是你们逃了,万一你们父亲有个三长两短,连收尸的人都没有,往后世人还不得骂你们是不孝子?"

母子三人抱头痛哭。贾石听说徐夫人不肯走,只能摇头叹气。

没过几天,贾石打听到确切消息——沈炼果然被诬陷成白莲教同党,判了死罪。沈炼在牢里破口大骂,杨顺做贼心虚,怕行刑时被当众骂得下不来台,就提前让狱官伪造病状,把沈炼给害死了。

贾石把这噩耗告诉徐夫人,母子三人哭得死去活来。多亏贾石人脉广,花钱买通了狱卒,把尸首要了出来。还特意嘱咐:"要是官府要悬首示众,就拿个假的顶替。"他瞒着沈家兄弟,悄悄备好棺材,把沈炼埋在了偏僻处。事后才告诉沈衮:"令尊的遗体已经安顿好了,等风头过去再带你们去祭拜,现在千万别说出去。"

沈家兄弟感激涕零。贾石又苦口婆心劝他们逃命,沈衮为难地说:"知道在叔叔这儿住久了不合适,可家母想等事情平息后把父亲灵柩迁回去,所以一直犹豫不决。"

贾石一听就火了:"我贾石这辈子帮人从来都是掏心窝子!今天说这些全是为你们沈家着想,难道是嫌你们住得太久赶你们走?既然老夫人主意已定,我也不勉强。不过我有点私事要出远门,可能一年半载回不来,你们自己多保重。"说着看见墙上贴着沈炼亲笔写的《出师表》,就要了来当纪念品,揣在袖子里抹着眼泪走了。

原来贾石早算准杨顺、路楷不会善罢甘休,自己跟沈炼交好肯定受牵连,所以提前跑到河南亲戚家避难去了。

再说路楷拿到刑部批文,立即把阎浩、杨胤夔处斩,还要把沈炼的脑袋也挂出来示众。哪知道真尸首早被贾石调包了,官府哪还分得清真假?

杨顺见朝廷只给他儿子封了个荫官,心里不痛快,跟路楷咬耳朵:"当初严世蕃答应事成后封侯的,怎么说话不算数?"路楷眼珠子一转:"沈炼虽然是严家死对头,可咱们只杀了他一个,他儿子还活着。斩草不除根,春风吹又生啊!相国不满意,八成是为这个。"

杨顺一拍桌子:"那还不简单?咱们再上个折子,就说沈炼的儿子也是同谋,该抄家问罪。再把跟他一起射草靶子的那几个,还有借房子给他住的,统统抓起来。这样既给严家出气,又能讨赏,看他们还怎么推脱?"

路楷阴笑道:"妙计!趁他家属还在,一网打尽才痛快。就怕他儿子听到风声跑了。"杨顺连连点头,马上写奏折给朝廷,又给严府送密信表忠心,同时通知保安州知州看好沈家老小,就等圣旨一到立刻动手。

果然没过几天,圣旨下来了。州衙拿着公文来抓沈炼家属,还要查办所有跟他有来往的人。幸亏贾石早就跑了,只能在通缉令上写个"在逃"。

杨顺亲自审问沈衮、沈褒,逼他们承认通敌。两兄弟喊冤叫屈,被打得皮开肉绽,最后活活打死在刑杖下。那些被抓的亲友,也都按同谋论处,冤死的多达几十人。只有还在吃奶的幼子沈展免罪,跟着母亲徐氏被流放到边远的云州。

路楷又跟杨顺嘀咕:"沈炼的大儿子沈襄可是绍兴有名的秀才,万一将来得势,肯定要找咱们报仇。不如趁早除掉,永绝后患,也好让相国知道咱们的忠心。"杨顺马上发公文到浙江,把沈襄列为钦犯。还派心腹金绍挑选能干的差人,嘱咐他们在押解途中找机会把沈襄害死,就说是病死的。答应事成后重赏差人,还给金绍升官。

金绍接了上司的命令,火急火燎地往回赶。他特意挑了衙门里两个办事老练的差役,正是那张千和李万。金绍把他俩叫到后堂,先请他们吃了顿好酒好菜,又从自己腰包里掏出二十两银子递过去。

张千李万连忙摆手:"小的们哪敢白拿大人的赏钱?"金绍压低声音道:"这银子可不是我的,是总督杨大人赏的。派你们去绍兴拿沈襄,路上可得盯紧了。"说着凑近二人耳边如此这般交代一番,末了又补一句:"办好了回来另有重赏,要是出了岔子——总督衙门的板子可不是吃素的!"

两个差役点头如捣蒜:"莫说是总督大人的钧旨,就是老爷您吩咐的,小的们也不敢怠慢啊!"收了银子千恩万谢,当天就领了公文往南边赶路。

花开两朵各表一枝。绍兴府学的秀才沈襄,表字小霞,这些日子正为父亲的事揪心。听说老父因言获罪被流放边疆,他本想去保安州探望,又愁家里没人照应。这日突然闯进来几个衙役,二话不说就给他套上锁链押到府衙。知府把公文往他面前一扔,他这才知道父亲和弟弟都已遇害,母亲也被发配到边远之地。沈小霞当场嚎啕大哭,出衙门时见全家老小哭作一团——原来朝廷下了抄家令,县尉早带人封了宅院,一家子都被赶了出来。

亲戚们闻讯赶来送别,都知道这趟凶多吉少。老丈人孟春元塞给差役一包银子求关照,差役嫌少不肯收。孟家娘子又添上一对金簪子,那两个这才勉强点头。沈小霞红着眼睛对妻子说:"我这去怕是回不来了,你就当我已经死了,在娘家好好过日子。"转头指着怀孕的小妾闻淑女:"只是这孩子还小,又怀着两个月身孕。若将来生下个男孩,也算给沈家留个香火..."

话没说完,闻氏突然跪下:"官人说的什么话!此去千里迢迢,没个亲人照料怎么行?让大娘子回娘家,奴家愿随官人上路!"沈小霞急得直摆手:"此去九死一生,何必多搭条性命?"闻氏却道:"老爷在朝为官时,官人明明在家乡,谁人不知?就算要诬陷也扯不到同谋上去。妾身跟着去还能帮着申辩!"孟氏听着在理,也劝丈夫带上闻氏。

当夜众人在孟家歇下。第二天天没亮,张千李万就催着上路。闻氏换上粗布衣裳,用青布包着头,背着包袱紧跟丈夫。起初两个差役还算客气,等过了长江到徐州改走旱路,眼见离家远了,渐渐露出凶相,动不动就呼来喝去。闻氏悄悄扯丈夫袖子:"这两个差人没安好心,前头要是遇到荒郊野地,可得当心。"

又走了几日,沈小霞发现两个差役总凑在一起嘀咕,包袱里还露出把雪亮的倭刀,心里顿时咯噔一下。夜里对闻氏说:"明日就到济宁府地界,过了那里便是梁山泊一带的荒山野岭。若他们要在那里下手..."闻氏咬牙道:"官人只管想办法脱身,留我应付他们!"

沈小霞眼睛一亮:"济宁东门住着位冯主事,是我父亲故交。明日我借口讨债去寻他,只是担心你..."闻氏打断道:"官人放心去,我自有主张。"正说着,外间传来张千李万的鼾声——这两个白日里喝多了酒,此刻睡得死沉。

第二天清早上路,沈小霞故意问:"到济宁还有多远?"张千答:"四十里地,晌午就能到。"沈小霞趁机道:"济宁东门的冯主事欠先父二百两银子,我去讨来正好当盘缠。"李万刚要答应,张千拽他到旁边咬耳朵:"让他去讨债也行,你跟着去,我留在店里看着他老婆和行李。"

话说这头,咱们长话短说。眼瞅着日头升到巳牌时分,一行人已经到了济宁城外。沈小霞寻了个干净客栈安顿好行李,转头对两个差役说:"劳烦二位随我去东门走一趟,回来再吃饭也不迟。"

那李万搓着手笑道:"我陪你去。说不定冯主事家还能留咱们吃顿酒饭呢。"闻氏在旁故意扯了扯丈夫袖子,压低声音道:"常言说得好,人往高处走,水往低处流。冯家虽然欠着老爷银子,可如今老爷不在了,你又落了难,谁还肯痛快还钱?平白去讨没趣,不如吃了饭赶路要紧。"

沈小霞拍拍妻子手背:"进城到东门没几步路,好歹去试试,横竖不亏什么。"李万惦记着那二百两赏银,一个劲儿撺掇该去。沈小霞转身对闻氏嘱咐:"你且安心等着,若我们回来得快,便是没指望了。若冯家诚心款待,说不定还能得些盘缠,明日雇顶轿子给你坐。这些日子骑马颠簸,看你实在受罪。"

闻氏趁李万不注意,悄悄给丈夫递了个眼色,嘴上却说:"官人早些回来,别让奴家等急了。"李万听得直乐:"这才几步路,倒像要出远门似的!"等沈小霞前脚刚走,闻氏又故意叫住李万:"若是冯家留饭,坐得久了,千万记得催官人一声。"李万摆摆手:"晓得晓得,嫂子放心。"

谁知李万下台阶时,沈小霞已经走出老远。这李万仗着自己是济宁地头蛇,去东门冯主事家的路熟得很,压根没起疑心。刚走几步忽然肚子疼,瞅见个茅厕就钻进去解手,慢悠悠往东门晃荡。

再说沈小霞回头不见李万踪影,当即拔腿狂奔到冯府。也是命不该绝,正赶上冯主事独自在厅堂。两人在京城时就相识,此刻四目相对都吃了一惊!沈小霞顾不上行礼,一把揪住冯主事衣袖:"借一步说话。"冯主事会意,连忙引他到书房。

刚关上门,沈小霞扑通跪下嚎啕大哭。冯主事急得直跺脚:"贤侄有话快说,莫要误了大事!"沈小霞抹着眼泪道:"家父被严嵩老贼陷害就不提了。两个随任的弟弟都遭了杨顺、路楷毒手。如今又要提我问罪,沈家香火眼看要断。那两个差役怕是得了杨、路指使,要在半路结果我性命。万般无奈,只得来投奔世伯。您若肯庇护,先父在天之灵必感大恩。若实在为难..."说着就要往柱子上撞。

冯主事一把拦住:"莫慌!我卧房后有夹壁墙,外人绝寻不着。"说着亲自带路,揭开地板露出条暗道。顺着走下去五六十步,竟有三间小屋藏在楼墙深处,当真是神仙也找不着的地方。自此冯主事每日亲自送饭,他家规极严,半个字都不曾走漏风声。这正是——

话说这深山老林里藏着猛豹,柳树荫下躲着乌鸦,都是藏身的好去处。那李万搓着手笑,心想这沈襄八成是躲进冯家了,便往东门冯家走去。

到了大门口,李万压低声音问看门老头:"你家老爷在吗?"老头抹着眼泪说:"在屋里呢。"李万又问:"可有个穿白衣服的官人来见你家老爷?"老头道:"正在书房吃饭哩。"李万一听,心里更踏实了。

等到日头偏西,果然见个穿白衣的官人从厅里出来。李万急忙上前,一看不是沈襄,那人径自走了。李万等得心焦,肚子又饿,忍不住又问老头:"你说老爷留饭的客人,怎么不见出来?"老头瞪眼道:"方才出去的不是?"李万急了:"老爷书房里还有别人吗?"老头摇头:"这我可不知道。"

李万擦着汗问:"方才那穿白的是谁?"老头道:"是老爷的小舅子,常来的。"李万又问:"老爷现在何处?"老头露出条暗笑:"老爷饭后总要睡一觉,这会儿正睡着呢。"

李万听出话头不对,心里发慌,只得亮明身份:"老伯,我是宣大总督派来的差人。押解钦犯沈襄到此,他说与你家老爷是同年叔侄,特来拜见。我跟他到府上,他进去就不见出来,劳您去催催。"

老头突然变了脸色,啐道:"见鬼了!哪来什么沈公子?老爷在守孝,不见外客!这门上归我管,进出都要我通报。你莫不是白日撞的骗子?快滚!"

李万急得跳脚:"这沈襄是朝廷要犯!快请你家老爷出来!"老头冷笑:"老爷在睡觉,谁敢打扰?你这厮好不懂事!"说完扭头就走。

李万火冒三丈,心想我奉的是军令,怕什么?直接闯进厅里,把照壁拍得山响:"沈公子快出来!"连喊几声,只见个小厮探头张望,又缩回去了。

李万顺着长廊往里走,见屋舍深深,还有女眷走动,吓得赶紧退回。这时外面吵嚷起来,原来是同伴张千找来了,正和门房吵架。

张千一见李万就骂:"好个贪吃的货!犯人呢?"李万跺脚:"哪有什么酒食?人影都不见!"张千怒道:"是你带他进城的!"李万叫屈:"我就去解个手,一转眼他就不见了!"

两人正吵着,天色渐晚。李万饿得前胸贴后背,只好拿衣裳换几个烧饼充饥。刚咬两口,忽听冯家大门"咣当"关上。李万气得直跺脚:"我当差这些年,还没受过这种气!"只得在屋檐下蜷缩一夜。

十月天里,半夜起了风,飘起细雨,淋得李万浑身湿透,好不凄凉。

天刚蒙蒙亮,张千又来了,说是闻氏催得紧。两人带着公文,只等开门就往里冲。一进门就大呼小叫,惊动了全家老少,连街坊都围过来看热闹。

这时,那位重情重义、正在守孝的冯主事慢慢踱了出来。只见他头上扎着栀子花孝巾,身上粗麻孝衣打着补丁,腰间系着麻绳,脚踩草鞋,一脸肃穆。

院子里一阵咳嗽声响起,家丁们立刻站成两排,低声嘀咕:"老爷来了。"冯主事踱步到厅前,皱着眉头问:"大清早的,吵吵嚷嚷的做什么?"

张千和李万赶紧上前行礼,张千弓着腰说:"冯老爷在上,小的们是奉宣大总督之命押送钦犯沈襄的。路过贵府时,那沈襄说是您的侄儿,非要进来拜见。小的们不敢拦着,就让他进来了。可自打昨儿上午进了您府上,到现在都没见人影,耽误了行程。府上管家又不肯替我们通报,求老爷开恩,快些打发他上路吧。"说着从怀里掏出公文递了上去。

冯主事接过公文扫了一眼,突然瞪圆了眼睛:"沈襄?可是沈炼的儿子?"李万连连点头:"正是。"只见冯主事猛地捂住耳朵,舌头一伸,脸色都变了:"你们这些不长眼的!那沈襄是朝廷钦犯也就罢了,偏生还是严相国的死对头!谁敢收留他?他昨日何曾来过我家?你们这般胡说八道,要是传到严府耳朵里,我这条老命还要不要了?"

他越说越气,招呼家丁:"给我把这俩不长眼的东西打出去!关门!别惹这晦气!"家丁们一拥而上,推的推,搡的搡,硬是把张千李万轰出了大门。大门"砰"地关上,还能听见冯主事在里面骂骂咧咧。

张千和李万站在门外,大眼瞪小眼,舌头都惊得缩不回去了。张千埋怨道:"都怪你!非要放他进城!"李万擦了把汗:"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?不如去找他老婆问问,说不定知道下落。"

两人一路小跑回到客栈。刚进门,就看见沈襄的小妾闻氏急匆匆迎上来:"我官人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?"张千一指李万:"你问他!"李万支支吾吾把昨日的事说了一遍。张千摸着咕咕叫的肚子,没好气地说:"大清早空着肚子去,倒吃了一肚子气。你丈夫肯定不在冯府,你总该知道他还会去哪儿吧?"

话音未落,闻氏突然扑上来扯住两人衣袖,眼泪唰地就下来了:"还我丈夫来!"张千使劲甩开她的手:"你丈夫自己要去年伯家,我们好心放他去,现在人不见了倒来问我们?难道是我们藏了他不成?"说着气呼呼地坐下。

闻氏冲到门口拦住去路,跺着脚大哭起来。老店主闻声赶来劝解。闻氏抽抽搭搭地说:"公公您不知道,我丈夫三十岁还没儿子,才娶我做妾。我跟着他两年,如今怀了三个月身孕。他舍不得我,千里迢迢带着我上路,一路上寸步不离。昨日说要去见年伯,是李差人陪着去的。如今一夜未归,定是被他们害了!"

老店主劝道:"小娘子别急,差人和你丈夫无冤无仇,怎会害他?"闻氏哭得更伤心了:"公公您不知道,我丈夫是严阁老的仇人啊!这两个差人定是受了严府指使!"她转向围观的众人深深一拜:"各位乡亲,求你们带我去官府喊冤,千万别让这两个凶手跑了!"

围观的人越聚越多,个个义愤填膺:"小娘子别怕,我们陪你去兵备道衙门!"张千李万刚要辩解,就被众人七嘴八舌堵了回去:"有什么话到衙门说去!"一群人推推搡搡,簇拥着哭哭啼啼的闻氏,押着两个差人往兵备道衙门去了。到了衙门口,天还没大亮,衙门还没开呢。

那日正逢衙门放告的日子,闻氏系着条白布裙,风风火火冲进衙门栅栏。抬眼望见大门前架着面大鼓,鼓架上悬着根鼓槌,她一把抢过槌子就往鼓面上乱敲。咚咚咚的鼓声震天响,吓得当值的军官魂飞魄散,守门小吏腿都软了,一群人扑上来用绳子捆住她,厉声喝道:"这妇人好大的胆子!"

闻氏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:"青天大老爷,民妇有天大的冤情啊!"这时衙门里传来阵阵吆喝,大门吱呀呀打开。王兵备大人升堂坐定,沉声问道:"何人击鼓?"军官押着妇人上堂。闻氏边哭边诉,把家里如何遭难,父子三人如何惨死,只剩丈夫沈襄却又被公差半路谋害的事,原原本本说了个透彻。

王兵备唤来张千、李万问话。这两个公差说一句,闻氏就截住话头驳一句。妇人说得句句在理,张千李万支支吾吾答不上来。王兵备捻着胡须暗想:"严府势大,暗地里害人的勾当没少干,这事八成是真的。"当即派军官押着三人去州衙再审。

贺知州接到案子不敢怠慢,立刻传来客栈老板对质。闻氏咬定是公差害了她丈夫,李万辩解说自己解手慢了才走散。张千和店主照实说了经过。知州左右为难——看妇人哭得凄惨不像作假,可两个公差又死不认账。琢磨半晌,先把四人关进空房,自己乘轿去拜访冯主事探口风。

冯主事听说知州来访,忙不迭迎进厅堂。茶还没喝两口,贺知州刚提"沈襄"二字,冯主事就捂住耳朵连连摆手:"这可是严阁老的仇家!下官虽与他有同榜之谊,平日从无往来。大人千万别再提,若让严府知道,下官吃罪不起啊!"说着就起身送客。贺知州碰了一鼻子灰,坐在轿子里琢磨:"冯大人怕严府怕成这样,沈襄肯定不在他家。要么真被公差害了,要么投奔冯大人被拒,另寻门路去了?"

回衙后再次提审四人。贺知州问闻氏:"你丈夫除了冯主事,在州里还认识谁?"闻氏摇头:"再没相识了。"知州又问:"你丈夫何时出门?张千李万几时回来报信的?"闻氏抹着泪说:"昨日午饭前走的,李万跟着出门。申时张千假说催着赶路也进了城,天黑才回。张千还哄我说:'李万陪着你丈夫在冯大人家住下了,明早我去催他们出城。'今早张千去了半日,两人一起回来,偏不见我丈夫——不是他们害了还能是谁?若我丈夫真不在冯家,昨日李万就该找人,张千也该着急,怎会拿话稳住我?定是他俩路上串通好,让李万夜里下手。今早张千进城,两人趁早埋了尸首再来骗我!青天大老爷明鉴啊!"

贺知州听得直点头。张千李万刚要辩解,知州惊堂木一拍:"你们当差的办的是什么事?不是设局害人,就是受贿放人,还有何话说!"当即喝令衙役将两人各打三十大板。板子打得血肉横飞,两人只是不招。闻氏在一旁哭得肝肠寸断。知州心软,又命上夹棍。公差实在没害人,疼得死去活来还是没法认罪。连夹两次都不招,张千李万熬不住,哀哀求饶:"沈襄真没死,求老爷宽限几日,差人押着我俩去找他还给闻氏便是。"知州也没主意,只得应允。把闻氏安置在尼姑庵,派四个壮丁押着张千李万寻人,五日一追比。店主当堂释放,案情详报兵备道备案。

两根铁链锁着张千李万,四个壮丁轮流看守。两人带的盘缠都被壮丁搜去买酒喝,连随身倭刀都当了酒钱。临清州地广人多,茫茫人海去哪找沈公子?不过是个缓兵之计。闻氏在尼姑庵住满五日,又到州衙哭闹要人。知州没法子,只好苦了张千李万。一连十几轮追比,竹板子不知挨了多少回,打得两人爬都爬不动。后来张千伤重病死,只剩李万拖着伤腿到尼姑庵,扑通跪在闻氏跟前:"小的被逼得没法不说实话了。当初金经历传杨总督口谕,命我们在半路害您丈夫,就地讨个结状回报。我们嘴上应承,哪肯做这伤天害理的事?谁知您丈夫突然逃走,真与我们无关啊!如今官府五日一打,张千兄弟已送了命,小的也快熬不住了。您丈夫确实活着,娘子总有夫妻重逢之日。只求您别再上衙门哭诉,宽限些时日,救小的一条狗命,功德无量啊!"

闻氏盯着他看了半晌:"照你说没害我丈夫,叫我如何信你?罢了,我且不去告官,容你们慢慢找。可你们自己得上心,别想糊弄过去。"李万连连磕头退下。这正是:

二十两白银买凶谋,谁知半路走脱囚。 铁链板子熬不住,尼庵跪求苦命妇。

官府下了死命令要抓沈襄,一来因为他是总督衙门的重要犯人,二来他妻子天天来衙门哭求,所以差役们被逼得紧。这天合该李万倒霉,正赶上朝廷出了变故。

那总督杨顺和御史路楷,整天琢磨着怎么巴结严嵩父子,指望能升官发财。谁知朝中有个叫吴时来的兵科给事中,听说杨顺杀害百姓冒充军功的事,写奏折狠狠参了他一本,连带着把路楷这个帮凶也告了。嘉靖皇帝正在宫里设坛祈福,听说这事伤了天和,气得龙须直颤,当即派锦衣卫把二人押解进京问罪。严嵩见皇上动了真怒,一时也救不了他们,只能暗中周旋,最后杨顺、路楷落得个削职为民的下场。这两个杀人媚上的狗官,到头来成了笑话。

贺知州听说杨总督倒台,对这案子也不上心了。加上闻氏不再来衙门哭诉,两个差役又死了一个,只剩李万天天来求情。贺知州便叫人打开李万的镣铐,给了他张通缉文书,表面说是让他继续追查,实则是放他一马。李万捧着文书像得了救命符,磕了几个响头就溜出衙门,连盘缠都没有,一路要饭逃回老家去了。

再说沈小霞藏在冯主事家的夹墙里,外头的消息全靠冯主事打听。听说妻子在尼姑庵安身,他暗自高兴。过了一年多,知道张千、李万都跑了,这案子也就没人追究了。冯主事特意收拾出三间内书房,让沈襄安心读书,只是不许出门,外人也都不知情。冯主事三年守孝期满,因为要照顾沈公子,索性也不去复职做官。

一晃八年过去。这天严嵩的老婆欧阳氏去世,严世蕃不肯扶灵回乡,撺掇父亲上奏说要留在京城尽孝,背地里却带着小妾花天酒地。嘉靖皇帝最重孝道,听说这事气得直拍龙案。正巧有个叫蓝道行的道士会扶乩请仙,皇帝让他请神仙评评这些大臣。蓝道行摆好沙盘,突然乩笔自己动起来,写出十六个字:"高山番草,父子阁老;日月无光,天地颠倒。"

皇帝盯着沙盘问:"爱卿能解吗?"蓝道行装糊涂:"微臣愚钝。"嘉靖冷笑:"'高山'合起来是'嵩','番草'就是'蕃',这说的正是严嵩父子!神仙都看不下去他们祸国殃民了!"蓝道行吓得直磕头。打这以后,皇帝渐渐疏远严嵩。御史邹应龙看准时机上奏,列举严世蕃卖官鬻爵的罪状。皇帝大喜,立刻升邹应龙做通政司参议,把严世蕃发配充军,严嵩革职回乡。没过多久,江西巡按林润又举报严世蕃在家乡霸占田产、私通倭寇,皇帝下令将严世蕃斩首抄家,严嵩送进养老院等死。那些被严家害死的大臣,全都平反昭雪。

冯主事听到消息,赶紧告诉沈襄,带他去尼姑庵找闻氏。夫妻俩抱头痛哭——原来闻氏离家时怀着三个月身孕,如今孩子都十岁了,能熟读五经。冯主事要进京复职,让沈襄跟着去为父亲申冤,闻氏先回老家等着。

到了京城,冯主事先找邹应龙帮忙。第二天沈襄递上状子,皇上下旨恢复沈炼官职,追封一级,发还家产,还让沈襄当了知县。沈襄又上奏说:"杨顺、路楷这两个帮凶还在逍遥法外!"皇帝立刻把二人抓来判了死罪。

沈襄辞别冯主事,要去云州接母亲和弟弟,再到保安州找父亲遗骨。冯主事说:"刚打听到令堂在云州身子硬朗,令弟已经考上秀才了。我派人去接他们,你先去找令尊遗骨要紧。"

沈襄一路风尘仆仆赶到保安,连着两天在城里城外四处打听,连个影子都没找着。第三天晌午,他走得腿脚发软,正坐在一户人家门前的石墩上歇脚。忽然有位白发老者推门出来,见他满脸倦容,便招呼道:"这位客官,若不嫌弃,进屋喝口热茶吧。"

草堂里飘着淡淡的茶香,沈襄一抬头,猛然瞧见墙上挂着一幅字——那工工整整的楷书,分明是诸葛亮的《出师表》。再细看落款,只有年月,不见署名。他盯着那字迹越看越心惊,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。

"客官怎么看得这般入神?"老者递来茶碗,热气氤氲间,沈襄眼圈已经红了。

"敢问老丈,这字是何人所写?"

老者长叹一声:"是我那过世的老友沈青霞的墨宝啊。"见年轻人突然变了脸色,又解释道:"老汉姓贾名石,当年沈兄被贬到此地,就住在我这茅屋里。我们结为异姓兄弟,他临走前留下这幅字......"话没说完,只见对面年轻人扑通跪倒在地,哽咽着喊了声"恩叔"。

贾石手忙脚乱去扶,茶碗差点打翻:"你这是?"

"小侄沈襄,这字......是家父的笔迹啊!"

"老天开眼!"贾石激动得胡子直颤,"听说杨顺那奸贼派人去抓你,我还以为......"沈襄便把如何在临清脱险,如何得冯主事相救的经过细细道来。正说着,门外忽然传来马蹄声,一个少年翻身下马——竟是沈襄的弟弟沈痔!兄弟俩抱头痛哭,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都哭出来。

贾石带着他们来到城外荒坡。乱草丛中隆起个不起眼的土包,兄弟俩跪在坟前哭得撕心裂肺。贾石抹着泪劝道:"还有件要紧事,当年狱卒毛公偷偷葬了你们二哥三哥,就在城西三里处......"

次日破土时,众人都惊呆了——三具尸身竟面色如生,连衣裳都没朽坏。返乡路上,沈襄特意讨要了那幅《出师表》。船到张家湾时,徐夫人见到失散多年的儿媳闻氏和从未谋面的孙儿,搂着孩子哭得说不出话。

后来沈襄官至知府,闻氏的儿子少年中举,与叔叔沈痔同科进士。冯主事晚年有天忽然梦见沈青霞穿着官服来邀,第二天午时无疾而终——原来这对义士,一个成了北京城隍,一个做了南京城隍。

那幅《出师表》至今还供在绍兴的表忠祠里,纸色虽已泛黄,笔墨间的凛然正气,仍如当年沈青霞挥毫时一般鲜活。

原文言文

 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

  闲向书斋阅古今,偶逢奇事感人心;
  忠臣翻受奸臣制,肮脏英雄泪满襟。
  休解绶,慢投簪,从来日月岂常阴。
  到头祸福终须应,天道还分贞与淫。

  话说国朝嘉靖年间,圣人在位,风调雨顺,国泰民安。只为用错了一个奸臣,浊乱了朝政,险些儿不得太平。那奸臣是谁?姓严,名嵩,号介溪,江西分宜人氏。以柔媚得幸,交通宦官,先意迎合,精勤斋醮,供奉青词,由此骤致贵显。为人外装曲谨,内实猜刻。谗害了大学士夏言,自己代为首相。权尊势重,朝野侧目。儿子严世蕃,由官生直做到工部侍郎。他为人更狠,但有些小人之才,博闻强记,能思善算,介溪公最听他的说话,凡疑难大事,必须与他商量;朝中有“大丞相”“小丞相”之称。他父子济恶,招权纳贿,卖官鬻爵。官员求富贵者,以重赂献之,拜他门下做干儿子,即得超迁显位。由是不肖之人,奔走如市。科道衙门,皆其心腹牙爪。但有与他作对的,立见奇祸:轻则杖谪,重则杀戮,好不利害!除非不要性命的,才敢开口说句公道话儿。若不是真正关龙逢、比干,十二分忠君爱国的,宁可误了朝廷,岂敢得罪宰相?其时有无名于感慨时事,将《神童诗》改成四句云:

  少小休勤学,钱财可立身,
  君看严宰相,必用有钱人。

  又改四句,道是:

  天子重权豪,开言惹祸苗。
  万般皆下品,只有奉承高。

  只为严蒿父子恃宠贪虐,罪恶如山,引出一个忠臣来,做出一段奇奇怪怪的事迹,留下一段轰轰烈烈的话柄。一时身死,万古名扬。正是:家多孝子亲安乐,国有忠臣世泰平。

  那人姓沈,名炼,别号青霞,浙江绍兴人氏。其人有文经武纬之才,济世安民之志。从幼幕诸葛孔明之为人。孔明文集上有《前出师表》、《后出师表》,沈炼平日爱诵之,手自抄录数百遍,室中到处粘壁。每逢酒后,便高声背诵。念到“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”,往往长叹数声,大哭而罢。以此为常,人都叫他是狂生。嘉靖戊戌年,中了进士,除授知县之职。他共做了三处知县,那三处?溧阳、茌平、清丰。这三任官做得好,真个是:

  吏肃惟遵法,官清不爱钱。豪强皆敛手,百姓尽安眠。因他生性伉直,不肯阿奉上官,左迁锦衣卫经历。一到京师,看见严家赃秽狼藉,心中甚怒。

  忽一日,值公宴,见严世蕃倨傲之状,已自九分不像意。饮至中间,只见严世蕃狂呼乱叫,旁若无人;索巨觥飞酒,饮不尽者罚之。这巨觥约容酒斗余,两坐客惧世蕃威势,没人敢不吃。只有一个马给事,天性绝饮,世蕃故意将巨觥飞到他面前。马给事再三告免,世蕃不依。马给事略沾,面便发赤,眉头打结,愁苦不胜。世蕃自去下席,亲手揪了他的耳朵,将巨觥灌之。那给事出于无奈,闷着气,一连几口吸尽。不吃也罢,才吃下时,觉得天在下,地在上,墙壁都团团转动,头重脚轻,站立不住。世蕃拍手呵呵大笑。沈炼一肚子不平之气,忽然揎袖而起,抢那只巨觥在手,斟得满满的,走到世蕃面前说道:“马司谏承老先生赐酒,已沾醉不能为礼。下官代他酬老先生一杯。”世蕃愕然,方欲举手推辞,只见沈炼声色俱厉道:“此杯别人吃得,你也吃得。别人怕着你,我沈炼不怕你!”也揪了世蕃的耳朵灌去,世蕃一饮而尽。沈炼掷杯于案,一般拍手呵呵大笑。唬得众官员面如土色,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则声。世蕃假醉,先辞去了。沈炼也不送,坐在椅上叹道:“咳!‘汉贼不两立’!‘汉贼不两立!”一连念了七八句。这句书也是《出师表》上的说话,他把严家比着曹操父子。众人只怕世蕃听见,到替他捏两把汗。

  沈炼全不为意,又取酒连饮了几杯,尽醉方散。睡到五更醒来,想道:“严世蕃这厮,被我使气,逼他饮酒,他必然记恨,来暗算我。一不做,二不休,有心只是一怪,不如先下手为强。我想严嵩父子之恶,神人怨怒,只因朝廷宠信甚固。我官卑职小,言而无益;欲待觑个机会,方才下手。如今等不及了,只当做张子房在博浪沙中椎击秦始皇,虽然击他不中,也好与众人做个榜样。”就枕头上思想疏稿,想到天明有了。起来焚香盥手,写就表章。表上备说严嵩父子招权纳贿、穷凶极恶、欺君误国十大罪,乞诛之以谢天下。

  圣旨下道:“沈炼谤讪大臣,沽名钓誉,着锦衣卫重打一百,发去口外为民。”严世蕃差人分付锦衣卫官校,定要将沈炼打死。喜得堂上官是个有主意的人,那人姓陆,名炳,平时极敬重沈公的节气。况且又是属官,相处得好的。因此反加周全,好生打个出头棍儿,不甚利害。户部注籍:保安州为民。沈炼带着棒疮,即时收拾行李,带领妻子,雇着一辆车儿,出了国门,望保安进发。原来沈公夫人徐氏,所生四个儿子。长子沈襄,本府廪膳秀才,一向留家。次子沈衮、沈褒,随任读书。幼子沈痔,年方周岁。嫡亲五口儿上路,满朝文武,惧怕严家,没一个敢来送行。有诗为证:“一纸封章忤庙廊,萧然行李入遐荒。相知不敢攀鞍送,恐触权奸惹祸殃。”

  一路上辛苦,自不必说,且喜到了保安州了。那保安州属宣府,是个边远地方,不比内地繁华。异乡风景,举目凄凉。况兼连日阴雨,天昏地黑,倍加惨戚。欲赁间民房居住,又无相识指引,不知何处安身是好。正在傍徨之际,只见一人打个小伞前来。看见中旁行李,又见沈炼一表非俗,立住了脚,相了一回。问道:“官人尊姓?何处来的?”沈炼道:“姓沈。从京师来。”那人道:“小人闻得京有个沈经历,上本要杀严嵩父子,莫非官人就是他么?”沈炼道:“正是。”那人道:“仰慕多时,幸得相会。此非说话之处,寒家离此不远,便请携宝眷同行,到寒家权下,再作区处。”沈炼见他十分殷勤,只得从命。

  行不多路,便到了。看那人家,虽不是个大大宅院,却也精致。那人揖沈炼至于中堂,纳头便拜。沈炼慌忙答礼,问道:“足下是谁?何故如此相爱?”那人道:“小人姓贾,名石,是宣府卫一个舍人。哥哥是本卫千户,先年身放。无子,小人应袭。为严贼当权,袭职者要重赂,小人不愿为官。托赖祖荫,有数亩薄田,务农度日,数日前闻阁下弹劾严氏,此乃天下忠臣义士也。又闻编管在此,小人渴欲一见,不意天遣相遇,三生有幸!”说罢又拜下去。沈公再三扶起,便教沈衮、沈褒与贾石相见。贾石教老婆迎接沈奶奶到内宅安置,交卸了行李,打发车夫等去了。分付庄客宰猪买酒,管待沈公一家。贾石道:“这等雨天,料阁下也无处去,只好在寒家安歇了。请安心多饮几杯,以宽劳顿。”沈炼谢道:“萍水相逢,便承款宿,何以当此?”贾石道:“农庄粗粝,休嫌简慢。”当日宾主酬酢,无非说些感慨时事的说话。两边说得情投意合,只恨相见之晚。

  过了一宿。次早,沈炼起身,向贾石说道:“我要寻所房子,老小,有烦舍人指引。”贾石道:“要什么样的房子?”沈炼道:“只像宅上这一所,十分足意了,租价但凭尊教。”贾石道:“不妨事。”出去踅了一回,转来道:“赁房尽有,只是龌龊低洼,急切难得中意的。阁下不若就在草舍权住几时,小人领着家小自到外家去住。等阁下还朝,小人回来,可不稳便?”沈炼道:“虽承厚爱,岂敢占舍人之宅?此事决不可!”贾石道:“小人虽是村农,颇识好歹。慕阁下忠义之士,想要执鞭坠镫,尚且不能、今日天幸降临,权让这几间草房与阁下作寓,也表得我小人一点敬贤之心。不须推逊。”话毕,慌忙分付庄客,推个车儿,牵个马儿,带个驴儿,一伙子将细软家私搬去。其余家常动使家火,都留与沈公日用,沈炼见他慨爽,甚不过意,愿与他结义为兄弟。贾石道:“小人是一介村农,怎敢僭扳贵宦?”沈炼道:“大丈夫意气相许,那有贵贱?”贾石小沈炼五岁,就拜沈炼为兄。沈炼教两个儿子拜贾石为义叔,贾石也唤妻子出来,都相见了,做了一家儿亲戚。贾石陪过沈炼吃饭,已毕,便引着妻子到外舅李家去讫。自此,沈炼只在贾石宅子内居住。时人有诗叹贾舍人借宅之事。诗曰:“倾盖相逢意气真,移家借宅表情亲。世间多少亲和友,竞产争财愧死人!”

  却说保安州父老闻知沈经历为上本参严阁老,贬斥到此,人人敬仰,都来拜望,争识其面。也有运柴运米相助的,也有携酒肴来请沈公吃的,又有遣子弟拜于门下听教的。沈炼每日间与地方人等,讲论忠孝大节及古来忠臣义上的故事。说到关心处,有时毛发倒竖,拍案大叫;有时悲歌长叹,涕泪交流。地方若老若小,无不耸听欢喜。或时唾骂严贼,地方人等齐声附和;其中若有不开口的,众人就骂他是不忠不义。一时高兴,以后率以为常。又闻得沈经历文武全材,都来合他去射箭。沈炼教把稻草扎成三个偶人,用布包裹,一写“唐奸相李林甫”,一写“宋奸相秦桧”,一写”明奸相严嵩”。把那三个偶人做个射鹄。假如要射李林甫的,便高声骂道:“李贼看箭!”秦贼、严贼,都是如此。北方人性直,被沈经历口舌得热闹了,全不虑及严家知道。

  自古道:“若要不知,除非莫为。”世间只有权势之家,报新闻的极多,早有人将此事报知严嵩父子。严嵩父子深以为恨,商议要寻个事头杀却沈炼,方免其患。适值宣大总督员缺,严阁老分付吏部,教把这缺与他门下干儿子杨顺做去。吏部依言,就将杨侍郎杨顺差往宣大总督。杨顺往严府拜辞,严世蕃置酒送行。席间屏人而语,托他要查沈炼过失。杨顺领命,唯唯而去。正是:

  合成毒药惟需酒,铸就钢刀待举手。
  可怜忠义沈经历,还向偶人夸大口!

  却说杨顺到任不多时,适遇大同鞑虏俺答,引众人寇应州地方,连破了四十余堡,掳去男妇无算。杨顺不敢出兵救援,直待鞑虏去后,方才遣兵调将,为追袭之计。一般筛锣击鼓,扬旗放炮,都是鬼弄,那曾看见半个鞑子的影儿?杨顺情知失机惧罪,密谕将士:“搜获避兵的平民,将他朁刂头斩首,充做鞑虏首绶,解往兵部报功。”那一时,不知杀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。沈炼闻知其事,心中大怒!写书一封,教中军官送与杨顺。中军官晓得沈经历是个揽祸的太岁,书中不知写甚么说话,那里肯与他送。沈炼就穿了青衣小帽,在军门伺候杨顺出来,亲自投递。杨顺接来看时,书中大略说道:“一人功名事极小,百姓性命事极大。杀平民以冒功,于心何忍!况且遇鞑贼,止于掳掠;遇我兵,反加杀戮。是将帅之恶,更胜于鞑虏矣!”书后又附诗一首。诗云:

  杀生报主意何如?解道功成万骨枯。
  试听沙场风雨夜,冤魂相唤觅头颅。

  杨顺见书大怒,扯得粉碎。

  却说沈炼又做了一篇祭文,率领门下子弟,备了祭礼,望空祭奠那些冤死之鬼。又作《塞下吟》云:

  云中一片虏烽高,出塞将军已著劳。
  不斩单于诛百姓,可怜冤血染霜刀。

  又诗云:

  本为求生来避虏,谁知避虏反戕生!
  早知虏首将民假,悔不当时随虏行。

  杨总督标下有个心腹指挥,姓罗,名铠,抄得此诗并祭文,密献于杨顺。杨顺看了,愈加怨恨,遂将第一首诗改窜数字,诗曰:

  云中一片虏烽高,出塞将军枉著劳。
  何似借他除佞赋,不须奏请上方刀。

  写就密书,连改诗封固,就差罗铠送与严世蕃。书中说:“沈炼怨恨相国父子,阴结死士剑客,要乘机报仇。前番鞑虏入寇,他吟诗四句,诗中有借虏除佞之语,意在不轨。”世蕃见书大惊!即请心腹御史路楷商议。路楷曰:“不才若往按彼处,当为相国了当这件大事。”世蕃大喜,即分付都察院:“便差路楷巡按宣大。”临行,世蕃治酒款别,说道:“烦寄语杨公,同心协力,若能除却这心腹大患,当以侯伯世爵相酬,决不失信于二公也。”路楷领诺。不一日奉了钦差敕命,来到宣府到任,与杨总督相见了。路楷遂将世蕃所托之语,一一对杨顺说知。杨顺道:“学生为此事,朝思暮想,废寝忘餐,恨无良策,以置此人于死地。”路楷道:“彼此留心。一来休负了严公父子的付托,二来自家富贵的机会,不可挫过。”杨顺道:“说得是!倘有可下手处,彼此相报。”当日相别去了。

  杨顺思想路楷之言,一夜不睡。次日坐堂,只见中军官报道:“今有蔚州卫拿获妖贼二名解到辕门外,伏听钧旨。”杨顺道:“唤进来。”解官磕了头,递上文书。杨顺拆开看了,呵呵大笑。这二名妖贼,叫做阎浩、杨胤夔,系妖人萧芹之党。

  原来萧芹是白莲教的头儿,向来出入虏地,惯以烧香惑众,哄骗虏酋俺答,说自家有奇术,能咒人使人立死,喝城使城立颓。虏酋愚甚,被他哄动,尊为国师。其党数百人,自为一营。俺答几次入寇,都是萧芹等为之向导,中国屡受其害。先前史侍郎做总督时,遣通事重赂虏中头目脱脱,对他说道:“天朝情愿与你通好,将俺家布粟换你家马,名为‘马市’。两下息兵罢战,各享安乐,此是美事。只怕萧芹等在内作梗,和好不终。那萧芹原是中国一个无赖小人,全无术法,只是狡伪。哄诱你家抢掠地方,他于中取事。郎主若不信,可要萧芹试其术法。委的喝得城颓,咒得人死,那时合当重用;若咒人人不死,喝城城不颓,显是欺诳,何不缚送天朝?天朝感郎主之德,必有重赏。‘马市’一成,岁岁享无穷之利,煞强如抢掠的勾当。”脱脱点头道:“是。”对郎主俺答说了,俺答大喜。约会萧芹,要将千骑随之,从右卫而入,试其喝城之技。萧芹自知必败,改换服色,连夜脱身逃走,被居庸关守将盘诘,并其党乔源、张攀隆等拿住,解到史侍郎处。招称妖党甚众,山陕畿南处处俱有,一向分头缉捕。

  今日阎浩、杨胤夔亦是数内有名妖犯。杨总督看见获解到来,一者也算他上任一功,二者要借这个题目,牵害沈炼,如何不喜?当晚就请路御史来后堂商议,道:“别个题目摆布沈炼不了,只有白莲教通虏一事,圣上所最怒。如今将妖贼阎浩、杨胤夔招中窜入沈炼名字,只说浩等平日师事沈炼,沈炼因失职怨望,教浩等煽妖作幻,勾虏谋逆。天幸今日被擒,乞赐天诛,以绝后患。先用密禀禀知严家,教他叮嘱刑部作速覆本。料这番沈炼之命,必无逃矣。”路楷拍手道:“妙哉,妙哉!”两个当时就商量了本稿,约齐了同时发本。严嵩先见了本稿及禀贴,便教严世蕃传语刑部。那刑部尚书许论,是个罢软没用的老儿,听见严府分付,不敢怠慢,连忙覆本,一依杨、路二人之议”圣旨倒下:妖犯着本处巡按御史即时斩决。杨顺荫一子锦衣卫千户;路楷纪功,升迁三级,俟京堂缺推用。

  话分两头。却说杨顺自发本之后,便差人密地里拿沈炼于狱中。慌得徐夫人和沈衮、沈褒没做理会,急寻义叔贾石商议。贾石道:“此必杨、路二贼为严家报仇之意。既然下狱,必然诬陷以得罪。两位公子及今逃窜远方,待等严家势败,方可出头。若住在此处,杨、路二贼,决不干休。”沈衮道:“未曾看得父亲下落,如何好去?”贾石道:“尊大人犯了对头,决无保全之理。公子以宗祀为重,岂可拘于小孝,自取灭绝之祸?可劝令堂老夫人,早为远害全身之计。尊大人处,贾某自当央人看觑,不烦悬念。”二沈便将贾石之言,对徐夫人说知。徐夫人道:“你父亲无罪陷狱,何忍弃之而去?贾叔叔虽然相厚,终是个外人。我料杨、路二贼奉承严氏,亦不过与你爹爹作对,终不然累及妻子?你若畏罪而逃,父亲倘然身死,骸骨无收,万世骂你做不孝之子,何颜在世为人乎?”说罢,大哭不止”沈衮、沈褒齐声恸哭。贾石闻知徐夫人不允,叹惜而去。

  过了数日,贾石打听的实,果然扭入白莲教之党,问成死罪。沈炼在狱中大骂不止。杨顺自知理亏,只恐临时处决,怕他在众人面前毒骂,不好看相。预先问狱官责取病状,将沈炼结果了性命。贾石将此话报与徐夫人知道,母子痛哭,自不必说。又亏贾石多有识熟人情,买出尸首,嘱付狱卒:“若官府要枭示时,把个假的答应。”却瞒着沈衮兄弟,私下备棺盛殓,埋于隙地。事毕,方才向沈衮说道:“尊大人遗体已得保全,直待事平之后,方好指点与你知道,今犹未可泄漏。”沈衮兄弟感谢不已。贾石又苦口劝他弟兄二人逃走,沈衮道:“极知久占叔叔高居,心上不安。奈家母之意,欲待是非稍定,搬回灵枢,以此迟延不决。”贾石怒道:“我贾某生平,为人谋而尽忠,今日之言,全是为你家门户,岂因久占住房,说发你们起身之理?既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,我亦不敢相强。但我有一小事,即欲远出,有一年半载不回,你母子自小心安住便了。”觑着辟上贴得有前、后《出师表》各一张,乃是沈炼亲笔楷书。贾石道:“这两幅字可揭来送我,一路上做个纪念。他日相逢,以此为信。”沈衮就揭下二纸,双手折迭,递与贾石。贾石藏于袖中,流泪而别。原来贾石算定杨、路二贼设心不善,虽然杀了沈炼,未肯干休,自己与沈炼相厚,必然累及。所以预先逃走,在河南地方宗族家权时居住。不在活下。

  却说路楷见刑部覆本,有了圣旨,便于狱中取出阎浩、杨胤夔斩讫,并要割沈炼之首,一同枭示。谁知沈炼真尸已被贾石买去了,官府也那里辨验得出?不在话下。

  再说杨顺看见止于荫子,心中不满,便向路楷说道:“当初严东楼许我事成之日,以侯伯爵相酬。今日失言,不知何故?”路楷沉思半晌,答道:“沈炼是严家紧对头,今止诛其身,不曾波及其子,斩草不除根,萌芽再发。相国不足我们之意,想在于此。”杨顺道:“若如此,何难之有?如今复上个本,说沈炼虽诛,其子亦宜知情,还该坐罪,抄没家私。庶国法可伸,人心知惧。再访他同射草人的几个狂徒,并借屋与他住的,一齐拿来冶罪。出了严家父子之气,那时却将前言取赏,看他有何推托?”路楷道:“此计大妙。事不宜迟,乘他家属在此,一网而尽,岂不快哉!只怕他儿子知风逃避,却又费力。”杨顺道:“高见甚明。”一面写表申奏朝廷,再写禀帖到严府知会,自述孝顺之意;一面预先行牌保安州知州,着用心看守犯属,勿容逃逸。只等旨意批下便去行事。诗云:

  破巢完卵从来少,削草除根势或然。
  可惜忠良遭屈死,又将家属媚当权。

  再过数日,圣旨下了。州里奉着宪牌,差人来拿沈炼家属,并查平素往来诸人姓名,一一挨拿。只有贾石名字,先经出外,只得将在逃开报。此见贾石幾之明也。时人有诗赞云:

  义气能如贾石稀,全身远避更知几?
  任他罗网空中布,争奈仙禽天外飞?

  却说杨顺见拿到沈衮、沈褒,亲自鞠问,要他招承通虏实迹。二沈高声叫屈,那里肯招?被杨总督严刑拷打,打得体无完肤。沈衮、沈褒熬炼不过,双双死于杖下。可怜少年公子,都入枉死城中。其同时拿到犯人,都坐个同谋之罪。累死者何止数十人!幼子沈展尚在襁褓,免罪,随着母徐氏,另徙在云州极边,不许在保安居住。

  路楷又与杨顺商议:“沈炼长于沈襄,是绍兴有名秀才。他时得地,必然衔恨于我辈。不若一井除之,永绝后患。亦相国知我用心。”杨顺依言,便行文书到浙江,把做钦犯,严提沈襄来问罪。又分付心腹经历金绍,择取有才干的差人,赍文前去,嘱他中途伺便,便行谋害,就所在地方,讨个病状回缴。事成之日,差人重赏。金绍许他荐本超迁。

  金绍领了台旨,汲汲而回。着意的选两名积年干事的公差,无过是张千、李万,金绍唤他到私衙,赏了他酒饭,取出私财二十两相赠。张千、李万道:“小人安敢无功受赐?”金绍道:“这银两不是我送你的,是总督杨爷赏你的,教你赍文到绍兴去拿沈襄。一路不要放松他,须要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回来还有重赏。若是怠慢,总督老爷衙门不是取笑的,你两个去回话。”张千、李万道:“莫说总督老爷钧旨,就是老爷分付,小人怎敢有违?”收了银两,谢了金经历,在本府认领下分文,疾忙上路,往南进发。

  却说沈襄,号小霞,是绍兴府学廪膳秀才。他在家久闻得父亲以言事获罪,发去口外为民,甚是挂怀。欲亲到保安州一看,因家中无人主管,行止两难。忽一日,本府差人到来,不由分说,将沈襄锁缚,解到府堂。知府教把文书与沈襄看了备细,就将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,嘱他一路小心。沈襄此时方知父亲及二弟,俱已死于非命,母亲又远徙极边,放声大哭。哭出府门,只见一家老小,都在那里搅做一团的啼哭。原来文书上有“奉旨抄没”的话,本府已差县尉封锁了家私,将人口尽皆逐出。沈小霞听说,真是苦上加苦,哭得咽喉无气。霎时间,亲戚都来与小霞话别。明知此去多凶少吉,少不得说几句劝解的言语。小霞的丈人孟春元取出一包银子,送与二位公差,求他路上看顾女婿。公差嫌少不受。孟氏娘子又添上金簪子一对,方才收了。沈小霞带着哭,分付孟氏道:“我此去死多生少,你休为我忧念,只当我已死一般,在爷娘家过活。你是书礼之家,谅无再醮之事,我也放心得下。”指着小妻闻淑女,说道:“只这女子,年纪幼小,又无处着落,合该教他改嫁。奈我三十无子,他却有两个半月的身孕。他日倘生得一男,也不绝了沈氏香烟。娘子,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,一发带到他丈人家去住几时。等待十月满足,生下或男或女,那时凭你发遣他去便了。”话声未绝,只见闻氏淑英说道:“官人说那里话!你去数千里之外,没个亲人朝夕看觑,怎生放下?大娘自到院家去,奴家情愿蓬首垢面,一路伏待官人前行。一来官人免致寂寞,二来也替大娘分得些忧念。”沈小霞道:“得个亲人做伴,我非不欲。但此去多分不幸,累你同死他乡,何益?”闻氏道:“老爷在朝为官,官人一向在家,谁人不知?便诬陷老爷有些不是的勾当,家乡隔绝,岂是同谋?妾帮着官人到官申辩,决然罪不至死。就使官人下狱,还留贱妾在外,尚好照管。”孟氏也放丈夫不下,听得闻氏说得有理,极力撺掇丈夫带淑女同去。沈小霞平日素爱淑女有才有智,又见孟氏苦劝,只得依允。

  当夜,众人齐到孟春元家,歇了一夜。次早,张千、李万催趱上路。闻氏换了一身布衣,将青布裹头,别了孟氏,背着行李,跟着沈小霞便走。那时分别之苦,自不必说。一路行来,闻氏与沈小霞寸步不离,茶汤饭食,都亲自搬取。张千、李万初还好言好语,过了扬子江,到徐州起旱,料得家乡已远,就做出嘴睑来。呼么喝六,渐渐难为他夫妻两个来了。闻氏看在眼里,私对丈夫说道:“看那两个泼差人,不怀好意。奴家女流之辈,不识路径,若前途有荒僻旷野的所在,须是用心提防。”沈小霞虽然点头,心中还只是半疑不信。

  又行了几日,看见两个差人不住的交头接耳,私下商量说话。又见他包裹中有倭刀一口,其白如霜,忽然心动,害怕起来。对闻氏说道:“你说这泼差人其心不善,我也觉得有七八分了。明日是济宁府界上,过了府去,便是大行山、梁山泺,一路荒野,都是响马出入所之。倘到彼处,他们行凶起来,你也救不得我,我也救不得你,如何是好?”闻氏道:“既然如此,官人有何脱身之计,请自方便。留奴家在此,不怕那两个泼差人生吞了我!”沈小霞道:“济宁府东门内,有个冯主事丁忧在家。此人最有侠气,是我父亲极相厚的同年。我明日去投奔他,他必然相纳。只怕你妇人家,没志量打发这两个泼差人,累你受苦,于心何安?你若有力量支持他,我去也放胆。不然,与你同生同死,也是天命当然,死而无怨。”闻氏道:“官人有路尽走,奴家自会摆布,不劳挂念。”这里夫妻暗地商量,那张千、李万辛苦了一日,吃了一肚酒,软软的熟睡,全然不觉。

  次日,早起上路。沈小霞问张千道:“前去济宁还有多少路?”张千道:“只四十里,半日就到了。”沈小霞道:“济宁东门内冯主事是我年伯。他先前在京师时,借过我父亲二百两银子,有文契在此。他管过北新关,正有银子在家。我若去取讨前欠,他见我是落难之人,必然慨付。取得这项银两,一路上盘缠也得宽裕,免致吃苦。”张千意思有些作难,李万随口应承了,向张千耳边说道:“我看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,况爱妾、行李都在此处,料无他故。放他去走一遭,取得银两,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,有何不可?”张千道:“虽然如此,到饭店安歇行李,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,你紧跟着同去,万无一失。”

  话休絮烦。看看巳牌时分,早到济宁城外。拣个洁净店儿,安放了行李。沈小霞便道:“你二位同我到东门走遭,转来吃饭未迟。”李万道:“我同你去。或者他家留酒饭,也不见得。”闻氏故意对丈夫道:“常言道:人面逐高低,世情看冷暖。冯主事虽然欠下老爷银两,见老爷死了,你又在难中,谁肯唾手交还?枉自讨个厌贱,不如吃了饭赶路为上。”沈小霞道:“这里进城到东门不多路,好歹去走一遭,不折了什么便宜。”李万贪了这二百两银子,一力撺掇该去。沈小霞分付闻氏道:“耐心坐坐,若转得快时,便是没想头了。他若好意留款,必然有些赍发,明日雇个轿儿抬你去。这几日在牲口上坐,看你好生不惯。”闻氏觑个空,向丈夫丢个眼色。又道:“官人早回,休教奴久等则个。”李万笑道:“去多少时,有许多说话,好不老气!”闻氏见丈夫去了,故意招李万转来,嘱付道:“若冯家留饭,坐得久时,千万劳你催促一声。”李万答应道:“不消分付。”

  比及李万下阶时,沈小霞已走了一段路了。李万托着大意,又且济宁是他惯走的熟路,东门冯主事家,他也认得,全不疑惑。走了几步,又里急起来,觑个毛坑上,自在方便了,慢慢的望东门面去。

  却说沈小霞回看头时,不见了李万,做一口气急急的跑到冯主事家。也是小霞合当有救,正值冯主事独自在厅。两人京中,旧时识熟,此时相见,吃了一惊!沈襄也不作揖,扯住冯主事衣袂道:“借一步说话。”冯主事已会意了,便引到书房里面。沈小霞放声大哭,冯主事道:“年侄,有话快说,休得悲伤,误其大事。”沈小霞哭诉:“父亲被严贼屈陷,已不必说了。两个舍弟随任的,都被杨顺、路楷杀害。只有小侄在家,又行文本府,提去问罪。一家宗祀,眼见灭绝。又两个差人,心怀不善,只怕他受了杨、路二贼之嘱,到前途大行、梁山等处暗算了性命。寻思一计,脱身来投老年伯。老年伯若有计相庇,我亡爷在天之灵,必然感激。若老年伯不能遮护小侄,便就此触阶而死。死在老年伯面前,强似死于奸贼之手。”冯主事道:“贤侄,不妨。我家卧室之后,有一层复壁,尽可藏身,他人搜检不到之处,我送你在内权住数日,我自有道理。”沈襄拜谢道:“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。”冯主事亲执沈襄之手,引入卧房之后。揭开地板一块,有个地道。从此钻下,约走五六十步,便有亮光。有小小廊屋三间,四面皆楼墙围裹,果是人迹不到之处。每日茶饭,都是冯主事亲自送入。他家法极严,谁人敢泄漏半个字?正是:

  深山堪隐豹,柳密可藏鸦。
  不须愁汉吏,自有鲁朱家。

  且说这一日,李万上了毛坑,望东门冯家而来。到于门首,问老门公道:“生事老爷在家么?”老门公道:“在家里。”又问道:“有个穿白的官人,来见你老爷,曾相见否?”老门公道:“正在书房里吃饭哩。”李万听说,一发放心。看看等到未牌,果然厅上走一个穿白的官人出来。李万急上前看时,不是沈襄。那官人径自出门了。李万等得不耐烦,肚里又饥,不免问老门公道:“你说老爷留饭的官人,如何只管坐了去,不见出来?”老门公道:“方才出去的不是?”李万道:“老爷书房中还有客没有?”老门公道:“这到不知。”李万道:“方才那穿白的是甚人?”老门公道:“是老爷的小舅,常常来的。”李万道:“老爷如今在哪里?”老门公:“老爷每常饭后,定要睡一觉,此时正好睡哩。”李万听得话不投机,心下早有二分慌了。便道:“不瞒大伯说,在下是宣大总督老爷差来的。今有绍兴沈公子名唤沈襄,号沈小霞,系钦提人犯。小人提押到于贵府,他说与你老爷有同年叔侄之谊,要来拜望。在下同他到宅,他进宅去了,在下等候多时,不见出来,想必还在书房中。大伯,你还不知道?烦你去催促一声,教他快快出来,要赶路走。”老门公故意道:“你说的是甚么说话?我一些不懂。”李万耐了气,又细细的说一遍。老门公当面的一啐,骂道:“见鬼!何常有什么沈公子到来?老爷在丧中,一概不接外客。这门上是我的干纪,出入都是我通禀。你却说这等鬼话!你莫非是白日撞么?强装甚么公差名色掏摸东西的。快快请退,休缠你爷的帐!”李万听说,愈加着急,便发作起来道:“这沈襄是朝廷要紧的人犯,不是当耍的。请你老爷出来,我自有话说。”老门公道:“老爷正瞌睡,没甚事,谁敢去禀!你这獠子,好不达时务!”说罢,洋洋的自去了。李万道:“这个门上老儿好不知事,央他传一句话甚作难?想沈襄定然在内,我奉军门钧帖,不是私事,便闯进去怕怎的?”李万一时粗莽,直撞入厅来,将照壁拍了又拍,大叫道:“沈公子好走动了。”不见答应。一连叫唤了数声,只见里头走出一个年少的家童,出来问道:“管门的在那里?放谁在厅上喧嚷?”李万正要叫住他说话,那家童在照壁后张了张儿,向西边走去了。李万道:“莫非书房在那西边?我且自去看看,怕怎的!”从厅后转西走去,原来是一带长廊。李万看见无人,只顾望前而行。只见屋宇深邃,门户错杂,颇有妇人走动。李万不敢纵步,依旧退回厅上。听得外面乱嚷,李万到门首看时,却是张千来寻李万不见,正和门公在那里斗口。张千一见了李万,不由分说,便骂道:“好伙计!只贪图酒食,不干正事!巳牌时分进城,如今申牌将尽,还在此闲荡!不催趱犯人出城去,待怎么?”李万道:“呸!那有什么酒食?连人也不见个影儿!”张千道:“是你同他进城的。”李万道:“我只登了个东,被蛮子上前了几步,跟他不上。一直赶到这里。门上说有个穿白的官人在书房中留饭,我说定是他了。等到如今不见出来,门上人又不肯通报,清水也讨不得一杯吃。老哥,烦你在此等候等候,替我到下处医了肚皮再来。”张千道:“有你这样不干事的人。是甚么样犯人?却放他独自行走!就是书房中,少不得也随他进去。如今知他在里头不在里头?还亏你放慢线儿讲话。这是你的干纪,不关我事!”说罢便走。李万赶上扯住道:“人是在里头,料没处去。大家在此帮说句话儿,催他出来,也是个道理。你是吃饱的人,如何去得这等要紧?”张千道:“他的小老婆在下处,方才虽然嘱付店主人看守,只是放心不下,这是沈襄穿鼻子的索儿。有他在,不怕沈襄不来。”李万道:“老哥说得是。”当下张千先去了。李万忍着肚饥守到晚,并无消息。

  看看日没黄昏,李万腹中饿极了,看见间壁有个点心店儿,不免脱下布衫,抵当几文钱的火烧来吃。去不多时,只听得扛门声响,急跑来看,冯家大门已闭上了。李万道:“我做了一世的公人,不曾受这般呕气。主事是多大的官儿!门上直恁作威作势?也有那沈公子好笑,老婆、行李在下处,既然这里留宿,信也该寄一个出来。事已如此,只得在房檐下胡乱过一夜,天明等个知事的管家出来,与他说话。”此时十月天气,虽不甚冷,半夜里起一阵风,簌簌的下几点微雨,衣服都沾湿了,好生凄楚!

  捱到天明雨止,只见张千又来了,却是闻氏再三再四催逼他来的。张千身边带了公文解批,和李万商议,只等开门,一拥而入。在厅上大惊小怪,高声发话。老门公拦阻不住,一时间家中大小都聚集来,七嘴八张,好不热闹!街上人听得宅里闹炒,也聚拢来,围住大门外闲看。惊动了那有仁有义、守孝在家的冯主事,从里面踱将出来。且说冯主事怎生模样:

  头带栀子花匾摺孝头巾,身穿反摺缝稀眼粗麻衫,腰系麻绳,足着草履。

  众家人听得咳嗽响,道一声:“老爷来了。”都分立在两边。主事出厅问道:“为甚事在此喧嚷?”张手、李万上前施礼道:“冯爷在上,小的是奉宣大总督爷公文来的,到绍兴拿得钦犯沈襄。经由贵府,他说是冯爷的年侄,要来拜望,小的不敢阻挡,容了进见。自昨日上午到宅,至今不见出来,有误程限,管家们又不肯代禀。伏乞老爷天恩,快些打发上路。”张千便在胸前取出解批和官文呈上。冯主事看了,问道:“那沈襄可是沈经历沈炼的儿子么?”李万道:“正是。”冯主事掩着两耳,把舌头一伸,说道:“你这班配军,好不知利害!那沈襄是朝廷钦犯,尚犹自可。他是严相国的仇人,那个敢容纳他在家?他昨日何曾到我家来?你却乱话。官府闻知,传说到严府去,我是当得起他怪的?你两个配军,自不小心,不知得了多少钱财,买放了要紧人犯,却来图赖我!”叫家童与他乱打那配军出去,把大门闭了,不要惹这闲是非,严府知道不是当耍!冯兰事一头骂,一头走进宅去了。大小家人奉了主人之命,推的推,扌双的扌双,霎时间被众人拥出大门之外。闭了门,兀自听得嘈嘈的乱骂。

  张千、李万面面相觑,开了口,合不得;伸了舌,缩不进,张千埋怨李万道:“昨日是你一力撺掇,教放他进城,如今你自去寻他。”李万道:“且不要埋怨,和你去问他老婆,或者晓得他的路数,再来抓寻便了。”张千道:“说得是,他是恩爱的夫妻。昨夜汉子不回,那婆娘暗地流泪,巴巴的独坐了两三个更次。他汉子的行藏,老婆岂有不知?”两个一头说话,飞奔出城,复到饭店中来。却说闻氏在店房里面听得差人声音,慌忙移步出来,问道:“我官人如何不来?”张千指李万道:“你只问他就是。”李万将昨日往毛厕出恭,走慢了一步。到冯主事家起光如此如此,以后这般这般,备细说了。张千道:“今早空空肚皮进城,就吃了这一肚寡气。你丈夫想是真个不在他家了,必然还有个去处,难道不对小娘子说的?小娘子趁早说来,我们好去抓寻。”说犹未了,只见闻氏噙着眼泪,一双手扯住两个公人叫道:“好,好!还我丈夫来!”张千、李万道:“你丈夫自要去拜什么年伯,我们好意容他去走走,不知走向那里去了,连累我们在此着急,没处抓寻。你到问我要丈夫,难道我们藏过了他?说得好笑!”将衣袂掣开,气忿忿地对虎一般坐下。闻氏到走在外面,拦住出路,双足顿地,放声大哭,叫起屈来。

  老店主听得,忙来解劝。闻氏道:“公公有所不知:我丈夫三十无子,娶奴为妾。奴家跟了他二年了,幸有三个多月身孕。我丈夫割舍不下,因此奴家千里相从,一路上寸步不离。昨日为盘缠缺少,要去见那年伯,是李牌头同去的。昨晚一夜不回,奴家已自疑心,今早他两个自回,一定将丈夫谋害了。你老人家替我做主,还我丈夫便罢休!”老店主道:“小娘子休得急性。那排长与你丈夫前日无怨,往日无仇,着甚来由要坏他性命?”闻氏哭声转哀道:“公公,你不知道。我丈夫是严阁老的仇人,他两个必定受了严府的嘱托来的,或是他要去严府请功。公公,你详情,他千乡万里,带着奴家到此,岂有没半句说话,突然去了?就是他要走时,那同去的李牌头,怎肯放他?你要奉承严府,害了我丈夫不打紧,教奴家孤身妇女,看着何人?公公,这两个杀人的贼徒,烦公公带着奴家同他去官府处叫冤。”张千、李万被这妇人一哭一诉,就要分析几句,没处插嘴。

  老店主听见闻氏说得有理,也不免有些疑心,到可怜那妇人起来,只得劝道:“小娘子说便是这般说,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见得,好歹再等候他一日。”闻氏道:“依公公等候一日不打紧,那两个杀人的凶身,乘机走脱了,这干系却是谁当?”张千道:“若果然谋害了你丈夫,要走脱时,我弟兄两个又到这里则甚?”闻氏道:“你欺负我妇人家没张智,又要指望奸骗我。好好的说,我丈夫的尸首在那里?少不得当官也要还我个明白。”老店官见妇人口嘴利害,再不敢言语。店中闲看的,一时间聚了四五十人。闻说妇人如此苦切,人人恼恨那两个差人,都道:“小娘子要去叫冤,我们引你到兵备道去。”闻氏向着众人深深拜福,哭道:“多承列位路见不平,可怜我落难孤身,指引则个。这两个凶徒,相烦列位替奴家拿他同去,莫放他走了。”众人道:“不妨事,在我们身上。”张千、李万欲向众人分剖时,未说得一言半字,众人便道:“两个排长不消辩得,虚则虚,实则实。若是没有此情,随着小娘子到官,怕他则甚!”妇人一头哭,一头走。众人拥着张千、李万,搅做一阵的,都到兵备道前。道里尚未开门。

  那一日,正是放告日期。闻氏束了一条白布裙,径抢进栅门,看见大门上架着那大鼓,鼓架上悬着个槌儿,闻氏抢槌在手,向鼓上乱挝,挝得那鼓振天的响。唬得中军官失了三魂,把门吏丧了七魄,一齐跑来,将绳缚住,喝道:“这妇人好大胆!”闻氏哭倒在地,口称:“泼天冤枉!”只见门内么喝之声,开了大门,王兵备坐堂,问:“击鼓者何人?”中军官将妇人带进。闻氏且哭且诉,将家门不幸遭变,一家父子三口死于非命,只剩得丈夫沈襄,昨日又被公差中途谋害,有枝有叶的细说了一遍。王兵备唤张千、李万上来,问其缘故。张千、李万说一句,妇人就剪一句;妇人说得句句有理,张千、李万抵搪不过。王兵备思想到:“那严府势大,私谋杀人之事,往往有之,此情难保其无。”便差中军官押了三人,发去本州勘审。

  那知州姓贺,奉了这项公事,不敢怠慢。即时扣了店主人到来,听四人的口词。妇人一口咬定:二人谋害他丈夫。李万招称:“为出恭慢了一步,因而相失。”张千、店主人都据实说了一遍。知州委决不下,那妇人又十分哀切,像个真情。张千、李万又不肯招认。想了一回,将四人闭于空房,打轿去拜冯主事,看他口气若何。

  冯主事见知州来拜,急忙迎接归厅。茶罢,贺知州提起沈襄之事,才说得”沈襄”二字,冯主事便掩着双耳道:“此乃严相公仇家,学生虽有年谊,平素实无交情。老公祖休得下问,恐严府知道,有累学生。”说罢,站起身来道:“老公祖既有公事,不敢留坐了。”贺知州一场没趣,只得作别。在轿上想道:“据冯公如此惧怕严府,沈襄必然不在他家。或者被公人所害也不见得。或者去投冯公,见拒不纳,别走个相识人家去了,亦未可知。”

  回到州中,又取四人来。问闻氏道:“你丈夫除了冯主事,州中还认得有何人?”闻氏道:“此地并无相识。”知州道:“你丈夫是甚么时候去的,那张千、李万几时来回复你的说话?”闻氏道:“丈夫是昨日未吃午饭前就去的,却是李万同出店门。到申牌时分,张千假说催趱上路,也到城中去了,天晚方回来。张千兀自向小妇人说道:‘我李家兄弟跟着你丈夫,冯主事家歇了,明日我早去催他出城。’今早张千去了一个早晨,两人双双而回,单不见了丈夫,不是他谋害了是谁?若是我丈夫不在冯家,昨日李万就该追寻了,张千也该着忙,如何将如言语稳住小妇人?其情可知,一定张千、李万两个在路上预先约定,却教李万乘夜下手。今早张千进城,两个乘早将尸首埋藏停当,却来回复我小妇人。望青天爷爷明鉴!”贺知州道:“说得是。”张千、李万正要分辩,知州相公喝道:“你做公差,所干何事?若非用计谋死,必然得财买放,有何理说?”喝教手下,将张、李重责三十,打得皮开肉绽,鲜血迸流。张千、李万只是不招。妇人在旁,只顾哀哀的痛哭。知州相公不忍,便讨夹棍将两个公差夹起。那公差其实不曾谋死,虽然负痛,怎生招得?一连上了两夹,只是不招。知州相公再要夹时,张千、李万受苦不过,再三哀求道:“沈襄实未曾死,乞爷爷立个限期,差人押小的捱寻沈襄,还那闻氏便了。”知州也没有定见,只得勉从其言。闻氏且发尼姑庵住下。差四名民壮,锁押张千、李万二人,追寻沈襄,五日一比。店主释放宁家。将情具由申详兵备道,道里依缴了。

  张千、李万一条铁链锁着,四名民壮,轮番监押。带得见两盘缠,都被民壮搜去为酒食之费。一把倭刀,也当酒吃了。那临清去处又大,茫茫荡荡,来千去万,那里去寻沈公子?也不过一时脱身之法。闻氏在尼姑庵住下,刚到五日,准准的又到州里去啼哭,要生要死。州守相公没奈何,只苦得批较差人张千、李万。一连比了十数限,不知打了多少竹批,打得爬走不动。张千得病身死,单单剩得李万,只得到尼姑庵来拜求闻氏,道:“小的情极,不得不说了。其实奉差来时,有经历金绍,口传杨总督钧旨,教我中途害你丈夫,就所在地方,讨个结状回报。我等口虽应承,怎肯行此不仁之事?不知你丈夫何故,忽然逃走,与我们实实无涉。青天在上,若半字虚情,全家祸灭!如今官府五日一比,兄弟张千已自打死,小的又累死,也是冤枉!你丈夫的确未死,小娘子他日夫妻相逢有日。只求小娘子休去州里啼啼哭哭,宽小的比限,完全狗命,便是阴德。”闻氏道:“据你说不曾谋害我丈夫,也难准信。既然如此说,奴家且不去禀官,容你从容查访。只是你们自家要上紧用心,休得怠慢。”李万喏喏连声而去。有诗为证:

  白金廿两酿凶谋,谁料中途已失囚。
  锁打禁持熬不得,尼庵苦向妇人求。

  官府立限缉获沈襄,一来为他是总督衙门的紧犯;二来为妇人日日哀求。所以上紧严比。今日也是那李万不该命绝,恰好有个机会。却说总督杨顺,御史路楷,两个日夜商量,奉承严府,指望旦夕封侯拜爵。谁知朝中有个兵科给事中吴时来,风闻杨顺横杀平民冒功之事,把他尽情劾奏一本,并劾路揩朋奸助恶。嘉靖爷正当设醮祝,见说杀害平民,大伤和气,龙颜大怒,着锦衣卫扭解来京问罪。严嵩见圣怒不测,一是不及救护,到底亏他于中调停,止于削爵为民。可笑杨顺、路楷杀人媚人,至此徒为人笑,有何益哉?再说贺知州听得杨总督去任,已自把这公事看得冷了。又闻氏连次不来哭禀,两个差人又死了一个,只剩得李万,又苦苦哀求不已。贺知州分付打开铁链,与他个广捕文书,只教他用心缉访,明是放松之意。李万得了广捕文书,犹如捧了一道赦书,连连磕了几个头,出得府门,一道烟走了。身边又无盘缠,只得求乞而归。不在话下。

  却说沈小霞在冯主事家复壁之中,住了数月,外边消息无有不知,都是冯兰事打听将来,说与小霞知道。晓得闻氏在尼姑庵寄居,暗暗欢喜。过了年余,已知张千、李万都逃了,这公事渐渐懒散。冯主事特地收拾内书房三间,安放沈襄在内读书,只不许出外,外人亦无有知者。冯主事三年孝满,为有沈公子在家,也不去起复做官。

  光阴似箭,一住八年。值严嵩一品夫人欧阳氏卒,严世蕃不肯扶柩还乡,唆父亲上本留已待养,却于丧事簇拥姬妾,日夜饮酒作乐。嘉靖爷天性至孝,访知其事,心中甚是不悦。时有方士蓝道行,善扶鸾之术。天于召见,教他请仙,问以辅臣贤否。蓝道行奏道:“臣所召乃是上界真仙,正直无阿。万一箕下判断有件圣心,乞恕微臣之罪。”嘉靖爷道:“朕正愿闻。天心正论,与卿何涉?岂有罪卿之理?”蓝道行书符念咒,神箕自动,写出十六个字来。道是:

  高山番草,父子阁老;日月无光,天地颠倒。

  嘉靖爷爷看了,问蓝道行道:“卿可解之?”蓝道行奏道:“微臣愚昧未解。”嘉靖爷道:“朕知其说。‘高山’者,‘山’字连‘高’,乃是‘嵩’字;‘番草’者,‘番’字‘草’头,乃是’蕃’字。此指严嵩、严世蕃父子二人也。朕久闻其专权误国,今仙机示朕,朕当即为处分,卿不可泄于外人。”蓝道行叩头,口称”不敢!”受赐而出。从此,嘉靖爷渐渐疏了严嵩。有御史邹应龙,看见机会可乘,遂劾奏:“严世蕃凭借父势,卖官鬻爵,许多恶迹,宜加显戮。其父严嵩溺爱恶子,植党蔽贤,宜亟赐休退,以清政本。”嘉靖爷见疏大喜,即升应龙为通政右参议。严世蕃下法司,拟成充军之罪;严嵩回籍。未几,又有江西巡按御史林润,复奏严世蕃不赴军伍,居家愈加暴横,强占民间田产,畜养奸人,私通倭虏,谋为不轨。得旨,三法司提问,问官勘实覆奏。严世蕃即时处斩,抄没家财;严嵩发养济院终老。被害诸臣,尽行昭雪。

  冯主事得此喜信,慌忙报与沈襄知道,放他出来。到居姑庵访问那闻淑女。夫妇相见,抱头而哭。闻氏离家时,怀孕三月,今在庵中生下一孩子,已十岁了。闻氏亲自教他念书,五经皆已成诵,沈襄欢喜无限!冯主事方上京补官,教沈襄同去讼理父冤,闻氏暂迎归本家园上居住。

  沈襄从其言,到了北京。冯主事先去拜了通政司邹参议,将沈炼父子冤情说了,然后将沈襄讼冤本稿送与他看。邹应龙一力担当。次日,沈襄将奏本往通政司挂号投递。圣旨下:“沈炼忠而获罪,准复原官,仍进一级,以旌其直;妻子召还原籍;所没入财产,府县官照数给还;沈襄食廪年久,准贡,敕授知县之职。沈襄复上疏谢恩,疏中奏道:“臣父炼向在保安,因目击宣大总督杨顺杀戮平民冒功,吟诗感叹。适值御史路楷阴受严世蕃之嘱,巡按宣大,与杨顺合谋,陷臣父子极刑,并杀臣弟二人,臣亦几于不免。冤尸未葬,危宗几绝,受祸之惨,莫如臣家!今来世蕃正法,而杨顺、路楷安然保首领于乡,使边廷万家之怨骨,衔恨无伸;臣家三命之冤魂,含悲莫控。恐非所以肃刑典而慰人心也。”圣旨准奏,复提杨顺、路楷到京,问成死罪,监刑部牢中待决。

  沈襄来别冯主事,要亲到云州,迎接母亲和兄弟沈痔到京,依傍冯主事寓所相近居住,然后往保安州访求父亲骸骨,负归埋葬。冯主事道:“老年嫂处,适才已打听个消息,在云州康健无恙。令弟沈痔,已在彼游痒了。下官当遣人迎之。尊公遗体要紧,贤侄速往访问,到此相会令堂可也。”

  沈襄领命,径往保安。一连寻访两日,并无踪迹。第三日,因倦,借坐人家门首。有老者从内而出,延进草堂吃茶。见堂中挂一轴子,乃楷书诸葛孔明两次《出师表》也。表后但写年月,不着姓名。沈小霞看了又看,目不转睛,老者道:“客官为何看之?”沈襄道:“动问老丈,此字是何人所书?”老者道:“此乃吾亡友沈青霞之笔也。”沈小霞道:“为何留在老丈处?”老者道:“老夫姓贾,名石,当初沈青霞编管此地,就在舍下作寓。老夫与他八拜之交,最相契厚!不料后遭奇祸,老夫惧怕连累,也往河南逃避。带得这二幅《出师表》,裱成一幅,时常展视,如见吾兄之面。杨总督去任后,老夫方敢还乡。嫂嫂徐夫人和幼子沈痔,徙居云州,老夫时常去看他。今日闻得严家势败,吾兄必当昭雪,已曾遣人去云州报信。恐沈小官人要来移取父亲灵柩,老夫将此轴悬挂在中堂,好教他认认父亲遗笔。”沈小霞听罢连忙拜倒在地,口称:“恩叔。”贾石慌忙扶起,道:“足下果是何人?”沈小霞道:“小侄沈襄,此轴乃亡父之笔也。”贾石道:“闻得杨顺这厮,差人到贵府来提贤侄,要行一网打尽之计。老夫只道也遭其毒手,不知贤侄何以得全?”沈小霞将临清事情,备细说了一遍。贾石口称”难得”,便分付家童治饭款待。沈小霞问道:“父亲灵柩,恩叔必知,乞烦指引一拜。”贾石道:“你父亲屈死狱中,是老夫偷尸埋葬,一向不敢对人说知。今日贤侄来此,搬回故土,也不枉老夫一片用心。”说罢,刚欲出门,只见外面一位小官人骑马而来。贾石指道:“遇巧!遇巧!恰好令弟来也。”那小官便是沈痔。下马相见,贾石指沈小霞道:“此位乃大令兄,讳襄的便是。”此日弟兄方才识面,恍如梦中相会,抱头而哭。

  贾石领路,三人同到沈青霞墓所。但见乱草迷离,土堆隐起。贾石引二沈拜了,二沈俱哭倒在地。贾石劝了一回道:“正要商议大事,休得过伤。”二沈方才收泪。贾石道:“二哥、三哥,当时死于非命,也亏了狱卒毛公存仁义之心,可怜他无辜被害,将他尸藁葬于城西三里之外。毛公虽然已故,老夫亦知其处。若扶令先尊灵柩回去,一起带回,使他父子魂魄相依,二位意下如何?”二沈道:“恩叔所言,正合愚弟兄之意。”

  当日,又同贾石到城西看了,不胜悲感。次日另备棺木,择吉破土,重新殡殓。三人面色如生,毫不朽败,此乃忠义之气所致也。二沈悲哭,自不必说。当时备下车仗,抬了三个灵柩,别了贾石起身。临别,沈襄对贾石道:“这一轴《出师表》,小侄欲问恩叔取去,供养祠堂,幸勿见拒。”贾石慨然许了,取下挂轴相赠。二沈就草堂拜谢,垂泪而别。沈襄先奉灵柩到张家湾,觅船装载。

  沈襄复身又到北京,见了母亲徐夫人,回复了说话。拜谢了冯主事,起身。此时,京中官员无不追念沈青霞忠义,怜小霞母子扶柩远归,也有送勘合的,也有赠赙金的,也有饣鬼赆仪的。沈小霞只受勘合一张,余俱不受。到了张家湾,另换了官座船:“暂泊河下。”单身入城,到冯主事家,投了主事平安书信,园上领了闻氏淑女并十岁儿子下船,先参了灵柩,后见了徐夫人。那徐氏见了孙儿如此长大,喜不可言。当初只道灭门绝户,如今依旧有子有孙;昔日冤家,皆恶死见报。天理昭然,可见做恶人的到底吃亏,做好人的到底便宜。

  闲话休题。到了浙江绍兴府,孟春元领了女儿孟氏,在二十里外迎接。一家骨肉重逢,悲喜交集,将丧船停泊马头,府县官员都在吊孝。旧时家产,已自清查结还。二沈扶柩葬于祖茔,重守三年之制,无人不称大孝。抚按又替沈炼建造表忠祠堂,春秋祭祀。亲笔《出师表》一轴,至今供奉在祠堂之中。

  服满之日,沈襄到京受职,做了知县。为官清正,直升到黄堂知府。闻氏所生之子,少年登科,与叔叔沈朁刂同年进士。子孙世世书香不绝。

  冯主事为救沈襄一事,京中重其义气,累官至吏部尚书。忽一日,梦见沈青霞来拜说道:“上帝怜某忠直,已授北京城隍之职。屈年兄为南京城隍,明日午时上任。”冯主事觉来,甚以为疑。至日午,忽见轿马来迎,无疾而逝。二公俱已为神矣!有诗为证,诗曰:

  生前忠义骨犹香,魂魄为神万古扬。
  料得奸魂沉地狱,皇天果报自昭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