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水乡的清晨,鸡鸣声刚歇,城头的鼓角又响了三通。日头渐渐爬上来,月亮还挂在天边舍不得走。这四季轮回啊,春夏秋冬转个不停;这人来人往啊,南船北马总在路上。铜镜里看着自己一天天变老,可这世上的事儿哪有个准数呢?要问怎样才能活得自在?不过是一壶浊酒配一碟咸菜罢了。
说起这诗的作者,可是苏州城鼎鼎大名的才子唐伯虎。这小子打小就聪明绝顶,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写诗作文更是提笔就来。偏生性子狂放不羁,看谁都不放在眼里。当初在苏州府学做秀才时,他写过十几首《花月吟》,句句不离花月,什么"长空影动花迎月"、"夜深花睡月明中",把当时的曹凤太守都看呆了。
那年秋闱前,曹太守特意举荐这个才子。可主考官方志最讨厌这种狂生,正要革除他功名,多亏曹太守拼命担保。虽然保住了考试资格,却只让他在补录名单里挂了个尾巴。谁曾想这小子居然高中解元!进京赶考时更不得了,满朝文武都以结识他为荣。
可惜好景不长。那年会试的主考官程敏政私下卖题,想找个有名气的才子当状元堵众人之口,相中了唐伯虎。这傻小子喝多了就到处嚷嚷"今年会元非我莫属",结果被人告发,连累程大人一起下了大狱。革除功名回到苏州后,他索性放浪形骸,整天饮酒作画。如今他的字画可金贵了,尤其是那些画作,喜怒哀乐全在笔墨间,每一幅都能卖出天价。他自己还写过:"不炼丹来不参禅,不经商来不种田,闲来画幅青山卖,不赚人间昧心钱。"
苏州城六个城门里,就数阊门最热闹。这天唐伯虎在阊门外的游船上,被一群求字画的读书人缠得心烦。正让书童斟酒解闷呢,忽见一艘华美的画舫驶过,船头站着个穿青衣裳的俏丫鬟,冲他抿嘴一笑。等船走远了,唐伯虎还痴痴望着,忙问船家那是谁家的船。听说无锡华学士府上的,他急得直跺脚——偏生这时候叫不到小船。
正着急呢,好友王雅宜的船来了。唐伯虎眼珠一转,谎称要去茅山进香,连行李都不收拾就跳上朋友的船。其实他早让船夫悄悄跟着那画舫。第二天到了无锡,他又借口取惠山泉水,独自溜进城去。
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,唐伯虎突然听见鸣锣开道声。只见十来个仆人簇拥着一顶暖轿过来,轿边那个青衣丫鬟不正是昨日船上的姑娘?他悄悄尾随到一座大宅院,打听才知是华学士府上。回船后他装模作样说梦见金甲神人责罚,要独自留下斋戒。等王雅宜他们信以为真开船走了,这位唐解元立刻换了副嘴脸,心里早打定了主意要混进华府去。
天刚蒙蒙亮,河面上雾气还没散尽,就听见摇橹声由远及近。原来是条去苏州的小船,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船夫。那解元匆匆和送行的人拱手作别,一个箭步跳上船板。船才驶出半里地,他突然拍着脑门说:"哎呀,包袱落客栈了!"说着从袖袋里排出几枚铜钱塞给船夫,转身就跳上岸去。
他在街角找了家旧衣铺,换了身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,又买了顶破毡帽。这一打扮,活像个走投无路的穷书生。走到华府当铺门口,他整了整衣襟,陪着笑脸进去找掌柜。说话时腰都快弯到地上了:"小的姓康名宣,吴县人士,写得一手好字。前些日子死了浑家,又丢了教书的活计......"说着从袖中掏出张字帖,"您看能不能在府上谋个抄写的差事?"
掌柜接过字帖一看,那蝇头小楷工整得像刻出来的,不由点头:"今晚我替你问问老爷。"果然掌灯时分,当铺掌柜捧着字帖去见华学士。老爷捻着胡须连声夸赞:"这字有筋骨,不像市井之徒写的,明日带来我瞧瞧。"
第二天清早,解元又来到当铺。掌柜领着他穿过三重院落,只见书房里坐着位穿湖蓝直裰的老者。华学士抬眼打量这年轻人,见他虽然衣衫褴褛,眉宇间却有股书卷气。问过籍贯姓名,忽然考校道:"可曾读过经书?"
"《易经》略通一二。"解元早打听到老爷专攻周易,故意这么说。果然华学士喜得拍案:"正好我书房缺个伴读!"听说他不要工钱只求温饱,更觉得这书生实在,当即让管家取来新衣裳,给他改名华安。
华安进了书房,公子正为文章发愁。他接过毛笔,三两下就把拗口的句子改得文从字顺。公子瞪圆了眼睛:"你竟有这般才学?"华安只是笑笑:"不过是贫寒所迫,不敢荒废学业。"从此公子常拿功课请他指点,有时整篇文章都托他代笔。
教席先生发现公子学问突飞猛进,忙向老爷报喜。华学士翻着儿子文章直摇头:"这哪是孩童能写的?"追问之下,公子红着脸道出实情。老爷当即把华安叫来,当场出了个"君子慎独"的题目。只见华安挽起袖管,露出雪白的手腕——那左手还多长了个小指头。他笔走龙蛇,转眼就写成锦绣文章。
华学士越看越爱,索性留他在内院处理文书。那些往来信札经他润色,总是恰到好处。老爷赏的银钱,华安常买些果子点心分给小厮们。趁着送茶递水的机会,他悄悄打听那日遇见的青衣丫鬟,才知道叫秋香,是夫人跟前寸步不离的贴身侍女。
转眼春深,华安在粉墙上题了首《黄莺调》。这天华学士偶然看见,还以为他是思念亡妻。正巧当铺管事病故,老爷让他暂代职务。月余下来,账目分毫不差。华学士想正式提拔他,又担心单身汉不便管钱粮,便和夫人商量着要说亲。
媒婆上门时,华安塞给她三两银子:"求嬷嬷禀告夫人,若能许配个府里的丫头,小的感激不尽。"夫人听了笑道:"既如此,把丫头们都叫来随他挑!"当晚中堂点起十二支明烛,二十多个丫鬟打扮得花枝招展。华安举着灯台一个个看过去,却始终抿着嘴不吭声。
夫人有些不悦:"莫非这些姑娘都入不得你的眼?"华安躬身道:"夫人身边的姐姐们还没到齐......"话音未落,夫人笑骂:"好个贪心的小子!去把春媚她们四个也叫来。"
当秋香穿着那件熟悉的青布衫子出现时,华安的手指微微发抖。老嬷嬷凑过来问:"相中哪个了?"他强压住狂跳的心,故作平静地指向那片青色衣角。夫人回头看看秋香,两人相视一笑。
回到当铺后院,华安望着满天星斗又喜又忧。月光把杨树影子投在粉墙上,他忽然吟道:"难将心事和人说,说与青天明月知......"
第二天一大早,夫人就把这事告诉了学士老爷。府里专门收拾出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,崭新的床帐被褥、桌椅板凳样样齐全。府里上上下下的仆人们都知道这位是新姑爷,抢着端茶送水、搬东搬西,把新房布置得跟锦绣堆似的。
挑了个黄道吉日,学士和夫人坐在正堂主婚。华安和秋香在红烛高照的中堂相对而拜,吹鼓手们热热闹闹地把新人送进洞房。这小两口你侬我侬的甜蜜劲儿,自然不必多说。
半夜里,秋香忽然盯着华安的脸瞧:"官人看着好生面熟,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?"华安笑着捏她鼻尖:"娘子自己好好想想。"过了几天,秋香正在梳头,突然"哎呀"一声:"那年阊门游船上,那个被姑娘们围着求画的公子,莫不就是你?"华安拍手大笑:"可不就是我嘛!"
秋香手里的木梳"啪嗒"掉在妆台上:"既然是有身份的公子,怎么委屈自己来当书童?"华安凑近她耳边:"还不是因为娘子那回在船头冲我一笑,害得我魂儿都丢了。"秋香脸一红:"那日见你被一群庸脂俗粉围着求画,偏你只顾自斟自饮,倒像个世外高人..."
"能在俗人堆里认出真名士,娘子眼力可比得上红拂女!"华安说着突然正色,"其实我是苏州唐伯虎,为娶你才扮作下人。如今既说破了,咱们得想个长久之计——你可愿跟我走?"秋香眼泪唰地下来了:"解元公为奴婢这般委屈自己,奴婢生死都随您!"
第二天鸡还没叫,华安就爬起来清点账目。他把典当行的账本、屋里的衣裳首饰、各人送的贺礼分门别类记了三本账,连根线头都没带走。末了在墙上题诗一首,趁着夜深人静,带着秋香跳上早就雇好的小船,一溜烟往苏州去了。
天亮后仆人们发现新房落了锁,慌忙去报学士。老爷叫人砸开锁一看,屋里整整齐齐,账本明明白白。抬头看见墙上的诗,学士捻着胡子直嘀咕:"这康宣到底什么来路?要说他是歹人,怎么分文不取?要说他是好人,怎么拐跑我家丫头?"当下派人四处缉拿,可哪儿还有踪影。
过了一年多,学士到苏州访友。马车经过阊门时,眼尖的书童突然指着书坊喊:"老爷快看!那看书的分明是华安!"学士隔着帘子一瞧,那秀才左手果然也有六根手指。派书童去打听,才知是鼎鼎大名的唐伯虎。
第二天学士特意递帖子拜访。唐解元迎出来时,学士盯着他左手直发愣。酒过三巡实在憋不住:"唐先生可认识一个叫康宣的?去年在我家..."话没说完,唐伯虎就支支吾吾打岔。等学士在书房发现那首题诗,唐伯虎才笑着斟满酒:"老大人别急,容我慢慢道来..."
话说那解元爷笑眯眯地拉住学士的袖子:"老先生且随我来,保管解开您心头疑惑!"小童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,烛光晃晃悠悠照得青石板发亮。两人穿过回廊刚到后堂,就听见里头一阵环佩叮当,丫鬟们脆生生喊着:"新娘子到——"
只见两个穿红着绿的丫头,搀着位袅袅婷婷的小娘子出来。新娘子头上珠帘晃荡,遮得面容影影绰绰。学士吓得直往后退,解元却一把拽住他衣袖笑道:"这是我家小妾,自家人见个礼有什么打紧?"说着使个眼色,丫鬟连忙铺下红毡毯。
那新娘子朝着学士就要下拜,慌得学士连连摆手。解元却从背后抱住学士不让还礼,急得老学士胡子直翘。四个头磕完,学士才勉强作两个揖,臊得满脸通红。
解元扶着新娘子凑到灯下,突然掀开珠帘:"您老仔细瞧瞧,方才说我像华安,可认得这丫头像不像秋香?"烛火噼啪一跳,学士瞪圆了眼睛,突然拍着大腿笑出声来,连连作揖告罪。解元也笑着摆手:"该是我向您赔不是才对!"
两人重回书房,热酒新温上。三杯下肚,学士忍不住追问缘由。解元这才把当年在阊门码头怎么遇见秋香,怎么扮作书童混进华府,原原本本说了一遍。听得学士拍案叫绝,笑得差点打翻酒盏。
"今日可不敢再当您是寻常门客了!"学士捋着胡子笑道,"该当行子婿之礼才是。"解元眨眨眼:"要是按甥舅之礼来,只怕又要破费您老的嫁妆喽!"两人相视大笑,直到月影西斜才尽兴而别。
学士回到船上,掏出袖中诗笺在灯下反复端详:"'拟向华阳洞里游',这是要去茅山进香;'行踪端为可人留',分明是被秋香绊住了脚..."读到末联"康宣两字头",突然一拍桌子:"康字头似唐,宣字头类寅!好个唐伯虎,竟把我瞒得这样苦!"转念又想,"可他退还所有财物,倒真是个至情至性的风流才子。"
回家说与夫人听,惊得老夫人直念佛。第二天就备下金银首饰、绫罗绸缎,足足装了几大箱,让管家婆子热热闹闹送到唐府去。
从此两家走动得比亲戚还亲。这桩风流佳话在苏州城传开后,茶楼酒肆里都在说。后来唐解元写了首《焚香默坐歌》,字字都是大实话:
"焚着香打坐自问,嘴里念叨心里想。可曾起过害人心?可曾说过昧心话?做人要能心口如一,孝悌忠信是根本。小节出入无大碍,岂能玷污我品行?头戴花枝手举杯,听曲观舞乐陶陶。食色性也古人言,今人反倒觉得羞。待到心中对口中,多少谎话丧天良。暗地作恶表面装,白费心机一场空。诸位听我掏心话,凡人总有一死时。到了阎王殿前不脸红,才是顶天立地好男儿!"
唐解元玩世出奇
三通鼓角四更鸡,日色高升月色低。
时序秋冬又春夏,舟车南北复东西。
镜中次第人颜老,世上参差事不齐。
若向其间寻稳便,一壶浊酒一餐齑。
这八句诗乃是吴中一个才子所作,那才子姓唐,名寅,字伯虎,聪明盖地,学问包天,书画音乐无有不通;词赋诗文,一挥便就。为人放浪不羁,有轻世傲物之志。生于苏郡,家住吴趋。做秀才时,曾效连珠体,做《花月吟》十余首,句句中有花有月。如:“长空影动花迎月,深院人归月伴花”;”云破月窥花好处,夜深花睡月明中”等句,为人称颂。本府太守曹凤见之,深爱其才。值宗师科考,曹公以才名特荐。那宗师姓方,名志,鄞县人。最不喜古文辞。闻唐寅恃才豪放,不修小节,正要坐名黜治。却得曹公一力保救。虽然免祸,却不放他科举。直至临场,曹公再三苦求,附一名于遗才之末,是科遂中了解元。伯虎会试至京,文名益著,公卿皆折节下交,以识面为荣。有程詹事典试,颇开私径卖题,恐人议论,欲访一才名素著者为榜首,压服众心,得唐寅甚喜,许以会元。伯虎性素坦率,酒中便向人夸说:“今年我定做会元了。”众人已闻程詹事有私,又忌伯虎之才,哄传主司不公,言官风闻动本,圣旨不许程詹事卷,与唐寅俱下诏狱问革。伯虎还乡,绝意功名,益放浪诗酒,人都称为唐解元。得唐解元诗文字画片纸尺幅,如获重宝。其中惟画尤其得意。平日心中喜怒哀乐都寓之于丹青。每一画出,争以重价购之。有《言志》诗一绝为证:
不炼金丹不坐禅,不为商贾不耕田。
闲来写幅丹青卖,不使人间作业钱。
却说苏州六门:葑、盘、胥、阊、娄、齐。那六门中只有阊门最盛,乃舟车辐辏之所。真个是:翠袖三千楼上下,黄金百万水东西。五更市贩何曾绝,四远方言总不齐。唐解元一日坐在阊门游船之上,就有许多斯文中人慕名来拜,出扇求其字画。解元画了几笔水墨,写了几首绝句。那闻风而至者,其来愈多。解元不耐烦,命童子且把大杯斟酒来。解元倚窗独酌,忽见有画舫从旁摇过,航中珠翠夺目,内有一青衣小环,眉目秀艳,体态绰约,舒头船外,注视解元,掩口而笑。须臾船过,解元神荡魂摇,问舟子:“可认得去的那只船么?”舟人答言:“此船乃无锡华学士府眷也,”解无欲尾其后,急呼小艇不至,心中如有所失。正要教童子去觅船,只见城中一只船儿,摇将出来。他也不管那船有载没载,把手相招,乱呼乱喊。那船渐渐至近,舱中一人走出船头,叫声:“伯虎,你要到何处去?这般要紧!”解元打一看时,不是别人,却是好友王雅宜。便道:“急要答拜一个远来朋友,故此要紧,兄的船往哪里去?”雅宜道:“弟同两个舍亲到茅山去进香,数日方回。”解元道:“我也要到茅山进香,正没有人同去。如今只得要趁便了。”雅宜道:“兄若要去,快些回家收拾,弟泊船在此相候。”解元道:“就去罢了,又回家做什么?”雅直道:“香烛之类,也要备的。”解元道:“到那里去买罢!”遂打发童子回去。也不别这些求诗画的朋友,径跳过船来,与舱中朋友叙了礼,连呼:“快些开船。”舟子知是唐解元,不敢怠慢,即忙撑篙摇橹。行不多时,望见这只画舫就在前面。解元分付船上,随着大船而行。众人不知其故,只得依他。
次日到了无锡,见画舫摇进城里。解元道:“到了这里,若不取惠山泉也就俗了。”叫船家移舟去惠山取了水,原到此处停泊,明日早行。“我们到城里略走一走,就来下船。”舟子答应自去。解元同雅宜三四人登岸,进了城,到那热闹的所在,撇了众人,独自一个去寻那画舫。却又不认得路径,东行西走,并不见些踪影。走了一回,穿出一条大街上来,忽听得呼喝之声。解元立住脚看时,只见十来个仆人前引一乘暖轿,自东而来,女从如云。自古道:“有缘千里能相会。”那女从之中,阊门所见青衣小环正在其内。解元心中欢喜,远远相随,直到一座大门楼下,女使出迎,一拥而入。询之傍人,说是华学士府,适才轿中乃夫人也。
解元得了实信,问路出城,恰好船上取了水才到。少顷,王雅宜等也来了。问:“解元那里去了?教我们寻得不耐烦!”解元道:“不知怎的,一挤就挤散了,又不认得路径,问了半日,方能到此。”并不题起此事。至夜半,忽于梦中狂呼,如魇魅之状。众人皆惊,唤醒问之。解元道:“适梦中见一金甲神人,持金杵击我,责我进香不虔。我叩头哀乞,愿斋戒一月,只身至山谢罪!天明,汝等开船自去,吾且暂回,不得相陪矣!”雅宜等信以为真。
至天明,恰好有一只小船来到,说是苏州去的。解元别了众人,跳上小船,行不多时,推说遗忘了东西,还要转去。袖中摸几文钱,赏了舟子,奋然登岸。到一饭店,办下旧衣、破帽,将衣巾换讫,如穷汉之状。走至华府典铺内,以典钱为由,与主管相见。卑词下气,问主管道:“小子姓康,名宣,吴县人氏,颇善书,处一个小馆为生。近因拙妻亡故,又失了馆,孤身无活,欲投一大家充书办之役,未知府上用得否?倘收用时,不敢忘恩!”因于袖中取出细楷数行,与主管观看。主管看那字,写得甚是端楷可爱,答道:“待我晚间进府禀过老爷,明日你来讨回话。”是晚,主管果然将字样禀知学土。学士看了,夸道:“写得好,不似俗人之笔,明日可唤来见我。”次早,解元便到典中,主管引进解元拜见了学士。学士见其仪表不俗,问过了姓名住居,又问:“曾读书么?”解元道:“曾考过几遍童生,不得进学,经书还都记得。”学士问是何经?解元虽习《尚书》,其实五经俱通的,晓得学士习《周易》,就答应道:“《易经》。”学士大喜道:“我书房中写帖的不缺,可送公子处作伴读。”问他要多少身价?解元道:“身价不敢领,只要求些衣服穿,待后老爷中意时,赏一房好媳妇足矣!”学士更喜,就叫主管于典中寻几件随身衣服与他换了,改名华安。送至书馆,见了公子。公子教华安抄写文字,文字中有字句不妥的,华安私加改窜。公子见他改得好,大惊道:“你原来通文理,几时放下书本的?”华安道:“从来不曾旷学,但为贫所迫耳。”公子大喜,将自己日课教他改削,华安笔不停挥,真有点铁成金手段。有时题义疑难,华安就与公子讲解。若公子做不出时,华安就通篇代笔。
先生见公子学问骤进,向主人夸奖。学士讨近作看了,摇头道:“此非孺子所及,若非抄写,必是倩人。”呼公子诘问其由。公于不敢隐瞒,说道:“曾经华安改窜。”学士大惊,唤华安到来出题面试。华安不假思索,援笔立就,手捧所作呈上。学士见其手腕如玉,但左手有枝指。阅其文,词意兼美,字复精工,愈加欢喜,道:“你时艺如此,想古作亦可观也!”乃留内书房掌书记。一应往来书札,授之以意,辄令代笔,烦简曲当,学士从未曾增减一字。宠信日深,赏赐比众人加厚。华安时买酒食与书房诸童子共享,无不欢喜。因而潜访前所见青衣小环,其名秋香,乃夫人贴身伏侍,顷刻不离者。计无所出,乃因春暮,赋《黄莺调》以自叹:
风雨送春归,杜鹃愁,花乱飞,青苔满院朱门闭。孤灯半垂,孤衾半欹,萧萧孤影汪汪泪。忆归期,相思未了,春梦绕天涯。
学士一日偶到华安房中,见壁间之词,知安所题,甚加称奖。但以为壮年鳏处,不无感伤,初不意其有所属意也。适典中主管病故,学士令华安暂摄其事。月余,出纳谨慎,毫忽无私。学士欲遂用为主管,嫌其孤身无室,难以重托。乃与夫人商议,呼媒婆欲为娶妇。华安将银三两,遂与媒婆,央他禀知夫人说:“华安蒙老爷夫人提拔,复为置室,恩同天地。但恐外面小家之女不习里面规矩。倘得于侍儿中择一人见配,此华安之愿也!”媒婆依言禀知夫人,夫人对学士说了。学士道:“如此诚为两便,但华安初来时,不领身价,原指望一房好媳妇。今日又做了府中得力之人,倘然所配未中其意,难保其无他志也。不若唤他到中堂,将许多丫环听其自择。”夫人点头道是。当晚夫人坐于中堂,灯烛辉煌,将丫环二十余人各盛饰装扮,排列两边,恰似一班仙女,簇拥着王母娘娘在瑶池之上。夫人传命唤华安。华安进了中堂,拜见了夫人。夫人道:“老爷说你小心得用,欲赏你一房妻小。这几个粗婢中,任你自择。”叫老姆姆携烛下去照他一照。华安就烛光之下,看了一回,虽然尽有标致的,那青衣小环不在其内。华安立于傍进,嘿然无语。夫人叫:“老姆姆,你去问华安:‘那一个中你的意?就配与你。’”华安只不开言,夫人心中不乐,叫:“华安,你好大眼孔,难道我这些丫头就没个中你意的?”华安道:“复夫人,华安蒙夫人赐配,又许华安自择,这是旷古隆恩,粉身难报。只是夫人随身侍婢还来不齐,既蒙恩典,愿得尽观。”
夫人笑道:“你敢是疑我有吝啬之意。也罢!房中那四个一发唤出来与他看看,满他的心愿!”原来那四个是有执事的,叫做:春媚、夏清。秋香、冬瑞。春媚掌首饰脂粉,夏清掌香炉茶灶,秋香掌四时衣服,冬瑞掌酒果食品。管家老姆姆传夫人之命,将四个唤出来。那四个不及更衣,随身妆束。秋香依旧青衣。老姆姆引出中堂,站立夫人背后。室中蜡烛光明如昼,华安早已看见了,昔日丰姿,宛然在目。还不曾开口,那老姆姆知趣,先来问道:“可看中了谁?”华安心中明晓得是秋香,不敢说破,只将手指道:“若得穿青这一位小娘子,足遂生平。”夫人回顾秋香,微微而笑,叫华安且出去。华安回典铺中,一喜一惧,喜者机会甚好,惧者未曾上手,惟恐不成。偶见月明如昼,独步徘徊,吟诗一首:
徙倚无聊夜卧迟,绿杨风静鸟栖枝;
难将心事和人说,说与青天明月知。
次日,夫人向学士说了。另收拾一所洁净房室,其床帐家火无物不备。又合家童仆奉承他是新主管,担东送西,摆得一室之中锦片相似。择了吉日,学士和夫人主婚,华安与秋香中堂双拜,鼓乐引至新房,合卺成婚,男欢女悦,自不必说。夜半,秋香向华安道:“与君颇面善,何处曾相会来?”华安道:“小娘子自去思想。”又过了几日,秋香忽问华安道:“向日阊门游船中看见的可就是你?”华安笑道:“是也!”秋香道:“若然,君非下贱之辈,何故屈身于此?”华安道:“吾为小娘子傍舟一笑,不能忘情,所以从权相就。”秋香道:“妾昔见诸少年拥君,出素扇纷求书画,君一概不理,倚窗酌酒,旁若无人。妾知君非凡品,故一笑耳!”华安道:“女子家能于流俗中识名士,诚红拂、绿绮之流也!”秋香道:“此后于南门街上,似又会一次。”华安笑道:“好利害眼睛!果然,果然!”秋季道:“你既非下流,实是甚么样人?可将真姓名告我。”华安道:“我乃苏州唐解元也,与你三生有缘,得谐所愿。今夜既然说破,不可久留,欲与你图谐老之策,你肯随我去否?”秋香道:“解元为贱妾之故,不惜辱千金之躯,妾岂敢不惟命是从!”华安次日将典中帐目细细开了一本簿子,又将房中衣服首饰及床帐器皿另开一帐,又将各人所赠之物亦开一帐,纤毫不取。共是三宗帐目,锁在一个护书箧内,其钥匙即挂在锁上。又于壁间题诗一首:“拟向华阳洞里游,行踪端为可人留。愿随红拂同高蹈,敢向朱家惜下流。好事已成谁索笑?屈身今去尚含羞,主人若问真名姓,只在康宣两字头。”是夜雇了一只小船,泊于河下。黄昏人静,将房门封锁,同秋香下船,连夜望苏州去了。天晓,家人见华安房门封锁,奔告学士。学士教打开看时,床帐什物一毫不动,护书内帐目开载明白。学士沉思,莫测其故。抬头一看,忽见壁上有诗八句,读了一遍。想:“此人原名不是康宣。又不知甚么意故,来府中住许多时,若是不良之人,财上又分毫不苟。又不知那秋香如何就肯随他逃走,如今两口儿又不知逃在那里?我弃此一婢,亦有何难。只要明白了这桩事迹。”便叫家童唤捕人来,出信赏钱,各处缉获康宣、秋香,杳无影响。过了年余,学士也放过一边了。
忽一日学士到苏州拜客,从阊门经过。家重看见书访中有一秀才坐而观书,其貌酷似华安,左手亦有枝指,报与学士知道。学土不信,分付此童再去看个详细,并访其人名姓。家童复身到书访中,那秀才又和着一个同辈说话,刚下阶头。家重乖巧,悄悄随之,那两个转湾向潼子门下船去了,仆从相随共有四五人。背后察其形相,分明与华安无二,只是不敢唐突。家童回转书坊,问店主:“适来在此看书的是什么人?”店主道:“是唐伯虎解元相公。今日是文衡山相公舟中请酒去了。”家童道:“方才同去的那一位可就是文相公么?”店主道:“那是祝枝山,也都是一般名士。”家童-一记了,回复了华学士。学士大惊,想道:“久闻唐伯虎放达不羁,难道华安就是他?明日专往拜谒,便知是否。”
次日写了名帖,特到吴趋坊拜唐解元。解元慌忙出迎,分宾而坐。学士再三审视,果肖华安。及捧茶,又见手白如玉,左有枝指。意欲问之,难于开口。茶罢,解元请学士书房中小坐。学士有疑未决,亦不肯轻别,遂同至书房。见其摆设齐整,啧啧叹羡。少停酒至,宾主对酌多时。学士开言道:“贵县有个康宣,其人读书不遇,甚通文理。先生识其人否?”解元唯唯。学士又道:“此人去岁曾佣书于舍下,改名华安。先在小儿馆中伴读,后在学生书房管书柬,后又在小典中为主管。因他无室,教他于贱婢中自择,他择得秋香成亲。数日后夫妇俱逃,房中日用之物一无所取,竟不知其何故?学生曾差人到贵处察访,并无其人,先生可略知风声么?”解元又唯唯。学士见他不明不白,只是胡答应,忍耐不住,只得又说道:“此人形容颇肖先生模样,左手亦有枝指,不知何故?”解元又唯唯。少顷,解元暂起身入内。学士翻看桌上书籍,见书内有纸一幅,题诗八句,读之,即壁上之诗也。解元出来,学土执诗问道:“这八句乃华安所作,此字亦华安之笔,如何有在尊处?必有缘故,愿先生一言,以决学生之疑。”解元道:“容少停奉告。”学士心中愈闷道:“先生见教过了,学生还坐,不然即告辞矣!”解元道:“禀复不难,求老先生再用几杯薄酒。”学士又吃了数杯,解元巨觥奉劝。学士已半酣,道:“酒已过分,不能领矣!学生惓惓请教,止欲剖胸中之疑,并无他念。”解元道:“请用一箸粗饭。”饭后献茶,看看天晚,童子点烛到来。学士愈疑,只得起身告辞。
解元道:“请老先生暂挪贵步,当决所疑!”命童子秉烛前引,解元陪学士随后共入后堂。堂中灯烛辉煌,里面传呼:“新娘来!”只见两个丫环,伏侍一位小娘子,轻移莲步而出,珠珞重遮,不露娇面。学士惶悚退避,解元一把扯住衣袖,道:“此小妾也,通家长者,合当拜见,不必避嫌。”丫环铺毡,小娘子向上便拜,学土还礼不迭,解元将学士抱住,不要他还礼。拜了四拜,学士只还得两个揖,甚不过意。拜罢,解元携小娘子近学士之旁,带笑问道:“老先生请认一认,方才说学生颇似华安,不识此女亦似秋香否?”学士熟视大笑,慌忙作揖,连称得罪!解元道:“还该是学生告罪!”二人再至书房。解元命重整杯盘,洗盏更酌。酒中学士复叩其详,解元将阊门舟中相遇始末细说一遍,各各抚掌大笑。学士道:“今日即不敢以记室相待,少不得行子婿之礼。”解元道:“若要甥舅相行,恐又费丈人妆奁耳。”二人复大笑,是夜,尽欢而别。学士回到舟中,将袖中诗句置于桌上,反覆玩味:“首联道‘拟向华阳洞里游’,是说有茅山进香之行了;‘行踪端为可人留’,分明为中途遇了秋香,担阁住了;第二联‘愿随红拂同高蹈,敢向朱家惜下流’他屈身投靠,便有相挈而逃之意。第三联‘好事已成谁索笑?屈身今去尚含羞。’这两句明白;末联‘主人若问真名姓,只在康宣两字头。’康字与唐字头一般,宣字与寅字头无二,是影着唐寅二字,我自不能推详耳。他此举虽似情痴,然封还衣饰,一无所取,乃礼义之人,不枉名士风流也。”学士回家,将这段新闻向夫人说了,夫人亦骇然。于是厚具装奁,约值千金,差当家老姆姆押送唐解元家。
从此两家遂为亲戚,往来不绝。至今吴中把此事传作风流活柄。有唐解元《焚香默坐歌》,自述一生心事,最做得好!歌日:
焚香嘿坐自省已,口里喃喃想心里。
心中有甚害人谋?口中有甚欺心语?
为人能把口应心,孝弟忠信从此始。
其余小德或出入,焉能磨涅吾行止。
头插花枝手把杯,听罢歌童看舞女。
食色性也古人言,今人乃以为之耻。
及至心中与口中,多少欺人没天理。
阴为不善阳掩之,则何益矣徒劳耳。
请坐且听吾语汝,凡人有生必有死。
死见阎君面不惭,才是堂堂好男子。